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何许人也?明朝嘉靖年间政坛上权势显赫、作恶多端的奸臣,人所共知。清朝编写的《明史》,把他列入“奸臣传”,因为他不仅专擅朝政,而且贪赃枉法,是明朝屈指可数的大贪官。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所收的一篇文章——《籍没权贵》,这样写道:明朝遭到抄家(当时叫作“籍没”)的权贵有六人,其中三个是太监,即王振、刘瑾和冯保,另外三个是奸臣,即江彬、钱宁和严嵩。严嵩倒台后,抄没家产,数额之巨大,令人吃惊。野史《留青日札》和《天水冰山录》,记录了当时的抄家清单,文物珍宝、黄金白银、田地房产、店铺商号,林林总总,一一罗列出来,令人眼花缭乱,足可以写一本篇幅很大的书。在中国贪官史上,完全可以和清朝乾隆时代的巨贪和珅相匹敌。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曾经和他的门客幕僚品评当世天下巨富,为自己家产之丰厚而得意洋洋。他说,资产在白银五十万两以上的头等富户,全国不过区区十七家而已;其中山西商人三家,徽州商人两家,此外都是达官贵人。毫无疑问,这些达官贵人与商人不同,并非经商致富,而是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而致富的。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家产显然远远超过了白银五十万两这条界线,可以号称当时的首富。
一般百姓对他们的了解,并不是从《明史》的奸臣传,而是从小说和戏曲中得来。由于严嵩、严世蕃父子贪赃枉法,残害忠良,为世人所深恶痛绝。在他们死后,抨击他们的文学戏剧作品络绎不绝地问世,例如《宝剑记》《鸣凤记》《金瓶梅》《喻世明言》《一捧雪》,直至越剧《盘夫索夫》之类。观众们从这些作品中,看到了一个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奸臣,受到正义和道德的拷问,一泄心头之恨。
严嵩,江西袁州府分宜县人,十九岁中举人,二十六岁中进士,仕途颇为顺利。此人有一些才华,也很能干,一路官运亨通,从翰林院、国子监这些清闲职务做起,逐渐进入中枢系统。嘉靖十五年(1536)升任礼部尚书,嘉靖二十一年(1542)进入内阁,一直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专擅朝政达二十年之久。大权在握以后,此人丑恶的一面日渐显露,对上阿谀逢迎,对下颐指气使,自己贪得无厌。
言官们向他发起多次弹劾,揭发他的丑行。所谓“言官”,就是监察官员。他们的监察手段,主要是言论——向皇帝上疏弹劾官员的不公不法行为。明朝的言官,有两个系统:一个是都察院,它的长官是都御史,下面有十三道御史(按地域划分);另一个是六科,与六部相对应,有吏科、礼科、兵科、户科、刑科、工科,一般官员称为某科给事中,它的长官是都给事中,其中吏科都给事中号称“科长”,是六科都给事中的领衔者。御史和给事中的级别不高,权限却不小,以小制大,起到权力制衡的作用。言官的工作,就是对违法乱纪、贪赃枉法的官员,检举揭发,发挥言论监督的作用。所以常有一些不畏权势,置身家性命于不顾的言官,上疏弹劾权臣,为史家所传颂,为后世所敬仰。
但是,实际情况也并不尽然。
言官对严嵩的弹劾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仕途,他依然我行我素,无所顾忌地收受贿赂,在家乡建造豪华的宅第。
原因就在于,嘉靖皇帝对他宠信有加。
嘉靖皇帝朱厚熜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崇信道教的皇帝,对道教的痴迷程度,绝对不逊色于宋徽宗赵佶。此公对于朝政不感兴趣,甚至不愿意住在紫禁城里,索性搬到西苑(京城西面的皇家园林),专心致志地和道士们一起“斋醮”——按照道教的规矩潜心修炼,与道士一起炼丹,表面上祈求长生不老,实际上醉心于道士进献的房中术。卑鄙无耻的程度,只消看一看《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便可略知一二。为了达到效果,必须“静摄”——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潜心修炼,把大权委托给内阁大臣。内阁大臣如果反对他的“静摄”,一概遭到排挤打击;全力支持他“静摄”的,则百般宠信。大臣们为了获得皇帝的宠信,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替皇帝撰写“青词”。所谓“青词”,是道教举行斋醮仪式时奉献给玉皇大帝的表文,用红笔写在青藤纸上,所以又叫作青词贺表。
严嵩其人稍有文采,早年与文坛上著名的“前七子”——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王廷相、康海、王九思互相唱和。这样的文字功底,用来写青词贺表,绰绰有余。他写的青词贺表,自然非等闲之辈可以望其项背,深得皇帝欢心,正如《明史·严嵩传》所说:“醮祀青词,非(严)嵩无当帝意者。”严嵩因此博得了“青词宰相”的美名。严嵩能够专擅朝政达二十年之久,奥秘就在于此。
皇帝痴迷于道教,不仅不理朝政,而且任用内阁大臣也以撰写青词为标准,把大权委托给奸佞之臣,让自己可以放心地玄修。奸佞之臣为了擅权固宠,拉起皇帝的虎皮作为大旗,把朝廷内外的正人君子当作仇敌。这就是严嵩擅权乱政后嘉靖朝政局的特点。
严嵩入阁后,顶头上司是内阁首辅夏言与次辅翟銮,在设计陷害夏言以后,翟銮就是他登上权力顶峰的绊脚石,必欲除之而后快。翟銮此人比较耿直,不讨皇帝喜欢,严嵩便乘势排挤翟銮,无所不用其极。引起言官的不满,抨击他“人品鄙劣”“识见浅陋”“专柄揽权”。嘉靖皇帝最讨厌言官肆无忌惮地批评他的宠臣,认为言官弹劾严嵩,“本心则是谤讪”——其实是在讽刺皇帝潜心修道,不理朝政。言官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翟銮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久他就被严嵩整垮下台,严嵩顺理成章地成为内阁首辅,皇帝特地为此写了一道圣旨,表扬严嵩“效力辅赞为多”,意思是说辅佐皇帝十分卖力,因此理应“序列而进”——论资排辈地升任首辅。这时他的官衔是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内阁中虽然有两名次辅,不过陪衬而已,一切由严嵩说了算,用《明史》的话来说,就是“政事一决于嵩”。这也是皇帝的愿望。
刚愎自用而又执迷不悟的嘉靖皇帝,需要一个能够投其所好,让他放心的内阁首辅来摆平朝廷政事。严嵩正是这样一个角色。他和皇帝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和谐,阿谀逢迎是他的基本品格,马屁功夫十分了得。皇帝把严嵩看作心腹,严嵩则把皇帝当作护身符,权势显赫的同时,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无所不为。他的儿子严世蕃,代行父权,俨然一个“小丞相”。这个人的品格比乃父更加卑劣,更加贪婪,由他把持政府,政治不腐败才怪呢!
