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到了陌生的环境,第一件着手做的事就是创造一点儿熟悉的气氛。如果他从原来的地方带来一张照片、几本书,就会立刻把照片挂起来,把书摆成一排。但是奎里既没有照片,也没带任何书籍,除了随手带的一本日记。第一天清晨六点钟他就被隔壁小教堂的晨祷声吵醒了,他心头非常恐惧,有一种彻底被世界抛弃的感觉。他仰面躺在床上,倾听着小教堂里虔诚的读经声。如果他的印章戒指具有魔法的话,他一定会转动它,祈求任何一个应召而来的精灵把他送回那个他无以名之、只能称为“家”的地方。但是世界上如果真有魔法,也不会附在他的戒指上。隔壁传来一阵阵抑扬起伏、无从理解的诵经声,倒更像魔法力量的来源。就如同某种药水气味似的,这种声音也使他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曾经得过的一种病症。他责备自己,为什么会没有想到麻风病区同样也是自己害过的那种疾病的蔓延区呢。他本来认为这里只有医生和护士,却忘记了这里会有这么多教士与修女。
迪欧·格拉蒂亚斯在敲门,他那失去手指的手掌在门上划出嚓嚓的声音。一只水桶吊在他的手腕上,像是衣帽间的挂钩悬着一件外衣。奎里在雇用这个仆人前曾问过科林医生,这个人的残肢是否疼痛,医生一再向他保证,说是肢体残缺就失去痛感了。倒是那些手指强直、神经正在坏死的麻风病患者痛楚很大——疼得几乎无法忍受,有时候可以听见他们在夜间呻吟喊叫,但这种疼痛在某种程度上又防止了手指腐烂。奎里仰面躺在床上,屈伸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他并没有感到疼痛。
就这样,从第一天清早起,他着手给自己建立起一套生活规程,在陌生的环境中创造一些熟悉的东西。这是让自己恢复活力的条件。七点钟同神父一起吃早饭。早课晨祷结束后,各人干各人的事。但一到七点,人人都撂下手里的活儿,走进兼做餐厅的大休息室里。保罗神父和菲利浦修士管理发电机,整个教区和麻风病区都由这台发电机供电。让恩神父刚才在修女院主持弥撒。约瑟夫神父已经带着工人在新医院的场地上平整了半天地基了。吃早餐的时候,托马斯神父像吃苦药似的匆匆喝下咖啡,马上出发到学校去。他负责主持两所小学校。这位神父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像是嵌在一张灰土色脸上的两粒石子。菲利浦修士吃饭的时候闷头不响,从不参加别人的谈话。他的年纪比所有神父都大,只会说佛拉芒语,一张脸因风吹日晒、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煎熬,显得非常憔悴。这一张张面孔上的五官都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在奎里眼前,就像底片放在定影液里逐渐显出影像一样。但是奎里越来越往后退缩,生怕和他们熟了以后,这些人会问他一些问题。后来他才发现,这些人也同河边那座神学院的人一样,不会问他什么重要问题的。甚至有些不得不问的事,他们也像在讲一个陈述句似的提出来——“如果你要去望弥撒的话,星期天早上六点半有一辆班车到这儿来”——奎里用不着回答说,二十多年以前他就已经不望弥撒了。没有人会议论他不去望弥撒的事。
医生有一些藏书,吃过早饭他就拿着一本从医生那里借来的书,走到下面的河岸去。这一段河流开阔,将近一英里宽。河里停着一艘长久不用、锈迹斑斑的驳船,坐在上面可以不受蚂蚁侵扰。过了九点,太阳一升高,他就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在这以前,他一直坐在这艘驳船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只是凝视着平稳流动着的卡其色的河水。长着野草和风信子的土块像小岛似的在水面上漂浮着,以汽船慢行的速度缓缓流下去,漂出非洲腹地,漂向遥远的大海。
河对面长着一些大树,树根耸出地面,像正在建造中的轮船的肋材,树梢颜色焦黄,好像放干的花椰菜。这些大树后面是由热带森林构成的一堵绿墙。河边的大树树干呈冷灰色,不生嫩枝,像大水蛇一样扭曲着。白瓷般的小鸟落在咖啡色的水牛背上。有一次他看到一家人坐在一只独木舟上,整整一个钟头这家人只是闲坐着,什么也不干。母亲穿着一件耀眼的黄色衣服;男人的衣服像树皮一样满是皱褶,他身子弓着,手下横着一支桨,却一直没见他划动;一个膝头上揽着幼儿的年轻女人满脸笑容,笑得像一架盖子已经打开的钢琴。当天气变得太热,不能再坐在阳光下的时候,他就到医院或诊所去找医生。等医生看完了病,半天时间就已经安详地过去了。他在诊所里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再感到恶心,用不着再嗅乙醚了。一个月以后,他对医生说:
“你们这里有八百个病人,人手很缺,是不是?”
