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铁钦纳(Edward Bradford Titchener,1867-1927)从小就是个学霸。中学时期他在马莱文学院读书,一次,学校请美国诗人、批评家詹姆士·拉塞尔·洛威尔(James Russell Lowell,1819-1891)做校表彰会的颁奖嘉宾,铁钦纳上台了一次又一次。以幽默著称的洛威尔对他说:“我不想再一次看见你了。”
铁钦纳
1885年,铁钦纳顺利考入牛津大学。原本铁钦纳主要研习古典文学和哲学,大四那年,他选修了生理学,读到了冯特的《生理心理学原理》,一下子欣喜若狂,还凭借自己的学习能力将它从德文翻译成英文。到了1890年,他就到德国莱比锡大学随冯特学习生理学和心理学,成为冯特的第一个英国学生。
虽然只跟随冯特学习了两年,但是他却义无反顾地成了冯特的极端拥护者。他总是尽量模仿冯特老师的贵族风格、讲课模式等。在铁钦纳的回忆中,冯特的讲课方式非常别致,后来那种机械式的步伐和手舞足蹈都被铁钦纳学过去了。铁钦纳甚至把自己打扮成冯特的样子,留了英国人少有的大胡子。
铁钦纳除了研究心理学,还有很大一部分时间用于翻译,他积极投身于翻译冯特作品的事业中,将其从德语翻译成英语。万万没想到,老师笔耕不辍,当他完成冯特的《生理心理学原理》第三版的翻译时,冯特已经出版了第四版;当铁钦纳又翻译了第四版时,冯特已经出版了第五版。其实总结冯特的观点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这点铁老师可能到辞世都没发现,直到后来,铁老师的徒弟波林才做了有效总结:冯特的系统是一种分类方案……总结冯特系统更大的一个障碍在于,冯特在不断地修改,增添一些新的内容,因此可以说,冯氏心理学不是一件东西,而是许多东西。你想完全掌握它,你跟得上冯老师修改的速度吗?
不过铁钦纳不完全是冯特的影子和喉舌,早在刚开始跟冯特学习的时候,铁钦纳就认为,内省法可以用来研究更高级的心理现象,光研究感知觉实在是大材小用!高级心理过程,如思维、想象等,也可以用内省法一试!师父研究初级的心理活动,过程还比较简单,而铁钦纳要研究高级的,就要严格控制实验条件,要求被试经过专门训练,但是这样就要投入更多的人力,一个人单枪匹马暂时是做不到了。所以说为什么学术泰斗基本上都是大学教授,而民间难以出真正的科研大师?因为没有人力物力,搞科学就是搞笑。
1892年,铁钦纳在冯特这里获得博士学位,本来想回国干一番事业,可是英国的大学里并没有与心理学相关的职位,于是身在德国的英国人铁钦纳受聘到美国康奈尔大学任助理教授,并创建了康奈尔大学心理实验室,同时开始辅导学生。有了资金来源,又有了一群徒弟,而铁钦纳正好想有一些新研究,在学生的选题上,他便行使了“绝对权威”,把自己好奇的课题分给学生,以这种方式,他建立了自己的构造主义体系——注意,是“自己的”体系,此时他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宣传冯老师的观点了。例如,冯老师认为心理元素包括感觉和感情,而铁钦纳则认为有感觉、意象和感情三大元素,感觉构成知觉,意向构成观念,感情构成情绪。后来,铁钦纳按照冯特拆分心理元素的思路,又像做解剖一样把心理元素分出几万种。
很多人都觉得冯特建立心理学实验室的1879年,就意味着“心理学”作为一个学派诞生,但其实不然,这个学派一直就叫“实验心理学”,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唯一比较公认的称呼“内容心理学”,还是老对手布伦塔诺送的。那么咱们这一派叫什么呢?直到1898年,看到布伦塔诺有位美国盟友杜威已经给自己的学派起好名字了,铁钦纳才正式提出“构造心理学”的名称,也有翻译成“结构主义心理学”“元素主义心理学”的。
铁钦纳的心理学观点基本上和冯特是一个体系,他认为,人的心理可以分析为各种元素(感觉、意象、感情等),这些元素在时间和空间上混合(或联想)成为知觉、观念、情感、情绪等心理过程。后来,为了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铁钦纳把自己的体系称作“唯一的名副其实的科学心理学”。
