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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宁姚来见陈平安

原来她是来找那个做生意贼精贼精的小子。青牛道士松了口气,就说嘛,偷个西瓜而已,不至于挨雷劈。

老道人丢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从神色镇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满脸的意外之喜,行云流水,哪有半点矫揉造作:“姑娘你是说那位陈道友啊,他是贫道一见如故的挚友,忘年交,交情瓷实,虽是一场萍水相逢,却十分交心,不然陈道友也不会将此剑交给贫道保管,一起远游这座无用城,好帮他开路。”

这条白眼城村野小径上,一剑斩开夜航船禁制的飞升境剑修,背剑匣,匣内双剑,女子手持一把长剑夜游。

正是从第五座天下飞升至浩然天下的宁姚。

先是破境,剑斩一尊远古神灵,积攒了一桩不小功德,再剑开天幕,飞升远游浩然天下,循着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剑尖这点线索,最终给她找到了这条古怪渡船。只是不承想没有见到那个家伙,反而遇到了个牛角挂剑的骑牛老道人。

下意识,宁姚就以为他被困在了渡船这边。只是她转念一想,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都困不住他,怎么可能会被一条装神弄鬼的渡船拘押?那家伙在哪里不能如鱼得水?只是不曾亲眼见到他,她还是有些担心。

宁姚皱眉道:“这里是无用城?那么他在何处?”

那家伙若是在这条渡船游历访仙,遇到了谁,碰到了什么棘手情况,才需要将一把佩剑交给别人?还是说他又重操旧业,一边当包袱斋,一边算计人?飞升境泉府那边,这些年只差没挂上一幅祖师像了。

老道人脸色又变,毫无凝滞,大义凛然道:“你这小姑娘家家的,贫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有何家世有何靠山,怎的,是要与陈道友寻仇,问剑一场?那可就别怪贫道依仗岁数……帮陈道友接下这道梁子了!”

绝口不提什么剑仙什么飞升境。只当自己眼力不济,根本看不出来。

宁姚笑问道:“前辈真能接下这道梁子?”

那个家伙,明明都已经回了浩然天下,若是在宝瓶洲家乡也就算了,可如今看样子都往北俱芦洲逛了,怎么?很闲?

老道人脸色再变,都不用如何审时度势,就再次话头一转,由衷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红尘恩怨,贫道毕竟是方外之人,到底是不好掺和的。容贫道倚老卖老一番,在这里好心劝姑娘一句,若是真与贫道那位陈小道友有些误会,双方说开就好了。天底下的大好姻缘,可莫要给个‘没说开’耽误了。”

宁姚笑了笑,果然是那家伙的同道中人。

老道人眼光何等老辣,立即如释重负,果然是那小两口了。陈小道友好福气!

渡船上,他们这些得以开辟出别有洞天的修士,所谓的举形飞升,随心而走,可真可假,归根结底,还是个借字,而且有借,就有还,你情我愿,规矩森严,买卖公道。但是最怕一剑破万法,尤其是能够破开天地禁制的剑修,先前那位女仙葱蒨,就差点在渡船这边着了道,若非她身边有位仙人境剑修护道,以剑开道,强行离去,不然那葱蒨极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一般来说,仙人境剑修,就可以在夜航船上来去自如,但是想要在渡船上撒野,依旧做不到。因为渡船如今还拘着一位仙人境剑仙,在那本末城当个跑腿打杂的店小二呢。也幸亏那位剑仙心不是一般大,寄人篱下足足千余年,都没有失心疯。

而且这条渡船,也确实最不欢迎天底下最为一根筋的剑修,除了一身沛然剑气和凌厉剑术让人忌惮之外,一身学问,往往浅,于渡船而言少有裨益,甚至可能还不如一位诸子百家的下五境修士。

“陈小道友如今身在条目城。”老道人抚须笑道,“只是这位小姑娘,可不是贫道唬人,凭你的剑术,登船与下船都不难,唯独在渡船诸多城池间的走街串巷,还真就不太容易了,极难极难。你就像是面对一位飞升境的阵师,只能落个天时地利尽失的处境。与其仗剑开路,四处乱撞,还不如让那陈小道友主动来找你。”

只要那小子一来白眼城,就等于他自己取回了长剑,一笔买卖,就算两清。何况眼前这位飞升境女修,瞧着先前赶路不太轻松,风尘仆仆的,有些难以掩饰的神色疲惫。

就是她那一双眸子,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不愧是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一身气势,锋芒毕露。倒是那个陈小道友,与人言语时,和颜悦色,与人对视时,眼神柔和,好像与这位女子剑仙刚好相反。

大概是有这位飞升境剑修的衬托,老道人越发觉得与那个陈小道友相处如沐春风,刚刚分别,就让人甚是怀念啊。

宁姚环顾四周:“我在这里等他。”

半个时辰内,如果还不来,她就去找他。不是没有信心找到他,跨越两座天下的无数山水,她都没觉得如何累,只是真的等到离他很近了,宁姚反而想要停下脚步。

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她该说什么?宁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那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妥的老道人,骑在牛背上,貌似气定神闲,实则心里慌得很,尤其是当这女子一皱眉,就更惴惴不安了。老道人瞥了眼在地上开花的西瓜,有些惋惜,早知道就不丢了,这会儿还能啃啃解闷。

不是青牛道士胆小,遥想当年,在那浩然天下,这位喜好云游天下、嬉戏人间的封君,那也是壮举一桩桩、仙迹一处处的得道高人,实在是跟一个飞升境剑修相处,太过令人头皮发麻。天底下有几个剑仙,真有好脾气?一个个的,学了点剑术,不是在出剑砍人,就是走在出剑砍人的路上。

就说那剑术裴旻,当年不就是如此?不然他何至于逃难来到这条夜航船,只为了暂避锋芒?

这些个剑术高的,就没一个好说话的。

条目城,客栈内。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那道买山券,先借给师父。”

裴钱递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仙券,说道:“师父只管去接回师娘,我会护住小米粒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收起买山券放入袖中,单手撑在窗台上,一个翻身离开屋子,然后拔地而起,“举形飞升”一般,一袭青衫直去天幕。顺便低头望去,陈平安将一座条目城的景象尽收眼底,果然不只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而是山河绵延,一望无垠,风景壮阔,随着身形升高,脚下这方天地就像一块棋盘,一些纵横线交错处,有那人烟灯火聚集的城池盘踞,或是高耸入云的山岳矗立,如同一颗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条目城那位巡城武将在陈平安刚刚御风之时,就丢掷出手中那杆大戟,去势快若奔雷,好似剑仙祭出了一记飞剑。长戟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划破长空,雷声阵阵,动静极大,直奔那个胆敢犯禁的外乡人。

陈平安稍稍更改飞升轨迹,脚尖一点,刚好踩在那杆大戟的尖端,然后身体蓦然后仰,缩地成寸,身在十数里外的别处,双指并拢,默念一个“斩”字,一划而下。

一处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间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给后者硬生生在小天地间劈出一道大门。

天下剑修,剑破万法。

陈平安向前一脚跨出,同时一挥袖子,将那尾随而至的长戟打落回人间,身形消失在大门处。

循着长剑夜游在渡船上的那粒“灯火光亮”,陈平安不管不顾,只是笔直一线而去。

在陈平安翻出屋子后,小米粒赶紧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边,好像是发现自己个子太矮,只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条凳子过去,站在凳子上,伸长脖子,使劲望去。

裴钱走到窗口,小米粒轻声问道:“是山主夫人来了吗?”

裴钱趴在窗台上,笑着点头:“肯定是师娘来了。”

小米粒在裴钱耳边轻声问道:“那等会儿见着了山主夫人,我要磕几个头才合适啊?一百个够不够?”

裴钱第一次游历完剑气长城回家后,那会儿的裴钱个儿还不太高,跟暖树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说起剑气长城那边的事情,裴钱都贼开心,说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见闻,还有裴钱在那边闯荡江湖的丰功伟绩,还说有个叫郭竹酒的小丫头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还黑,而且个子比小米粒还矮一大截,却是个功力极其深厚的马屁精,见着了师娘次次都会磕头。那个绰号绿端的小丫头片子,傻是傻了点,说话比陈灵均还不着调,不过其实人还不错,勉强能算是师父的弟子吧……一来二去,小米粒就记住了那个按照辈分算是裴钱师妹的矮个小姑娘,以及那个小姑娘最喜欢磕头。

裴钱被小米粒这么一问,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给师父知道了自己小时候,回到家里是怎么在背后埋汰郭竹酒的,估计要惨兮兮。

师父的那些小账本,可从来不落笔,只在师父心里,谁都翻不着瞧不见的。

所以裴钱先告诉小米粒不用磕头,到时候见着了师娘,记得扯开嗓子,多喊几声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小米粒,不认得什么郭竹酒。

小米粒挠挠脸,说道:“我铆足劲儿喊话,嗓门可大,一不小心就跟打雷似的,吓着了山主夫人咋办?”

裴钱笑着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师娘很厉害的,不会被你吓到。”

小米粒想了想:“怎么个厉害啊?”