“是的。”
“如果我对你们能有点儿用的话——我知道我没有受过专门训练……”
“你不久就要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没有什么计划。”
“你懂得不懂得电疗?”
“不懂。”
“可以培训一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到欧洲去待六个月。”
“我不想回欧洲去。”奎里说。
“永远也不回去了?”
“永远不回去了。我害怕回去。”这句话他听着有点儿夸张,又改口说,“我不应该说‘害怕’,我是说我因为种种原因所以不想回去。”
医生正用手指摸弄一个小孩儿的脊背。在外行人的眼里,这个孩子一点儿也不像得了病的样子。“这将是一个重症病例,”科林医生说,“你来摸摸。”
奎里也可能有些犹豫,但他的犹豫同孩子身上的病征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叫别人觉察出来。开始的时候,他什么也摸不到,后来他的手指碰到几块地方,柔软的皮肤好像略微肥厚了一些。“你没有一点儿电学知识吗?”
“很抱歉。”
“因为我正等着欧洲运来一种电疗器械。早就该运到了。有了这种器械,我就可以同时测试出皮肤上二十处不同地方的温度。这用手指是感觉不出来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预测出发生病变的地方。在印度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你说的这些事对我来说过于复杂了,”奎里说,“我这人只懂一个行当,只有一门本领。”
“你是干哪一行的?”医生问,“我们这里是一个微型城市,没有几个行当在我们这里找不到事情做的。”医生突然产生了怀疑,盯了奎里一眼,“你不会是个作家吧?这里可不欢迎作家。我们需要安安静静地工作。我们不想叫报刊界发现我们,就像他们当年发现施威采尔似的。”
“我不是作家。”
“也不是摄影师?这里的麻风病人可不准备被弄到哪个恐怖的博物馆去展览。”
“我也不是摄影师。请相信我,我同你们一样,需要的也是安静。如果我坐的那艘轮船还往前开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登岸了。”
“那么你告诉我你干的是什么行业,我们会给你安排个工作的。”
“我早就放弃我那一行了。”奎里说。一个修女骑着自行车从门外经过,不知在忙着什么事。“这里有没有什么简单的活儿给我做,让我维持我的食宿?”他问道,“例如管绷带的事?这方面我可是没有受过训练,不过这并不难学。我想这里总得有人洗绷带吧。由我来干,可以顶替下一个更有用的工人来。”
“这是修女干的活儿。我要是干涉她们的安排,就惹麻烦了。你这么闲待着是不是有些不安心?也许下次轮船再来你可以乘它回到省会去。在吕克机会可就多了。”
“我永远也不往回走了。”奎里说。
“要是这样的话,你最好通知神父一下。”医生的话语里带着些嘲讽的味道。他高声对药剂师说:“够了。今天早晨不看了。”在他用酒精洗手的时候,回过头来从肩膀上瞥了奎里一眼。药剂师正往外赶病人,屋子里只剩下奎里同医生。医生说:“警察是不是在缉拿你?你可以告诉我,不用害怕——告诉这里任何人都不用怕。你会发现,麻风病院是同外籍雇佣军兵团一样安全的。”
“没有人缉拿我。我没有犯过罪。我向你保证,我的事一点儿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兴趣。我退隐了,就是这么回事。如果神父不愿意要我在这里,我随时都可以离开。”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船不再往前开了。”
“还有陆路呢。”
“陆路是有的,只通往一个方向——你来时的方向。现在经常不通,且现在正是雨季。”
“我还有两只脚。”奎里说。
