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七
项羽本纪

项羽 项梁 范增 刘邦 张良 樊哙 韩信 彭越

项羽本名项籍，下相人，字羽，初起兵时二十四岁。他的叔父叫项梁，项梁的父亲就是楚国将领项燕，被秦国大将王翦 所杀。项家世世代代做楚国的将领，被封在项地，所以就姓项。

项羽年少时，学习读书和写字，但没有成功。再学习剑术，还是没有成功。项梁生他的气，项羽便说：“学习文字，仅够记个姓名罢了。剑术才对付一人，不值得去学，要学就学习抵抗上万人的本领。”【1】于是项梁就教他学习兵法，稍微学了一点内容，就又不肯再学下去了。项梁曾因受牵连，被栎阳官吏追捕，就请蕲县的狱掾（yuàn）曹咎写信给栎阳的狱掾司马欣，因此这件事才得以了结。项梁杀了人，和项羽到吴中避仇。吴中贤明的士大夫才能都不及项梁。每当吴中有大徭役和丧事，常常由项梁主办。他常常私下用兵法来调度宾客和子弟，借以了解他们的才能。秦始皇出游会稽，渡浙江时，项梁和项羽一起观看。项羽说：“他，我可取而代之。”项梁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要乱说，会灭族的！”项梁因这件事认为项羽是奇才。项羽身高八尺多，力能举鼎，才气过人，即便是吴中的豪门子弟也都很忌惮他。【2】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 209 年）七月，陈涉等人在大泽乡起兵反秦。这年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长江西边都造反了，这是天要秦灭亡的时候。我听说，先发制人，后发则被人所制。我想起兵，请你和桓楚 当将领。”当时桓楚逃亡在大泽之中。项梁说：“桓楚逃亡在外，人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有项羽知道。”项梁就走出去，让项羽持剑在外面等待。项梁再进去，和郡守坐在一起，说：“请召见项羽，让他领命去召见桓楚。”郡守说：“好。”项梁就招呼项羽进来。一会儿，项梁向项羽使个眼色说：“可以动手了。”于是项羽就拔剑斩掉郡守的头，项梁提着郡守的头颅，挂着郡守的印。郡守的随从大惊，乱作一团，项羽砍杀了百十来人。满郡府的人都被吓得趴在地上，不敢站起。项梁就召集以往所知道的强干官吏，讲明这是要起大事，于是就兴起吴中兵力，派人到各县收集兵员，得到精兵八千人。项梁任命吴中的豪杰分别做校尉、候、司马 等职。有一个人没有得到任用，就自己向项梁申述。项梁回答说：“前些时候某人死了，让你办丧事，你没有办成，所以现在不任用你。”众人都心服口服。就这样，项梁当上了会稽郡守，项羽为副将，统领会稽下属各县。

广陵人召平当时为陈胜攻打广陵，没能攻克，听说陈胜已兵败逃跑，秦兵又将要到达，就渡过长江假造陈胜的命令，授予项梁为楚王上柱国 。他说：“江东地区已经平定，你应赶快带兵西进，进攻秦朝。”项梁于是就带精兵八千人渡江西进。此时，风传陈婴已经攻占东阳，便派使者想同他联手西进。陈婴，原是东阳县的书吏，家住县中，平时诚恳谨慎，人们都认为他是忠厚之人。东阳子弟杀死县令，聚集数千人起兵，想选举首领，其中没有合适人选，就推举陈婴。陈婴推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能胜任，大家就强立陈婴作为他们的首领，一时县里跟随了两万多人。年轻人想拥立陈婴称王，就用青头巾裹头，表明自己是新起的军队。【3】陈婴的母亲对陈婴说：“自从我嫁到你们陈家，就没有听说你的祖先出过显贵人物。现在突然称帝称王，不祥。你不如归属别人麾下，事成还能封侯，事败了也能逃亡，不会被世人指指点点。”于是，陈婴就不敢称王，对他的军队说：“项家世世代代是将军，在楚国很有名位。现在我们要做大事，非得有这等人做大将不可。我们依靠他们这样的名家大族，必定能灭掉秦朝。”大家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就顺从他的话，将军队归属项梁。项梁率军渡过淮河，黥（qíng）布 、蒲将军也带兵归属他。军队总数达六七万人，在下邳（pī）驻扎下来。

这个时候，秦嘉 已经拥立景驹为楚王，在彭城东驻扎军队，想阻击项梁军。项梁对他的将士们说：“陈胜率先起事，作战失利，不知去向。现在秦嘉背叛陈胜而拥立景驹，是大逆不道。”于是就派兵进攻秦嘉。秦嘉兵败逃跑，项梁率军追到胡陵。秦嘉回军交战一天，秦嘉战死，其军投降项梁。景驹逃走，后来死在梁地。项梁合并了秦嘉的军队，在胡陵驻扎，就要率兵西进。秦将章邯带军到达栗县，项梁派别将朱鸡石、馀樊君率兵和章邯交战。结果馀樊君战死。朱鸡石兵败，逃回胡陵。项梁引兵进入薛县，杀掉朱鸡石。项梁以前派项羽另外攻打襄城，襄城官兵坚守，一时攻不下。等到攻占之后，项羽把他们全部活埋了。他回来报告项梁。项梁听到陈胜确实死了的消息，就召集各路将领到薛县会集议事。这时候，沛公刘邦也已在沛县起兵，赶来参加会议。