裴钱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给出一个好像答非所问的答案:“没有师娘的话,我就遇不到师父了。”

小米粒突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胳膊。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黑衣小姑娘觉得裴钱这会儿好像有些伤感,不大不小的,就是有那么一丢丢。

长大以后的裴钱,经常会这样,在落魄山陪着自己和暖树姐姐,不管是在竹楼二楼,在崖畔石桌,还是在山巅栏杆,坐着坐着,聊着聊着,裴钱就突然不说话了,想着事情,抿起嘴唇,而且会腰杆挺直,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尔裴钱会高高抬起头,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小米粒就算想要帮忙,也捡不起搬不动。

裴钱再也不会卷起袖子,先沿着地上那些青砖,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纵身一跃了。也不会再与自己一起大摇大摆走路巡山了。裴钱也不会在树下一个蹦跳,双手抓住树枝,让自己抓住她的脚丫一起荡秋千了。很多裴钱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树枝,如今裴钱踮起脚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个马蜂窝,她们已经很多年没和它斗智斗勇满山跑了。

很多裴钱个儿矮矮时候的有趣事情,就像兜里的瓜子,一嗑就没了。

手臂被小米粒轻轻一拍,裴钱转过头,再微微低下头,笑问道:“咋了?”

小米粒好像从裴钱袖子上双指拈住了一粒瓜子,往自己嘴里一丢:“小小忧愁,一吃就没。”

裴钱笑了起来,小米粒也跟着笑起来,起先还有些含蓄,等见到裴钱开心,小米粒就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了。

裴钱一拍脑袋,快步走向桌子,收起那幅贴有彩笺便签的卷轴,小米粒跳下凳子,趴在桌上,哈哈笑道:“我晓得的,没见过它,么(没)得这回事嘛!”

裴钱嗑起了瓜子,小米粒趴在桌上,犹豫了很久,突然小声说道:“裴钱,你能不能修行啊?”

裴钱疑惑道:“问这个做啥?”

小米粒咧嘴一笑,圆乎乎的下巴搁在手背上:“随便问问。”其实她是怕下一次出远门,隔了好些年才回家,害怕裴钱个儿没有长高,却有白头发了。

裴钱笑道:“我一直有练剑啊,好像……不是特别难。”又赶紧补了一句,“这种话,你千万不能跟我师父说,晓不得?”

小米粒一下子兴高采烈:“知不道!”

陈平安离开了李十郎坐镇的条目城,来到一处陌生城中,远游至此的陈平安竟是头朝地,一头撞入大江之中,一拳递出,江河随之断流,逢水开水。随后闯入第三处城池内,有一座巍峨山岳拦在路上,陈平安剑诀变化,学那丁婴和裴旻,以指剑术,剑光暴起,逢山开山。

在下一座城内,陈平安御风掠向一座云中廊桥,桥上有一位面容秀丽却略显清苦的修长女子,瞧见了擅自越界的陈平安,她越发脸色不悦。

这女子气象惊人,无数个袖珍景象萦绕在她四周,如小鸟依人。有那玉簟铺在藕池边,兰舟系渡口,雁群南归,一座香火祠庙,匾额上书“藕神祠”三字。有那门前草葱郁,天上星河转。有那瑞脑消金兽,在屋内青烟袅袅,风卷起帘子,侍女踮着脚尖,面朝窗外院子里边的芭蕉和樱桃,与一位憔悴女子窃窃私语……还有泥泞道路上,十数辆马车缓缓而行,一位神色凄苦的女子掀起车帘,忧心忡忡……

她身边站着一位双袖垂下的少年,姿容俊美,银色眼眸,头有鹿角。鹿角少年抬起手,探出袖子,手心处凝聚出一道雷法,小如芥子,威势却大如天劫。

陈平安继续御风,抬起一手,亦是掌心雷法凝聚。最终那女子轻轻摇头,眼神幽寂的鹿角少年便重新缩手入袖。

才过了那道高悬天上的云中廊桥,紧接着陈平安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宫殿内,眼前是一面等人高的巨大镜子,竟然可以映照出人之五脏六腑。陈平安现身后,一身凌厉剑气与浑厚罡气,令那镜面泛起阵阵涟漪。大殿内有两位护镜人,有人一刀劈下,有人祭出飞剑,陈平安径直前行,一手握住那刀锋,随手推开,一手双指夹住飞剑,轻轻丢回,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走入镜中,闲庭信步,转头微笑道:“多有得罪,借过,只是借过。”

曾经两次远游剑气长城,走过多少千山万水?一条夜航船不过十二城,这点路程,算得了什么?

大海之上,一行四人御风悬停,脚下海面,波涛汹涌,掀起高达数十丈的巨浪,声势惊人,都是被那位女子剑仙的剑气牵引而起,远处海上还有那八风雷动、五色烟云聚散不定的天地异象。

他们刚刚离开那条夜航船没多久,那女子仿佛就在他们身边近在咫尺处出剑,剑斩禁制,打开渡船小天地的大门,身形一闪,落入渡船。

什么天地规矩渡船法度,都是纸糊;什么山上凶险、秘境诡谲,都是虚妄,反正她一剑即平。

龙虎山的那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给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毫不掩饰自己的胆战心惊:“小道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行事霸道、出剑仙气的女子。”

十数里距离,对于他们这四位山上修士来说,那一剑落处,真就是近在眼前。

元雱说道:“如果没有猜错,是飞升城的宁姚。”

年轻道士眼神玩味,难不成你们俩早就认识?

元雱只得笑着解释道:“她这趟离开飞升城,带了一块文庙关牒玉牌。”

年轻道士试探性问道:“宁姚是靠着积攒功德,学那文圣一脉的赵繇,破例返回浩然天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剑仙冷不丁说道:“她已经是一位飞升境剑修。”

老人先前已经拔剑出鞘,护在三位年轻人身前。主要还是为天师府小天师和那少年僧人护道,至于元雱,其实不用老剑仙太多上心。

年轻道士震惊不已:“宁姚才几岁,至多四十来岁吧,她怎么就飞升境了?!”

那宁姚,成为第五座天下历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并不奇怪。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就是四十岁左右跻身的玉璞境。

宁姚再顺势成为那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过奇怪。算是她厚积薄发,得天独厚,该她独占一座天下剑道魁首。

但是她就这样跻身飞升境,如果还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轻道士使劲摇头,打死他都不信,宁姚已经是飞升境了。

老剑仙说道:“宁姚修行资质太好,拥有一把仙剑,在第五座天下又有气运在身,她跻身飞升境,不算太难,只是这么快破境,确实出人意料。”

关于宁姚是否能够跻身飞升境,浩然天下的山巅,其实多有议论,都觉得不难,唯一的争论,是宁姚到底需要多久才能破开仙人境瓶颈。比如这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就猜测大概还需要八十年,与怀算盘子的估算差不离,只有那个坐庄邀请众人押注的郁胖子最夸张,说至多三十年,好嘛,这下子真给郁泮水通杀了,赚了个盆满钵盈。

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加上候补十人,总计二十人。

飞升城宁姚,亚圣一脉儒生元雱,剑气长城隐官陈十一,以及候补之一的流霞洲梦游客,化名邵宝卷的容貌城城主。

一条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刚刚离开,差点就占到了四个。而这个元雱,正是辩论赢过李宝瓶的那位儒生。

年轻道士转头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辈?”

老剑仙知道这小子想要问什么,淡然道:“打不过,勉强能逃命。”

剑修之间的同境问剑,捉对厮杀,浩然天下的剑修,远远不如剑气长城,这是常理,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已经在南婆娑洲开宗立派的齐廷济,就坐实了这个道理。砍个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样。

何况如今那宁姚已是飞升境了。

年轻道士感叹一声:“可怕,真是可怕,这样的女子,将来谁能成为她的道侣,真真是让小道万分好奇了。”

老剑仙破天荒有些笑意:“既然宁姚不是去蛮荒天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边赶,走得还这么急,是为什么?”

年轻道士大声笑道:“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见解独到,眼光犀利!”

老剑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岁月悠悠,只要是还打着光棍的老男人,谁还没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毕竟不是那个好像脑子进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检姻缘簿子的月老牵红线,一定是烦那阿良,怕那左右——一个会哭着喊着求那月老、恨不得让自己手脚都缠满红线;一个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与我左右问剑。

元雱说道:“我们继续赶路。”

一行人御风去往中土神洲。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如今浩然天下总计有六支。

年轻道士御风之时,没来由想起条目城内,那个笑脸和煦、脾气极好的青衫客,莫不是这家伙,招来了宁姚?那家伙胸襟、气度自然都是极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么看都还不如自己啊。

邵宝卷先前在那条目城,去而复返,去了名家铺子,买了所有记载那个典故的书,此后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类似通关文牒的符箓,动身去往那个荒诞至极的本末城。

在一座琼楼玉宇恍若仙境的宫殿廊道中,邵宝卷见着了两位姿容绝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宫装,气态雍容,一位衣裙宽松,妩媚动人。

前者正是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这水龙殿西苑的宫中女官领袖,司职画眉、挑灯,她还兼任西苑掌书官,算是龙鳞渠十六院的半个女主人。

这会儿她跪坐在一张青竹凉席上,转头与邵宝卷微笑致意,并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只有一只脚穿着绣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则脱了靴子,躺在竹席上,斜倚瓷枕,正在持杯饮酒,天然妩媚,仰头饮尽手中一杯仙家酒酿,崆峒夫人便又为她倒满一杯。

此女姿态豪迈如男子,微微醉醺,两颊红晕,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却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条目城内,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好饮酒。只是她曾经有个规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条目城李十郎的身边侍女。至于为何经常来此找崆峒夫人饮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怜的知心人。还有些在两城广为流传的香艳传闻,邵宝卷无心探究真假。

邵宝卷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吴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开,露出一片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她眯起一双桃花眸子,笑问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经凑齐了三物机缘?”