科林在奎里的脸上寻找笑容,但是奎里的脸却绷得紧紧的。科林说:“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忙而又不在乎在路上吃苦的话,这里还有一辆卡车,你可以开着它到吕克去一趟。轮船可能好几个礼拜也回不来。我的新机器说不定已经运到省会了。你来回大概要走八天,如果运气好的话。你去不去?你得在丛林里过夜,如果渡船不通,就得回来。那简直不能叫作路,”他接着说,他想院长是不会责备他劝说奎里干这个苦差事的,“这是说,如果你想帮忙的话……你看得出来,我们这里的人谁也去不了,谁也腾不出手来。”
“我当然去。我马上就可以动身。”
医生突然想,这可能又是一个听从差遣的人,不是听从宗教权威或政府当局,而是听任风把自己向随便哪一个方向刮。他说:“你到省城还可以弄回一些冷冻蔬菜和牛肉,神父和我都可以换换口味。吕克有一个冷藏库。叫迪欧·格拉蒂亚斯到我那里取一张帆布床。如果你在卡车上带一辆自行车,头一天夜里可以到贝林家去过夜。他们住在河边上,卡车开不过去。卡车再开八小时可以住在商丹家——除非这家人已经回国,我记不清了。最后一站是莱克尔家,一过第二个渡口就是,离吕克大概还有六个钟头的路。你在他家会受到热烈欢迎,这一点绝无问题。”
“我倒愿意在卡车里过夜,”奎里说,“我不善于交际。”
“我把话说在前头,这次旅行可不是好受的。不去也没关系,反正轮船迟早会把机器运来的。”
他停了一会儿,等着奎里回答,但奎里说的还是那句话,“我很愿意做一点儿事。”双方互不信任,这场谈话没法儿继续下去了。医生觉得,他唯一能平安无事地说出的句子似乎早已封存在诊所的一个药瓶里,散发出一股甲醛的气味。
大河在丛林里缓缓地转了个弯,形成了一个大弓背。一代又一代的行政长官都曾努力想从省会吕克修一条公路横穿这一弓背,但都被森林同淫雨击败了。雨季一来,地面就出现一个个的沼泽,河水暴涨,轮渡停摆,公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横卧着一株死树,像是被许多岩层划分开的地质时代。在密林深处,几百年的时光弹指即逝,树木不知不觉地老朽了,这里,那里,一棵树枯死了,斜卧在缠绕着它的古藤的怀抱里。但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藤条再也支持不住沉重的树干,于是它们就把自己的尸骸缓缓地撂倒在一块狭小的隙地上。并没有柩车来把这些尸体运走,要想清除它们只有放火烧掉。
一到雨季,谁也不想走这条公路。住在森林里的几户殖民者这时便完全与外界隔绝了。想要到外面去,只有一个办法:骑着自行车先到河边,在一个渔村露营,然后等着什么时候轮船从这里经过。过一段时间,不再落雨了,但人们还需要耐心地等待着。一直要等好几个星期,政府才能派出人来,在公路上点起火堆把死树烧掉,把障碍物清除开。如果连着几年忽略了清除工作,修好的公路便完全消失,永远不能使用了。莽莽的丛林很快就会把它变成一条似有若无的爬痕,非常像原始人在石壁上刻画的粗线道儿。这时盘踞在路上的便只有爬行动物、昆虫、几只小鸟和猿猴了。对了,也许还有俾格莫依族居民,这是唯一不需要道路便能在丛林中生存的人。
头一天夜里,奎里把卡车停在公路一个转弯处。这里有一条岔路通到贝林的种植园。他打开一个汤罐头、一个法兰克福肉肠罐头。迪欧·格拉蒂亚斯抽空在卡车车厢里给他支起帆布床,点上了酒精炉。他想叫迪欧·格拉蒂亚斯同他一起吃饭,但这个非洲人带来了一口用破布裹着的铁锅,很快就把自己的饭食做好了。于是这两个人闷声不响地各自进餐,中间隔着卡车,倒好像在两个不同房间里似的。吃过饭后,奎里从车头前边绕过来,打算同迪欧·格拉蒂亚斯闲谈两句。没想到他这位仆人一看见他走过来,马上躬身起立,像是奎里走进他房间里来做客似的。迪欧·格拉蒂亚斯这样一本正经,弄得奎里——不管他原来想要说的是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如果这个非洲人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比尔也好,让恩也好,马克也好,奎里或许还能用法文说一两个简单的句子,偏偏他叫迪欧·格拉蒂亚斯,这个名字好像粘在奎里的舌头上,怎么也吐不出来。
因为知道现在绝对睡不着觉,奎里离开了卡车,沿着最后通到河边或是贝林经营的种植园的小路走了一段。他听到背后迪欧·格拉蒂亚斯的两只脚咚咚地响着。迪欧·格拉蒂亚斯跟在他后面也许是想保护他,也许是害怕被抛在后面,在黑暗中独自待在汽车旁。奎里不耐烦地转回身,他不喜欢别人跟着他。迪欧·格拉蒂亚斯也站住了,他拄着一支拐杖,两只没有脚趾的肉团戳在地面上,活像一个若干世代前就生长在那里、每逢特别节日要受人们奉献祭物的什么邪神。
