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火星上,寂寥空旷的海滨,坐落着一幢由晶柱搭建的房舍。那儿就是K氏夫妇的家。每天早晨,你会看见K太太品尝着水晶墙孕育出的金色果实;或是手捧磁尘,将屋子内外清理得一干二净。磁尘能吸附污垢,熏风一吹就了无踪迹。午后,恒常不变的大海依旧平静、温暖;园中的酒树站得挺直;不远处的火星骨镇悄悄掩上门扉,街道上不见任何人影。你会看见K先生端坐房中,阅读着一本金属制成的书册。他的手宛如弹奏竖琴般轻拂着书中浮雕的象形文字;就在指尖滑过之处,一种古老而轻柔的声音响起,咏唱着当年大海仍是陆缘一片殷红雾气的时候,古代人们率领成群金属昆虫和电动蜘蛛投入战场的故事。
K氏夫妇在这死寂的海边生活了二十个年头。他们的父执先祖也在同一间屋舍里度过一生。这栋房子,如花朵般随着太阳旋转,日复一日,已有千年之久。
K先生与K太太的年纪不算大。他们有着纯种火星人细致的古铜色肌肤,黄色眼睛大如铜钱,柔软的声音和音乐一样悦耳。曾经,以化学火花谱出幅幅美丽图画,是他们钟爱的休闲;当酒树所酝酿的碧绿琼浆溢注运河,他们也曾在其中泅泳嬉戏;或者,两人相偕进入挂满蓝色磷质画像的聊天室促膝畅谈,直到破晓时分。
然而,他们现在并不快乐。
今早,K太太站在楹柱间,倾听阳光蒸融着瀚漠黄沙,将之融聚成蜡;远远看去似乎就奔驰在地平线的彼方。
有事情要发生了。
她等待着。
她望着火星的蓝色天空,仿佛它随时可能收紧、溃缩,在那滚滚的沙尘之上,释放闪耀的奇迹。
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等得累了,回身穿过烟雾缭绕的廊柱。一股柔和的水花从柱顶凹槽溅下,舒缓周遭焦灼的空气,轻轻地落在她的身上。炎热的天气里,这总像漫步在山涧里一样畅快;清凉的涓涓细流在地板闪烁着晶莹光彩。远远地,她听见丈夫不停弹奏他的书本;手指操控着古老的旋律,毫无倦怠之意。静静地,她期盼有朝一日,他能再度亲近她、拥抱她,好似抚弄着小竖琴,一如当下触读那些奇妙书本的时间和心神。
但这一刻恐怕永远也不会到来。她摇摇头,不自觉地耸了耸肩,带着几许宽恕与包容。她轻轻合上眼睑,覆住金色的眼珠。尽管青春美丽犹在,婚姻却让人显得惯常而苍老。她躺在一张可随不同姿势而调整的椅子上。紧闭的双眼掩饰不了内心的悸动和紧张。
梦境开始了。
伸直的棕色手指剧烈抖动,在空中挥舞,好像急切地要抓住什么。她随即坐起,仿佛受到某种惊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K太太迅速环顾四周,像是期待有什么人会出现在她面前。楹柱之间一片空无,她似乎觉得有点失望。
她丈夫出现在三角门前。“你在叫我吗?”他急躁地斥问。
“没有!”她大声否认。
“我刚刚好像听到你在大吼大叫。”
“有吗?我刚刚快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现在是白天啊!你以前很少这样的。”
她呆若木鸡地坐着,方才的梦境直扑而来,历历在目。“那个梦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她喃喃低语。
“哦?”他显然想要快点回到书中世界。
“我梦见了一个男人。”
“男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有六英尺一英寸高。”
“这么诡异?你竟然梦到一个巨人,一个畸形的巨人。”
“不能这么说,”她试着要找出适切的词汇,“他看起来还算不错,只是高了点。而且他还有——噢,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这听起来很愚蠢——他有着 蓝色 的眼睛!”