严嵩出任内阁首辅时,已经六十五岁,虽然愈发精通政坛权术,愈加老辣,毕竟年岁不饶人,精力不济,便把他的儿子推上了代理者的地位。
严世蕃是严嵩的独养儿子,此人相貌奇丑,白白胖胖像个大冬瓜,五短身材,没有头颈,又是个独眼龙。别看他其貌不扬,却很有个性,机智敏捷,桀骜狡黠。要是在寻常人家,很难通过科举正途而飞黄腾达。因为他有一个显赫的父亲,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他先是依靠父亲的“恩荫”,进入国子监读书;后又在顺天府当上了五品官。顺天府从地理上看是在北京,其官员却并非京官,严世蕃当然不会满意。严嵩利用皇帝的宠信,把他提升为京官——尚宝司少卿,这是一个代皇帝掌管印信、发布政令的重要职位。这样一来,父子二人一搭一档,可以默契配合。一个是内阁首辅,掌握代皇帝起草圣旨(即所谓“票拟”)的权力;一个是尚宝司少卿,掌握皇帝印信、政令大权。严氏父子一手掌控朝政的格局已经初露端倪。后来严世蕃调任工部侍郎,权力远远超越工部,因为他在代行父亲的内阁首辅的权力。
当时京城内外的民众,对于严氏父子专擅朝政现象看得很透,流传着“大丞相,小丞相”的政治笑话。“大丞相”就是严嵩,“小丞相”就是严世蕃,号称“父子两阁老”,似乎父子两人都是内阁大臣,一手把持朝政。严嵩晚年,已经把“票拟”的权力全部移交给儿子严世蕃,事实上,内阁处理朝廷日常事务的权力,已由严世蕃一手操纵。大臣们向严嵩请示,他一概回答:与小儿商议;或者说:去问小儿东楼(按:东楼是严世蕃的号)。
儿以父贵,严世蕃不可一世。当时的目击者描述,严府门前车水马龙,摩肩接踵,都是去谒见“小丞相”的官员。严世蕃的政治智慧远远不及严嵩,但是,他也有他的办法,豢养一帮门客,为他出谋划策,也为他收受贿赂,还陪他宴饮嬉戏,寻欢作乐。其中就有赵文华、鄢懋卿、万寀之流,结成一个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
为了聚敛财富,严世蕃公然卖官,无论官阶大小,都公开标价,比如:
御史、给事中,白银五百两、八百两至一千两;
吏部郎中、主事,白银三千两至一万三千两。
这完全是“按质论价”,吏部掌握人事大权,卖价自然最贵。有一个刑部主事项某,向严世蕃行贿一万三千两银子,企求调任吏部主事。消息传出后,舆论一片哗然,讽刺这个项某是“沈万三官”。元末明初江南巨富沈万三,名字叫作“万三”,项某用一万三千两银子买官,与“万三”暗合,所以称为“沈万三官”,对买官卖官这种丑行进行讽刺。
上行下效,官场贪风愈演愈烈,吏治败坏到了极点。正如当时人所指出的那样,根子就在严嵩身上:“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
仗着皇帝的宠信,他为所欲为,用诬陷的手段排挤打击内阁首辅夏言,就是突出的事例。此举引起言官们交章弹劾,抨击他“素著奸恶”“背公行私,变乱国是”。严嵩以退为进,写了辞职奏疏给皇帝,“恳切罢免”。皇帝不但没有罢免严嵩,反而写了长达二百多字的批示,谴责言官“攻击不已,不遵君上”,安慰严嵩,要他“安心供职”,不要辜负他的关怀。
嘉靖皇帝知道严嵩对他忠顺,办事勤敏,但名声不好,经常亲自出面帮他说话,为他树立权威。比如说,在西苑万寿宫,当着大臣们的面赏赐一道嘉奖手谕,以及“忠勤敏达”银质印章一个,授予他“密封言事”的特权,可以不经过任何部门和个人直接向皇帝报告朝廷动态。严嵩在家乡营造了豪华的宅第,皇帝立即为他书写匾额,厅堂的匾额是“忠弼”二字,楼堂的匾额是“琼翰流辉”四字。显然,在皇帝眼里,严嵩是“忠勤”“忠弼”的大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