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海洋生物研究所大楼二十三层的灯还亮着。
新办公室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黎海洋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伸手把一张纸放进抽屉的最里面,然后举步走到窗边。
他随手拧亮了窗边的一盏小灯,灯光是橘色的,暖意映在玻璃上,漫延开来,仿佛点燃了整座城市的灯火。
黎海洋静静地看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他略显狭长的漂亮眼睛里透着比这夜色还要浓郁的黑。
他左手握着的黑色手机慢慢提起又慢慢放下,踌躇良久,终是犹豫。
他不知道近乡情怯这种太过感性化的事,也会发生在自己这个理性的人身上。
“黎老师?”小助理敲门进来,抬眼看见落地窗前的身影,那姑娘忽然愣了一下。
她跟在黎海洋身边做事已经两年了,自然知道他是在这座城市长大的。
这次黎海洋回来,各方面条件都比国际大都市给他的待遇要逊色太多,但他仍然选择回来,那自然也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
因此她一直以为,黎教授回来会是一件令他极为开心的事,可以令他常年深锁的严肃眉头舒展几分,却不想,回来了几天,他反而看起来比在他乡的时候更加落寞,更加心事深重,工作之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现在。
她又喊了一声:“黎老师?”
黎海洋回身看向她,语声淡淡:“怎么?”
“这是你明天要用的资料。”
“嗯,放那儿吧。”
小助理有些不放心,试探性地问:“黎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黎海洋的背影顿了一下。
“没有。”
“可是我看你的样子……”小助理刚说到一半,就意识到自己的逾越,赶快住嘴。
黎海洋却难得地微笑了一下,没有批评,也没有否认,只轻声说道:“忙完你就先回去吧,也不早了,路上注意安全。”
“嗯!”
小助理离开之后,黎海洋再一次低下头,看向手机屏幕。
白光闪过,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的未拨出的电话号码的备注名是那么安静,就像这两个字给人的感觉:花深。
花丛深处,伊人可在。
黎海洋苦笑。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就是他所有不正常的情绪的根源了。多年苦读,学成归国,自然有着一腔报效祖国的热血,也有着遵从同为海洋生物学领域研究人员的老父亲的建议,但私心里,还有一点无法与人诉,那便是这一串电话号码。
只是,这个号码,自从他两年前喝醉酒无意间拨出去过一次,发现那边已经是空号,他就已然知道,这条线已经生生被她掐断了。
只是他不知道,一个空号而已,为什么时至今日自己仍然舍不得删。
仿佛只要是关系到那个名字的所有人和事,他都会异常舍不得。
舍不得她的笑,舍不得她的泪,舍不得她的调皮,舍不得她的无情……
谁能知道呢?私下被同事们议论说这辈子要娶灯塔水母为妻的黎海洋,内心里竟然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黑洞,那里面大概是他坚硬外壳下所有的柔软,连他自己也不能触碰,一碰就痛。
这么久了,那些原本以为会随着时间的洗涤荡然无存的惦念,如今却依旧新鲜如同五月的初夏之花,轻轻推开那窗,便铺天盖地地涌向他,令他窒息,令他神迷,令他手足无措。
到底是时间从来就没动过,还是因为人总是会回到原点,黎海洋不得而知。
他握着手机,手上不自觉地用了力。
越握越紧,越握越紧。
甘心吗?不甘心吧。
他已经等了太久,等到品尝到了什么叫绝望,但他还不甘心。一生这么长,他该如何在偶尔的清醒里,去面对余生抬眼便看不见她的苦和伤?
所以,他才回来了,把生命里除了她以外的一切都不惜舍弃,最后挣扎一次。
已经走到了这里,又怎么能允许自己再胆怯不前?