邵宝卷取出三物,一袋子螺子黛,一截纤绳,还有早就备好的一只绣鞋,向前几步,弯腰放在青竹凉席边缘。

朱素突然伸出一脚踩中那绣鞋,妩媚而笑:“哟,还真给邵城主凑齐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笔买卖,三物归我,我归宝卷,至于是春宵一刻还是几度春风,都可以商量。”

邵宝卷无奈道:“朱姑娘说笑了。”

吴绛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五斛螺子黛和一截纤绳,然后拿起那只绣鞋,更换坐姿,再侧过身,低头弯腰,将其穿在脚上。

邵宝卷早已收起视线,目视前方,不去看这旖旎一幕。

其实邵宝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来这荒唐城,因为在这里,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们这种外乡人,按照此方天地规矩,属于渡船过客,一位玉璞境,在这本末城内就是一境的修为,一位刚刚修行的修士,在这里却可能是地仙修为,甚至拥有玉璞境的术法神通。只有龙门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内的修为,会与真实境界大致相当。

陈平安背后箩筐里的那个洞府境小水怪,来到城内,当然可以攀升几个境界,可陈平安的瞬间跌境,就是邵宝卷的机会了。

所以邵宝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为了设局埋伏那位隐官。在杜秀才那边,先给出白姜等物,换取长刀小眉,获取机缘是真,其实更多还是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陈平安,再添补一幅《花气熏人帖》的文字内容,帮助那位富氏后人完成心愿,最终从老者那边换来一袋子螺子黛和一截纤绳,与崆峒夫人换取一桩实打实的机缘是假,与她请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问道:“邵城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绝不推脱。便是要我与雁门郡公讨要那四百卷《长洲玉镜》,或是那套崔协律编撰、虞内史补撰的《区宇图志》,都没有问题。相信李十郎的条目城那边,已经苦等多年了。只是东都观文殿的节录本珍藏,我无法调动,还请邵城主不要强人所难。”

本末城的西苑龙鳞渠和东都观文殿两地,藏书极丰,总计多达四十余万卷,但是最为珍稀的一部分书籍,始终没有与那条目城互通有无,李十郎对此也没有办法。

邵宝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转头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领口,一手拎住双鞋,缓缓起身,含情脉脉,小声道:“加我一个,岂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闻,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后,邵宝卷才开口说道:“我不是与吴夫人索要这些珍贵藏书,只是恳请一事,希望吴夫人在某一刻打开城池禁制,好让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够出剑一次,与一个渡船过客,倾力递出三剑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皱眉:“邵城主要杀之人,是那位年轻女子身边的青衫剑仙?”

邵宝卷点头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栏杆旁,习惯性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抵住眉头,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轻女子,竟然能够身在条目城内,与自己遥遥对视一眼,就已经让崆峒夫人大为惊奇。

至于邵宝卷所谓的某人,正是那个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剑修,姓万名群,玉工出身,这会儿还在一处酒肆端茶送水。

浩然天下的小暑钱样式几经修正,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位玉工的铸造规范,而且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种山上神仙钱,其中唯有小暑钱采选篆文,正是发轫于万群这位公认的痴情种。而这位最终成为剑仙的著名玉工,之所以主动找到夜航船,并且在本末城沦为跑腿小厮,当然是为了能够让崆峒夫人回心转意,与他再续前缘。

在崆峒夫人犹豫间,她和邵宝卷几乎同时仰头望向天幕处。

剑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闪而逝,最后那位女子剑仙落在了白眼城内。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宝卷则有些心悸,因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剑仙的身份——剑气长城百剑仙为首的宁姚,如今第五座天下当之无愧的山巅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镇渡船之人,修为更是相当于一位飞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葱蒨,以及与她联袂找寻渡船的那位剑仙,可都不是仗剑落船的,与陈平安一样,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这边“停岸”,只是葱蒨见机不妙,身边那位剑仙只好仗剑开辟出一条去路,而夜航船这边又没有太过刻意阻拦罢了。关于脚下这条渡船的底蕴深浅,邵宝卷哪怕身为十二城主之一,依旧不敢说自己已经看了个真切。

邵宝卷蓦然身形一闪,竟是身不由己地离开本末城。崆峒夫人立即施了个万福,算是遥遥与某人行礼致敬。

天意难测。

鸡犬城内。

在陈平安先前路过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带着龙宾一起缩地山河数百里,来到屏障“城门”处。这位鸡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动,水面如纸,铺出一幅雪白卷轴,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蜕,一一浮现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为首一枚印蜕正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这是这位上四城之一的鸡犬城城主,用来借机调侃一下白眼城黄城主的,后者不是说那仙佛茫茫两未成嘛。

男子腰间悬配一枚古玉,上刻篆文“阜陵侯”,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边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这个陈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剑气长城都能开起铺子,卖酒挣钱不说,还有心思刻这么多的印章,没哪个外乡剑修做得来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听说《百剑仙印谱》之后,还有那部《皕剑仙印谱》,如今连一百枚都没集齐,任重道远啊。”

龙宾说道:“若是能够直接得到两本印谱,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摇摇头,问道:“看这些印文,你有没有发现些学问?”

龙宾瞥了眼江面印文,说道:“金石印文一道,字体若是细分,多达数十种,可这个陈平安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篆文,处处恪守规矩法度,也难怪会被李十郎当作迂腐之辈。而且就连那相对生僻的叠篆、鸟虫书之流,都极少用,莫不是担心剑气长城的剑修们认不得?印章卖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边款,依旧无一字是草书,就像完全没学过、根本不会写似的。”

男子笑道:“叠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牵肠挂肚’‘一知半解鬼打墙’,还是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绕,来呼应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让人辨认,为何?当然是这位年轻隐官的心境显化使然了。追求一个类似天经地义的学问境界,在哪里都站得住脚,没有什么门槛,就不用……处处讲究什么入乡随俗了,就像随便与人说句话,山上人懂,读书人懂,不曾读书的贩夫走卒,听了也不难理解。”

龙宾作揖赞叹道:“城主高见。”

男子自顾自说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剑仙印谱》,不只是因为印文内容,更在于这里边藏有一场拔河,太过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双手做拈笔写字状,轻轻一戳,微笑道:“书生事,不外乎读书治学、立言写书两事,村塾蒙童都会写字,有何稀奇。但是这个陈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经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始终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极了。我甚至完全能够想象,一个陋巷少年在练字的时候,越到后边,越较劲得咬牙切齿,好像眼神要杀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蜕水卷,惊讶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高冠男子双手负后,蓦然而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妙人。”

单枚印文最多。

最相思室。

心系佳人,思之念之。

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梦,和风甘雨。

一生低首拜剑仙。

身后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

天下此处剑气最长。

观道观道观道。

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霜降橘柿三百枚。

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雁撞墙,鱼化龙。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登城如上坟,出剑即祭酒。

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尘娑婆世界凡夫。

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冬笋炒肉。

远游人,画中人,心上人。

狐说八道。

书钱不贵,就是难买。

羊肠小道,人人野修。

让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写其意神通明。

不过是撑伞而行。

悔过不如无过错。

知不足。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为何要学剑?

剑开托月山。

哪条街巷没剑仙。

无飞剑者也是剑修。

唯我剑气长城,可以目中无人。

……

还有那成双成对的印蜕。

你。我。

形影不离。两心相照。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前人今人。皆是剑修。

剑仙也曾少年。剑仙也曾少女。

二掌柜所卖酒水极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

更有那印文带边款内容的。

边款: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印文:原来是君子。

边款:千赊不如八百现,精诚难敌风波恶。印文:挣钱不易,修道很难。

边款: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边款: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印文:愁煞光棍汉。

边款: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边款: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印文:不小心。

……

垂拱城。

摆放有古镜的那座大殿外,有个惫懒汉子,其实一直坐在台阶上,横剑在膝,身体后仰,双肘抵地,懒洋洋望着远方,脚下踩着一条碗口粗的白蛇。

那条白蛇扭转身躯,口吐人言,在骂人呢:“来砍我啊,王八蛋,臭不要脸,就你那剑术,屁大胆子,敢拔剑砍大爷?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个不让人在书上写是你斩尽蛟龙呢?”

那汉子抬起一手,抠着鼻孔,点头道:“对对对,是是是。”

白蛇这才消停些,轻轻摇晃尾巴,说道:“这些个老的小的,烦人不烦人,这都多少年了,也没个消停,就说老街那边的,买不起白鹤,每天就想着偷街坊邻居的白鹅,都不管管?还有那个耙耳朵,每天就蹲门口看过路姑娘,他家那个婆姨每次见着了,就拎着菜刀冲出门去,要砍路过女子的胳膊啊腿啊,像话吗?那个叫全忠的,每天不是聚众赌博,就是花钱收买人心,拉帮结派,跟附近几条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饱了撑着,一天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几把能砍出血花来的兵器不是,扁担板凳是怎么回事?打之前还排兵布阵,打完之后还要论功行赏分鸡腿,跟老子闹呢?!啊?!”