范增是居剿人，年纪已七十岁了，一向在家居住，好出奇妙的计策。赶到薛县劝说项梁道：“陈胜失败本来就是注定的。当时秦灭掉六国，楚国是最没有过错的。自从楚怀王被骗入秦，楚国人一直到今天还在怀念着他。所以楚南公当时就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今陈胜率先起兵，不拥立楚国的后人而自立为王，他的势力就不会长久。现在，您在江东起兵，楚地蜂拥而起的将士都争先恐后归附你，是因为你家世代是楚国的将军，能够重新拥立楚王的后代啊！”项梁认为他的话很对，就从民间找到正为人家牧羊的楚怀王的孙子熊心 ，拥立他作楚怀王，来顺从民心。【4】陈婴担任楚的上柱国，赐给五县之地，和楚怀王一起定都在盱眙（xū yí）。项梁自封为武信君。

过了几个月，项梁引兵攻打亢父县。援救被章邯围困在东阿（ē）的齐将田荣、司马龙且（jū） ，并与二人汇合，在东阿大败秦军，田荣就率兵回去，驱逐齐王田假，田假逃到楚国。田假的相国田角逃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原来是齐将，也在赵国不敢回去。田荣就拥立田儋（dān）的儿子巿称齐王。项梁击溃了东阿一带的秦军，就追击他们。他多次派使者催促齐国军队，想联合西进。田荣说：“楚国杀掉田假，赵国杀掉田角和田间，我们就发兵。”项梁说：“田假是友国的国王 ，困窘时来投奔我，不忍杀他。”赵国也不杀田角、田间来讨好齐国。齐终不肯出兵帮助楚军。项梁派沛公和项羽从另一处攻打城阳，屠灭了全城。又向西进，在濮阳的东边攻破秦军，秦兵收兵退入濮阳城内。沛公、项羽就去攻打定陶。没有攻克定陶，便撤退，向西侵占地盘直到雍丘，大破秦军，杀掉李由 。又回军攻打外黄，没能攻克。

项梁从东阿起兵西进，等到达定陶，又一次打败秦军，项羽等人又杀了李由，项梁就更加轻视秦军。宋义劝谏项梁：“打了胜仗，如果将领骄傲，士兵怠惰，就会失败。现在我军士兵已有点怠惰了，而秦军又一天天增强。”项梁不予理睬，就派宋义出使齐国。宋义在半路遇到齐国的使者高陵君显，问道：“你是要去会见武信君吧？”显回答说：“对呀！”宋义说：“我认为武信君一定会失败。你如果慢走就不会死，快去就会遭殃。”【5】秦朝果然是派全部军队增援章邯，进攻楚军，在定陶大败楚军，项梁战死。沛公、项羽离开外黄，进攻陈留，陈留官兵坚守，没能攻克。沛公和项羽商议道：“现在项梁的军队被打垮，士兵们一定害怕。”就会合吕臣 ，都带兵东撤，吕臣率军驻在彭城的东边，项羽率军驻在彭城的西边，沛公率军驻在砀地。

章邯既已攻破了项梁的军队。渡过黄河进攻赵军，大破赵军。这时，赵歇是赵王，陈馀是将军，张耳是相国，他们都逃进了巨鹿城内。章邯命令王离、涉间率兵围困巨鹿。章邯率军驻在他们南边，修筑甬道来运输粮草。陈馀担任大将，率兵几万人驻扎在巨鹿北边，这就是所说的河北之军。

楚军在定陶被打垮，怀王害怕，就从盱眙迁到彭城。合并项羽、吕臣的军队，亲自率领。封吕臣为司徒 ，封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 。让沛公担任砀郡长，加封为武安侯。

