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矣,名之不可以不正也!观去岁南皮尚书之陈学务折,及管学大臣张尚书之复奏折:一虞哲学之有流弊,一以名学易哲学。于是海内之士颇有以哲学为诟病者。夫哲学者,犹中国所谓理学云尔。艾儒略《西学发凡》有“费禄琐非亚”之语,而未译其义。“哲学”之语实自日本始。日本称自然科学曰“理学”,故不译“费禄琐非亚”曰理学,而译曰哲学。我国人士骇于其名而不察其实,遂以哲学为诟病,则名之不正之过也。今辨其惑如下。
今之诟病哲学者,岂不曰自由平等民权之说由哲学出,今弃绝哲学,则此等邪说可以熄乎?夫此等说之当否,姑置不论。夫哲学中亦非无如此之说,然此等思想于哲学中不占重要之位置。霍布士之绝对国权论,与福禄特尔( 公译伏尔泰 )、卢骚( 公译卢梭 )之绝对民权论,皆为哲学说之一。今以福禄特尔、卢骚之故而废哲学,何不一思霍布士之说乎?且古之时有倡言民权者矣,孟子是也。今若举天下之言民权,而归罪于孟子,废《孟子》而不立诸学官,斯亦过矣!欲废哲学者,何以异于是?且今之言自由平等,言革命者,果皆自哲学上之研究出欤?抑但习闻他人之说而称道之欤?夫周秦与宋代,中国哲学最盛之时也,而君主之威权不因之而稍替。明祖之兴,而李自成、洪秀全之乱,宁皆有哲学家说以鼓舞之欤?故不研究哲学则已,苟研究哲学,则必博稽众说而唯真理之是从。其视今日浅薄之革命家,方鄙弃之不暇,而又奚惑焉?则竟以此归狱于哲学者,非也。且自由平等说非哲学之原理,乃法学、政治学之原理也。今不以此等说废法学、政治学,何独至于哲学而废之?此余所不解者一也。
于是说者曰:哲学即令无害,决非有益,非叩虚课寂之谈,即鹜广志荒之论。此说不独我国为然,虽东西洋亦有之。夫彼所谓无益者,岂不以哲学之于人生日用之生活无关系乎?夫但就人生日用之生活言,则岂徒哲学为无益,物理学、化学、博物学,凡所谓纯粹科学,皆与吾人日用之生活无丝毫之关系。其有实用于人者,不过医、工、农等学而已。然人之所以为人者,岂徒饮食男女,芸芸以生,厌厌以死云尔哉!饮食男女,人与禽兽之所同,其所以异于禽兽者,则岂不以理性乎哉!宇宙之变化,人事之错综,日夜相迫于前,而要求吾人之解释,不得其解,则心不宁。叔本华谓人为形而上学之动物,洵不诳也。哲学实对此要求而与吾人以解释。夫有益于身者与有益于心者之孰轩孰轾,固未易论定者。巴尔善曰:“人心一日存,则哲学一日不亡。”使说者而非人则已;说者而为人,则已于冥冥之中认哲学之必要,而犹必诋之为无用,此其不可解者二也。
尤可异者,则我国上下,日日言教育,而不喜言哲学。夫既言教育,则不得不言教育学;教育学者实不过心理学、伦理学、美学之应用。心理学之为自然科学而与哲学分离,仅曩日之事耳;若伦理学与美学,则尚俨然为哲学中之二大部。今夫人之心意,有知力,有意志,有感情。此三者之理想,曰真,曰善,曰美。哲学实综合此三者,而论其原理者也。教育之宗旨,亦不外造就真善美之人物,故谓教育学上之理想即哲学上之理想,无不可也。试读西洋之哲学史、教育学史,哲学者而非教育学者有之矣,未有教育学者而不通哲学者也。不通哲学而言教育,与不通物理、化学而言工学,不通生理学、解剖学而言医学何以异?今日日言教育,言伦理,而独欲废哲学,此其不可解者三也。
今之欲废哲学者,实坐不知哲学为中国固有之学故。今姑舍诸子不论,独就六经与宋儒之说言之。夫六经与宋儒之说,非著于功令而当时所奉为正学者乎?周子“太极”之说,张子“正蒙”之论,邵子之《皇极经世》,皆深入哲学之问题。此岂独宋儒之说为然,六经亦有之。《易》之“太极”,《书》之“降衷”,《礼》之“中庸”,自说者言之,谓之非虚非寂,得乎?今欲废哲学,则六经及宋学皆在所当废,此其所不解者四也。
于是说者曰:哲学既为中国所固有,则研究中国之哲学足矣,奚以西洋哲学为?此又不然。余非谓西洋哲学之必胜于中国,然吾国古书,大率繁散而无纪,残缺而不完,虽有真理,不易寻绎,以视西洋哲学之系统灿然、步伐严整者,其形式上之孰优孰劣,固自不可掩也。且今之言教育学者,将用《论语》《学记》作课本乎?抑将博采西洋之教育学以充之也?于教育学然,于哲学何独不然?且欲通中国哲学,又非通西洋之哲学不易明也。近世中国哲学之不振,其原因虽繁,然古书之难解,未始非其一端也。苟通西洋之哲学,以治吾中国之哲学,则其所得当不止此。异日昌大吾国固有之哲学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学之人无疑也。今欲治中国哲学,而废西洋哲学,其不可解者五也。
余非欲使人人为哲学家,又非欲使人人研究哲学,但专门教育中,哲学一科必与诸学科并立,而欲养成教育家,则此科尤为要。吾国人士所以诟病哲学者,实坐不知哲学之性质之故,苟易其名曰理学,则庶可以息此争论哉!庶可以息此争论哉!
(原载《教育世界》杂志19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