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凄凉。
小桥流水桂花香,日夜千思万想。
心中不得宁静,清早览罢文章。
十年寒苦在书房,方显才高志广。
督邮坐在马上,连句“嗯,请起”都没有,只是从鼻子眼儿里冒出一声“咹”。这个督邮狂妄惯了,他觉得,我到这儿来,哪个县的县官瞧见我,都跟瞧见亲人似的,因为我的一句话掌握着你当官的命运。
两旁的随从以及上一个县派来送他的兵丁一起,簇拥着督邮往前走。刘备兄弟三人跟在后面。他们是不可以走到前面去的,如果去了前面就算犯罪。张飞因此怒火中烧,好几次恨不得蹿过去把督邮打上一顿。关羽在一旁拦着他,说不能给大哥找事儿。
进得城来,到了县衙,众人把督邮让进了行辕,刘备一行人在外头等着。督邮一进屋就翻了脸,因为屋里太寒酸了。虽然屋里的家具都擦得很干净,但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他这一路下来,所到之处谁都巴结着他,在富裕的县里,住的地方装修得特别好。新被子、新褥子,古玩字画,样样都在屋里备好了,彰显了他的身份。可到了刘备这儿一瞧,待遇不好。于是督邮坐在椅子上运了半天的气,这才打发自己身边的人说:“叫他进来。”叫谁进来?叫的是刘备,连称呼都没有。
“让您进内回话。”
“是是是。”刘备撩着衣裳进来了。
来到屋里,刘备一躬到地:“卑职安喜县县尉刘备刘玄德参见大人。”
督邮靠在椅子上,派头十足道:“嗯,罢了。”
“是,谢大人。”
“贵县,来到这儿多久了呀?”
“跟大人您回,将四个月。”
“才来四个月?贵县是何出身呢?”
“是。卑职乃汉室后裔,中山靖王嫡传,因破黄巾军有功,蒙恩典,放我安喜县县尉。”
“哼,诈称皇亲,该当何罪?”
按理说,两人的官位相当,只是督邮有监察的任务在身而已。可是督邮连座都没让,当时就翻脸了,这就是在找碴儿打架。说刘备“诈称皇亲”,他怎么知道刘备是假的呢?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刘备的官这么小,今天他说个刘备贪污,明天刘备的官就当不了了。这就是不讲理,欺负人惯了。
“诈称皇亲”,一说这个,刘备就不爱听了。就算是俩说相声的坐一块儿,这位家里面六辈都是说相声的,别人跟他说,别骗人了,你们家十五辈都是热心观众。这就叫“侮辱性极强”。
关键人家刘备正经是大汉皇室的后裔,景帝玄孙,中山靖王之后,这是真的。督邮这一说,把人家的根刨了,等于把人全家都骂了。可是刘备不敢搭话,只能暗气暗憋。督邮见刘备如此,说他不光诈称皇亲,还诈冒军功,打黄巾军这点儿功劳也是假的,“此番朝廷沙汰官吏,就是要清除尔等”。他明着告诉刘备,他这回来淘汰的,就是刘备这样的官吏。
刘备愣了:“大人——”
“你住口。”督邮不让人说话,“这样吧,我给你一晚上时间,回去你拉一个单子。你在上面给我写清楚了,这四个月之内,你在安喜县接受了多少贿赂,金银多少,器皿多少,文玩字画多少,明天把这个单子给我。我看一看再做定夺。”
这就是明抢啊!你还得承认你是贪污,你还得给我拉一单子,然后我明天按这单子,找你要东西。
打这儿出来,那么大的英雄,就这样把火在心里面窝着,没有地方说理。回到衙门,刘备坐在屋里,心口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唉——”刘备叹了一声,“大汉天下……”
如此看来,大汉江山不保,朝廷的官员下来明抢明夺,跟强盗有什么区别?刘备正在生气,师爷王震进来了,就是前文我们提到过的那位善良的师爷。他知道刘备刚从督邮那儿回来,赶紧追进来问:
“大人,您刚才去见督邮大人了?”
“见了。”
“怎么样啊?”
“唉,坐这儿。”
“好,谢大人,怎么样?”
“他让我拉一单子,问我这四个月来,贪了多少钱、多少东西,明天找我要。师爷,您是知道的……”
“大人您不用说,我太知道了。我在安喜县伺候了多少位县太爷,我不是捧您,您是清似水明如镜,不亚于纱照万盏明灯,亮如白昼一般,天下要都是您这样的父母官,那老百姓就享福了。我知道,他就是讹诈于您,您没有啊!百姓们都说您秋毫无犯啊!”
