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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器官词汇的共词化与语义地图

西南大学 杨 坤 吴灵蕊 [1]

摘 要: 视觉器官是人类最重要的器官之一,汉语方言涉及大量与“眼”“目”相关的表达及引申用法。本文以汉语方言为样本语言,借助跨语言共词化数据库(CLICS 3 )对子图的设想,从隐喻和转喻角度出发分析“眼”“目”的多义引申途径,为样本方言绘制语义地图,最后讨论了视觉器官词汇的蕴含共性和语义延伸规律。汉语视觉器官词汇包括三个典型意义,即 < 视觉器官 >、< 小洞、窟窿 > < 主观情感态度 >, 都与身体体验有关。汉语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总是从较为基础的概念向更为抽象的概念延伸。共词化子图的节点能延伸出的连线越多,它代表的概念就越基础,并且与核心概念的联系就越紧密,因此子图的构建有助于梳理语义链,为实词构建更为客观、完善的概念空间。

关键词: 视觉器官;眼目;汉语方言;共词化;语义地图

Title: Colexification Analysis and Semantic Map of Visual Organ Vocabulary

Abstract: Eyes are one of the foremost organs of human beings.Chinese dialects have a number of expressions and extended usages related to yǎn / (eye)that are worth exploring.Taking Chinese dialects as the sample languages,this paper analyzes the polysemy of EY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taphor and metonymy,and applies Database of Cross-Linguistic Colexifications(CLICS 3 )to conduct colexification subgraph of EYE in order to draw semantic maps for sample dialects and to clarify multifunctions,implicational universals and semantic extension of EYE.Three typical experience-related senses,<VISUAL ORGAN>,<HOLE>and <SUBJECTIVE EMOTION AND ATTITUDE>of yǎn / (eye),show that“embodiment”plays a crucial role in human cognitive activities.The semantics of yǎn / (eye)always extend from the more basic one to the more abstract one.The more connections the nodes of subgraphs can extend,the more basic the concepts they represent and the mo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ivot notion.Subgraph is conducive to sorting out semantic chains and is beneficial to build up more objective and comprehensive conceptual spaces.

Key Words: visual organ; Yǎn and ;Chinese dialect;colexification;semantic map

一 引 言

视觉器官是人类最重要的器官之一。汉语涉及大量与“眼”“目”相关的表达及引申用法。近年来随着体验哲学对具身认知研究的不断深入,视觉器官词汇引起了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体验哲学认为,人类对抽象概念(如心智、范畴、概念)的理解是基于身体经验的,它在人类认知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以往对汉语视觉器官词汇“眼”“目”的研究主要从共时和历时两个层面展开。共时上,主要从隐喻和转喻机制出发分析“眼”的多义性,并进行跨语言比较,如孙红娟(2007)、王茂(2010)、宋来全(2011)等的研究;历时上,侧重考察“眼”“目”等视觉器官词汇的历时发展和演替,如方一新(1987)、尹戴忠(2013)等的研究。虽然基于以上视角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但是对“眼”“目”在方言中的特殊语义的关注还不够,因此,对这类词汇语义共性的挖掘有待深入。

François(2008)提出了“共词化(colexification)”的概念,即当某种语言的一个词汇形式能编码两个功能上不同的意义(sense),则可以说这种语言共词化了这两个意义。在弗朗索瓦看来,一个意义能否被纳入语义清单关键在于两个意义是否至少在一种语言中被直接共词化,即如果在某语言A中词汇a同时具有<意义1>和<意义2>,就可以说词汇a直接共词化了<意义1>和<意义2>。间接共词化是指在某语言B中,词汇b必须引入其派生词、复合词、同源词等才能同时包含<意义1>和<意义2>。采用直接共词化能有效降低语义清单无限延伸的风险。换句话说,如果某种形式能够共词化<意义1>和<意义2>,那么,这种形式的多义性可以体现为<意义1>和<意义2>。隐喻、转喻是词汇语义延伸的重要机制,也是促使共词化发生的重要机制,如果两个意义之间能够发生共词化,那么这两个意义在功能、形态等方面具有一定关联,第二章将对此进行详细说明。