当初，宋义所遇到的齐国使者高陵君显也在楚国军队中，高陵君去拜见楚怀王说：“宋义认为武信君的军队一定会败，过了几天，武信君的军队果然败了。军队还未交战而事先预见其失败的征兆，这可谓是懂得兵法啊！”楚怀王就召见宋义，和他议事而非常赏识他，于是就让宋义担任上将军，项羽封为鲁公，担任次将，范增担任末将，去援救赵国。各路将领都属宋义统领，称他为卿子冠军 。行军到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而不继续前进。项羽说：“我听说秦军把赵王围困在巨鹿，我们快领军渡河，楚军在外进攻，赵军在里接应，一定能大败秦军。”宋义说：“不行。拍击牛身上的牛虻不能消除藏在牛身上的虱子。现在，秦军进攻赵军，打了胜仗军队就会疲惫，我们可趁机进攻；打败了，我们就率兵西进，一定能打败秦朝。所以不如先让秦赵交战。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我不如你；而坐下来筹谋划策，你就不如我了。”于是就在军中命令道：“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倔强不听调遣的人，一律斩首。”随后派他的儿子宋襄到齐国辅政，亲自送到无盐县，大摆宴席。此时，天寒大雨，士兵多有冻饥。项羽说：“现在正该合力进攻秦军，他却久留而不向前。现在年荒民贫，兵士吃芋头、豆子，营中没有存粮，他却大摆酒宴，不率兵渡河去取赵国的粮草，和赵军并力攻打秦军，说什么‘趁他们疲惫的机会’。凭秦军的强势，进攻刚建的赵国，其形势必然是大败赵军。赵军失败了，秦军会更强大，有什么疲惫可供利用！并且我军新败，国王坐不安席，把全国的兵力都交属于将军一个人，国家安危，在此一举。而今他竟不体恤士兵而去徇私，这不是国家的栋梁之材。”项羽趁早晨朝见上将军宋义的机会，就在军帐中砍下宋义的头颅，出来向军中发令说；“宋义和齐谋划要反楚，楚怀王暗中令我杀他。”当时，众将都害怕，不敢抗拒，都说：“首先拥立楚王的，是将军你家。现在将军你又平定了叛贼。”于是大家拥立项羽暂时代理上将军。项羽派人追逐宋义的儿子，追到齐国把他杀掉了。又派桓楚回去汇报给楚怀王。楚怀王因此就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黥布、薄将军都隶属项羽。

项羽杀死卿子冠军宋义，威震楚国上下，闻名于诸侯。就派遣黥布、薄将军领将士两万人渡过漳河，援救巨鹿。战事稍有胜利，陈馀又请求援军。项羽就带全军渡过漳河，都凿沉船只，打碎釜甑（zèng），烧掉营舍，携带三天的干粮，来表示士兵要决一死战，没有一点退却之心。【6】于是一到就包围王离军，与秦军多次交战。断绝秦军的甬道，大败秦军，杀死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不向楚军投降，自焚而死。当时，楚军勇冠诸侯，来援救巨鹿的诸侯军有十多处营垒，都不敢出兵作战。等到楚军进攻秦军，诸侯军的将领都站在自己营垒上观看。楚军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感到人人惊恐。这样打败秦军后，项羽召见各路诸侯将领。各将领进入楚营辕门时，个个跪着前进，不敢抬头观看。项羽从这时起为诸侯的上将军，诸侯都归附他。

章邯在棘原驻军，项羽在漳南驻军，两军相持不战。秦军多次退避，秦二世派人责备章邯。章邯害怕，派长史 司马欣请示。到达咸阳后，在司马门 逗留多日，赵高不接见，对他不信任。司马欣恐惧，返回军队，不敢走原路，赵高果然派人追他，没有追到。司马欣回到军营，向章邯报告说：“赵高在朝中作梗，下面的人不可能有所作为。现在如果我们能战胜，赵高必定会嫉妒我们的功劳；如果失败了，就免不了要死，希望你仔细考虑目前这种情况。”陈馀也向章邯递书说：“白起是秦国名将，向南征服楚都鄢郢 。向北坑杀赵国马服君赵括大军，攻城略地，不可胜数，最后竟被赐死。蒙恬也是秦国名将，向北驱逐匈奴，开发榆中土地千里，竟在阳周被斩首。为什么呢？功劳太多，秦朝已无法封赏，于是就找借口杀掉他们。而今你做秦军将领已有三年，损失的将士要以十万人计，并且诸侯连连起兵，其势有增无减。赵高那厮平常向上献媚讨好已好长时间了，现在国事危急，也害怕秦二世杀他，因此也想找个借口杀掉你来搪塞责任，找人代替你来为他个人开脱罪责。将军你在外的时间太长了，朝内就多有仇隙，有功劳要被杀，没功劳也要被杀。况且是上天要秦朝灭亡，不论什么样的人都明白这一点。现在你对朝内不能据力直谏，在外又成了亡国之将。孤身一人而想长久容身，岂不是很可悲吗？你为何不倒戈反秦，同诸侯联合攻秦，瓜分土地而称王，面南背北称孤道寡；这与自己送死、妻儿老小被杀相比，哪一样可行呢？”章邯心怀狐疑，暗中派遣军侯始成出使到项羽军中，求订和约。和约没有订成，项羽派薄将军率军日夜在三户津渡河，在漳南驻军，和秦军交战，又一次打败他们。项羽就率全军在汙（wū）水边进攻秦军，大败秦军。

章邯派人拜见项羽，要求订立盟约。项羽召集军官商议道：“我军的粮草不足，想答应他们的盟约。”军官们都说：“好。”项羽就和章邯约定在洹（huán）水南边的殷墟会谈。盟约订成，章邯见到项羽时痛哭流涕，诉说赵高的恶劣行为。【7】项羽就立章邯为雍王，留在楚军中，让长史司马欣做上将军，带领秦军作为前锋队伍。