“蓝眼睛!我的天哪!”K先生叫道,“你还梦到些什么?别跟我说他的头发是 黑色 的……”
“你怎么 猜 到的?”K太太兴奋异常。
“我只不过挑一个最不可能的颜色而已。”他冷冷地回答。
“没错,就是黑色!”她叫道,“还有还有,他的皮肤好白好白;噢!他真的 很 不一样!他穿着一套奇怪的制服,从天而降,还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K太太言谈中未掩愉悦之情。
“从天而降?这太荒谬了!”
“他是搭乘一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属物体而来的。”她回忆着梦境,合上眼,试图让画面在脑海中重新成形,“我梦见有个像硬币一样闪耀的东西划过整片天空;突然间,它竟然就变大了,然后缓缓降落到地面。那是一艘长形的银色飞船,圆圆的,十分怪异。接着银色物体的边缘开启一道门,高大的男人就走了出来。”
“如果你工作勤快一点,就不会做这种胡思乱想的梦了。”
“我还比较喜欢这样呢!”她回应着,同时身子往后躺下,“以前我从未发觉自己还有这样的想象力。黑头发、蓝眼睛,还有白色的肌肤!多么奇怪的一个人哪!而且——他长得还挺俊的。”
“真是欲求不满的想法。”
“你这个人真不厚道。又不是我刻意把他幻想出来的,只不过是打盹的时候,偷偷映入我的脑海而已。可是感觉上又跟做梦不太一样,它是这么突然,又这么特别。这个男人看着我,然后对我说:‘我是从第三行星驾宇宙飞船过来的。我叫纳撒尼尔·约克……’”
“这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愚蠢?根本不是人会取的名字嘛!”K先生的反感表露无遗。
“当然很笨,这只是个梦而已啊!”K太太轻声辩解着,“他接着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星际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朋友伯特。’”
“ 又一个 蠢到极点的名字。”
“然后他说:‘我们来自 地球 上的一座城市,噢,地球是我们行星的名字。’”她继续说道,“他就说了这么多。那个名字是‘地球’没错,他是这么说的。尽管用的是另一种语言,但我竟然可以在心中完全了解他说的话,我猜这大概就是心电感应吧!”
K先生转过身去,准备离开,然而她脱口说出的话却止住了他的脚步。“伊尔?”她轻声呼唤着,“你有没有想过——呃,或许 真的 有人住在第三行星上面?”
他耐着性子解释:“第三行星是不宜人居的。科学家说那里的大气含氧比例太高了。”
“但如果那边 真 有人住,不是很神奇吗?何况他们还能乘坐某种飞船穿梭在星际间呢!”
“伊拉,说真的,你知道我有多讨厌别人在我身边闹情绪。我们还是继续做自己的事吧!”
当日,接近黄昏时分,她在楹柱下漫步,伴着溅洒而出的水花,开始唱起歌来。她不停地唱着,反复地唱着。
“那是什么歌?”她丈夫终于按捺不住,手指啪地一响打断歌声。他走了进来,坐在桌炉旁边。
“我不知道。”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惊讶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太阳渐渐西沉,房子随着光线的消逝,像朵巨花慢慢合拢。柱间吹起了风,桌炉里滚烫炽热的银白岩浆不停冒出气泡。风儿扬起她红褐色的头发,在耳边轻轻吟唱。伊拉一语不发,眺望着远方一片灰黄辽阔的干涸海床;她似乎忆起什么,黄橙眼睛变得柔和、湿润。“在你双眸凝视下,我俩共进此酒;吾亦回眸以报君,誓言此心不变。” [1] 她启齿而歌,歌声呢喃、纤细、舒缓,“抑或杯中留一吻,吾终不再续斟。”一面哼着,双手一面在风中微微摇摆。她眼眸轻闭,唱完了这一曲。
歌声真是美妙。
“我从来没听过这首歌。是你自己编的吗?”K先生质问着,眼神甚为锐利。
“不!是的!不!不!我真的不知道!”她慌乱地回答,言辞闪烁不定,“我甚至不晓得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那是别的语言!”
“什么语言?”