那条白蛇越说越气,一张嘴咬住那懒汉的小腿,汉子一阵吃疼,扯了半天也没能扯下,哎哟喂了半天。

“他娘的你几天没洗澡了,啥味啊?”白蛇终于松开嘴,竟然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都不稀罕说那些乌衣巷的家伙了,还有那个姓李的,跟你家的几拨子孙,无冤无仇的,双方隔了多少年,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放着好好的走镖挣钱不做,偏不走正道,非要变着法子约战,两拨穷光蛋加一起,就那三十几匹马,铁骑凿阵冲杀,披靡给谁看啊?疯了吧!他娘的还有些老光棍老色坯,都破落成啥样了,每天一碗酒能喝大半天,还要在路边唾沫四溅,牛皮吹上天,在那儿比拼谁睡过的女人多……再说那个名儿叫普通的,你说是不是脑子有病,每天只吃一顿饭,然后没事就跑几条街那么远,堵人门,非要让那个曾经被他逼着吞金自尽的家伙,还他金子!”

汉子足足听了一刻钟,实在是忍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无奈道:“不这样闹腾,还能做什么呢?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一个个的,无论明君昏君,无论开国皇帝还是亡国之君,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其实一座垂拱城,更多的还是君臣之间的吵架,估计只要夜航船还在,双方就能一直吵下去。至于家家户户关起门来的老子骂儿子,老祖宗骂不肖子孙,那就更是不用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蛇扬起头颅,怒道:“没半点眼力见儿的东西,赶紧给壶酒喝!没有好酒,你就往自己大腿上割一剑,让爷对付对付。”

汉子笑道:“等那对神仙眷侣来咱们这边做客了,我帮你与他讨要几壶货真价实的仙家酒酿。”

那条白蛇默然,然后小声嘀咕道:“断头酒喝不得。到时候你可别光顾着与他称兄道弟,请他吃什么炖蛇羹。”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汉子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按住剑鞘,笑道,“年轻且活着,真是让人羡慕啊。”

那条白蛇盘踞起来,问道:“你个不学无术的,啥时候会拽文了?”

汉子伸了个懒腰,道:“咱们是去看看有无新编的童谣,还是去那长平亭逛逛?”

那条白蛇嗤笑道:“有本事就去乌江亭!”

汉子提剑起身:“有胆子,没本事。”

汉子耍了个花哨旋剑,一个不小心,长剑摔落在地,那条白蛇一甩尾,将那长剑扫出去十数丈,记起一事,提醒道:“稷嗣君这个讨债鬼,又跟你讨要那《律令傍章》的酬劳了,正在与你那婆姨诉苦呢,说他最近是真揭不开锅了。没办法,真不是他胡说八道,隔三岔五就要请个司马喝好酒,喝高了,胆气一足,就换个司马去饱以老拳。酒钱,药钱,毕竟都是实打实的开销,你真怨不得老爷子跑来哭穷,不过老爷子今儿故意穿上那双快要磨穿鞋底板的破旧靴子,就稍微有点过犹不及了。”

白蛇突然怒道:“你瞪大眼睛看老子作甚,卖老子能换几个钱?毛病!”

汉子收回视线,一步步走下台阶,问道:“那个女子,真是飞升境?”

白蛇滑下台阶,说道:“必须是。而且不知为何,见着了那个娘们,方才再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子这会儿总觉得有些眼皮跳,腿不稳,心发颤啊。”

汉子弯腰拿起那把长剑,扛在肩上,低头望去:“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白蛇恼羞成怒,突然蹿起,就要咬那汉子的小腿,就当是小酌几两酒水,结果给汉子一脚挑高,再拿剑鞘使劲拍飞出去。

汉子抱剑而立,满脸的心满意足,点头道:“这就很有帝王气魄了。”

只是汉子很快忧愁不已,想一想自己的那个婆姨,再想一想那个年轻剑仙的神仙眷侣,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只是不管如何,还是喜欢她。

这个以剑敲肩缓缓而行的惫懒汉子,觉得自己三十五岁的时候,她才二十岁,那一年的她,很美。

邵宝卷来到一处不属于渡船十二城地界的山巅,云雾缭绕,山顶只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和一位坐在蒲团上酣睡的僧人。

这座孤山四周,云海茫茫,依稀可见一座座城池,如一叶叶浮萍随水起伏不定。倏忽间景象变化,又如置身于天外,一颗颗星辰小如芥子,尽收眼底,灿若银河。再眨眼工夫,景象又变,仿佛有行人纷纷抬脚,犹如一尊尊高大神灵,迈步走在远古道路上,孤山只是路上的一粒尘埃。

邵宝卷先与文士作揖行礼,然后苦笑道:“船主,为何一定要我如此针对陈平安?”

若是不答应此事,他不但保不住容貌城的城主之位,甚至还无法脱离梦境,虽说只是一粒神识,就此沉沦渡船天地之中,但是对于邵宝卷这位梦游客而言,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志在大道登顶,这就几乎涉及与性命等同的整个大道前程了。

只要一粒心神不得脱困,破元婴瓶颈之时无任何心魔侵扰的他,大道之上的下一道关隘,用佛家言语,就是大如须弥山,横亘路上。而邵宝卷对于三教诸子百家学问,恰恰只有佛家,研习最少。不然也不会独独与佛家机缘,数次失之交臂,始终苦求不得。

中年文士反问道:“猜一猜,他入城后,连你在内,他总共与渡船当地人氏,说了几个字?”

邵宝卷摇摇头,苦笑不已,这如何猜得出?

中年文士缓缓走到山巅崖畔:“他是外乡人,你也算半个,所以正好。其他人都不适合做此事。”

邵宝卷的三次算计,以及之后的布局,成与不成,根本不重要。渡船根本就不奢望一个年轻十人候补的邵城主,能够留下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隐官陈十一。

不只是双方境界差距,更多还是心性。

中年文士需要的,只是通过邵宝卷现身条目城,一些个胡搅蛮缠,让那位年轻隐官在夜航船上,多与人闲聊,多访仙捞取机缘,多多益善。

陈平安在夜航船上说话越多,涉及文字越多,他在渡船上边的分量就越重。每个字都是一颗钉子,每句话都是一条锁链,每一场机缘,都是一丛荆棘小牢笼,最终那个年轻人稍稍起念,就会心如刀割。

这就是渡船的待客之道,一般人可没有这份待遇,仙人葱蒨都配不上。

所以说破例直接让陈平安三人进入条目城,是有讲究的。

中年文士远望那座白眼城的村野小路,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吗?这就有些麻烦了。”

他对邵宝卷笑道:“你自己都找好退路了,还怕什么后患?鸡犬城那个龙宾,一口一个陈先生,又帮着阜陵侯开口讨要印蜕,所以你故意涉险道破陈平安的隐官身份,其实是很明智的,反而可以打消对方心中的那个万一。再说了,到最后你真要被迫与他对峙,大可以把所有脏水泼在我身上,在这里就当是先答应你了,所以不用有任何负担。”

邵宝卷默不作声。

这位船主张夫子,拥有飞升境的修为。这条渡船,是一件靠着缝缝补补、不断攀升品秩的仙家至宝,如今已是仙兵品秩。而且夜航船上,近期将会开辟出最新四城。

这也是邵宝卷最近如此孜孜不倦、四处奔波的原因之一。

而且邵宝卷的最大依仗,还不是什么容貌城的城主身份。而是他在每次寤寐和清醒之间,能够将真身留在流霞洲修道之地,梦游夜航船,一次次转换某粒心神,靠着反复入梦,一次次为渡船各城添加学问。通过这条捷径,以极快速度积攒出足够的功劳,赢得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城主之位。

只是邵宝卷至今无法确定张夫子的生死、真实境界、大道根脚、压箱底本事,一切都太过虚无缥缈,太过神不知鬼不觉。

一条夜航船上,应了那句老话,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而且每个人所知学问,都可以拿来换钱,可以让“活神仙们”在此续命,拼凑魂魄,炼实为虚,保持一点灵光不散。

中年文士眺望远方云海,邵宝卷循着视线,发现是那座夜航船上十二城中,最为沉重的鸿毛城,别称结果城。而这个所谓的“沉重”,是那种货真价实的重量。渡船十二城,一直都有大小之分,轻重之别。

邵宝卷哪怕是一城之主,都无法进入鸿毛城,只是知道些零散的道听途说。

与那严格遵循“事必求真”“宁阙勿书”这些治史原则的条目城完全不同,鸿毛城恰如其名,记录了不计其数的琐碎事,有大有小,但因为都是些渡船之外、神仙难翻的老皇历,所以轻如鸿毛,无足轻重。城内档案堆积如山,记录着山上山下,庙堂官场,江湖市井,记载了无数的事情,有些事,既有起因,也有结果,但是鸿毛城从不去管这个结果的真假,从不刻意探究什么真相。一份官府衙门的批文,地方宗祠乡贤的一句盖棺定论,某位江湖名宿为了摆平纠纷的一句公道话,都会被记录在册。而有些事,无论大小,因为在浩然天下本就没有结果,所以只在条目末尾,写下“无果”二字。

中年文士说道:“忙你的去。”

邵宝卷毕恭毕敬,与这位船主作揖告辞。

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僧人,终于睁开眼。

中年文士笑道:“你觉得陈平安是否有所察觉?”