“这是去贝林家的路吗?”奎里问。
他面前的这个人回答了一声“是”,但是奎里猜想,非洲人对所有这类问题大概都是这么回答的。他回到停车的地方,在帆布床上躺下。他听到迪欧·格拉蒂亚斯在卡车下面窸窸窣窣地也在自己床铺上就寝。奎里仰面躺着,抬头望着天空。他本想能看到几颗星斗,但是蚊帐的纱布却模糊了他的视线。丛林像其他时间一样,夜里一点儿也不宁静。寂静是属于城市的。他梦见一个自己曾经认识、自以为深深爱过的女孩子。她淌着眼泪向他走来,因为她打碎了一个心爱的花瓶,看到奎里并没有像她那样心疼,她非常生气。她在奎里脸上掴了一掌,但奎里一点儿也没有感到疼痛,倒好像她只是在他面颊上用黄油涂抹了一下似的。他说:“真是对不起。我的病已经很重。我的神经已经没有知觉了。我是一个麻风病患者。”他正在给她解释自己的疾病时,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
在丛林中的日日夜夜,大都是这样度过的。除了无穷无尽的树林叫他感到厌烦外,并没有别的苦恼。渡船并没有停渡,河水也没有泛滥,尽管前一夜下了一场暴雨。落雨的时候,迪欧·格拉蒂亚斯用苫布在卡车车厢上搭了一个帐篷,他自己像每夜一样仍然睡在车厢下面。后来太阳又出来了,在离开吕克几公里远的地方,路终于像是条路了。
医生的电疗器械他们寻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点儿线索。奥特拉柯公司的货运处一点儿也不了解情况,建议奎里到海关去询问一下。海关只不过是河港码头上的一间小木棚子,一群咬架的野狗在周围跑来跑去,汪汪叫着。海关的人对奎里问他的事既不感兴趣又不肯合作,最后他只好到欧洲籍的管理员家里,把管理员从午睡中叫起来。这人住在一套蓝色和粉红色的近代化公寓里,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公园旁边。公园里,水泥椅子中午晒得滚烫,没有一个游人。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非洲女人,看样子她正在和管理员一起享受午休。管理员是个佛拉芒人,已经一把年纪了,不怎么会说法语。这人眼睛下面长着两个大眼袋,像是两只钱包,收藏着一生失意中的一些残缺的记忆。奎里这一个时期已经习惯于蛮荒丛林中的生活,觉得这个人完全是来自另一个时代、另一个种族,同自己没有一丝相同之处。墙上挂着的一份广告月历印着维米尔 的一幅三联的彩色画:妻子同几个孩子围着一架盖子没有打开的钢琴。墙上还有管理员本人的一幅肖像,穿着不知哪次战争期间的式样古老的军服。这两件东西都像是一种早已死去的文化遗物。尽管时间还可以准确地推算出来,但它们所代表的感情再怎么研究也绝不会叫人理解的。
管理员非常热情,但也有些慌乱,他好像急于用殷勤招待来掩饰自己午睡的某种秘密。在匆忙中他连裤子扣都忘记扣好。他请奎里坐下喝一杯酒。但是一听说奎里来自麻风病院,他马上显出惶惑不安的神情,不断斜眼瞟看奎里坐的椅子,说不定他期待着看到麻风杆菌正在往椅垫里钻呢。他说关于电疗器械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猜想它或许储放在天主教堂里。当奎里走出他的房间,还没有离开楼梯口的时候,已经听到浴室里开水龙头的声音了。管理员显然正在洗手消毒。
果然是这个情况:装电疗器械的箱子在教堂里存放了很长时间,但是那位负责的神父却矢口否认那里面是仪器。他认为里面装的不是圣徒雕像就是给神父运来的书籍。上次奥特拉柯班船来的时候已经把箱子运走,轮船在河道上某个地方抛锚了。奎里离开教堂,驱车到冷藏库去。午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排在别人后面等待领取扁豆罐头。