近年来跨语言共词化数据库(Database of Cross-Linguistic Colexifications,CLICS 3 )的建立为共词化研究提供了新的契机。该数据库以3156种语言和方言为样本,对人类语言的多个概念进行了共词化分析,并将其结果通过不同算法进行可视化,为跨语言的共词化分析提供了可行性。

本文采用自下而上的研究模式,首先归纳视觉器官词汇在43种以方言为主体的样本语言中的共词化结果,然后采纳CLICS 3 对子图的构建理念,为汉语视觉器官词汇构建概念空间并绘制相关语义地图,最后概括汉语视觉器官词汇的蕴含共性,并对其语义引申机制做出相应解释。

二 视觉器官词汇的共词化分析

本文采用François(2008)的共词化分析流程,首先归纳“眼”“目”在我国不同方言中的语义清单,并分析相关语义引申机制,然后采纳CLICS 3 对子图的设想,为汉语视觉器官词汇构建共词化子图,以便进一步构建概念空间。

2.1 样本语言选择及研究对象界定

本文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对43种方言中视觉器官词汇的释义进行分类归纳,同时结合北京大学语料库(以下简称CCL)进行分析,以确保语料的真实性。

汉语中能够编码“视觉器官”这个概念的形式主要有“目”“眼”“眼睛”,现代汉语较少使用“目”而通常使用“眼睛”(尹戴忠,2013)。本文意图构建“视觉器官”这一概念的概念空间,因此“眼”“目”“眼睛”等词汇形式皆为语义考察对象。同时,本文将研究对象的词性限定为名词,不考虑作为量词和动词的视觉器官词汇。“眼睛”是对“眼”的通称,指向性明确且不具有多义性。“目”常见于书面语和专业术语,而“眼”具有多义性,比如可以指“小洞、窟窿”等。视觉器官由眼球壁、眼内腔、视路和眼副器组成,“目”“眼”和现代汉语常用的“眼睛”皆是对整个眼部组织的称呼,所以文中提到的“目”“眼”均指整个视觉器官。

一方面,本文使用的方言样本遍布中国多个地区,北至哈尔滨方言、南至海口方言,充分保证了样本语言的多样性;另一方面,本文考察了地理环境相似的临近区域(如江沪浙地区)的方言,能够进一步发掘视觉器官词汇意义的共性和个性。此外,本文所考察的43种方言中,38个地区使用“眼”表示视觉器官,福州、海口、建瓯、雷州和厦门5个南方城市通常使用“目”表示视觉器官。“目”的使用范围较为狭窄,除了用于上述五种方言外,只在普通话、梅县方言、洛阳方言和南宁方言中偶尔见到。

2.2 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清单

《现代汉语词典》中“眼”有6种释义:a)人和动物的视觉器官,通称眼睛;b)小洞,窟窿,如泉眼;c)指事物的关键所在,如节骨眼;d)围棋用语,由同色棋子围住的一个或两个空交叉点;e)戏曲的拍子,如一板三眼;f)(量词)用于井、窑洞,如一眼井。《现代汉语词典》中“目”有9种释义:a)眼睛,如有目共睹;b)网眼,孔;c)看,如目送;d)大项中再分的小项,如项目;e)生物学中把同一纲的生物按照彼此相似的特征分为若干群,每一群为一目,如鸟纲分为雁形目、鸡形目等;f)目录,如书目;g)名称,如题目;h)下围棋时所围的空白交叉点,一点为一目;i)姓。