大军走到新安。诸侯军中的官兵以前曾因服役和驻守边疆路过关中，当时的关中秦兵对待他们很是无礼，等到秦军投降后，诸侯军的官兵很多人乘机把秦军士当奴隶使唤，随便折磨侮辱他们。秦军士很多暗地里议论：“章将军他们欺骗我们投降诸侯，而今如果能入关破秦，就太好了；如果不能，诸侯军带我们向东进，秦朝一定会杀尽我们的妻儿老小。”诸将暗中听到这些议论，就报告项羽。项羽召集黥布、蒲将军商议道：“投降的秦军人数还很多，内心不服，如果到关中不听号令，事情就危急了。不如现在诛杀他们，只和章邯、司马欣、都尉董翳 他们一道入秦。”于是楚军在夜间把秦军二十多万人坑杀在新安城南边。

项羽即将入关夺取秦朝本土。函谷关有兵把守，不能进入。又听说沛公已经攻破咸阳，项羽大怒，派当阳君等人率兵攻关。项羽于是入关，抵达戏水以西。沛公率军驻在霸上，还没有和项羽会见。沛公军中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向项羽报信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子婴当丞相，珍宝全部据为己有。”项羽闻报大怒，说：“明天犒赏军队，一定要打败沛公的军队。”这时候，项羽有军队四十万人，驻在新丰的鸿门，沛公有军队十万人，驻在霸上。范增也向项羽献计说：“沛公在山东时，贪钱财，爱美人。现在入关，财物不取，美人也不要了，可见他志气不小。我让人观看他的云气，都显示出龙虎形状，成五色彩云，这是天子气象啊！应赶快进攻他，不能错过机会。”

楚军左尹项伯 是项羽的叔父，一向与留侯张良友好。张良这时正跟随沛公，于是项伯深夜奔往沛公军营，私下会见张良，把事情都告诉张良，想叫张良同自己一起走。【8】并说：“不要随他去死。”张良说：“我是替韩王来送沛公，沛公今天遇到危险，我逃走是不义气的，不能不告诉他一声。”于是张良就进去把此事告知沛公。沛公大惊，说：“这怎么办呢？”张良问：“是谁给大王出的这个计策？”沛公答道：“有个小人给我说：‘把住关口，不让诸侯进入，秦国的土地都归大王所有了。’所以我才听从。”张良又问道：“估计大王你的兵力能抵住项羽的吗？”沛公沉默了，说：“的确不如他，这该怎么办呢？”张良说：“那我就去告诉项伯，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沛公问道：“你和项伯有什么交情？”张良说：“秦朝时我们交好，项伯杀了人，是我救了他。而今事情危急，因此侥幸来告知我。”沛公说：“你们两个谁的年岁大？”张良说：“他比我年长。”沛公说：“请你把他替我喊来，我以待兄长的礼节接待他。”张良出来邀请项伯。项伯就进去和沛公相见。沛公捧酒向项伯祝福，结为亲家，说：“我进关后，丝毫不敢动一草一木，登记官民，封闭府库，等待将军的到来，之所以派兵把守关口，是防备强盗的出入以及其他非常情况。日夜盼望将军到来，怎么敢反叛呢！希望你向项王说明我不敢忘恩负义。”项伯答应，对沛公说：“明天不能不早些去向项王请罪。”沛公答道：“是。”于是项伯又乘夜离去，回到军中，把沛公的话都报告项羽，并说道：“如果不是沛公先攻占关中，你怎么能进来呢？现在人家立了大功，我们却要去进攻他，这是不义。不如趁机好好款待他。”项王答应了。

沛公第二天率百余骑来拜见项羽，到达鸿门，道歉说：“我和将军协力攻秦，将军你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然而没有想到我会比你先入关破秦，在这里得以会见将军。现在有小人散布流言，让将军和我之间产生隔阂。”项羽说：“这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胡话，否则，我何至于这样。”项羽当天就留下沛公饮酒。项羽、项伯面向东坐，亚父面向南坐，亚父就是范增。沛公面向北坐，张良面向西侍坐。范增多次向项羽使眼色，多次向项羽举起其所佩的玉玦暗示，项羽都默然不应。范增站起来，出去招呼项庄 ，对他说：“项王为人不狠心，你进去敬酒，敬完酒，请求舞剑，趁机在座席上杀掉沛公，不然的话，你们都会被他俘虏的。”项庄就进去敬酒，敬完酒后，说：“大王和沛公喝酒，军营中没有什么可以取乐，我请求给你们舞剑。”项羽说：“好。”项庄就拔剑起舞，项伯也跟着拔剑起舞，并常用身子挡住沛公，项庄无法得手。在这时，张良走到军营门口，召见樊哙 。【9】樊哙问：“今天的事怎么样了？”张良说：“很危险。现在项庄拔剑而舞，他的意思是要刺杀沛公。”樊哙说：“这很紧迫啊！我请求进去，和他们拼命。”樊哙就执剑拿盾进入军门。守帐的卫士交叉矛戟，不让他进去，樊哙就用他的盾一撞，卫士被撞倒在地，樊哙就进去，掀开帷帐，面向西站着，瞪着眼望着项羽，头发上竖，眼角几乎瞪得开裂了。项羽按住剑柄起身，问道：“来者是谁？”张良说：“是沛公的参乘樊哙。”项羽说：“是条汉子，赐他一杯酒。”左右的人就端上一大杯酒。樊哙拜谢，起身接过酒，一饮而尽。项羽说：“赐他一块猪腿。”左右就送上一条生猪腿。樊哙把盾反扣在地上，把猪腿放在上面，拔剑切开大口吃了起来。项羽说：“壮士，还能喝酒吗？”樊哙说：“我连死都不躲避，难道一杯酒还值得推辞吗？秦王有虎狼般的心肠，杀人唯恐不尽，处罚人唯恐不够，致使天下人都反叛他。当初楚怀王和诸位将领们约定说：‘第一个打败秦军进入咸阳的人，应称王。’而今沛公先行攻破秦军进入咸阳，财物丝毫没有沾，封闭宫室，回军驻在霸上，等待大王的到来。之所以派兵将把守关口，是防备强盗出入和意外变故。如此劳苦功高，不仅没有诸侯的封赏，反而听信小人的谗言，想杀掉有功的人。这是步秦灭亡的后尘，我认为大王是不会这样做的。”项羽无言以对，说：“请坐。”樊哙就在张良边坐下。坐了一会儿，沛公起身去厕所，趁机把樊哙喊出去。