伊拉完全不带任何知觉,愣愣地将部分餐肉投入炖煮用的熔岩里。“我不知道。”须臾,她取回餐肉,稍事料理之后,盛在盘中端给K先生,“我猜,这只是我自己的疯狂想象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不发一言,只是盯着她在嘶嘶作响的火盆上烹煮晚餐。太阳早已隐遁。慢慢地、慢慢地,夜色笼罩整个房间,像是泼上天花板的暗色酒液,淹没了楹柱,也淹没了两人。只有银色熔岩散发出的光芒,照耀着他们的脸孔。
她又开始哼起那首奇怪的歌曲。
K先生忽然从椅上跃起,怒气冲冲,大步走出房门。
稍晚,他独自一人用完晚餐。
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看了太太一眼,一面打呵欠,一面提议说:“咱们今晚骑焰鸟进城,找点乐子吧!”
“你不是 认真 的吧?”她说,“你还好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我们已经有半年没出去玩了!”
“所以我觉得这主意不错。”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想出去啦?”K太太说道。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他语带怒意地回答,“你到底要不要去?”
她远眺着黯淡的沙漠。一双皓月正缓缓升起。清凉流水轻柔地滑过趾间。她开始微微颤抖。她真的很想静静地坐在这儿,无声无息,就这么静止不动,直到事情发生。那件她成天都在期盼、虽然希望不大、但还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歌声在她心头浮掠而过。
“我……”
“为了你好,还是去吧!”他催促着。
“我累了。”她回答道,“改天再说吧。”
“你的围巾在这儿。”他递上一个小瓶,“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出去走走了。”
“你每星期不是都会去硅市两次?”她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生意嘛。”
“噢?”她轻声地对自己说。
小瓶内倒出某种奇特液体,接触到空气就化作一缕蓝雾,环绕在她颈上,冉冉飘动。
焰鸟静静地等待,如同炉中煤火,在清凉平缓的沙地散发光彩。白色的座篷在夜风中鼓起,轻轻摇曳着,上千绿色丝带将之牢系在鸟儿身上。
伊拉躺在篷中,丈夫号令一发,焰鸟腾跃、燃起,飞向黑暗的天空。丝带绷紧,篷子也随之扬升。滑过的沙土因摩擦而低鸣;蓝色的山丘不断地向后飘移、浮掠;他们的家园远远地被抛在后头:还有那洒水的雨柱、合拢的花朵、歌唱的书册,以及地板上潺潺的涓流。她的眼睛没有注视先生,只是听他吆喝鸟儿,命令它们愈飞愈高;千万个火光,就是天空中红黄相间的烟火,牵引着花瓣般的座篷,在风中焚烧、飞翔。
她并未鸟瞰其下细小如骨制棋子、死寂而古老的城市,亦不俯视那充塞着空虚和幻梦的老旧运河。他们好似月亮暗影,如同熊熊火炬,飞过枯竭的河流,越过干涸的湖泊。
她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天空。
伊尔说了些话。
她还是呆呆地凝视着天空。
“你有没有听到我刚刚在说什么?”
“嗯?”
他吐了口怨气。“你应该要仔细听的。”
“我在想事情。”
“我从来不认为你是个爱好大自然的人,不过今晚你对天空倒蛮有兴趣的。”他说。
“今晚的夜空很漂亮啊!”
“我在想,”她丈夫缓慢地吐出一字一句,“晚一点我要打个电话给胡乐。跟他说我们找个时间,噢,大概一整个礼拜吧,到蓝山度个假。这只是个初步的想法……”
“蓝山!”伊拉一手抓着座篷的边缘,猛然转身面向他。
“我只不过提议一下而已。”
“什么时候去?”她颤声问道。
“我想明天就出发好了。你知道,早点去什么的。”他随性地回应。
“但是我们 从来 没有这么早去过呀!”
“就这一次嘛,我想……”他笑着说,“你也知道。偶尔找点刺激,脱离那些平静和寂寥也不错啊!你没有 其他 打算吧?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她吸了口气,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不要。”
“什么?”他大吼大叫,吓到了焰鸟,座篷被猛然拉扯。
“不。”她的语气坚定,“就这么决定了。我不去。”
丈夫看着她,两人都不做声。伊拉就这么转过身去。
鸟儿持续飞着,千万星火随风飘降。
破晓,朝阳穿透晶柱,蒸融了伊拉寝眠时所躺的雾气。她整夜都悬浮在地板之上。自墙壁倾注而出,有如柔软地毯般的薄雾,支撑着她的身躯。整夜,她就睡在寂静的水流之上,像只小舟随着无声的浪潮起伏。如今云烟散去,整张雾毯的厚度渐渐下降,直到她轻轻落在唤人清梦的水际。
她睁开双眼。
丈夫站在她身旁,看起来像是站了好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不知缘由,但就是无法直视他的面孔。
“你又做梦了!”他说,“你一直不停说梦话,害我整夜都没办法好好睡觉。我 真的 觉得你该去看个医生。”
“我会没事的。”
“可是你在梦里说了一大堆话!”