僧人重新开始打盹。

中年文士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轻轻互敲,缓缓道:“北俱芦洲,割鹿山刺客,靠着左手逃过一劫,至今记忆犹新。开山大弟子的提醒,山水囚牢,文字的倒影,还清楚夜航船这个名字,因果线,东海观道观的脉络,成长道路上,开始越发坚信每一个学问、每一个道理都是有力量的,却同时又是一种负担。好像确实是有点麻烦了。一个年轻人,就这么难对付吗?”

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法度规范,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土习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他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渡船历史上的贵客当中,有当年尚未飞升去往青冥天下的陆沉,以及陆沉身边那个化名顾清崧的撑船舟子仙槎。

还有曾经的浩然贾生,之后的文海周密,是在去往倒悬山途中,被邀请登上夜航船的。

以及那个从中土神洲返回家乡宝瓶洲的绣虎崔瀺,后来的大骊国师。

中年文士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文脉首徒,一个关门弟子,绣虎开门你关门?真有这么厉害?”

夜幕中。

青牛道士察觉到一丝异样,立即翻身下了牛背。老道人不知何时又捡了个西瓜,蹲在路边。背对着那个好像有些局促不安的飞升境女子,老道人深呼吸一口气,轻喝一声,好个气沉丹田,一掌就劈开了西瓜,将一半先放在脚边,然后开始低头啃起另一半。

很快就有一袭青衫踉跄现身,出现在宁姚身边。

一条乡野小路,地上都是月色。

陈平安出现在道路上,宁姚其实一直在原地等待,终于等到了这个家伙。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曾经在剑气长城的一处门口,他与她那次久别重逢后,说了一句,浩然天下陈平安,来见宁姚。

又一次重逢。只是这一次,双方都在异乡。

而两人的最早家乡,小镇还在,可骊珠洞天其实已经没了,两截城头还在,其实剑气长城也没了。

可她还是那个她,宁姚永远是那个宁姚。

陈平安笑容灿烂,只是开始渐渐皱起脸,使劲抿起嘴唇,然后瞬间眼神明亮起来,又翘起嘴角,忍着笑,眼神温柔。

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宁姚,这么多年,我很想你,有些辛苦,但是没什么,今天遇到你,就是最好了。

她神采奕奕,微微仰起头,眉眼飞扬,与那个家伙说道:“飞升城宁姚,来见陈平安!”

路边蹲着的老道人,刚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刚要拎起另一半,听到这俩名字后,一哆嗦,再一个弯腰,一个探臂抄手,手背贴地,掌托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岳,怎就不是神仙风范了?老道人抚须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术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点。

让他哆嗦的俩名字,与那相逢投缘、关系莫逆的陈小道友没啥关系,是飞升城,以及宁姚。

剑仙什么的,老道人见过太多,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钉钉第一人,分量可比青牛道士当下手中的半个西瓜重多了。

大玄都观那位孙老哥,才是青冥天下的第几人?好像是第五?

符箓于玄,咱那于老弟,两大袖子装满了符箓,才是浩然天下第几人?好像具体第几,至今都没个确凿说法,反正名次很靠后就是了。

宁姚如果只是剑气长城的宁姚,倒也还好,所谓的未来大道可期,终究只是意外重重的未来事。可是一个已在飞升城的宁姚,一个已是飞升境的宁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

既然已经在那第五座天下,给她成功跻身了飞升境,那么就意味着在以后的修行路上,只要在千八百年之内,宁姚暂时别去文庙撒泼,或是别去白玉京问剑,她就再无意外了。

如今宁姚仗剑远游浩然天下,那是带着一身“天下大道”来的。什么是过江龙?这就是了。

老道人忍不住转过头,顾不得会不会给那陈小道友记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个背剑匣的远游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赚啊。

何谓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见过谁,与谁喝过酒,呼朋唤友,与谁过招,切磋过道法。天高地阔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经赢过谁,未必如何,曾经输给谁,反而说不定是一桩长脸的事。

呔!那陈小道友,小贼好胆识,竟然还对宁仙子动上手了?!

宁仙子,可以出剑了,剁了他那一双狗爪子啊,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岂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话……等会儿,今夜这事谁能传出去?那陈小道友,该不会与他翻脸,与那宁仙子吹啥枕头风,让她来个杀人灭口吧?罢了,一双人间除此再无的神仙眷侣,天造地设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时宜。

贫道多余了,还是吃瓜吧。

陈平安轻轻抱住宁姚,很快就放开她,后退一步:“怎么来了?”

她鬓角耳边有些红晕,什么脂粉,什么描眉,什么梳妆打扮,哪里需要?

宁姚将手中长剑还给陈平安,说道:“是不是太托大了?佩剑都敢交给别人。”

陈平安接过那把夜游,背在身后,笑道:“封君老神仙,旷达磊落之辈,交出佩剑夜游,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剑在身差了。”

宁姚有些疑惑,封君?

陈平安背对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人,与宁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剑气长城,与你提到过的那个青牛道长,其实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箓内炼丹,阴阳相济术道兼’。只可惜老道长收徒门槛太高,吃亏太多,才未能真正扬名数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才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刚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

宁姚哦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以前提过的四位道门前辈之一。”

远远蹲着的老道人,其实一直竖起耳朵,这会儿听得两眼放光,双肩微颤,手中这瓜,余味无穷,甜是真甜。

哪四位?

东海观道观的那个臭牛鼻子,大玄都观的孙怀中,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这就已经五个了。不管贫道挤掉哪个,都是烧高香的美事啊,在四人中垫底都成。

陈小道友先前在那鸟举山,与自己闲聊,怎的不提这茬,不够以诚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这份敬仰,藏掖作甚?年轻人脸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

当时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转不定,瞧着挺瘆人的,害得贫道差点误以为真遇见了那个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来耍去,无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剑搁家里忘了捎带的天师府小贵人啊?不承想原来都是误会。

像那云雁草虫扰人梦,铁马冰河入梦来,如此这般的误会,倒也不失美好。

神清气爽的老道人,立即丢了手中瓜,抖了抖双袖,轻轻咳嗽一声,才缓缓起身,面朝那对年轻男女,老道人没忘记后脚跟一磕,将地上剩余瓜皮一脚踹飞。

老道人抚须而笑,瞥见那飞升境女子后,略作思量,还是半点不亏心,打了个稽首,朗声道:“贫道封君,道号青牛。”

陈平安破例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宁姚抱拳回礼:“晚辈宁姚,幸会道长。”

老道人笑声爽朗,这趟白眼城的劳碌奔波,能够亲眼见到这双璧人仙侣,值了值了。

陈平安从袖中拈出那道青纸材质的买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见了将“卖”字改为“买”字,背面显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个激灵,那个担任条目城老天爷的李十郎,风流是风流,却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买卖,精明得一塌糊涂,陈小道友竟然能从他手里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宝卷还是个雏鸟,其余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气,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陈平安再拈出一张符箓,交给老道人:“换剑为符,买卖依旧。”

老道人哑然,接过手中那张跌份儿的黄纸符箓,只得点头答应下来,继续帮这小子打探那个消息。

陈平安带着宁姚来到条目城一座凉亭内,匾额且停亭。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叹一声,闲来无事,拈起那符箓一瞧,立即凝神屏气,以道袍大袖一卷,瞬间将符箓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怀抱一物,走向那坐骑,青牛卧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缓缓而行,老道人一手托瓜,一手轻敲几下,侧耳聆听,自言自语道:“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大音希声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

凉亭外的台阶下,站着那个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与陈平安和宁姚施了个万福,然后取出一张梧桐叶,笑道:“以后陈先生可以凭此物,往来于城门与凉亭。只是还需谨慎使用,一旦笔画用尽,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

陈平安果然发现那道买山券的背面,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经少去一竖,而整个“停”字都已消失。陈平安与那秦子都笑着点头,再伸手一抓,从她手中隔空取物,拿过那一叶梧桐,梧桐正反面铭刻有“府庠生”和“识字农”,府字已经少去一点,大概与买山券是一样的规矩,每用一次,就会少去一笔画。至于为何少了个“停”字,肯定是因为自己这趟违例犯禁去往无用城。

陈平安笑道:“谢过秦姑娘。”

秦子都嫣然笑道:“陈先生喊奴婢为碧玉即可。”

陈平安微笑不言,很想说一句“我们又不熟,喊我陈剑仙即可”。

宁姚双手负后,仰头望向那凉亭的匾额和楹联。

陈平安略作思量,不着急离开此地,再次取出那道买山券,问道:“此物可以换取几个答案?买山券两字,每减去一笔,劳烦秦姑娘为我解一惑,如何?”

因为有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随便窥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许可,点头又摇头,道:“可以,不过规矩要改一改,买山券还剩下两个字,陈先生只能问两个问题。至于‘且’字少去的那道笔画,城主说就当是送给宁城主的一份见面礼了。”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对于条目城的这座且停亭,陈平安一开始就没想着长久占据。这条夜航船,就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刹那之间,秦子都下意识侧过身,还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剑光。

原来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女子剑仙,毫无征兆地拔剑出鞘,一剑斩开了条目城的天地禁制,循着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男人,继续留在原地,好像没事人一样,微笑问道:“敢问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计了一遭的秦子都,恼火不已,怒道:“你们两个,是事先约好了的?!”

陈平安摇摇头,还真没有。

来时路上,他只是与宁姚随口说了些条目城见闻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声道:“上四城,鸿毛城,条目城,鸡犬城,规矩城!”

