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医生在查看一个人的化验记录——为检查麻风杆菌取下的皮肤切片,经过化验,一连六个月的结果都是阴性。腋下拄着一根拐杖、站在他面前的这个非洲人,已失去了手指和脚趾。科林医生说:“好极了。你的病已经好了。”
这个人向医生的诊桌走了一两步。他的两只没有脚趾的脚像是两根棒子,走起路来好像在用桩子夯地。他有些担心地说:“我得离开这儿了吗?”
科林医生看着这人伸出一只残疾的手掌,那活像一块快要雕刻成手形的木块。麻风病院的一条院规是,只收容有传染性的病人,病愈的人必须回自己的村子去,或者,如果可能的话,在省会吕克的医院里作为门诊病人继续接受必要的治疗。但是吕克离这里很远,不论走陆路还是水路都有好几天的行程。科林说:“你到外面去找工作很不容易,我给你想想办法。你先和修女们谈谈。”失去指头的手看来什么用也没有,但是它能学会的技艺实在惊人。麻风病院里就有一个没有手指的病人会织东西,同修女织的一样好。但是这种成功也可能是很可悲的,因为这让我们看到,他们不得不抛弃掉的一部分肢体是多么宝贵。十五年来,医生一直梦想,有一天他会募集到足够的基金,给每一个肢体残缺的人制造出特殊的工具,但是现在他却连给医院病人购置像样的褥垫的钱都快没有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迪欧·格拉蒂亚斯。”
医生不耐烦地喊叫下一个病人。
这是一个手指神经麻痹的年轻女人,手像鸡爪一样。医生试着弯了弯她的手指。她疼得浑身一哆嗦,但是仍然面带笑容,又勇敢又有点儿卖弄风情,倒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讨好医生,叫医生不再给她更多痛苦似的。她的嘴唇上涂着紫色口红,和她的黑色皮肤很不相称。她右边的乳房裸露在外面,因为刚才在诊所外面的台阶上,她还在给自己的孩子喂奶。她的一只胳膊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足有半臂长,那是医生为了剥出被管鞘压死的尺神经给她做了切割手术后遗留下的痕迹。现在这个年轻女人使一点儿劲就可以稍微弯曲一下手指了。医生在她的病历卡上写了“石蜡” 两个字,以请修女们注意,接着他又叫下一个病人。
十五年来,医生只记得有两天比今天的天气更热。连本地的非洲人都感觉出这种炎热了,因而这一天到诊所来看病的人只有平常的一半。没有电扇装置,科林医生在阳台上临时搭了一个棚子,就在下面看病。一张桌子,一把硬木椅子,他身后是一间狭小的办公室。他很怕进去,因为那里面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装病历的柜子就摆在里面,铁柜简直烫手。
一个又一个病人把身体裸露给他。虽然看了这么多年病,他对某些麻风病患者身上发出的甜丝丝的腐肉味,还是不能完全习惯。对他来说,这种气味简直成了非洲人的气味了。他用手摸着那生了病的皮肤,又机械地做病历记录。这些记录没有什么价值,但是他知道他的手指是能给病人以安慰的:他们从医生那里知道,自己并不是不可接触的人。既然治疗肉体病痛的方法已经发明出来,他必须永远记住,麻风病还仍然是一个心理学上的问题。
科林医生听到从河上传来了汽船上的船钟声。院长骑着自行车,经过诊所向河滩驶去。他招了招手,医生也举手示意。说不定来的是久已误期的奥特拉柯公司的班船。班船本应该两周来一次,带来信件,但是它却从来没有准期来过,不是因为突然要装载一批货物而被耽搁住,就是哪里的排气管出了毛病,中途抛了锚。
一个婴儿啼哭起来,于是诊所左近的所有婴儿像一群小狗似的立刻齐声号叫起来。“亨利!”科林医生喊了一声。年轻的非洲药剂师用当地话高喊:“快奶奶孩子。”于是平静马上就恢复了。十二点半,医生开始午休。他在那间又闷又热的小办公室里,用酒精把手擦干净。
他向河滩走去。他一直等着从欧洲寄来的一本书——一本日文版的《麻风病分布图》。也许这本书会随着这批邮件寄来。麻风病村的一条长街一直通向河边。一幢幢两间一套的砖房,后院搭着一间小土房。十五年以前他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只有土坯砌的房子,现在他们则用这些房子做厨房了。但是如果哪个病人知道自己没有几天好活,他还是自愿搬到后院的小土房里去。在一间摆着收音机、挂着前任大主教照片的房间里,他是不能平静地死去的;他愿意死在自己无数祖先告别人世的地方,死在一个充满泥土和树叶气息的阴暗的角落里。左手第三个小院里,现在就有一个老人等待着死神的召唤,厨房门后的暗影里摆着一张破烂的帆布椅,他正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走出村子,就在快要看见河流的地方,人们正在清理一块地,准备将来有一天在这里修建起新的麻风病医院。
一群麻风病病人正在砸实最后一块地基,监督他们的约瑟夫神父在同他们一起劳动,卖力地夯着地。约瑟夫神父穿着一条旧卡其短裤,头上戴着的一顶软帽,好像是多年以前被河水冲到河滩上让他拾起来的。
“是奥特拉柯公司的班船吗?”科林医生高声问道。
“不是,是主教的船。”约瑟夫神父回答道。他一边说一边往远处走,两脚在地上跺着,看一看土地是否夯实了。他早已染上了非洲人的习惯,同人讲话的时候脚步不停,而且总是用脊背对着你。他说话也像非洲人似的,声音高亢,语调常常变化:“他们说船上有一个旅客。”
“一个旅客?”