“虽说我秋毫无犯,可明天怎么交差?你没看刚才他那个状态,我问了,他这一路上,可是发了财了。无论到哪儿去,谁都为了保住自己的官给他行贿,都怕他说什么不好的话。”
“大人,按理说这话我不该说,但您不行也得运动运动,您得花钱。”
刘备叹了口气说:“我拿什么运动?咱没有那么富裕。我自己也没有闲钱打点他,这你也清楚。又何况你看他这状态,不是仨瓜俩枣就能了事的,人家是憋着发财来的。不是来两根黄瓜他就能走了。这怎么办?”
“大人您别着急,咱们想想办法。”
刚说到这儿,督邮的近从又打外面来了:“师爷,督邮大人请您呢。”
你看,刚才叫刘备,是直接叫他进来,到了师爷这儿,是“请您呢”。
师爷急急忙忙去见督邮,进屋一瞧,督邮正坐在那儿喝茶,咧着嘴。师爷赶紧进来,一躬到地道:“下吏参见大人。”
督邮乐了,把茶杯撂下,站起身来,还搀了一下道:“免礼,免礼。坐坐坐。”
“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啊,有座当坐,坐下好来叙话。”
“是是是,谢大人。”
师爷坐在这儿也不能大模大样的,要坐得有身份、有尺寸。几乎就是坐在椅子边上,欠着身子,往前看着督邮大人。人家一张嘴,师爷就要赶紧站起来,这是做下属官吏的规矩。
“安喜县待了几年了呀?”
“跟您回,我待了五年多,将近六年了。”
“这是安喜县的老红人了。”
“不敢不敢,在这儿伺候好几位太爷高升了,现在跟着刘大人。这个玄德公,刘大人,我也没想到,真是让我发自肺腑地佩服。为人忠厚、善良、正直……”
“行了,别说这没用的话了,我叫你来呀是有事儿。”
“大人您吩咐。”
“你会写字吗?”
“大人,我是师爷,会写字。”
“好好好,晚上回去给我写字,写一写这四个月,刘玄德在此地贪污了多少的金银,古玩字画都有什么。这一篇纸你给我写满了,明天交给我。”
《三国演义》故事的开端,就先安排了一个暴力项目——鞭打督邮。督邮在整个故事当中只出现过这一次,挨了顿打就回去了。从《三国演义》到《明英烈》你不会再看见督邮,他的意义就在这儿。作者是要用他来告诉大家桃园弟兄中每个人的性格,也通过这件事情让这几个人不能在安喜县踏踏实实地上班,不再料理当地老百姓的生活了。他们注定是要做大事的,所以作者才这样安排。
督邮大人的话一说出来,师爷就明白了,这不就是害人吗?要换了别的师爷,可能就听话了。为什么呢?我跟你又没有交情,这是上司让我这么写的。写完之后,大不了把你弄走,下面再来太爷,我还接着伺候,我犯不上。但这个师爷真好,他站起来了,一躬到地:“大人此言差矣。”
督邮端着水正要喝,差点把茶杯咽了。他把杯子撂下了,问:“何差?”
“玄德公到安喜县以来,现如今我们这个小地方,夜不闭户,百姓们安居乐业,此皆玄德公之功也。所以您让我构陷玄德公,万难从命。”
并不是每个人处在这个状态下,都敢说这话的,师爷有骨气。好多人看起来挺横,当官的一来,当时就蔫了。
这话说完之后,督邮的脸色可就变了。没想到,连个品级都没有的师爷,也敢这样和他说话。
此时的师爷,虽然算是“公务员”,但只是县衙里面的小吏,身份较低。但如果到了明朝,师爷根本就是县太爷的私人物品。我们看的电影、电视剧中,衙门里面都有一位师爷,站在老爷跟前。县官审案时,师爷在一旁写字。这师爷是由县官给他开工资,是他带来的,不在编制里边,可以雇三个,也可以雇五个,只要他给得起钱。为什么带人来呢?因为他们可以帮着挣钱。过去,常常一任县官上任,会带来七八个人,都是之前县衙门里的班头、衙役、差人,人家有自己的一整套人马,来了新地方,各个部门都得是自己人。因为他是拿做官当生意干的。
后来到了清朝,还有“捐班”一说,“捐班”就是买官。比如,我要买一个县太爷,或者哪个府的知府,只要钱够了,运动足了就行。可我凑不齐这么些钱,叫上哥儿几个一块儿,大伙儿凑钱买官。买完之后咱们分,我是县官,你是师爷,你负责刑房,你负责……之后大伙儿一块儿去上任。如此,能不贪吗?这做的是生意呀!上任之后,三下五除二地把买卖安排一下,从老百姓身上弄钱。也许回去就不干了,也许接着投资,再买更大的官。封建社会,这样的官不少,但像文中描述的好师爷太少,有骨气。
“好好好,竟然在我面前大声咆哮,目无国家王法。”督邮很生气。
怎么就目无国家王法了?你哪句说的是王法?你不如跟师爷说咱一块儿啊,帮我诈骗,我要勒索,我要害人了。师爷不跟你干坏事,就叫目无王法?
