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诗作中出现的“题诗”“赋诗”“吟诗”“哦诗”等表达大多是对杜诗的延承,但在描写的细致和多样等方面较之杜诗更为突出,这一特征在陈与义的诗中尤为明显。
“题诗”这一表达在陈与义诗中共计出现十三次,承载了非常丰富的涵义。“南涧题诗风满面” (《散发》)写具体情境中的题诗;“题诗船壁后来看” (《舟行遣兴》)将眼前的“题诗”行为放置在绵长的时间背景之下去观照,都是对于杜甫诗歌中相关表达的继承。在“一帘细雨独题诗” (《石限病起》)中也不难看到杜甫“独立苍茫自咏诗”的痕迹。陈与义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在杜诗细致书写“赋诗”“吟诗”情态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掘出“题诗”之所以发生的过程性并将其呈现在诗歌文本之中。正如以下诗句所表明的那样:“鹳鹤忽双起,吾诗还欲成” (《小阁》)、“洒面风吹作飞雨,老夫诗到此间成” (《罗江二绝》其一)。这两例清晰地展示了外部环境是怎样激起了诗人内心的波澜,“诗”如何得以成型,眼前转瞬即逝的景致如何被诗人捕捉到进而成为诗歌本身的一部分这一过程。而“成诗”的过程往往具有实时性和不可复制性,“有诗还忘记” (《晓发杉木》)、“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 (《春日二首》其一)两例恰恰表明了这一点:诗人内心感知到的诗意和诗人在语言表达上的疏离这一过程清晰地呈现在诗歌文本之中。另如“新诗满眼不能裁,鸟度云移落酒杯” (《对酒》)同样表达了诗人在语言表达上的窘迫,“裁”字出杜诗“排闷强裁诗”,与杜甫在诗中通过“强”字呈现出的“裁诗”的滞涩状态不同的是,陈与义更侧重于呈现眼中有如此佳景而不能够裁新诗的诗歌写作困境。
当然,诗人也常常自发地外出去“寻诗”,在“柳林横绝野,藜杖去寻诗” (《游八关寺后池上》)中,诗人专门地拄着藜杖外出寻诗;在“醒来推户寻诗去,乔木峥嵘明月中” (《寻诗两绝句》其二)二句中,半夜从酒醉中醒来的诗人特意地推开了门,在明月乔木中去寻诗,明月下的乔木这一场景本身就是诗意的来源,诗人在呈现出诗意产生的特定情境之后便结束了诗篇,不再述说此时此刻的感受,这一点类似前引“鹳鹤忽双起,吾诗还欲成”等表达,诗人看似只是在记录实时性的景象,然而诗情恰恰渗透在眼前的所见之中,而诗歌写作也在此刻得以完成。不同的是,“寻诗”这一表达更能体现出寻找访求的过程性和目的性,在这一表达中,“诗”仿佛成了触手可及的实体,而且作者和读者对于何为“诗”有着高度的默契,只需呈现特定的场景便可心领神会,同时在“推户”和“藜杖”等语词的修饰下,“寻诗”也成为具体可感的动作呈现在诗歌文本中。而将“诗”客体化的过程也体现出诗歌已经成为诗人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见的一部分,与此同时,诗人主体身份在诗歌文本中的呈现也愈发明朗和清晰。对此,诗人有着高度的自觉,这一点集中呈现在陈与义的两首题为《寻诗》的绝句中。诗题本身就流露出诗人对“寻诗”的高度自觉,此处引其一:
楚酒困人三日醉,
园花经雨百般红。
无人画出陈居士,
亭角寻诗满袖风。
正如诗歌结尾写到的那样,把酒对花的诗人在亭角寻诗,双袖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这样一幅诗人的画像永远凝固在了诗歌文本之中。更有意味的是,诗歌的第三句中设置了一个没有出场的“人”,诗人带着一丝埋怨的语气,述说着此时此刻的缺憾:“此时居然没有人将正在寻诗的我用画笔画下来!”即使我们看不到陈与义寻诗的画像,但此时此刻的诗人已然用超离于诗歌文本之外的第三者的视角完成了对于自我诗人形象的塑造,沉浸在“寻诗”中的诗人的自画像透过诗人有意设计的并不存在的第三者的视角清晰地呈现在了读者的眼前。