爱德华·铁钦纳拥有的德式严谨教育方式,很快得到了大家的注意。他对内省法的强调却比冯特还要极端,这导致铁钦纳的构造主义比其他流派,包括后来出现的行为主义、完形主义的研究范围和方法限定更严格。
既然做出了“表面上是冯特的极端拥护者,却又修改老师的理论”这种矛盾的事情,那么再出现第二件矛盾的事情也就不奇怪了。根据他的学生回忆,铁钦纳其实在生活中非常和蔼,只要学生尊重他,他从不吝惜自己的帮助。铁钦纳的私生活比冯特丰富很多,由于精通音乐,他曾经担任康奈尔大学代理音乐教授,还每周在家里举办小型音乐会。除此之外,他还喜欢收集钱币,喜欢学习各种语言,除了掌握英语、俄语等现代语言外,他还学习了古汉语和阿拉伯语这样冷僻而高难度的语言。同样都是从欧洲到美国闯荡的人,乘坐泰坦尼克号的画家杰克·道森咋就这么惨呢?
铁钦纳不但对学生硬派,甚至在校领导面前也不折腰。有一次康奈尔大学校长邀请他参加宴会,铁钦纳一口回绝:“你咋不亲自来请我呢?”校长只好说自己日理万机实在没空。铁钦纳说:“你派你的车夫送邀请函来也行啊!”于是校长只好妥协,铁钦纳才应邀赴宴。
之前我们说过美国心理学会是由铁钦纳的同门师兄弟霍尔创立的,其实铁钦纳也是联合创始人之一,但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学会的会议。因为铁钦纳对入会的标准把控很严,他觉得谁品行不端,有剽窃嫌疑,就建议学会开除谁,但学会并没有妥协;更严重的是,学会的基调好像对应用心理学“太友善”。铁钦纳觉得心理学应该是“纯科学”,主张只研究心理过程或内容,反对研究心理的意义和功用,认为那些东西容易混淆心理活动的“纯洁度”。那应用心理学算什么呢?“那顶多叫心理技术,怎么会是心理学,怎么配叫心理学?就像歌手和音乐家、铁匠和金属化学家,能是一回事儿吗?”于是铁钦纳自己建立了一个实验心理学家学会,学会成员都由自己亲自挑选。
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学科,只要进入一个新环境,总会遭受到很多挑战,如同叶问师父到香港教拳一样。铁钦纳在美国广收门徒,为心理学在美国的第一次战争悄然拉开帷幕。其中就有一位1875年就开始折腾心理学实验室的威廉·詹姆斯教授。
铁钦纳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癖好:他喜欢抽雪茄。他还说过:“一个男人若是学不会抽烟,是不会成为心理学家的!”虽然这句话没什么逻辑性,但是他的很多学生都开始学习抽烟,至少是当着他的面抽烟。有个姓波林(Boring,意为“厌烦”)的学生内心应该是最“厌烦”的,因为他不会抽烟,但是又迫于铁老师的强大气场,不敢不抽,于是“大家点烟一起抽,波林抽完悄悄吐”成为铁钦纳每年生日聚会的保留节目。这位“厌烦”同学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心理学史专家艾德温·波林。
有一次铁钦纳叼着雪茄和他的一名博士谈话,一阵滔滔不绝后,雪茄已经短得不行了,可是那位博士又没敢打断威严的铁钦纳。直到铁钦纳的络腮胡子着火了,博士才不得不提醒他。本次抽烟的结果,直接导致铁钦纳的胡须和衬衣都毁于一旦。
铁钦纳还曾声称自己不支持女性学心理学,他在小组讨论会上总是和一群男生吞云吐雾,场面直逼某些城市的雾霾。有些女学生想参加会议,却马上被喝令离开。