François(2008)提出构成概念空间的节点必须是语义“原子”,即构成一个词汇多义性的最小单元意义或功能。张定(2017:557)认为:“不能简单地将每一项功能都对应地视为词条下的一个个义项。一个义项常常可能涵盖语义图上的几项功能。”同时本文采纳Thomas(2014)对“阈值”的设想,语义节点均来源于至少重复出现在两种方言中的语义。François(2008)进一步强调在构建语义地图时需要明确核心概念(Pivot notion)以防止语义地图的无限扩大。据此,本文将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切分为如下11个语义“原子”,并采用François的标注方法,分别用“{}”和“<>”区分核心概念和其他概念:{视觉器官}、<小洞、窟窿>、<围棋用语>、<关键>、<疙瘩、结节>、<主观情感态度>、<认知能力>、<视力>、<见识>、<条理和层次>和<戏曲拍子>。以上语义“原子”的划分首先参考了《现代汉语词典》中的义项,随后将“眼”“目”在方言中的意义和《现代汉语词典》中的义项进行匹配,若匹配失败,则考虑将这个意义定义为新的语义“原子”。在划分语义“原子”时,本文最大程度地寻找各义项的共性以避免添加没有必要的节点。附表1为完整的语义清单,下面将对每个语义节点的设立进行解释说明。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视觉器官词汇”,因此核心概念为“视觉器官”。眼睛位于面部,其形小、圆,呈凹陷状。普通话中“泉眼”“针眼”“肚脐眼”等表达,通过隐喻凸显了眼的特征,使得“眼”发展出“小洞、窟窿”这一语义。海口等方言用“目”表示“疙瘩、结节”,如“柴目”“竹目”,这类表达也通过隐喻凸显了视觉器官“形小、圆”的特征。眼睛是人体重要的感知器官之一。在“节骨眼”“题眼”“诗眼”等词组中,眼部的重要性得到凸显,所以“眼”可以隐喻为“关键”之义。“眼”在某些方言中可用于表示围棋同色棋围住的空交叉点,这与“小洞、窟窿”存在相似性,因此“眼”进一步延伸出“围棋用语”这一语义。在太原、牟平等方言中,“眼”可用于表示“戏曲拍子”,因此“戏曲拍子”也应作为单独的节点。眼睛是人们观察事物的重要“窗口”,而视觉器官捕获的影像会影响人们的主观情绪、态度以及对事物的评判和打算等。谚语“眼不见,心不烦”也说明视觉器官所接收的影像会影响人的情绪。所以,“眼”与观察者的主观性有关。在本文调查的方言中,几乎所有方言的视觉器官词汇都可以编码“主观情感态度”,如广州方言“眼热”指“妒忌别人”,绩溪方言“眼红”指“羡慕并嫉妒甚至想据为己有或取而代之”。“眼”还可以表示“认知能力”,如哈尔滨方言“眼毒”指“辨认能力强”。通过“物体指代功能”这一转喻,视觉器官词汇还可以编码“视力”,如柳州方言“眼睛背”指“视力不好”。普通话“眼界”原指“所见事物的范围”,“眼”在其中通过转喻指代“所见事物”,“眼界”进一步隐喻为“见识的广度”,相应地“眼”隐喻为“见识”。

2.3 视觉器官词汇的共词化分析

CLICS 3 是从概念出发构建的数据库,首个CLICS发布时仅有200余种样本语言和1288个概念,经过多次数据扩充和算法优化,目前运行中的第三代CLICS 3 拥有3156种语言变体和2906个概念。CLICS 3 收集的语言共词化信息不仅与不同语言变体配对,也与语系配对。在这种配对模式下,跨语系的共词化信息更有可能是来自于特定概念普遍具有的多义性,而不是同一语系由于互相影响或巧合产生的同音异义(Johann,2018)。

根据CLICS 3 对<EYE(眼)>这一概念的共词化分析,<EYE(眼)>与15个概念存在共词化现象,其中<EYE(眼),FACE(脸)>的共词化频率最高,有38种语言或方言共词化了这两个概念,如图2-1所示。

图2-1 概念<EYE(眼)>的跨语言共词化结果

Johann(2013)提出为跨语言或方言的多义性构建权重网络(WeightedNetworks),他通过一定算法把样本语言分为不同社区,大多数大型社区中的概念构成了有意义的概念分组、概念域。Thomas(2014)认为这种网络结构能确保所有概念都按照相似性整齐排列,而相似性由跨语言共词化的数量决定,据此提出通过不同算法为CLICS 3 中的共词化数据构建信息图(Infomap)和子图(Subgraph)。