“有吗?”她吃了一惊。
黎明曙光照进冷冽的房内。伊拉躺在那儿,一道灰色光线笼罩着她。
“你梦见了什么?”
她得回想一会儿,才忆起内容:“那艘船再度从天而降;那高个儿走出船舱和我聊天,开心地跟我说些小笑话。过程十分愉快。”
K先生触摸楹柱。温水冒着蒸汽,如喷泉般涌出,驱走室内的寒意。他的表情颇为冷漠。
“然后,”她接着说,“他,就是自称有个奇怪名字、叫纳撒尼尔·约克的男人,说我很漂亮,然后——然后就亲了我。”
“哈!”丈夫大喝一声,猛然转过头去,下巴不住抽动。
“不过是个梦嘛!”她开始觉得好笑。
“把那愚蠢的、只有女人才会做的梦留给你自己吧!”
“你这样很孩子气耶!”伊拉躺回残存的化学烟雾之上,过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我想起 更多 梦里的内容。”她承认道。
“唔,那是什么?那 是 什么?”他尖叫着。
“伊尔,你的脾气真坏。”
“告诉我!”他强烈质问,“不准对我有任何隐瞒!”他脸孔僵硬,怒气冲冲地逼视着她。
“我从来没看过你这个样子。”她惊讶中半带愉悦地回应道,“整件事只不过是这个纳撒尼尔·约克跟我说——唔,他说要带我上船,和他一起飞上天,然后回到他的星球。真的很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是哦?”他几乎按捺不住嘶吼的冲动,“你听听自己说的,和他说话,和他打情骂俏,和他一起唱歌,天哪!一整晚;你真该好好 听听 自己在说什么!”
“伊尔!”
“他什么时候降落?在哪里从他那艘该死的船上滚下来?”
“伊尔,小声点。”
“小声个屁!”他僵硬地屈身弯向伊拉。“梦 里头 ,”他抓住她的手腕,“宇宙飞船是不是降落在绿谷? 是不是 ?回答我!”
“怎么了?是啊……”
“是今天下午降落,对不对?”他继续逼问。
“是,是,我想是这样没错,但那只是个梦啊!”
“很好,”他硬生生把她的手甩开,“你很诚实!你睡觉时所讲的每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提到了确切的地点和时间。”丈夫呼吸浊重,像个因目睹闪电而失明的人走过廊柱之间。随后,他缓缓调匀呼吸。伊拉注视着他,仿佛他已经疯了。最后,她起身走过去。“伊尔。”她悄声唤道。
“我没事。”
“你病了。”
“不。”他勉强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我太孩子气了。原谅我,亲爱的。”他敷衍地轻拍妻子一下,“很抱歉,最近工作太多了。我想我该去躺一下……”
“你太激动了。”
“现在好多了。没事了。”他的气似乎消了,“忘掉它吧!对了,我想跟你说昨天听到的一个有关乌尔的笑话。不然你去准备早餐,我来讲笑话,别再谈这件事了,好不好?”
“不过是个梦嘛!”
“当然。”他吻上她的脸颊,不带任何表情,“不过是个梦啊!”
炎热的正午,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山丘在日照下闪闪发光。
“你不进城吗?”伊拉问道。
“进城?”她丈夫微微扬起眉头。
“每到这个日子你 总 会去的。”她调整一下台上的花笼。花儿开始骚动,张开饥饿的黄色大嘴。
他合上书本。“不。太热了,也太晚了。”
“噢。”工作完毕,伊拉走向门扉,“唔,我马上回来。”
“等一下!你要去哪?”