陈平安打断她的言语:“劳烦秦姑娘一并加上四城的别称。”

秦子都不言语。

陈平安就挪步走到凉亭台阶上,落座后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略微佝偻,可是比起刚入城那会儿,要神色闲适许多,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的,很懒散。

秦子都说道:“四城别称,结果城,无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陈平安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过,瞧见大河畔问津处,有高冠男子龙宾,远处有一位差点出剑的剑客扈从,是那鸡犬城了。只是不知为何,水心处大石,为何会关押着那头雪白色的心猿。所以这座鸡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请,都必须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灵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别称无用城,第一城,家谱城,甲子城。”

陈平安已经逛过了那垂拱城,当时大殿外有个惫懒汉子坐在台阶上,只是转头看了眼殿内,没有半点阻拦自己的意思。

御风经过天上廊桥处,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并肩而立,多半是别称第一城的灵犀城了。寓意船外文无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说出最后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杂项城,容貌城。别称荒唐城,一字城,争渡城,声色城。”

陈平安问道:“如何去往别处城门?”

“只说在我条目城内,随便找家书铺,以某个勘验过后的条目,换取一道通关文牒,再与店主说去何城,即可通行无阻。”

陈平安双指突然拈住买山券的最后一个“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纸上“亭”字的缓缓消失,笑道:“秦姑娘只说了条目一城的出城方式,这桩买卖就不公道了。其余十一城的关牒由来呢?”

陈平安摊开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中的买山券:“鸿毛城,鸡犬城,白眼城,规矩城,垂拱城,灵犀城……算了,将此城换成容貌城,打个对折,总计六城。”

秦子都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弯曲两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须是鸡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没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陈剑仙能够时时刻刻攥住这道买山券。”

鸡犬城和白眼城,与条目城关系不错。何况鸡犬城刘城主,本就有意让此人去那边做客。而那处处荒唐还敝帚自珍的本末城,与条目城一向关系最差,就让这个不讲规矩的惹祸精,去那边兴风作浪。

陈平安收起双手,没来由改口道:“那这笔买卖就当没做成,我与秦姑娘换个小问题,那邵宝卷是哪里的城主?”

秦子都松了口气,说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陈平安看着对方的神色,笑问道:“是不是有了条目城的关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点点头。邵宝卷是一城之主,当然可以闭门谢客。

陈平安松开指尖的买山券,正反两边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间,但是那张货真价实的青色符纸,却留在了陈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陈剑仙若真是城主认为的那种迂腐刻板之辈,倒也好了。”她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这个精明算计的陈先生,不当商贾当剑仙,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笑了笑,道:“正因为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坐在这且停亭台阶,与秦姑娘客客气气说话,做着和气生财的买卖。”

秦子都疑惑不解,却未深思什么,只当是这个年轻剑仙的胡说八道。

陈平安起身,走下台阶,转头望向那匾额,轻声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着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欢,为何还要做那桩买卖,将此亭交还条目城?过客能够在此落地扎根,就等于多出了一张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攒出各自的一份家业,而且相较于且停亭这种近乎实物的一方山水地盘,什么别有洞天,只是听着玄妙、看着花哨而已,其实远远不如这座凉亭。

陈平安如今手中只剩下那一叶梧桐,以后也能来此处,可是一座且停亭却已经物归原主了。

不过秦子都依稀记得,此人先前在条目城大街上,听闻自家城主是李十郎,眼神当中有过一丝明亮光彩。不过年轻人很快就有些脸色尴尬,大概是这辈子修行顺遂,从不曾如此被人当众冷落过?眼中还闪过一抹黯然,不过稍纵即逝,好像从未有过。秦子都当时因为厌烦那个鸡犬城的墨锭儿,又实在好奇这个条目城的过客剑仙,所以才将这些不易察觉的细节,看得真切。

秦子都没来由又记起一事,好像城主两次去见那青衫剑仙的时候,年轻外乡人与李十郎并肩而行,数次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一直在那儿偷偷打量。只等城主取出那道卖山券,年轻剑仙这才恢复正常神色,开始做起了买卖。

在城主现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当时还调侃一句,年轻人瞧着性情很沉稳,照理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看来十郎你一口一个《性恶》篇,一口一个从条目城滚蛋,把他气得不轻啊。

一处庭院,不及三亩,地只一丘,故名芥子。

宁姚仗剑一步跨出,来到那小园门口,眼神凌厉得有些出乎寻常,格外不讲道理了。

她与什么条目城,什么李十郎,没有半点关系,但是陈平安有。

曾经她家乡的城头上,在那三轮明月下,宁姚坐在那个人身边,他一得闲,就经常会拿起身边珍藏的一些书,多是些早年积攒下来的文人笔札,其中就有一部《画谱》。陈平安当然没有与她说过什么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头上,经常拿出那部《画谱》晒月亮,偶尔抬头,与宁姚信誓旦旦说过,这个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学,其他学问,真是让人神往,实在太厉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简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里”也写得漂亮,李十郎说那治学文章、传奇戏文的区别,更是说得极好,原来跟与人讲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绝。只是在别地书商版刻书这件事上,稍稍有些气量不是那么大。可惜如何都遇不着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问一问这位十郎,真有那么穷酸落魄吗?当真是文章憎命达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会儿,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帮忙算命吗?当真是星宿降地吗?是祖宅地盘太轻,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顺利诞生吗?若是李十郎好说话,就还要再问一问,先生发迹之后,光耀门楣了,可曾修缮祠堂,说不定可以在两处祠堂匾额里边,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宁姚就想不明白了,这样的一个李十郎,当年城头上,怎么能让他絮絮叨叨个没完,至于吗?

到了这条目城,真见着了李十郎,又如何?还想与那李先生问那些昔年的一个个心中疑惑吗?

她最清楚不过,陈平安这辈子,除了那些亲近之人挂念在心头,其实很少很少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会如此多说几句。

李十郎与担任副城主的那位老书生,一起走出画卷当中的芥子园。

李十郎皱眉问道:“有事?”

宁姚点头道:“有事。”

李十郎笑问道:“何事?”

宁姚转头望向那个白发老人,说道:“与老先生无关,有请前辈挪步避让。”

年迈书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当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书生使劲一挥袖子,走了。

一瞬间,天地间皆是剑光,以致整条夜航船,都被一道剑光破开了个巨大窟窿,山巅那位文士叹了口气,心意微动,缝补渡船缺漏。

所幸这条渡船的存在方式,类似曾经的那座剑气长城。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陈平安在条目城悟出渡船学问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团上边的僧人也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暂时还不用。”

白发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见城主李十郎手中拿着本稀烂的画谱,天地间四面八方,不断有书页碎片聚拢而来。

老书生啧啧称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问剑,也算咱们条目城的一桩美谈了。这么一想,我都不舍得卸去副城主职务了,再当个几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边。

宁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剑归匣,说道:“那芥子园,我瞧过了,没什么好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双手揉了揉脸颊,难免有些遗憾:“这样啊。”

然后陈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叶,带着宁姚去往城内客栈。只希望小米粒别学当年的裴钱,见面就磕头。

宁姚突然说道:“不与碧玉姑娘道声别?”

陈平安哑然。

秦子都挤出一个笑脸,颤声道:“不用。”

陈平安手中梧桐叶光彩一闪,与宁姚就到了城门口,一起走向城内那客栈。

条目城并无夜禁,但是相较于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还是略显冷清,街边已经没了摊子,大小铺子也都已关门,只有几处酒楼,还有灯火和喧哗声。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我不该出剑的。”

陈平安握住她的手:“两可之事,没什么该不该的。”

宁姚望向两旁街道:“这就是学问能卖钱的条目城?”

陈平安点头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栈大门那边,裴钱和小米粒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一直故作镇定的小米粒一下子着急起来,一张因为绷得太久、稍稍用力过多的笑脸,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边的那个女子,一手使劲扯着裴钱的袖子,使劲跺脚,笑脸不变丝毫,急吼吼道:“裴钱裴钱,不然我还是磕头吧,不然总觉得礼数不够唉。”

裴钱踮起脚尖,与师父师娘远远招手,一边小声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绷不住那个笑脸,苦着脸道:“真不用啊?”

裴钱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柔声道:“真不用。以后曹晴朗和景清在身边的时候,你见着了师娘,再磕头补上。”

小姑娘挠挠脸,记住了。

宁姚抖了抖手腕,陈平安只得松开手。

到了客栈那边,宁姚先与裴钱点头致意,裴钱笑着喊了声师娘。

宁姚弯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在我家乡,人人都知道哑巴湖酒,能让很多剑仙喝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继续喝酒。”

小米粒使劲点头,然后后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后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大声道:“山主夫人,请嗑瓜子!”

宁姚有些意外,陈平安忍住笑。

一行人进了客栈,柜台伙计刚瞧见那青衫书生在询问有无空屋子的时候使眼色,一脸茫然,然后就看到那人,给身旁女子使劲一肘打在肋部,就消停了。

最后那个年轻男人多要了一间屋子,起先是问有没有那独门独院的宅子,年轻伙计没给好脸,明明兜里没几个钱,不过是身边跟了个好看女子,就来咱这儿摆阔了?背了把剑了不起啊,真有本事咋个不上天啊?