“岂有此理,来人呐!”督邮自己带二十来个人,上一个县护送他来的还有二三十人,但他一进了行辕,送行的人就走了,所以现在院里边都是他自己的心腹。一说来人,大门一开,进来了四个兵。
“把此逆贼捆在明柱之上,背花五十。”
“逆贼”,是说师爷是个造反的贼。督邮住所的廊檐下有柱子,他命人将师爷绑在那个柱子上,打后背五十下。
封建社会,官府里的老爷一吩咐,下面的人就必须烘托气氛。比如大老爷升堂,老爷往这儿一坐,两旁的衙役就喊“威——武——”,接着就带人犯上来。人犯一上来就害怕了,这是老爷的官威,所以“三国”故事中也是一样的。平时还是“您留神看台阶啊,慢着,这儿走,滑……”这会儿就不拿人当人了,都是拽着到院子里去,先把这外衣给他脱了,要打后背就得先把师爷揽到柱子旁边,让他面朝柱子并用手搂着这柱子。打之前就先捆上,然后脖子上一道,腰上一道,腿底下还有一道绳子,等于这个人跟柱子是抱在一起的,露着后背。一旁就有人准备鞭子,这鞭子是用牛皮跟鹿筋做的,裁好之后编成小辫。一说要打人了,弄一桶凉水,把这鞭子往里一泡,这样打起来又狠又损。
弄好了,督邮手下的几个大个儿撸胳膊挽袖子,把这鞭子拿出来一捋,抡起来,“啪——”从右往左先来一下,紧跟着从左到右又来一下。就这两下,后背上的肉就翻出来了。这叫什么呢?叫“十字披红”。你别看肉翻出来了,但这还算好的。有那个坏的、损的人打完之后,如果这肉不翻出来可就坏了,那容易死人。翻出来了好歹是外伤,就怕闷在里头,那被打的人就离死不远了。疼吗?能不疼吗?师爷也不是个武行,是个念书人,四十来岁,哪受得了。
督邮住的行辕不是衙门口的大堂,实际上是县衙旁边的一个跨院,这个跨院有门,这扇门是开着的。前文我们也介绍了,这位师爷在县里的年头不短,而且人好,还是本县的人,所以大伙儿对他都熟悉。有人从门前一过就看见了,是王先生王师爷。开始只有一两个人站在门口看,后来越聚人越多,大伙儿瞧不下去了。“咱们得救他。”人缘在这儿就看得出来,如果师爷一天到晚勒索百姓,那他挨打大伙儿都得叫好,得搬凳子坐那儿喝茶水、嗑瓜子。但如今百姓一瞧,这可不行,百姓看不下去了,要往里面冲,可是督邮院里还有二三十个兵,阻挡百姓还不容易?他们有的举着鞭子,有的拿着棍子,百姓往前冲脑袋也破了,身上也挨了几下,冲了两回就不敢冲了,只能聚在门外面看着哭。一是心疼师爷,一是心疼自己。
这会儿工夫,就听得路西马挂銮铃,大伙儿一回头:“救命星啊!您可来了!”张三爷是该出场了,他骑着匹踏雪乌骓而来。这一天半里,张飞心里面恨得不行,也不知道去哪儿撒这点儿邪火。老磨叨这事儿:“不行,这小子不像话,不尊重我大哥,怎么办呢?”这时他已经骑着马出去兜了一圈了,解解心烦,稍微好了点儿,往回一走,就看到那儿围着一帮人。到了跟前,问百姓怎么了,怎么脑袋还破了?