沛公出去后，项羽让都尉陈平 召唤沛公。沛公说：“现在出来，没有告辞，怎么办？”樊哙说：“干大事就不顾小细节，行大礼就不辞让小的指责。如今人家就是屠刀砧板，我们则是鱼肉，还告辞干吗？”就这样他们走了。让张良留下来致谢。张良说：“大王你来时带的什么礼物？”沛公说：“我带来白璧一双，是献给项王的；玉斗一双，是送给亚父的，正碰上他发怒，没敢送献。你替我献吧。”张良说：“好的。”当时，项羽驻军在鸿门，沛公驻军在霸上，两处相距四十里远。沛公就放弃车马，脱身独自骑马。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四人持剑执盾，随后快步跟随，从骊山下，抄芷阳的小路走。沛公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回到我军中，不过二十多里。估计我到达军中时，你再进去。”沛公走后，从小路回到军中，张良进去拜谢，说：“沛公不胜酒力，不能亲自来辞别，嘱咐我捧上一双白璧，敬献大王足下，一双玉斗，敬献大将军足下。”项羽问：“沛公在哪？”张良说：“听说大王有意责备他，他脱身独自走了，已经回到军营了。”项羽便接了白璧，放在座席上。亚父接过玉斗，扔在地上，拔剑砍碎，说：“唉！这小子不能共谋大事。夺取项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我们都将被他俘虏了。”沛公回到军中，立即把曹无伤杀了。

过了几天，项羽率兵洗劫了咸阳，杀了秦朝的降王子婴，放火烧毁秦朝宫室，大火三月没灭；收集财宝、妇女带回东部。有人向项羽献计说：“关中依恃山河，四面有要塞 ，土地丰饶，可以建都称霸。”项羽看到秦的宫室已被烧残焚破，心中又思念家乡，想东归，说：“富贵了不回故乡，好像穿着锦衣夜间行走，谁能看到呢！”说客说：“人们都说楚国人是猴子戴人帽，果真不假。”项羽听说后，就把那个说客烹杀了。

项羽派人回报楚怀王，楚怀王说：“按先前的约定办。”项羽于是尊称怀王为义帝。项羽想自立为王，就先分封诸将相称王。他对大家说：“天下初起事时，都是暂时拥立诸侯的后裔以便于讨伐秦国。然而亲自披坚执锐领兵起事，风餐露宿三年，灭掉秦朝平定天下，都是诸位将军和我的功劳，义帝虽然没有功劳，仍应分给他土地称王。”将领们都说：“好。”于是就分封天下，封立各将领称王。项羽、范增怀疑沛公要称王天下，虽已和解，但忌讳违约，害怕诸侯背叛自己，就暗中商议道：“巴、蜀两郡道途险恶，秦朝流放的人也都在蜀地。”于是说：“巴、蜀也是关中的地盘。”因此，封立沛公为汉王，领辖巴、蜀、汉中，建都南郑，将关中分割为雍、塞、翟三个诸侯国，封秦朝的降将为王，借以阻挡沛公。项王封章邯为雍王，领辖咸阳以西的土地，建都废丘；长史司马欣本为栎阳的狱吏，曾有恩于项梁；都尉董翳，是劝章邯降楚的。所以就封司马欣为塞王，领辖咸阳以东到黄河地区，建都栎阳；封董翳为翟王，领辖上郡，建都高奴；改封魏王豹 为西魏王，领辖河东郡，建都平阳。瑕丘的申阳是张耳的宠臣，首先攻克河南，在黄河边迎接楚军，所以封申阳为河南王，建都洛阳；韩王成仍辖故都，建都阳翟。赵军将军司马卬平定河内地区 ，数次立功，所以司马卬为殷王，领辖河内郡，建都朝歌。改封赵王歇为代王。赵国丞相张耳平时很有才华，又随从项羽入关，所以封张耳为常山王，领辖赵国地盘，建都襄国。当阳君黥布是楚军将领，经常作为先锋，所以封黥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鄱君吴芮率许多少数民族帮助诸侯，又随从入关，所以封吴芮为衡山王，建都邾县。义帝的柱国共敖率军攻打南郡，功劳多，所以封共敖为临江王，建都江陵。改封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国将领臧荼随楚救赵国，又随从入关，所以封臧荼为燕王，建都蓟。改封齐王田巿为胶东王。齐国将领田都随从共同救援赵国，又因随从入关，所以封田都为齐王，建都临菑。从前秦国所灭的齐王建的孙子田安，项羽刚渡河援救赵国，田安就攻克了济北几座城，带其军队投靠项羽，所以封田安为济北王，建都博阳。田荣多次背弃项梁，又不愿率兵随楚进攻秦朝，因此不予封赏。成安君陈馀丢弃将印离去，又没有一起入关，然而一向知道他有贤能，对赵国有功劳，听说他在南皮，所以把南皮周围三县土地封给他。番君将领梅 功劳多，所以封为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 ，领辖九郡，建都彭城。