奎里身边响起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每个殖民地居民都在为某件小事大发脾气,比赛着嗓门儿大小要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欧洲。因为怕人认出自己,他本能地拱起肩膀,低下头来。到了这家卖冷冻蔬菜的商店,他才意识到在河边麻风病村里还是能享受到一定程度的宁静的。“你们肯定有马铃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们怎么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昨天的班机运来的。这是驾驶员亲口对我说的。”在她向欧洲籍的商店经理交涉时,打出的显然是手里的王牌:“总督要到我家里来吃饭。”包在塑料口袋里的马铃薯果然神秘地出现了。
一个声音说:“你大概是奎里吧?”
他转过头来。招呼他的人身材很高,背有些驼,五官、四肢都比一般人大了一号。这人看上去像是放在浴室里生长的一株植物,因为空气潮湿闷热,枝干长得有些过头了。他蓄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像是嘴唇上挂着一抹煤灰,一张脸生得扁扁的,又狭又长,简直没有尽头,活像是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这一定理的实例说明。他把一只焦躁不安的、热烘烘的手掌搭在奎里的胳膊上说:“我是莱克尔。前两天我到麻风病院去没有看到你。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班船来了吗?”
“我是坐卡车来的。”
“你的车能开过来真是太幸运了。回去的时候一定得在我家住一夜。”
“麻风病院在等着我回去呢。”
“没有你,他们也过得去。再说他们就是等着你回去,路也不通。昨天夜里下过那场雨以后,渡船又得停了。你在这儿等着买什么?”
“我只买一点儿 扁豆 和……”
“伙计!给这位先生拿一点儿 扁豆 。你知道,在这儿买东西非得大声嚷嚷,不然他们就不理你。你要是不在我家过夜就只能待在这儿等着河水落下去。我告诉你,你不会喜欢这里的旅馆的。我们这儿是个非常土气的小地方。像你这样的人在这儿不会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做。你就是 那位 奎里,是不是?”莱克尔紧紧闭住嘴巴,眼睛像是一个侦探的似的狡猾地眨动着。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不都像麻风病院的那些神父和那位古怪的医生朋友,完全和外界隔绝。这里当然有点儿像大沙漠,可我们还是——通过种种渠道——同外界保持着联系。我要两打淡啤酒,伙计,快点儿。我当然不会泄露你的身份,我什么都不说。我不会出卖一个到我家做客的人。你住在我家比住在旅馆里安全得多。家里只有我同我妻子两个人。其实这件事还是我妻子首先说的:‘你想这个人可不可能就是 那位 奎里?’”
“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你到我的家里以后,我可以给你一张照片看——在一份杂志上。我留着不少过期刊物,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用的。啊,这本杂志可真有用。不然的话,我们可能会把你当作奎里的一位本家,或者是偶然同姓的人。谁想得到 那位 奎里会躲到丛林里的一座麻风病院来呢!我得向你承认,我确实有一些好奇。但你是可以信任我的,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信任我。我也有一些棘手的问题,所以我对于别人的这类问题是很同情的。我自己过的就是隐居生活。咱们还是到外边去吧。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是该小心着点儿,‘隔墙有耳’,对不对?”
“我怕……他们在等着我回去……”
“上帝是天气的主宰。我对你说实话,奎里先生,你是走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