信息图是“基于信息论的社团发现算法(Infomap Algorithm)”的结果,这种算法将数据按一定规则划分为不同的社区,社区的中心概念由这套算法所使用的数据等因素决定,图2-2为含有<EYE(眼)>的信息图,该图以<GRAIN(谷粒、颗粒)>为中心,其中多数概念和“农作物”这一语义场有关,如<OAT(燕麦)>、<WHEAT(小麦)>等,这可能是因为“眼”在形态和尺寸上与“谷粒、颗粒”相似,两者都是“小、圆”的事物,因此在某些语言中能被共词化。例如,在安巴拉语(Embera)中“dau”既能表示“眼睛”的含义,也能表示“谷粒”。由此可以看到,信息图是特定概念语义场结构的体现,同一语义场的概念在功能、形态、用途等方面具有一定相似性。如果两个意义能够发生共词化,那么它们可能是属于同一语义场中的两个概念。

图中的节点(node)代表概念,棱(edge)的两端分别将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如图2-2中的“EYE(眼)—SEED(种子)”,指<EYE(眼)>和<SEED(种子)>存在共词化现象。棱的粗细代表共词化频率的高低,棱越粗表示两个概念的共词化频率越高,即能共词化这两个概念的语言越多。如图 2-2 所示,<EYE(眼)>与以下概念存在共词化关系:<NAME(名称)>、<SEED(种子)>、<GRAIN(谷粒、颗粒)>、<FRUIT(水果)>。

图2-2 GRAIN(谷粒、颗粒)的信息图

Thomas(2014)提出为每个概念提取子图,子图可以标记概念之间最强的联系。子图的构建流程大致如下:1)为给定概念寻找直接邻近点(direct neighbors),直接邻近点的选定需要符合阈值,即共词化两个概念的最低语系数量;2)继续为上一步找出的邻近点寻找属于它的直接邻近点。可见阈值的选取在子图构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如果阈值过小,所得子图偏大,则难以排除由偶然性导致的同音异义词;反之,如果阈值过大,所得子图偏小,虽然同样能筛选出现频率最高的共词化结果,但不能实现最佳邻近点的发掘。Johann(2013)通过提高阈值,得到了如图2-3所示的结果。

图2-3 共词化频率的阈值设定

当没有阈值限定时,子图连接的概念最多,当阈值逐步提升,子图连接的概念逐渐变少。本文同意Thomas(2014)的观点,认为子图的构建过程符合基于使用的模型,它能反映某些共词化概念的发生频率。发生频率越高则共词化结果越可靠,越有可能是基于特定概念的多义现象,而非巧合或同一语系中由不同语言变体间的相似性引发的同音异义。如果某种语言中的共词化模式能够跨(多个)语言或方言使用,则这是多义现象而非同音异义(Johann,2013)。

本文采纳Thomas(2014)对构建子图的设想,在基于使用的背景下为汉语方言视觉器官词汇绘制共词化子图,如图2-4所示(图中的连线仅代表存在这种共词化关系,其粗细和频率无关)。

图2-4是阈值为3的汉语方言视觉器官词汇子图,也就是说,每个节点所代表的概念都至少在三种方言中出现过,<关键>只在两种普通话和牟平方言中出现过,因此被排除了。{视觉器官}作为核心概念,由其引发的连线最多,由<小洞、窟窿>引发的连线仅次于核心概念{视觉器官},由<主观情感态度>引发的连线数量居于第三位。本文认为连线代表一种语义延伸路径,由某个节点引发的连线越多,则这个节点所代表的概念更为基础,与核心概念之间的关系就更为紧密。在梳理语义链时,可以优先考虑将更为基础的概念置于语义链的前端。