作轮船燃料用的木柴垒成一条小巷,科林医生看到汽轮的烟囱耸立在巷口。一个陌生人正从这条巷子向他走来,看见他的时候,对他举起帽子来。这人同他年纪相仿,也将近有六十岁了,灰白的胡楂早上没有刮,身上穿着一套皱巴巴的热带服饰。“我叫奎里。”他自我介绍说。科林医生拿不定他的口音是法国人还是佛拉芒人,正像他听到这个人的姓还是不能立刻判断出他的国籍一样。
“我是科林医生,”他说,“你准备在这儿住下来吗?”
“船不往前开了。”那人回答说,倒好像他的行踪全靠这件事决定似的。
科林医生每月单独同院长讨论一次医院的账目。医院的行政开支靠教会维持;医生的薪金和药品则由政府拨款支付。政府比教会有钱,但不太愿意拿出来,医生想尽办法减轻教会的负担。在与共同敌人作战中,医生同院长结成了亲密的战友。医生偶尔甚至还去望弥撒,虽然早在他到这个苦难与炎热的国土之前,已经对传教士们可能信奉的任何神明都失去信仰了。唯一使他恼火的是,院长不论何时何地,除了主持弥撒和睡觉以外,口里总是离不开一支方头雪茄。这种雪茄气味呛人,科林医生的住房又不大,而且这位身为院长的神父总是把烟灰掉到医生的小册子同报告稿里。现在医生就不得不把账本里的烟灰拂掉。这本账本是他为吕克负责医药卫生的官员准备的,他已经把应由教会付的一个新钟和三顶蚊帐的费用移到政府支付款项里面。他做得很巧妙,绝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真是对不起。”院长一面道歉一面继续往打开的麻风病分布图上落烟灰。地图上鲜艳的色彩和旋涡图形活像是复印的凡·高的风景画。在院长来找他谈话以前,医生一直从欣赏艺术的角度翻看着这本图集。“我真太不像话了,”院长拂去书页上的烟灰说,“哪次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掉这么多烟灰,可是你知道,刚才莱克尔先生找我来了。这个人把我弄得心烦意乱。”
“他要干什么?”
“啊,他要了解一下咱们新来的这位客人。当然了,他还准备喝点儿客人带来的威士忌。”
“就为这个他跑了三天路,划得来吗?”
“哼,不管怎么说,他至少喝到威士忌了。他说公路已经有四个星期不通车,他一直找不到人谈谈人生哲理的问题,简直把他苦死了。”
“他的妻子身体好吗?种植园经营得怎么样?”
“莱克尔到这儿来是想打听点儿新闻。他从不告诉你他自己的事。另外,他还想同人讨论讨论他精神上的苦闷。”
“我可从来想不到他会有什么苦闷。”
“一个人要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向人夸耀,”院长说,“就只有炫耀自己的精神苦闷了。他喝了两杯威士忌以后就同我谈起上帝慈悯的问题。”
“你怎么把他打发了?”
“我借给他一本书。他当然不会看的。答案他早就知道了——在神学院里浪费了六年光阴算把他给毁了。他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是想弄清楚奎里到底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要在这里待多久。如果我知道这些事的答案,说不定我会告诉他的。幸亏莱克尔害怕麻风病人,恰巧奎里的用人这时走了进来。你为什么把迪欧·格拉蒂亚斯给他使唤?”