黎海洋的眼睛,终于点亮了两团亮得灼人的光。他下定了决心,从通讯录里重新调出来一个号码。
那号码的备注,是“阳光甜甜水果超市”。
这个号码并不难查到,它一直在那里,多年如一日,打个114也能问到。
所以,说到底,还是他一直在置气吧?她一直给他留下了一个线索,一扇门,无论他在天涯海角,他明明都知道,她就在这里。若他向前一步,推开那门,她会在门里,像从前一样笑着和他打招呼。
只是,那年她丢下他逃走,他终究还是气了好久。
气到看清自己的无可奈何,命中注定,回来向她投降认输。
一念已定,黎海洋纤长的手指按下拨出键。
等待的过程被无限拉长,短短的几秒钟却仿佛有一个世纪。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到了海洋深处,那片他所熟悉的领域。
世人很少有机会见到他所常见的一切,不工作的时候,他可以长时间地看着那个世界,蓝,令人心悸的深蓝,渐渐下去,像黑色的宇宙。
但他能看见,那深蓝色的世界寂静而空旷,拨开它的内心,却有着任何画面都无法比拟的美丽色彩,那些五光十色的海洋生物安然地漂浮在其中,千年万年,守着自己的秘密,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只有活着和死去。
时间在那里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同思绪也变得缓慢飘逸。
就像花深,乍见惊心,再见美好,一层一层地拨开,却又是花香与眼泪的混合,还有着令人欲罢不能的神秘和治愈一切的柔软。
令他如何能够舍弃。
电话响了几声,骤然被接了起来。
如同一道强光刺了进来。电话那边的嘈杂一下子把黎海洋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鲜活又热烈。
“阳光甜甜水果超市!喂!等一下,我自摸呢!清一色,给钱!”一声高亢的调子刺破时空,活色生香地撞进黎海洋的耳膜。
黎海洋立刻听出来,这声音的主人,正是花深的妈妈孟媛媛。
印象里,她一直是这样活得张牙舞爪活蹦乱跳的妇人,有着极强的感染力,但也令人感觉亲切。
听起来,孟媛媛正在搓麻将,果然多年过去了,她的爱好依然没变。
电话那头,孟媛媛正咋咋呼呼地收钱,趁着洗牌的间隙才记起来听电话:“哪位?说话呀!保险不需要,门店不需要,推销不需要,有话赶紧讲!”
黎海洋生怕她随手就把电话挂了,急忙说道:“孟阿姨,您好。”
“说什么?声音大点!”
一向温文有礼的小黎教授不由得苦笑,无奈地拔高了音调喊:“孟阿姨,我是黎海洋!”
“黎海洋啊!”孟媛媛只顾着理牌,压根儿没想起来黎海洋是哪位,“你们家那水果别急啊,我家送货的人出去了还没回,等他回来我就让他给你送过来!哎,等等,你刚刚出什么?三筒,我碰啊!”
黎海洋在电话这头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问道:“不是,孟阿姨,您能告诉我花深的电话吗?我……”
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又生怕孟媛媛不耐烦直接掐了电话,那样的话就会掐掉他唯一一条生路。
一向冷静自持的成年男人,却像一个莽撞的毛头小子一样,难以抑制地紧张和忐忑。
幸好,那边听都没听完,就直接放爆竹一般丢过来一串数字。
孟媛媛声音嘹亮:“记下了吗?我挂了啊!哎!等等等等,我杠呢,截和!”
电话说断就断,那鲜活明亮的世界骤然消失,一切归于宁静。
“谢谢。”黎海洋对着已经没有了声音的手机,轻轻说。
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然后从桌上拿起笔,迅速地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虽然他自小记忆力惊人,尤其对于数字,更是过耳不忘,但这一刻,他却失了信心,生怕这短短的一串数字,自己竟然转瞬记岔。
直到纸上清楚地写下那一行号码,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摊开手心,竟然全是汗。
深深,深深……
这两个字从心里无声的辗转反侧,终于变成了唇齿间确切的音节。
他有些怔仲。
怎么会脱口喊出这个名字的?
如此亲昵,如此缠绵,如此耳鬓厮磨。是他刻板无趣的人生里,唯一情动到不能自已的名字啊。
他曾多少次,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唤她。
孟媛媛神清气爽地堆完牌,粗大的神经这才传来一丝反应,等等,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黎海洋?
“咦?刚才电话里那小子,是不是说自己是黎海洋?”
糟糕!
孟媛媛脸色骤变。
自己怎么把这名字给忽略了呢!
真是好久没有和牌,一下子乐疯了吧!
黎海洋?那不是她家深深千叮咛万嘱咐,要是来电话找她,不能告诉他手机号码的那小子吗?
她家深深向来没心没肺,记吃不记打,从小到大就没有冤家,唯一一个躲着的,可不就是这个黎海洋?
记得那小子中学的时候好像就住在附近,还经常来店里找深深玩,印象里长得白白净净挺乖的样子,听说还是个小学霸,就是性子软,天天被她家深深欺负得委委屈屈,不过改天又闷不作声地跑来——她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小时候欺负人家,长大后被人家欺负了吧?