汉元年（公元前 206 年）四月，诸侯在项羽领导下罢军，各自赴封国。项羽出关赴封国，派人迁徙义帝，说：“古代皇帝辖地千里，必定建都在上游。”于是派人把义帝迁到长沙郡郴（chēn）县。他们催促义帝动身，义帝的大臣们渐渐地叛离了他，项羽就暗中命令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把义帝杀死在江中。韩王成没有军功，项羽不让他回国，带他一起来到彭城，废他为侯，后又杀死了他。臧荼赴封国，就驱赶韩广到辽东去，韩广没有听从，臧荼就在无终把韩广杀了，并且侵占了他的封地。

田荣听到项羽改封齐王田巿为胶东王，而封齐将田都为齐王，大怒，不愿送田巿到胶东去，趁势以齐反楚，迎击田都。田都逃到楚国。田巿畏惧项羽，就逃到胶东封国赴任。田荣大怒，追到即墨把田巿杀掉。田荣于是就自立为齐王，并向西进攻杀死济北王田安，合并领辖三齐领土。田荣给彭越 送去将军印，命令他反击梁地。陈馀暗中派张同、夏说游说齐王田荣道：“项羽统治天下，是不公平的。现在尽把原来的诸侯王封到坏地方，而把他的群臣诸将封到好地方。驱赶此地故主赵王，让他北居代地。我认为是不可以的。听到大王你起兵，并且不听从项羽的命令，希望你资助我兵力，请让我进攻常山，来恢复赵国，赵国可作为你的屏障。”齐王田荣同意他的意见，就派兵到赵国去。陈馀发动三县的兵力，和齐兵并力进攻常山，大败常山军。张耳逃回汉国。陈馀到代地接回原来的赵王歇，返回到赵国。赵王因此封陈馀为代王。

这时，汉王已回军平定三秦。项羽听说汉王已合并了关中地区，而且挥师东进，齐国和赵国又举行反叛，大怒。于是就任用吴县令郑昌为韩王，来抵挡汉军。派萧公角等人攻打彭越。彭越打败了萧公角等人。汉王派张良招抚韩地，就给项羽去信说：“汉王没得到应得的封职，想占据关中，一到盟约所约定的边界上，就停止用武力，不敢东进。”又把齐国、梁国的反书给项羽说：“齐国想和赵国并力灭掉楚国。”项羽因此就取消西进的打算，而是北上进攻齐国。项羽向九江王黥布征兵，黥布称病不去，派手下将领带几千人前往。项羽因此对黥布也心怀怨恨。汉二年（公元前 205 年）冬天，项羽率军北上至城阳，田荣也率兵至此作战。结果田荣失败，逃往平原郡，被当地居民杀死。项羽于是向北进击，烧毁、夷平齐国的城市房屋，并把田荣的降兵全部活埋，掠走了齐国的老弱妇女。追击齐军到北海 附近，齐人多遭到残杀。齐国人民聚集反叛他。田荣的弟弟田横这时收集齐军逃兵，纠合数万人，在城阳叛乱，项羽因此停下留在此地，多次进攻，没能攻克他们。