很快地,她已走到门口。“阿宝找我去她那里!”
“今天?”
“我很久没跟她见面了。不过一小段路而已。”
“就在绿谷里边,不是吗?”
“是啊,走一下就到了,不远。我想我会……”她神色匆匆。
“我很抱歉,真的很对不起。”他说着跑上前要接回妻子,看来对自己的健忘十分在意,“我居然忘了今天下午请了恩勒医生过来。”
“恩勒医生!”她的身子移向大门。
他抓着她的手肘,稳稳地将她拉回。“没错。”
“可是阿宝……”
“伊拉,阿宝可以等。但我们一定得招呼恩勒。”
“就几分钟而已呀……”
“不,伊拉。”
“真的不行?”
他摇摇头。“真的不行。更何况,去阿宝家得要走好长的一段路。不但要穿过绿谷,然后还得通过大运河和镇上,不是吗?一路走过去会非常非常热。再说恩勒医生见到你也会很高兴。你说呢?”
她并没有应声。她想要挣脱、逃跑;她想大吼大叫。然而她却只是坐在椅子上,缓缓地翻转手指,面无表情地盯着它们,此身此心都受到束缚。
“伊拉?”他小声问道,“你 会 待在家里吧?”
良久,她终于开口:“是的,我会在家。”
“整个下午?”
“整个下午。”声音懒洋洋,没有生气。
这一天都要过完了,恩勒医生仍未出现。伊拉的丈夫看来对此不甚惊讶。向晚时分,他喃喃自语说了些什么,走向橱柜,取出一把邪恶的武器,那是根尾端附有扳机的泛黄长管,还连上一个风箱。转过身,他脸上戴着一张由银色金属打制、毫无表情的生冷面具。每当他想隐藏感情的时候,它就是最好的掩护。凹陷与弧度完美地贴着他瘦削的双颊、下巴,还有脑门。面具泛着光彩,他手执武器,细细打量。金属管不时发出嗡嗡虫鸣声。只要里面尖声嗡鸣的恐怖金色群蜂一拥而出,它们将会叮咬、放毒,最后纷纷落下,如同沙地里的种子般失去生命。
“你去哪儿?”伊拉问道。
“什么?”他正聆听着风箱里的邪恶嗡鸣声,“恩勒医生来晚了,我再这样等下去一定会疯掉。我要出去打个猎,等会儿就回来。你要确定待在家里哦,你会吧?”银色面具闪闪发光。
“好。”
“还有要告诉恩勒医生,我马上回来。只是打猎而已。”
三角门关上。他的足迹渐渐消失在山丘之中。
她看着丈夫漫步在阳光下,直到不见踪影。接着她继续未完的工作:手捧磁尘清扫屋舍,撷取晶墙上新生的水果。她元气充沛、动作利落,但偶尔会迟疑一下,发现自己正唱着那首奇怪却难忘的歌曲,看着晶柱之外的朗朗晴空。
她屏住呼吸,挺直站立,静静等待。
它来了,更近了。
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生。
就像是雷雨即将来临的日子;先是等待中的寂静,然后感觉到空气里最微弱的压力随着气流不时扰动,带着暗影和云雾,吹拂整片大地。在这风雨前的一刻,耳朵感受到气压变化,你焦躁不安,开始发抖。接着污渍沾染天空,云块增厚;山头蒙上一层铁灰。笼里花朵无力地叹息示警;你的头发也微微竖起。屋中某处的语音时钟吟唱着:“几点,几分,几点,几分……”声音如此轻柔,不掩流水拍击丝绒的潺响。
接着,暴风雨就来了。电光石火之中,声势浩大的黑暗涡流席卷大地,迫近、降临,久久挥之不去。
那就是当时的景况。风暴聚集,然而天空晴朗依旧。闪电在意料之中,却不见一朵云彩。
伊拉穿过令人窒息的夏日家屋。闪电随时会从天而降,届时将晴天霹雳,硝烟四起;万籁俱寂,只有小径上的脚步声,还有水晶门上的轻叩,她立即 奔跑 前去应答……
伊拉,你疯了!她自嘲着。你那恬淡的心灵怎么会有这些疯狂的念头?