“哎哟三爷,您可来了,不知为什么,督邮大人打人来着,他打这个王师爷,他是好人啊,已经打得都不行了,您快看看,在那儿呢!”
一听“督邮”二字,张三爷兴奋了,可有机会了!他一甩镫,由马上下来,分开众人往院里就闯。院里的兵管你是谁,拿着鞭子、棍子就赶,他们狗仗人势行,但真按能耐,都打不过张飞。张飞一抬手扒拉一个,一抬脚“点踹卧牛腿”,又踹走一个,三步两步就到了跟前,剩下的几个兵都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三爷已经进屋了。一进门正看见督邮,督邮刚才在端着茶杯喝水,这会儿刚把杯撂下,听见院里乱,他就往外探头,只见一股子黑风,张飞就进来了。还没等督邮看明白是谁,张飞的巴掌伸出来跟蒲扇似的,抡圆了就“啪”的一声打在督邮脸上。督邮原地转了三圈,往后一倒,就挂在了墙上。督邮心想,这墙上终于是有了名人字画了。缓了缓神儿,怎么自己的牙掉了?“你打的是我呀?”三爷到跟前一抬手,“啪”的一下就把督邮头上的帽子给打掉了。从这开始,张三爷就犯了国家的王法了。为什么呢?因为督邮是朝廷的官员,把他的帽子给打掉了,就是犯了法。但张飞这会儿顾不过来,帽子打掉,拿手一薅这发髻,往外就走。如果拉着他的胳膊,他还可能反抗,但张飞揪着他的头发,“您别别别,疼啊”,督邮就被一下子拎了出来。外边有兵拿着家伙,可是谁敢上前呢?神鬼怕恶的。再一瞧张三爷,眼珠子通红,要吃人呢,这手还抓着自己的大人,所以没有兵丁敢上前。
就这一会儿工夫,张三爷抓着督邮,从院里出来到了行辕门外,门口都是老百姓。这场面大伙儿都爱看,热闹嘛!到了门口,张三爷一伸手,把这督邮身上的丝绦解下来,“啪啪啪”系了两个扣,就把人在拴马的桩子上捆好了。这地上也不知道哪儿的一筐柳条,也许是百姓们谁捡来打算烧火用的,正好放在了地上。三爷乐了,一把就抄了起来。
“你是督邮?”
“是是是。”
“你找我大哥要金子了,没给。现在我给你,我这儿有柳条金,来吧。”
张三爷打得多卖力气咱不好说,反正这一筐柳条全抽折了。那些兵也不敢过来,就在那儿看着。老百姓跟着叫好。打得督邮直喊救命。
就这会儿工夫,刘玄德来了。都闹成这样了,刘备当然知道了,他赶紧带着关羽匆匆赶来。
“三弟,你住手!”
张飞把手里的柳条“啪”地一扔:“大哥,似这样的害民贼你留他做甚?”
刘备的心情很复杂,为什么呢?之前他想的是匡扶汉室,我是国家正式“在编”的县太爷,我要在这儿好好工作。但现在这个状态,这事儿该怎么圆场,如果到上司那儿讲理,我讲不出理,督邮说了算呢……
“我……”刘备就愣住了。
这时关羽过来了:“大哥,荆棘丛中,岂安鸾凤?”
意思是说,荆棘的树枝上都是刺,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植物,它能落凤凰吗?
“唉……”刘玄德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也是我刘玄德命当如此。
张三爷看了看:“哥哥,杀了他吧!”
督邮吓坏了:“几位爷,可千万别,求求你们,饶我……饶我一条狗命吧!”
刘玄德叹了口气,心说赃官,我有心杀了你,但恐怕脏了安喜县。事到如今,说别的也没用了,俺刘备空有一份报国之心,怎奈权臣当道,也罢。“二弟,取印信前来。”
县官都有一块印,就放在后屋,关羽很快拿出来了。刘备接过来,给督邮挂在了脖子上。“将此印信退还朝廷,我弟兄三人从此要浪迹天涯。父老乡亲们,再会,再会!”刘备说完,哥仨就一起往外走。
百姓们舍不得,但是也有明白人:“别拦着了,惹了大祸了,赶紧让他们走,还能活条命,哥仨留在这儿就该出事了。”
“刘大人您一路好走啊!我们谢谢您呐,我们谢谢您!”
那么,刘备这个行为叫什么?裸辞。不计后果,没有前途的辞职,叫“裸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