春天，汉王统率五个诸侯国的兵力，共有五十六万人，向东进攻楚国。项羽听到后，就命令手下将领进攻齐国，而且自己率精兵三万南下，从鲁县出发到胡陵。四月间，汉军都已攻入彭城，夺取城里的财宝美人，天天置酒聚会。项羽从西边的萧县迂回，早晨向东进攻汉军，直打到彭城，正午时分，大败汉军。汉军全军溃败逃亡，接连掉入穀（gǔ）水、泗水，被杀的汉兵达十多万人。汉兵都向南边的山区逃窜，楚军追杀汉兵直到灵璧县东的睢（suī）水边。汉军退却，被楚军逼迫，伤亡惨重，十多万汉兵都被挤入睢水中，睢水被阻，竟不能流淌。汉王被楚军重重包围。这时从西北方刮来一阵大风，吹得树倒房塌，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向楚军迎面吹来。楚军大乱，溃不成军，汉王才得此机会带几十名骑兵逃走。汉王想经过沛县，举家西逃；楚军也派人追到沛县，捉拿汉王的家眷。汉王的家眷都已逃亡，没能遇到汉王。汉王在半路上遇到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带他们一起走。楚军骑兵追逐汉王，汉王着急，把孝惠帝和鲁元公主推下车去。滕公 几次下车抱回他们，说：“虽然着急，马又不能赶快一些，为什么一定要遗弃他们呢？”【10】终于大家都逃脱了。汉王寻找太公、吕后，但没有找到。审食其（yì jī）跟着太公、吕后从小路逃走，到处寻找汉王，不料遇上了楚军。楚军把他们捉去，回营报告项羽，项羽就把他们安置在军中。

这时候吕后的哥哥周吕侯吕泽是汉国的大将，率兵守卫下邑，汉王从小路跑去投奔，渐渐地收集逃亡的散兵。汉王到荥阳，各路败军都在此聚会，萧何 也发动关中不符合兵役条件的老少来到荥阳，汉军的声势才又一次大振。楚军从彭城出发，经常乘胜追逐汉军，与汉军在荥阳以南的京邑、索亭之间作战，汉军打败了楚军，所以楚军没能攻过荥阳西进。

项羽率军去援救彭城，追逐汉军到荥阳，田横趁机收复齐国，拥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汉王在彭城失败后，诸侯王都重新归附楚国，背弃汉国。汉军驻在荥阳，修筑甬道连到黄河，用来运输敖仓 的粮食。

汉三年（公元前 204 年），项羽多次侵略夺取汉军甬道，汉王缺粮，心中恐慌，请求议和，划荥阳以西地区归汉。项羽想接受和约，历阳侯范增说：“汉军现在很好对付，如今放弃攻取他们，以后一定会后悔的。”项羽就和范增快速包围荥阳。汉王忧愁，就用陈平的计策离间项羽。项羽的使者来到汉军中，汉王献上丰盛的酒席，正要端上，看见使者，故意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呢，怎么是项王的使者。”便更换筵席，用粗劣的饭菜招待项羽的使者。使者回去报告项羽，项羽便疑心范增暗中和汉王勾结，就逐渐剥夺他的权力。范增大怒，说：“天下大事已定，君王你好自为之，希望能让我这把老骨头回归故乡。”项羽准许，范增启程，还没走到彭城，就因背上毒疮发作而死了。

汉将纪信劝汉王说：“形势危急，就让我假扮你欺骗楚军，你可以趁机逃走。”于是汉王就夜间派披甲戴盔的两千女子从荥阳的东门出去，楚军四面围攻。纪信乘坐黄屋车 ，车左边佩带装饰，说：“城中没有粮食了，汉王投降。”楚军高呼万岁。汉王率几十名骑兵从城西门逃出，跑到成皋。项羽见到纪信，问道：“汉王在哪？”纪信回答说：“汉王已经逃脱了。”项羽就把纪信烧死了。

汉王派御史大夫 周苛、枞（cōng）公、魏豹 守卫荥阳。周苛、枞公商议说：“魏豹这样背叛之国的王，难于和他共同守城。”于是就联手除掉魏豹。楚军攻克荥阳城，活捉周苛。项羽对周苛说：“投降我，做我的大将，我封你为上将军，领辖三万户。”周苛骂道：“你还不赶快投降汉王，汉王就要俘虏你了，你哪里是汉王的对手。”项羽大怒，把周苛烹杀，并杀了枞公。

汉王逃出荥阳后，向南逃到宛、叶两县，收服九江王黥布，边走边收兵。重新进成皋把守。汉四年（公元前 203 年），项羽率军包围成皋。汉王逃走，单独和滕公从成皋北门逃出，渡过河跑到修武，投奔张耳、韩信 军中。诸将领也渐从成皋逃出，跟随汉王。楚军就攻下成皋，想举兵西进。汉王派军队在巩县阻拦，让他们不能西行一步。

这时，彭越率军渡河进攻楚城东阿，杀掉了楚军将领薛公。项羽就亲自带兵往东进攻彭越。汉王取得淮阴侯的军队，想渡河南下。郑忠劝说汉王，汉王才停军驻在河内。派刘贾 率军援助彭越，烧毁楚军的粮草。项羽东进打败了他们，彭越逃走。汉王就率军渡河，再次夺取成皋，驻军在广武吃敖仓的粮食。项羽平定东方回来，挥师西进，与汉军都在广武驻军，对峙了几个月。

