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钗听戏又能生出什么风波来?大家为什么会夸宝钗博学?黛玉听到有人取笑自己会做何反应?史湘云的心直口快又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宝玉为什么会两头受气呢?
为了贵妃省亲,贾府人人忙得疲惫不堪,只有宝玉无事最悠闲。
这天下午,宝玉去黛玉房中探视。彼时黛玉正在床上午歇,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便说道:“你且出去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痛。”宝玉道:“酸痛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来替你解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是困,只是想略歇一会儿,你且别处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哧”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吧。”黛玉道:“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走到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道是哪个脏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的枕头递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一块纽扣大小的血迹,便起身凑近前来,准备用手去摸:“这又是谁的手指划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刚才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绢子来要擦。黛玉连忙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
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清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长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寒冬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那么着,这香是从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都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话,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厉害,你也不知道,从今可不饶你了!”说着,他翻起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平素最怕痒,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不知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便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材,蠢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她?”宝玉方听出来,便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
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躺下,用绢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哎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吗?”黛玉见他说得很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忙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编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是扯谎,从来也没听说过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都知道?”黛玉道:“你说。”
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才好。’于是拔令箭一支,遣了个能干的小耗子去打听。
“很快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唯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听了大喜,马上拔了一支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老耗子又拔一支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地都各领令去了。只剩香芋一种,老耗子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子和众耗子见它这样,恐它不熟练,又怯懦无力,不准它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它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它们直接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然后,暗暗儿用分身法搬运,渐渐地就搬运完了,这不比直接硬偷取巧吗?’
“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话音刚落,摇身说‘变’,竟变成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子忙笑说:‘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打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了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典故来。”黛玉笑道:“饶骂人了,你还说是典故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典故呢?”黛玉忙让坐,笑道:“还有谁?他饶骂人,还说是典故。”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典故本来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典故的时候儿他偏就忘了。有今儿记得的,元宵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别人冷得了不得,他只是出汗。这会子偏又有了记性了!”
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现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报还一报,不爽不错的。”
原来宝玉知黛玉身子弱,怕她饭后贪睡,一时存食,或睡多了夜间走了闲,这都不是保养身子的良方。现在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黛玉也就没有睡的念头,自己这才放了心。一天,正是宝钗的生日,贾母决定出资替她过生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吃过饭开始点戏,贾母叫宝钗先点,宝钗推让,后来点了一出《西游记》,贾母很是喜欢。贾母又让薛姨妈点,薛姨妈因为女儿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叫凤姐点,凤姐知道贾母喜欢热闹,更喜欢插科打诨的喜剧,就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是喜欢。之后黛玉、宝玉、史湘云等人也点了戏。宝钗后来又点了一出《山门》。这是演《水浒》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后醉打山门的戏。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的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这一出戏是一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辞藻中,有支‘寄生草’极妙,你可曾知道!”
宝玉见她说得这么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漫媪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得拍膝摇头,称赞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说得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到晚方散。
散戏后,贾母因为很喜欢扮小旦的和扮小丑的戏子,特地命人把这两个人带进来,细看之后,越发喜欢。凤姐笑道:“这个孩子的扮相活像一个人,你们瞧不出来?”宝钗心里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是点了点头不敢说。湘云嘴快说:“我知道,像林姐姐。”宝玉听了,忙给湘云使眼色。
晚上,湘云就命丫鬟翠缕收拾衣服,还说:“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色!”宝玉解释说:“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只是不肯说。我怕你得罪了人,才使的眼色。”湘云摔手说:“你别花言巧语,别人拿她取笑使得,我说了就不对。难道她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湘云不想听这种话,回贾母房中睡了。宝玉讨了个没趣,又去找黛玉,谁知黛玉不让他进门。宝玉呆站在门外,黛玉以为他走了,开门一看,他还在那里。宝玉问黛玉为什么生气,黛玉冷笑说:“还问我!拿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黛玉还怪宝玉对湘云使眼色,说:“你安的什么心?难道她是公侯小姐,我是民间丫头?你还说我是小心眼,她得罪了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宝玉这才知道刚才他和湘云的对话被黛玉听见了,自己原本怕她们两人生气,所以就在中间调停,不料落了个两头受气。正合着前日看《南华经》说的“巧者劳而智者优,无能者无所求”,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当,将来还干什么?……”想到这里,他也不再辩解,转身回房了。黛玉见他一言不发,便说:“这一走,一辈子都别来了,也别说话!”
那宝玉不理,竟回来躺在床铺,只是闷闷的。袭人虽深知原委,不敢劝说,只得以别事来说,便笑道:“今儿听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这是怎么说呢?”袭人道:“好好儿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姐儿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样儿了?”宝玉冷笑道:“她们娘儿们姐儿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问他:“大家彼此都开心,你也要随和点。”宝玉说:“什么‘大家彼此’?她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
说着眼泪汪汪,吓得袭人不敢再劝。宝玉来到案头,提笔写下: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又念了一遍自觉心中再无挂碍,便上床睡觉去了。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看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写得是什么话。”便将宝玉刚才所写的拿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没什么关系。”说毕,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黛玉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佛书禅机最能移性的,他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
三人说着,过来见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黛玉、宝钗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宝钗道:“这才是彻悟。当年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佛法的继承人,令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
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要谈禅了——连我和宝钗两个人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么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她们所能的。宝玉自己想了一想:“原来她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玩话罢了。”说罢,四人仍和好如初。
在封建社会,戏子被认为是下九流的。作为一个大家小姐,被比成戏子是一种极大的侮辱。而在这个场景中,凤姐明明要让人说出来,却偏偏自己不开口,这展示了她一贯的行事作风,而宝钗和宝玉的点头不说,都铺垫了最后湘云的直爽,突出了人物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