矛盾的是,铁钦纳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实只是认为女性太纯洁不能吸烟——老铁认为“不抽烟怎么能研究心理学”,因此“女性不适合研究心理学”——这么看铁老师还有些“保护女士”的骑士精神。有位女心理学家克莉丝汀·拉德-富兰克林(Christine Ladd-Franklin,1847-1930)就不服气了。这位女士也是个“学霸”,兼任逻辑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提出过色觉理论。她想在大学当老师,可是处处遭到性别歧视。有一次她想请铁钦纳在开会的时候读她的论文,被铁老师拒绝。克里斯汀写信向铁钦纳抗议:“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这么守旧地排斥女性,我真是惊呆了!”铁钦纳只好假装没看见。其实也不能批评铁老师,那个年代普遍对女性,尤其是希望有自己的学业和工作的女性不太尊重,铁老师的另一位同门雨果比他更歧视女性。
但现实是老铁也不管那些偷听会议的女学生,甚至收了几个女学生做徒弟。在铁钦纳授予的56个博士学位中,有三分之一是授予女性的。有一次,在学院院长反对的情况下,铁钦纳还是坚持聘任了一位女性做教授。他的第一位博士生也是心理学界第一位女博士——玛格丽特·弗洛伊·沃什伯恩(Margaret Floy Washburn,1871-1939)。沃什伯恩还被评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100名心理学家之一。顺便说一句,那位提醒铁老师胡须烧着的博士也是一位女性。因此后世的心理学同行们就开始给老铁编了一个段子:为什么培养沃什伯恩呢?因为她的姓是Washburn——翻译过来就是“洗掉烧伤”啊!当然,以铁钦纳的脾气,当年肯定没人敢当他的面这么讲。
沃什伯恩女士果然没给师父丢人,1921年当选为美国心理学会主席,1931年当选为国家科学院院士。她提过一个几乎地球人都知道的著名理论——早在1907年,她就和伊丽莎白·塞弗伦斯(Elizabeth Severance)在美国心理学杂志上发表文章指出:一个字看得久了就不认识了。她们进一步分析说,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注意力转移”,当人对一个单词盯了一会儿之后,不由自主地就仅仅注意单词的某一部分,丧失了对单词的整体感,这个单词也就逐渐变得越来越支离破碎。后来这种现象在1962年被语言学家里昂·雅克布维茨(Leon Jakobovits)命名为“semantic satiation”(语义饱和,又称“semantic saturation”)。当然,我们之前也说过,在心理学的江湖中,任何一个小问题都会引发学界的“互撕”,半个多世纪后,这个问题又被“挖坟”。现代认知神经心理学认为,这一现象是大脑在接受持续相同的刺激后产生的神经疲倦。
铁钦纳这辈子写了很多教科书,包括被称为“最渊博的英语心理学著作”《实验心理学:实验手册》(1901-1905)。在书中,铁钦纳继承了冯特的心身平行论观点,认为神经过程和心理过程是两种平行的、互相对应的活动,谁也不干扰谁。铁老师举了个例子:露水的产生是因为空气的温度变化,但是露水绝不等于温度;心理也是神经活动所触发的,但是心理活动绝不等于神经活动。后来这个观点不用外人攻击,就被自己这边的“友军”推翻了。
铁钦纳还认为,一切学科都是在研究经验,心理和物理没有本质差别,只不过对经验的处理方式不一样。“冯老师说心理学研究的是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不敢苟同,研究间接经验那叫物理学,研究直接经验才叫心理学。”就好比研究声、光现象是物理学,研究人类对声、光的反应,才是心理学。
铁钦纳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或许,严肃的德国范儿和绅士的英国范儿,在铁钦纳的心中此消彼长,就像一个太极图在不停旋转,构成了他看似矛盾的“双面”人生。在他逝世后的第二年,他的同事和学生正式组织了“实验心理学家学会”,这个学会至今一直独立于美国心理学会。不过这时候,此学会终于可以让女性加入了。
既然一个圈子有两个学会,那么出现矛盾和争论也就在所难免了,我们将在下一篇具体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