进了宁姚那间屋子,裴钱很快就拉着小米粒离开。

陈平安落座后,直愣愣看着宁姚,宁姚就喊住了刚刚出门的裴钱和小米粒,说聊聊天。

小米粒蹦蹦跳跳返回屋子,裴钱一脸无辜落座。

十万大山里边,那处山巅,一位十四境和一个飞升境,结果就只有一栋茅屋。还真不是李槐过不惯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钱身边走那一遭,听多了江湖里边五花八门的骗术,也见多了山下武把式讨生活的不容易,怎么看自己都像掉进了个江湖骗子窝,见那黄衣老者腿脚利索,为了打造一座崭新茅屋,东跑西奔,劈柴砍木,据说还是一位堂堂飞升境大修士,做着这些个勾当,谁信?反正李槐不信。

当时只看得李槐心生恻隐,难免心疼这位龙山公老前辈的勤勤恳恳,以及……居无定所。李槐就说,新茅屋弄两间屋子,他们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个住处,反正能遮风挡雨就成。

结果那黄衣老者一听李槐要帮忙,就跟起了一场大道之争差不多,老人义正词严,死活不让,说少爷是千金之躯,双手岂可触碰这些下作活计。还说他哪敢与少爷住一块儿,只会打搅少爷的读书,而且篱笆栅栏那边,其实挺凉快的。

于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时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谈,才知道这位道号龙山公、暂名耦庐的飞升境老前辈,竟然在浩然天下游荡了十余年,就为了找他聊几句。李槐忍不住问前辈到底图啥啊,老人差点没当场淌出十斤辛酸泪当酒喝,低头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的山头。

这位黄衣老者,如今道号龙山公,其实早先在蛮荒天下,化身无数,化名也多,桃亭,鹤君,耕云,加上如今的这个耦庐……听着都很雅致。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辈哪里说错了,就会莫名其妙响起一连串爆竹声,要么被迫现出原形,满地打滚,要么被那半个师父老瞎子一脚踹出山顶。就这么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是李槐一人的住处。对屋成了李槐的书房,李槐瞥见那些让人头疼的书后,结果老人还问他缺啥书,可以帮忙找来补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蛮荒天下有,那就都没问题。李槐当时就觉得这位老前辈混江湖混不开,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块读书的料吗?

今天在那书房里,又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吴逢时”的黄衣老者,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都没敢打搅自家少爷治学当圣贤,沉默良久,见那李槐放下手中书本,揉着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爷年纪不大,心境真稳,果然是天生神异。不像我,这大几千年的岁数,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至于为何取名吴逢时,当然是为了讨个好兆头。希望多了个李槐李大爷,他能够沾点光,跟着时来运转。

李槐放下书本,实诚道:“什么收徒什么拜师,我就没当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辈为什么愿意收徒,我不还是那个我?如果我让他失望了,除了对不住,还能如何?没让他失望,我当然也高兴,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谢我,都是半个师徒了嘛,瞎客气什么。”

一口一个“瞎”字,听得黄衣老者胆战心惊,李槐这大爷多半没事,自个儿保管有事啊。老人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了,赶忙站起身,抖搂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书桌上。

广寒幽山之丛桂,裁剪片条,采撷荧惑火精,炼为笔搁。

一幅摊开的草书字帖,上边赋诗一首,帖中绘有珊瑚笔架,老人双指拈住那只珊瑚笔架,竟然一拈而出,就那么轻轻搁放在桌上。

一方老龙横沼砚,铭文气魄不小:“养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还有一只碧玉荷塘清趣笔洗,落款“嫩道人”,用笔温婉,纤细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辈这是做啥?”

桌上东西的好坏,李槐还是大致看得出来的。只是如此一来,李槐心中越发叫苦不迭:有完没完,我来这儿是游山玩水的,给老前辈你连累得每天装样子翻书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附庸风雅地练字作画不成?

那黄衣老者还一脸谄媚道:“少爷是千年不遇的读书种子,这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在蛮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飞升境大妖。

曾经的王座大妖里边,绯妃那婆娘,还有那个当过哥们又翻脸的黄鸾,再加上老聋儿,他都很熟。金翠城的那个小姑娘,与他更是很有些故事。就连剑气长城的那个董老儿,游历蛮荒天下那会儿,都被它追着咬过。

至于阿良就更别提了,只要这个狗日的每次路过十万大山,老瞎子就让他放开手脚。所以他最有名的那个化名,是那桃亭。

蛮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顾清崧。这两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气。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入茅屋,站在屋门口,瞥了眼桌上物件,与那条看门狗皱眉道:“花里胡哨的,满大街叼骨头回家,你找死呢?”

听得黄衣老者眼皮子直打战,诚心诚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肝赤胆,一副热血心肠,被凉水当头浇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帮着老前辈解围,笑问道:“也没个名字,总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竖起大拇指道:“越来越对胃口!是大半个师父了!”

黄衣老者瞥了眼那张老脸都要笑出一朵花来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后想一想自己的惨淡光景,总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这一天,山巅这边,难得有了些烟火气,最终桌上摆了一大锅炖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起先李槐过意不去,都不好意思下筷子,只是当他看着老瞎子率先下筷,黄衣老者下筷半点不含糊后,李槐就跟着不客气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黄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离开桌子,李槐一脚踩在长凳上,夹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里,一拍桌子怒道:“干吗呢,老瞎子你还讲不讲半点义气了?!”

李槐笑着对黄衣老者道:“别起身,咱们就坐着吃,别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这一天天的,摆威风给谁看呢?”

黄衣老者想了想,觉得自个儿还是端碗去门外比较安生,不碍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承想老瞎子冷笑道:“放着桌上肉不吃,去门外刨土吃屎啊?”

黄衣老者一时间悲喜交加,只好默默低头吃肉,咦?好像滋味还不错,好个咸淡适宜,李槐这个小王八蛋的手艺真是不错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细嚼慢咽,突然说道:“李槐这趟回家乡,你就跟着。轻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旧账翻篇。”

至于没做好会如何,老瞎子都懒得说。

黄衣老者使劲点头,见那李槐给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夹了一筷子,就有样学样,赶紧给李大爷夹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发现跟着李大爷混,挺不错啊。这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锅肉了不是?

只是后来眼力见儿极好的黄衣老者,发现李槐那小子每次夹肉给老瞎子,都像是在给另外一位老人。

年轻人脸上笑嘻嘻,嘴上胡扯着有的没的,只是依旧不够老到,因为眼神没藏住话。

中土神洲天幕处,蓦然出现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笔直坠落。

在下落期间,那汉子双手摊开,身形旋转不停。飘然落地,摆出低头状。一手双指并拢,抵住额头,一手摊掌向后翘。

在外人眼中,这份姿势潇洒不潇洒,不好说,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来的出场方式。

可这他娘的是在中土文庙的广场上啊。

一位文庙陪祀圣贤只是瞥了眼,就选择视而不见,还让附近的君子贤人都别理睬此人,别去套近乎了。

只有一个老秀才屁颠屁颠离开功德林,现身此地,十分捧场,侧过头,一手捂住脸,挥手道:“哪来的俊后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轩昂,龙骧虎步。”

那汉子满脸委屈,大喊一声“老秀才”,两人快步迎面走去,双方握手,老秀才唏嘘不已,使劲摇晃起来:“当年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

汉子感慨道:“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斗诗?老秀才真是不长记性,找错对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压低嗓音道:“以前没听过啊,从哪抄来的?借我一借?”

汉子一脸赧颜道:“拙作,临时起意,有感而发,拿去拿去,兄弟之间客气什么。”

谁借不是借,挨骂一起挨。

两人抱在一起,只差没有摆出一双难兄难弟抱头痛哭的架势了。

老秀才使劲捶打那家伙的后背,啧啧称奇道:“阿良老弟,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结实了。”

那个满脸胡茬的邋遢汉子哀号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点就嗝屁了不说,好不容易卸掉那只乌龟壳,这些年的日子过得还是苦啊。一提起这个,就要忍不住猛汉泪落啊。”

老秀才加大了捶打汉子后背的力道:“辛苦,咱哥俩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边咳嗽一边问道:“老秀才,怎么你瞧着瘦了,却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怀天下的缘故?”

老秀才松开手,埋怨道:“尽说些让人难为情的大实话。”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头发,头发其实不多,好不容易才给他扎出个小发髻。

其实也怪不得他不爱来这儿晃荡,都没个姑娘。作为当之无愧的四大姓圣人府后裔,他主动来这边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次次不是被拎过来与人对峙说理,就是被喊过来与人赔礼道歉。

只有老秀才次次不闲着,肯定第一个跳出来,故意站在对方那边,嗓门最大,喊话最凶,可劲儿煽风点火,要么阴阳怪气帮阿良对头说话,要么撂狠话,说将这个家伙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几年哪里够。

反正后来阿良都习惯了,只要见那老秀才在场,他就只管一脸诚挚,与人低头认错,谁拦着他道歉就跟谁急眼。而在老秀才成为陪祀圣贤之前的那些岁月里,阿良绝不会这么好说话,甚至经常懒得理会文庙那边的请人,即便是那位亚圣亲自将他带去文庙问责,至多就是一言不发,爱咋咋的。

今儿不需要阿良与谁道歉,老秀才反而有些不适应,叹了口气,然后疑惑道:“怎么这么迟才来,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天下?在流霞洲那边晃荡个啥?”