嘿,这事可不能让深深知道,不然得和她闹。
连牌友都想起来了:“黎海洋?我记得他好像是深深的同学是吧?”
孟媛媛一拍大腿,朝着牌友使了个眼色:“行了行了,这把我不收你们钱了啊,这事千万别告诉我女儿,咱们就打咱们的牌!小孩子的事大人们别插手。”
牌友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女人们又打了几圈。
反正今天花深不回来,孟媛媛也懒得做饭,正好店里的帮工阿强送完货回来,孟媛媛就要他去给她们几个女人点几个盒饭送来。
阿强是孟媛媛上个月新雇的帮工,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强力壮,一看就是常年做体力活的,平日里孟媛媛看店,他就进货送货。他话少,进进出出也不引人注目,总是埋头干自己手里的活。到了这个年纪,这种老实肯干的男人反而能够引起妇女们的好感,加上孟媛媛单身多年,老男人阿强就自然成了一众牌友调侃孟媛媛的最佳对象。
阿强打电话帮她们订完了盒饭,搓着手说自己要出去一下。
孟媛媛头也懒得回地说:“去吧。”
“哎。”阿强憨厚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其实他成天在外面送水果外卖,出门根本不用和孟媛媛说,但他总是这么一板一眼,非要和她汇报一声才心安。
牌友们果然互相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孟媛媛自然知道这群中老年妇女的秉性。她倒不介意她们的调笑,都多大人了,还跟小姑娘似的抱团八卦。
“好了好了,打牌了。”
阿强从茶馆出来,双手插在口袋,微驼着背,一路慢慢往前走。
今天点水果外卖的人有点多,他多跑了几趟,这会儿感觉腰有点酸。
到底也是有些年纪了,不比年轻的时候,身体在发出警告了。
不过,人活一世,要是过得像条虫子一样无声无息,那可太不划算了。说起来,他也年轻过,该玩的都玩了,该疯的都疯了,老天留他到现在,也算待他不错。
不过,就算老了,他也不想像个普通的糟老头子一样,带着一身病痛,每天买菜做饭,看着身边几张老脸,等着丧钟敲响。
他还是想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有人侍候着,快快活活的,最好在梦里,就登了极乐。
当然,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登上极乐的。
那就得想点办法。
毕竟,他从来都不是屈服于命运的人,不是吗?
老天没给他安排好的,他就自己动手,他不是一直做得不错吗?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那个叫孟媛媛的老女人,不是已经上钩了吗?
没有人看见,阿强笑了。
他那平日里憨厚的笑脸上,露出了一种恶心而狰狞的笑意。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也像是藏于污秽中的变态蛆虫,毫无负担的邪恶笑意里,是满满的恶与坏。
这与他平日里在“阳光甜甜水果超市”做事时的形象,何止是判若两人!
任何人若是见到这个人脸上出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恐怕都会害怕得哭出声来。
但,没有人能同时看到这两面。
所以,阿强肆无忌惮地笑了。
阿强慢慢地走着,对这一片,他已经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摸索,熟悉得了若指掌。
大概走了二十分钟,他拐进一条老巷子里。
这座城市的夜晚总是灯火璀璨,如同星河,但他比谁都清楚,在无人了解处,也多得是这样逼仄阴暗的地方。
那正是他最喜欢的乐土。
巷子尽头无人,只有几个垃圾桶和掉落满地的垃圾。
窄路旁边有着二十年以上历史的低矮民居,此时户户闭门,有的透出昏黄的灯光,有的则一片漆黑。
阿强把手揣在怀里,慢腾腾地走到垃圾桶边。那里有一只出生不久的小奶猫,黄白相间的毛耷拉着,小小的身体努力又可怜地扒拉着垃圾堆里的东西,时不时发出低弱的叫声,不知道它的母亲去了哪里,留下它独自觅食。
而它虽然幼小,却看得出很坚强地想要活下去,只要找到一点能够果腹的东西,它都想努力吃下去。
但它实在太小了,小到还没有机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饥饿,而是一种游荡在人间的恶鬼。
他们披着人皮,却没有人心。
阿强站在小奶猫面前,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了它一会儿,然后好像散步般,慢慢抬起脚……
而阿强,却在做了这残忍的举动后,似乎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容,突然间兴奋了起来,小小的眼睛里,射出了快活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