作为参照,我们不妨再引一首杜诗:
江渚翻鸥戏,官桥带柳阴。
花飞竞渡日,草见蹋青心。
已拨形骸累,真为烂漫深。
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
杜诗中的“不觉”和陈诗中的“无人画出”之间的差异是明显的,杜甫沉浸在吟诗的状态之中而浑然不觉,陈与义仿佛是在有意识提醒读者构绘出一幅“亭角寻诗”的诗人画像。
陈与义对于“寻诗”的描写在陆游等人的诗中同样可以听到回响,陆游《独立》一诗云:“午醉初醒后,回廊独立时。斜阳明雨叶,乳鹊袅风枝。违俗虽堪笑,师心颇自奇。旁人疑徙倚,向道是寻诗。” 诗人独立回廊,徙倚徘徊,周围的旁人不知诗人何以如此,于是诗人专门解释说自己之所以独立回廊乃是为了寻诗。事实上,“寻诗”的“诗”已经在前三联里基本得到呈现,诗人在尾联特意引入“旁人疑”的视角与上引陈与义诗中“无人画”的表达同一机杼,这一点与诗题的“独立”形成了有趣的对照,“独立寻诗”不仅仅是诗歌呈现的内容,也是旁人注视的对象,诗人虽然是在“独立”,但是又热切地期待有人能够理解他,于是自然而然地引出结句向旁人解释自己在寻诗的事实这一表达。由此可见,陆游此处的“寻诗”这一表达本身承载着抒情的功能,在“独立寻诗”与“旁人怀疑”和“诗人解释”这样一种结构的回环中,“寻诗”完成了对于诗人孤独内心的呈现。这恰恰回应了杜甫在孤独中的以诗自遣以及陈与义诗中期待有人能够用画笔记录下他寻诗的状态这一写作传统。
同时,倚栏寻诗、乘舟寻诗、杖策寻诗也成了南北宋之际诗人们热衷书写的对象。如陆游在诗中写道“放翁艇子出寻诗” (《舟中作》),“一藤信步出寻诗” (《散步湖上至野人家》),“孤舟每为寻诗出” (《泛舟》),“寻诗倚寺楼” (《闲游》),范成大写道:“绕阑干角遍寻诗” (《虎丘新复古石井泉,太守沈虞卿舍人劝农过之,为赋三绝,谨次韵》其三),朱熹甚至有诗专门题咏友人名为“吟哦室”的斋室 ,可见这一时期在诗歌中书写与作诗有关的行为本身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而寻诗、吟诗的过程本身在诗歌中的呈现也正是宋诗书写文人雅趣这一题材深化的体现。相较来说,“寻诗”是这一时期诗人们更为常见的表达,而这一原本来源于诗歌的语词甚至衍化到了词中。陈与义《渔家傲·福建道中》下阕首句云:“我欲寻诗宽久旅” ,南宋张炎词中有三处提及“寻诗”,《南乡子·杜陵醉归手卷》中有句云:“晴野事春游,老去寻诗苦未休” ,此词应该是题咏杜甫浣花溪醉归图的作品,词中直接将“寻诗”与杜甫联系到了一起。北宋黄庭坚有《老杜浣花溪图引》一诗,比照山谷诗和玉田词,杜陵醉归手卷和老杜浣花溪图当是同一题材的画作,有意味的是,杜甫诗中没有“寻诗”这一表达,黄庭坚的诗中同样没有将“寻诗”和杜甫联系在一起,然而在张炎的笔下呈现出的杜甫作为诗人的形象恰恰是与“寻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由此可见,杜甫对于诗歌写作行为本身的书写这一诗歌现象在经由陈与义、陆游等人的继承和深化以后已经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诗歌传统固定了下来,当后来诗人在面对这一传统时,甚至是杜甫本人并未提到的“寻诗”这一表达成为后来诗人在构绘杜甫作为诗人的形象时更加常用的语词,反倒是杜甫本人常常使用的“咏诗”“吟诗”“赋诗”等表达在诗歌传统形成的过程中其重要性逐渐淡化,究其缘由,恐怕与“寻诗”这一表达更能体现诗人作诗之时搜求寻访的过程、能够以其具体可感的动作性昭示出诗人独特而清晰的面貌这一特征有关。