阿良指了指头顶,无奈道:“好歹长出些头发,不然我敢去哪里?只会让姑娘们瞧着心疼怜惜。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着去找葱蒨姐姐叙叙旧嘛,不承想她不在家里,听说去了雨龙宗旧址那边,好些年没回家了。我就让葱蒨姐姐的弟子,帮忙飞剑传信一封,很快她就回信一封,言简意赅,就俩字:‘等着!’老秀才你听听,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脚,帮着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着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个见面,小别胜新婚的,葱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着嘿嘿笑着。阿良突然沉默起来,看着这个从来个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里都去不得了,比起当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样的。

两人一起走向那文庙前边的台阶,一起坐下。

阿良说了些来时路上的趣闻事迹,说在流霞洲某个酒楼饭馆里边,他学老秀才当年,吃饭喝酒不给钱,打欠条又不成,就怒喝一声“拿笔来”,要留下一幅墨宝,帮着题写匾额。笔墨伺候后,他写下的那几个字,写得那叫一个精气神十足,比城头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柜的不识货,连饭钱酒菜,再加上纸钱,一并讨要了,只好先欠着。

还说在一处彩裙飘飘、绣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刚好听见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说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两个小姑娘,她们的漂亮眼眸里,好像写满了阿良与哥哥两个说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这个人,老秀才是最清楚不过了,最容不得别人这么乱夸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着空酒碗凑过去,与他们来了句实诚话,说那十四境剑修,真没什么了不起的,意思不大……结果给赞了句“秃子”,还说“他娘的怎么不干脆说道老二不是真无敌”。

既然话都给对方说了,他就只好在那边坐了会儿,听那些酒客又闲聊了几句,双方相谈甚欢,他忙着称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后实在受不了那些姑娘的爱慕眼神,担心又招惹什么不必要的情债,这才放下酒碗,离开酒肆,一个极有讲究的停步,抬头看一眼夕阳,这才接一个更有学问的冷不丁大踏步,独自走在那街上,只留下一个令女子见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笔不小心给忘记了的酒债。

老秀才轻轻拍打身边汉子的膝盖,赞叹道:“可以可以,风采依旧,这都没给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头发不多的邋遢汉子,接下来又与老秀才说了很多游历趣事。

说他去了一趟天上,见了在那边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于老儿,不聊那什么十四境,免得岁数一大把、修行资质却一般般的于老儿伤心伤肺。只说他一直嫉妒自己身边的所有朋友,为什么他们就有这么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没有?那于老儿听过之后,半天没说话,大概是愧疚难当和自惭形秽吧。

只不过于老儿最后倒是说了句话,挺像个读书人:“能让一个老人心心念念的,是故乡是家乡,更是曾经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独没说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后一个停步处。那是一处荒郊野岭的乱葬岗,别说天地灵气了,就是煞气都无半点了。汉子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抵住膝盖,也没说话,也不喝酒,只是一个人枯坐打盹,旭日东升,天地明亮,才睁开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说了什么,老秀才坐在一旁,听得仔细。只要是别人在说话,不管讲得有理无理,大事小事,有趣无趣,老人都是这样的,神色认真,耐心极好,等旁人说完了,老秀才再说自己的话。

可能只有这样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样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齐静春,君倩,关门弟子陈平安。

阿良轻声问道:“左右那呆子,还没从天外回来?”

老秀才嗯了一声。

阿良说道:“怎么都想不到,当年在大骊京城,是跟那家伙的最后一面。”

老秀才点点头。

遥想当年,饿着肚子的老秀才在那学塾教书,有一天瞥见学塾外边站着个偷听学问的外乡人,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有钱孩子。老秀才便铆足劲儿多讲了几句精妙学问,等到闹哄哄的稚童们放学归家去,少年果然被当时还半点不老的学塾夫子一身才学所折服,就那么一直等在门外,最后还在门口作揖求学,说是想要拜师。少年很懂礼数,很讲规矩,老秀才当时乐和不已,便觉得自己还没弟子呢,这不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教谁学问不是教嘛。

那天黄昏里,一大一小两个读书人,一路伴着鸡鸣犬吠和炊烟袅袅,闻着饭菜香味,并肩走在街巷里,到了家里,不承想那个少年还会生火做饭。

老秀才缓缓道:“教谁不算教?不承想一个不小心,偏偏教了个最聪明又最愿意务实的学生。”

阿良笑道:“别的不说,有件事我得谢他,如果不是他,我就只能认识个文圣,而不是什么老秀才了。”

老秀才摆摆手,于是阿良就只是递过去一壶酒。老秀才接过酒壶,阿良陪着一起喝酒。

阿良突然冒出一句:“老秀才,你没老那会儿,模样其实真不咋的。”

老秀才呵呵一笑:“放你的屁,肯定比你俊俏。你再瞧瞧我的几个学生,哪个模样、风度不是一等一的好?”

阿良嗤笑道:“不谈传授学问,先生也能给学生教出个模样啊?”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其他文脉,学也学不来啊。你看再传弟子当中,小宝瓶,曹晴朗,小裴钱……你再看看你?”

阿良站起身,老秀才问道:“干吗去?”

阿良笑道:“放心,我找人去,估计很快就需要你在这里帮忙说话了。”

老秀才赶紧起身,压低嗓音道:“那就干脆多找几个,还有的赚,我这里有份名单,拿去拿去。”

阿良接过那张纸,收入袖中,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有的忙了,匆匆化虹离去。

在那拳脚与剑都可以随意的天外,悬空对峙的两人四周,光亮点点,皆是遥远星辰。

一个手里拎着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辫小姑娘,一边将手腕与伤口对齐,一边与那人瞪眼道:“够了没?!非要拦着我去蛮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我就一头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叶洲,让你那个可怜兮兮的先生彻底玩完?!”

一袭青衫,面无表情,单手持剑,一身剑气再无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暂时马虎地缝上了那一截纤细手腕,萧愻晃了晃胳膊,灿烂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烦了,我换个地儿,去那宝瓶洲落魄山,拜会一下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一剑递出,就是答案。

蛮荒天下一处渡口,那位与醇儒陈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巨子,单独在此处,一人建城,一人守城,两不耽误。

一个魁梧男子,身边带着个小精怪,从海上归墟来到蛮荒天下,再游历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绕过山头势力,只看山水。

刘十六仰头望向那座“自行生长”的奇异城池。

一旁那个自封旋风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样,背着个大大的包裹,里边都是小精怪舍不得丢的家当,这会儿战战兢兢站在那座渡口边缘,小声道:“师父,书上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样子咱们得绕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师父,啥时候是个头啊?”

刘十六笑道:“本来是想带你来见一见你的小师叔,这会儿不成了,看来还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叹一声:“烦烦烦。能够早些见着小师叔就好了。”

刘十六笑着点头:“过了剑气长城,到时候师父找条渡船,就能轻松些。”

小精怪说道:“师父,我可没有神仙钱!是真穷,不是装穷!”

刘十六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跟你小师叔一个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抠抠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声道:“师父,我就是个小精怪,小师叔是剑气长城的大隐官,会不会嫌弃我啊?”

刘十六笑道:“不会,他是你的小师叔嘛。”

小精怪犹豫了一下:“那么大师伯呢?齐师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见了啊?”

刘十六嗯了一声:“没办法的事情。”

小精怪有些灰心丧气:“师伯们都是这样,那我跟着师父修行作甚?早知道就躲在家乡山里了。”

刘十六笑道:“不要这么想,哪怕是今天,也有些事情,是只有你能做成的。”

小精怪抬起头,一头雾水:“比如?”

刘十六说道:“比如跟师父一起赶路啊。”

小精怪翻了个白眼,只是很快咧嘴笑了起来,师父倒也不算骗人。

“师父,大师伯为啥被称作绣虎啊?”

“是别人给起的,你大师伯也不怎么喜欢这个绰号,好像一直不太喜欢。”

“那么齐师伯为什么总跟左师伯打架呢?是关系不好吗?”

“那时候他们岁数小嘛。两人关系其实很好。”

“那么小师叔为什么会当上隐官啊?”

“回头你自己问他去。”

“师父,大妖到底有多大啊,剑仙有多仙气?”

“不好说啊。”

“师父,你的师父,为什么被叫作老秀才啊?年纪很老吗?”

“没有,其实我们的先生,岁数不算大,只是有些显老。”

“那么我那位祖师爷爷,他最喜欢哪个学生啊?是师父吗?”

“肯定是你的小师叔了。”

“哦,那我可要与小师叔搞好关系了。”

“对的,是得这样。”

“师父,你借我些神仙钱啊。”

“嗯?”

“你说的啊,小师叔是个财迷啊,我要准备一份见面礼。”

“没有,师父没说过。你那小师叔,很大方的,从不抠搜,你见着了他,辈分小,只管收礼,不用送礼。”

“师父,那从今天起,你干脆认我当徒孙吧?等我见着了小师叔,收了礼,再改回来当弟子?”

“这样不好吧?”

“师父,说句心里话啊,我突然觉得跟你混,会没啥大出息。不过算了,看在师伯们和小师叔都那么厉害的分上,就认了你当师父吧。我不反悔,你也要一样啊,别因为以后我没啥出息,就后悔啊。”

“没问题。”

“好,一言为定!那我也没问题了。” o/25s9HY7MkX2kTRolxOBMmwJCNDlGbiN8lWdL4ESnUXGta8XPHlWRMwm5oRxt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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