“迪欧·格拉蒂亚斯病已经好了,他的麻风杆菌损害了知觉,病自己就好了。我不想把他打发走。他虽说没有手指和脚趾,可是扫扫地、铺铺床还是成的。”
“到我们这里来的客人有的很挑剔。”
“我可以向你保证,奎里不在乎用人害没害过麻风病。实际上,迪欧·格拉蒂亚斯还是奎里自己要的。他是奎里登岸后遇见的第一个麻风病患者。当然了,我已经告诉他,这个人的病已经好了。”
“迪欧·格拉蒂亚斯给我送来一张条子。我想莱克尔是很不赞成我接触这张字条的。我注意到,在他同我告别时,没敢和我握手。人们关于麻风病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想法,医生。”
“都是从《圣经》上看来的。正像人们对性的问题的看法一样。”
“人们对于《圣经》上的东西,只是挑选他们愿意相信的才记住,真是太遗憾了。”院长说。这次他尽量想把雪茄上的烟灰弹到烟灰缸里去,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弹准过。
“你看奎里是怎么回事,神父?你认为他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
“我太忙了,没有工夫探索别人的行为动机。我分配给他一间屋子、一张床。多养活一个人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说句公道话,这个人很肯帮忙做事——如果说这里有什么忙他帮得了的话。也许他只是在找个地方,能够不受打扰地休息一下。”
“很少有人愿意找个麻风病院来休息度假。当他向我要迪欧·格拉蒂亚斯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我怕我们这里有了一个心理反常、迷上了麻风病患者的人。”
“迷上麻风病患者的人?我是不是这样一个人?”
“你不是,神父。你到这儿来是服从教会的差遣。但是世界上确实有这么一种喜爱麻风病人的人,这你知道,虽然这种人大多数是女人。施威采尔 就吸引住了她们。她们好像福音书里记载的那个女人 ,宁可用自己的头发也不愿意用件什么消毒的东西擦洗别人的脚。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达米恩 是不是也有这种精神变态。为了给麻风病患者服务,他是用不着让自己也传染上麻风病的。只消采取几点很简单的预防措施就够了。我的手指头如果烂掉,医术反而会更好些吗?”
“我觉得探索别人的行为动机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奎里没有坏心眼儿。”
“他到这儿来的第二天,我带他到医院去看了看。我想观察一下他有什么反应。他的反应很正常——感到恶心,没有好感。我不得不让他闻了闻乙醚。”
“我可不像你这样,医生,动不动就怀疑别人迷上了麻风病患者。有的人安于贫穷,愿意过着贫穷潦倒的生活。难道这是坏事吗?需要劳烦我们创造一个带‘迷’的词来形容他们?”
“迷上了麻风病患者的人不但当不了好护士,自己临了还要传染上这种病。”
“这话尽管有些道理,但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医生,麻风病也是一个心理学问题。患麻风病的人要是感到有人喜爱他们,可倒是一件很宝贵的事呢!”
“病人什么时候都看得出来,别人喜爱的是他本人,还是他得的麻风病。我不需要麻风病有人爱。我要麻风病从世上根绝。全世界现在有一千五百万人得这种病。我们不需要在精神变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神父。”
“我倒希望你的时间别抓得这么紧。你工作得太紧张了。”
但是科林医生并没有听进去这句话。他说:“你还记得修女们在丛林里开的那座小型麻风病院吗?D.D.S. 被发现为治疗麻风病的特效药后,这个麻风病院的病人大为减少,最后只剩下六七个人了。你知道有一个修女对我说什么?‘太可怕了,医生,’她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连一个麻风病人也没有了。’这个修女肯定是个迷上麻风病的人。”
“怪可怜的。”院长说,“但是你没有看到事物的另一面。”
“哪一面?”
“一个老处女,没有独自的精神世界,一心要做好事,要替别人服务。世界上为这种人安排的地方并不多。因为每周服用D.D.S.药片,病人越来越少,她为别人服务的机会就逐渐被剥夺了。”
“我还以为你不研究行为动机呢。”
“啊,这只不过是我从表面上观察的,同你给病人诊断差不多,医生。但是如果我们对事情都不深究,看待问题更表面化一些,可能对所有的人倒更有好处。从表面上判断问题并无坏处。相反地,如果我向深处探索,非要研究一下那位修女想为别人服务的动机和后面还隐藏着什么,没准儿我会发现极其可怕的事儿。等挖掘到那个地方,我们就不得不住手了。如果再往深处挖掘,谁知道会怎样——说不定可怕的东西也并不太厚。不管怎么说,只从表面上判断问题还是安全一些。谁要是觉得判断不恰当,也不过耸耸肩膀。就连受害者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那么奎里呢?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当然了,我是说从表面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