图2-4 汉语视觉器官词汇的共词化子图

我们将CLICS 3 提供的概念<EYE(眼)>的子图进行简化,并和图2-4进行对比,如图2-5所示。汉语方言视觉器官词汇和其他语言视觉器官词汇所共词化的概念存在较大的差异,但差异中也存在共性。无论何种语言,隐喻和转喻都是触发语义延伸的重要机制。例如,不同语言使用者都关注到视觉器官具有“小、圆”这一形态特征,但不同语言的母语使用者借用这一特征所产出的语言结果各有不同,如普通话中的“眼”有“小洞、窟窿”这一隐喻意义,而安巴拉语(Embera)中的视觉器官词汇“dau”有“谷粒”的意思。转喻机制在语义延伸过程中同样发挥重要作用。比如,广州、海口等汉语方言中的视觉器官词汇通过“物体指代功能”这一转喻发展出“视力”这一语义,缅甸语中视觉器官词汇“yır”通过“部分指代整体”这一转喻延伸出“脸”的意思。

图2-5 汉语视觉器官词汇共词化子图和CLICS 3 数据库中EYE(眼)的子图对比

三 语义地图及蕴含共性解释

“语言变异的可能性是有限的,语义地图模型其实就是对语言变异有限性的归纳和总结”(郭锐,2013:127)。视觉器官词汇在不同方言/语言中的意义有所差异,借助语义地图模型我们可以更直观地发掘视觉器官词汇多功能性的共性和个性。本章将依据语义地图连续性假说(Croft,2001)、概念的本体属性(ontological properties)和经验数据(empirical data)梳理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链,并构建概念空间。“语义地图连续性假设要求任何与特定语言及/或特定构式相关的范畴必须映射到概念空间内的毗邻区域(connected region)”(Croft,2003:134;吴福祥,2011:30)。本体属性是普遍存在于人类大脑中的属性,它不会随环境因素(如文化)的变化而发生改变(François,2008)。通过对视觉器官词汇共词化结果和语义历时演变的考察,同时结合实际语料数据,本文发现视觉器官词汇的概念空间所涉及的蕴含共性主要发生在<小洞、窟窿>、<主观情感态度>、<视力>三个节点处。以下逐次进行分析。

通过对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进行详细分析发现,部分节点之间存在较为明显的语义延伸关系。视觉器官和小洞、窟窿、结节存在形态相似性,由此引发“视觉器官—结节、疙瘩”和“视觉器官—小洞、窟窿”两条线。在隐喻的驱动下,“小洞、窟窿”延伸出“围棋用语”和“关键”两个语义。结合贵阳方言、海口方言和杭州方言可以发现,能够用“眼”编码“围棋用语”的方言,都能用“眼”编码“小洞、窟窿”;结合普通话和牟平方言可以发现,能够用“眼”表达“关键”的方言,都能用“眼”表达“小洞、窟窿”。由此,我们得到以下两条语义链:

(i){视觉器官}—<小洞、窟窿>—<围棋用语>

(ii){视觉器官}—<小洞、窟窿>—<关键>

在43种样本方言中,有36种方言中的视觉器官词汇可以传达“主观情感态度”,“眼”“目”的语义延伸受到主观性的影响。相对于主观情绪,认知能力是更为复杂的大脑活动,因此在逻辑上,“认知能力”应处于较为基础的“主观情感态度”之后。同时,通过对样本方言的调查分析证实,凡是能传达“认知能力”的视觉器官词汇,都能传达“主观情感态度”,由此我们得到第三条语义链:

(iii){视觉器官}—<主观情感态度>—<认知能力>

视觉是视觉器官的固有属性,视力是评判视觉器官好坏的标准,汉语方言通常用“视觉器官”指代“视力”。所见事物的多少会影响个人的知识储备和品行素养,结合语义清单发现,汉语方言中能够编码“见识”的视觉器官词汇,都能编码“视力”,由此可以确定第四条语义链:

(iv){视觉器官}—<视力>—<见识>

<戏曲拍子>是“眼”常见的义项之一。“眼”作“戏曲拍子”的用法始于明代,而清代才有了“条理和层次”的用法。相关例句如下:

(1)小优儿又拿碧玉洞箫,吹得悠悠咽咽,和着板眼,唱一套《沽美酒》。(明《金瓶梅》)

(2)在下本名牛玉璜,皆因说话行事,没有板眼,所以人送外号牛腿炮。(清《施公案》)

结合附表1对蕴含关系的跨语言比较发现,普通话和牟平方言中“眼”间接共词化了<戏曲拍子>和<条理和层次>。也就是说,仅当“眼”出现在“板眼”“一板一眼”“有板有眼”这类搭配中、且在一定情境中,“眼”才具有“条理和层次”的意思。因此在共时层面上存在如下语义链:

(v){视觉器官}—<戏曲拍子>—<条理和层次>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概括出视觉器官词汇的概念空间(虚线代表间接共词化结果),如图3-1所示。

图3-1 视觉器官词汇的概念空间

为验证上述概念空间的普遍性,本文将43种方言中的视觉器官词汇分别制成语义地图,但因空间有限,只能呈现部分内容。杭州和广州是南方城市,牟平和哈尔滨属于北方,丹阳位于中国南北方交界处,上述五个城市在地域、风俗文化上具有代表性,本文为这五种典型方言和普通话绘制了语义地图,如图3-2所示。通过将各地方言的语义地图进行叠加,可以发现各方言的语义地图在{视觉器官}、<小洞、窟窿>和<主观情感态度>这三个节点处的重叠率较高,因此它们可以被视作视觉器官词汇语义范畴的典型意义,这与汉语视觉器官词汇共词化子图所展示的结果一致。

图3-2 典型方言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地图模型

图3-3为使用“目”表达“视觉器官”的方言构建的语义地图。相比于其他用“眼”编码“视觉器官”的方言,这五种方言只覆盖了少量节点,且主要集中在{视觉器官}、<主观情感态度>和<结节、疙瘩>三处。“目”逐渐被“眼”“眼睛”等词替代。究其根本,不但因为“眼”具有多义性,还因为只有少数地区使用“目”表达视觉器官,导致其使用频率降低,因此逐渐被其他词汇所代替。

图3-3 部分方言视觉器官词汇语义地图模型

经考察,本文所列的43种方言中视觉器官词汇的意义皆占据邻接区域,所以本文构建的视觉器官词汇概念空间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具体而言,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涉及以下5种蕴含关系:

i)视觉器官 >小洞、窟窿>围棋用语

ii)视觉器官 >小洞、窟窿>关键

iii)视觉器官 >戏曲拍子>条理和层次

iv)视觉器官 >主观情感态度 >认知能力

v)视觉器官 >视力>见识

由以上可见,如果某种方言中的视觉器官词汇能表达<围棋用语>或<关键>的含义,则一定能表达<小洞、窟窿>的含义;如果能表达<条理和层次>的含义,则一定能表达<戏曲拍子>的含义;如果能表达<认知能力>的含义,则一定能表达<主观情感态度>的含义;如果能表达<见识>的含义,则一定能表达<视力>的含义。根据这5种蕴含关系可以看出,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都是从较为具体的意义向较为抽象的意义发展。本文把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地图按照各节点进行分类后,发现其语义投射范围主要有:

a)人域:{视觉器官}、<主观情感态度>、<认知能力>、<视力>、<见识>

b)物域:<小洞、窟窿>、<围棋用语>、<结节、疙瘩>、<戏曲拍子>

c)性质域:<关键>、<条理和层次>

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皆从属于人域的{视觉器官}出发,向物域和性质域进行引申。身体是最基本的存在,大脑理解抽象事物时会借助客观存在的事物和既有知识,因此我们对抽象事物如主观情绪态度、思维能力、概念等的理解必然会借助更为基础的身体概念。核心概念{视觉器官}属于人域,<主观情感态度>、<认知能力>、<见识>虽然也属于和人相关的概念,但相比客观存在的器官,这三者涉及人的情绪、心智等更为抽象的概念,因此他们是从{视觉器官}分别延伸出的语义。<小洞、窟窿>和<结节、疙瘩>分别通过概念隐喻得以延伸。相对于同一概念域的<小洞、窟窿>,<围棋用语>这一概念的理解需要借用“小洞、窟窿”的形态特征,因此属于更为抽象的物域概念。<关键>与事物的性质有关,由<小洞、窟窿>延伸而来。<戏曲拍子>属于音乐节拍,本文也将其划分至物域。<条理和层次>属于视觉器官词汇的间接共词化结果,形容事情井井有条,是由<戏曲拍子>延伸而来。从概念域角度来看,<戏曲拍子>属于物域,而<条理和层次>属于性质域,也可推出“视觉器官 >戏曲拍子>条理和层次”这一蕴含关系。这与前文从跨语言比较和历时角度分析得出的蕴含关系相同,同时进一步印证了吴福祥(2014)的观点,即历时概念空间的构建受惠于语义演变,在构建词汇概念空间时,各节点的排列可以参考语义演变规律。由此,本文认为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延伸路径符合Heine等(1991:55)提出的语义演变的概念隐喻等级,即“人>物 >过程>空间>时间>性质”。

四 总 结

视觉器官是人类观察外部世界的工具,人类对某些抽象概念的理解需要借助和视觉器官相关的具身经验。视觉器官词汇作为日常交际的常用表达,其语义在长期的高频使用中通过隐喻和转喻等方式得以延伸。首先,我们对大量的跨方言语料进行分类整理,归纳了包括{视觉器官}、<小洞、窟窿>和<主观情感态度>在内的11个语义“原子”。随后,在分析CLICS 3 数据库中<EYE(眼)>的跨语言共词化结果时,我们发现在不同语言/语系中,隐喻和转喻都是多义性形成的重要机制,如有的语言中存在<EYE(眼),GRAIN(谷粒、颗粒)><EYE(眼),SEED(种子)>等共词化关系,是因为谷粒、种子等具有和“眼”相似的形态特征。基于CLICS 3 对子图的构建设想,我们对大量的跨方言语料进行分类整理,构建了汉语视觉器官词汇共词化子图,发现在相同机制下,不同环境因素会导致不同的语义延伸结果。比如,虽然都是基于形态相似性的概念隐喻,安巴拉语的视觉器官词汇延伸出“谷粒”这一语义,而普通话的视觉器官词汇延伸出的是“小洞、窟窿”。同时,我们认为共词化子图的节点能延伸出的连线越多,则其代表的概念更基础,和核心概念的联系就更紧密,共词化子图的构建有助于梳理语义链。基于汉语视觉器官词汇共词化子图、本体属性和经验数据,本文梳理出“视觉器官 >小洞、窟窿>围棋用语”等5种蕴含关系,发现{视觉器官}、<小洞、窟窿>和<主观情感态度>这三种和身体经验有关的概念是视觉器官词汇语义范畴中的典型概念,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总是从较为基础的概念向较为抽象的概念进行延伸,符合Heine等(1991:55)提出的语义演变概念隐喻等级。最后,需要提出的是,本文构建的视觉器官词汇概念空间仅以汉语方言为样本,在汉语中具有普遍性。从CLICS 3 的数据可以看出,其他语言中的视觉器官词汇具有不同于汉语的共词化结果,多种语言的加入有助于完善视觉器官词汇的概念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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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表1 视觉器官词汇的语义清单(“+”表示视觉器官词汇在该方言有此义项,空白则表示没有)

(续表)

[1] 作者简介 :杨坤,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构式语法、句法语义的界面研究、外语教学等。联系方式:yangkunjordan@126.com。吴灵蕊,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和构式语法。联系方式:wlr0909@163.com。 jDUOCIpK4NenqPERvgvFwoffYjxrlKJoYQ4QpsTgOhUrcwzy3ZeCcqt8LBxKkQ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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