仔细考察这一传统形成的过程,可以发现陈与义与陆游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相较于唐诗中常常可见的“吟诗”“咏诗”等表达,陈与义和陆游等人更加青睐“哦诗”这一表达,如陈与义“哦诗谷虚响” (《与夏致宏孙信道张巨山同集涧边以散发岩岫为韵赋四小诗》其一),陆游“哦诗声里岁时速” (《书感》),“哦诗高韵凄金石” (《九月初作》),“风吹哦诗声” (《登卭州谯门门三重其西偏有神仙张四郎画像张盖隐白鹤山中》),“老夫哦诗声啧啧” (《枕上感怀》),“哦诗惊四邻” (《月夜作》),杨万里“口角哦诗细有声” (《夜窗二首》其一),“哦诗口角恰微鸣” (《松声》)等。在上引诗句中,我们不难发现,与唐诗中常见的“吟诗”“咏诗”等表达不同的是,“哦诗”更强调吟哦之时的声音。事实上,对于吟诗之时声音的关注可以追溯到晚唐时期的诗人,晚唐韩偓的诗中已经开始出现吟诗之时的声音这一表达,如“褰裳拥鼻正吟诗” (《见花》),“拥鼻悲吟一向愁” (《拥鼻》),“拥鼻绕廊吟看雨” (《清兴》),“拥鼻吟诗空伫立” (《雨》)四例都是使用《世说新语》中“洛生咏”的典故,《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安能作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学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 “洛生咏”是东晋时期流行的一种吟诗的方式,其特点是发音重浊,韩偓诗中使用这一典故会让读者产生以重浊之音吟诗的联想,然而“拥鼻”这一表达的象征和修饰意味要远大于其写实的意义,更多呈现出一种对于魏晋时期名士风流的效仿,至于吟诗之时的声音也并未直接出现在文本之中,其发音重浊的特点也只是潜含在典故原有的语境之中,所以这一表达事实上很难呈现出具体而鲜活的吟诗之时的情状。综合以上四例,我们不难发现“拥鼻”这一表达的僵硬空泛以及由此产生的程序化特征,反倒是“悲吟”“伫立”“绕廊”等表达更能够呈现吟诗之时具体的情态。正是由于这一特征,“拥鼻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吟诗”的一个代称,其原初语境中发音重浊的意味在宋代诗人的笔下也越来越淡。如杨亿“吟残犹拥鼻,望极自回肠”(《霜月》) ,欧阳修“清吟拥鼻对冰蟾”(《官舍假日书怀奉呈子华内翰长文原甫景仁舍人圣俞博士》) ,王安石“拥鼻一长谣”(《秋夜二首》其一) ,这些诗句中的“拥鼻”都可以看作吟诗的代称。至于苏辙“端能拥鼻作微吟”(《上元雪》) 和贺铸“拥鼻微吟行路难”(《高邮舟居对雪》) 中的“拥鼻微吟”已经脱离了典故原初的语境,不再指向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而是描写下雪的冬天由于寒冷的天气导致鼻塞而发音重浊这一日常情状。诗人对“拥鼻”这一原本是在魏晋名士风流背景之下出现的语词进行了语境的重建,在全新的指向日常情态的语境中这一表达甚至具有了谐谑的意味,这是苏辙等诗人赋予“拥鼻吟”全新的涵义。至于“哦诗”这一表达对吟哦之时声音的逼真呈现则是陈与义等诗人的独创,在上引诗句中,诗人们大量使用写实性的笔墨将“哦诗”这一行为置于具体的日常生活背景之下多方面地呈现其声音。陈与义“哦诗谷虚响”写空旷的虚谷中传来的哦诗之声,陆游“风吹哦诗声”写风中哦诗的声音,“老夫哦诗声啧啧”则用具体的拟声词来呈现哦诗之声,“哦诗惊四邻”则描绘出了哦诗的声音惊动了邻居这一极富日常生活气息的画面,杨万里“口角哦诗细有声”和“哦诗口角恰微鸣”两句都是使用极富写实性的笔墨来呈现哦诗之声。而对具体的“哦诗之声”的呈现和前述“寻诗”一道在诗歌中构筑了清晰可感的诗人自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