然后,它竟发生了。
一股热浪如熊熊烈火划过空气,伴随着急速旋音,天空中一阵闪亮,泛着金属光辉。
伊拉大叫出声。
她冲过楹柱,敞开门扉,面对山丘。但在此时,却没有任何动静。
当她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即将飞驰下山。她得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医生要来拜访,如果她出门的话,丈夫铁定会勃然大怒。
她呼吸急促,在门内等待,手则焦躁地向外伸去。
她努力想看到绿谷,却不见任何景物。
笨女人。她走进屋里。只不过是你和你的想象罢了,她心想。那没什么,不过是一只鸟、一片树叶、一阵风,或是运河里的一条鱼而已。坐下。休息。
她坐了下来。
一声枪响。
非常清晰、尖锐,是那邪恶的毒虫枪发出的声音。
她的身体随着音波抽动。
它来自远方。一枪。迅捷的、遥远的蜂鸣。清楚的一枪。接着,又一枪,精准、冷酷,却又遥不可及。
她又缩起身子;不知为何,开始尖叫,不住地尖叫,永不停歇。她飞奔穿越房舍,再度甩开大门。
回声淡去,消失在很远很远的远方。
再也听不见了。
她脸色惨白,在庭园中等着,整整五分钟。
终于,伊拉低下头,拖着缓慢的脚步,游荡在房内柱间,双手不停地摸摸碰碰,嘴唇颤动,直到独自一人坐在渐次昏暗的品酒室里等候。她开始拿起围巾底边,擦拭一只琥珀杯。
然后,远方传来踏过碎细石砾的脚步声。
她起身站在这静室的中央。酒杯从指间滑落,坠地粉碎。
脚步声在门外踯躅不前。
她该出声吗?她该放声叫着“请进,噢,请进来”吗?
她上前几步。
脚步走上斜坡。一只手扭动门闩。
她对着门微笑。
大门敞开。她收起笑容。
是她丈夫。银色面具光泽黯淡。
他走进来,只看了妻子一眼,就按钮打开武器的风箱,两只死蜂从裂口弹出;一听到落地声,就立即踩跺蜂尸,然后把空枪摆在房间的角落。此时伊拉弯下腰,不断试着要捡起杯子碎片,却徒劳无功。“你刚刚在做什么?”她问道。
“没事。”他转过身回答,面具已经取下。
“但是——我听到你开了枪。而且还是两枪。”
“只是打猎嘛,你偶尔也喜欢打猎的。恩勒医生来了吗?”
“还没。”
“等等。”他捻了一下手指,表情颇为气恼,“啊!我 现在 想起来了。他是 明天 下午才要来拜访我们。我真笨。”
他们坐下用餐。伊拉看着食物,没有动手。“怎么了?”她丈夫头也不抬地问道,继续忙着把餐肉浸在滚烫的岩浆里。
“不知道。我不饿。”她回答说。
“怎么不饿?”
“不知道。就是吃不下。”
风儿扬起,吹过天空;太阳正在西沉。狭小的斗室霎时变得寒冷。
“我一直试着记起。”她在寂静的房里诉说;对面金色眼睛的丈夫表情冷漠、身形直挺。
“记起什么?”他啜饮一口美酒。
“那首歌。那首美妙的歌曲。”她闭上双眼,开始哼唱,却不是原来的曲调,“我把它给忘了。可是,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想忘记它。那是我想永远记得的歌。”她摆动双手,仿佛这样的律动可以帮她回想起整首曲子。随后,她瘫在椅子上。“我记不起来。”她哭了出来。
“你干吗哭?”他问道。
“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忍不住。我很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我就是想哭。”
她以手掩面,肩膀一次又一次地抽动。
“明天你就会好起来了。”他说。
她抬起头,但没有看着她丈夫;只是远望那空旷的沙漠,以及浮现在黑暗天空中的闪耀群星。远方夜风吹拂,沙沙作响;绵长运河里,流水潺潺,激起一丝冷意。伊拉合上双眼,不住地颤抖。
“是的。”她回应道,“明天我就会好起来了。”
[1] 英国诗人本·琼森(Ben Johnson, 1572—1637)的作品《给西莉亚的歌》( Song to Cel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