正当这时，彭越几次在梁地反叛，截断了楚军的粮食供应，项羽为此担忧，就造一张高几案，把太公放在上面，对汉王说：“现在如果你不快些投降，我就把太公烹杀。”汉王说：“我和项羽你一起面向北接受怀王的命令，结盟说‘结为兄弟’。我父亲也就是你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煮你父亲，那就分给我一杯肉羹。”【11】项羽大怒，想要杀太公。项伯劝阻道：“天下的事是不可预料的，况且争夺天下的人是不会顾及家眷的，虽杀了太公也没有好处，只是多添麻烦罢了。”项羽听从了他的劝说。

楚汉两军对峙很久，胜负不决，年轻壮丁苦于长期作战，老弱之兵疲于后勤运输。项羽对汉王说：“天下大乱多年了，都只是因为你我二人罢了，希望和你作战决一胜负，不要再劳苦天下老少百姓了。”汉王笑着拒绝道：“我宁可斗智，不愿斗力。”项羽派壮士出去挑战。汉军中有个擅长骑马射箭的人楼烦，楚军几次挑战，楼烦都把他们射死了。项羽大怒，就亲自披甲持戟向汉军挑战。楼烦将要射他，项羽怒目而视，大声呵斥，楼烦不敢睁眼看，手不敢发箭，于是就逃回军营，不敢再出来。汉王让人暗中打听，知道挑战的是项羽。汉王大惊，于是项羽就凑近汉王，隔广武涧相互对话。汉王数落项羽的罪行，项羽大怒，要求决一死战。汉王不听，项羽埋伏的弓箭手射中汉王。汉王受伤，逃进成皋城内。

项羽听说淮阴侯韩信已平定河北，大败齐国、赵国，并且要进攻楚国，就派龙且前往阻击。淮阴侯和龙且交战，骑将灌婴 率部进攻，大败楚军，杀死龙且。韩信于是自立为齐王。项羽听到龙且军败，就害怕了，派盱眙人武涉前去游说淮阴侯。淮阴侯没有理睬。这时，彭越再次造反，占领梁地，断绝楚军粮草供应。项羽于是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人说：“严加看守成皋，如果汉军挑战，千万不要和他们交战，能阻住他们东进就够了。我在十五天之内必定杀掉彭越，平定梁地，再来和你们会合。”就向东进军，攻打陈留、外黄。

外黄一时没有攻克，过了几天，外黄人才投降，项羽大怒，下令把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集合在城东边，要活埋他们。外黄县令有个家臣的儿子，十三岁，前去劝阻项羽说：“彭越强行劫持外黄，外黄人害怕，所以才暂时投降他，等大王的到来。而大王来到，又要活埋外黄民众，百姓们怎么会有归附之心呢？从这往东，梁地还有十多个城镇都会害怕，就不愿向你投降了。”项羽认为他说的有理，就赦免了要活埋的外黄民众。外黄以东直到睢阳，其间的人听到这件事后，争着投降项羽。

项羽走后，汉军果然向楚军挑战，楚军不出战。汉王派人侮辱楚军，五六天后，大司马发怒，率军渡汜（sì）水，进攻汉军。将士们刚渡过一半，汉军趁机攻打，大败楚军，掠夺了楚国的全部财宝货物。大司马曹咎、长史董翳、塞王司马欣都自杀在汜水边。大司马曹咎，是原来蕲县的狱掾，长史司马欣也是原来栎阳的狱掾，两人曾有恩于项梁，所以项羽信任他们。当时，项羽在睢阳，听说海春侯兵败，就率军回来。汉军已在荥阳东边包围了钟离眛（mèi），项羽一到，汉军害怕楚军，全部逃到险要地区。

这时，汉军士气旺盛，粮草丰余，项羽兵疲粮绝。汉王派陆贾 游说项羽，请求送回太公，项羽不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前去游说项王，项羽才和汉王订约，平分天下，分割鸿沟 以西的地方为汉国，鸿沟以东为楚国。项羽同意了，就送回了汉王的父母妻儿。汉军都高呼万岁，汉王就封侯公为平国君，但自己隐避起来，不肯再见他。汉王说：“这人是天下的有名说客，所到之处国家就要倾覆，所以封他为平国君。”项羽签订和约后，就率军东归回国。

汉王要西归回国，张良、陈平献计说：“汉已有大半个天下，并且诸侯都附顺。楚军兵疲粮绝，这是天要楚灭亡的时候，不如趁此机会直接夺取楚地。而今放过机会不去进攻他，这就是‘养虎给自己留下后患’啊。”汉王听从了他们的意见。汉五年（公元前 202 年），汉王追击项羽到达阳夏南边，停止进军，和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定合力进攻楚军。等到达固陵，可韩信、彭越却没有按期前来。楚军进攻汉军，大败汉军。汉王又回入营垒，深挖壕沟进行防守。对张良说：“诸侯们不遵守约定，该怎么办？”张良回答说：“楚军溃败指日可待，而韩信、彭越还没有分封土地，他们必然会不来。君王你如果能和他们共分天下，现在就可以立即把他们招来。如果不能，事情就不好说了。君王你能把自陈地以东到海边，全部封给韩信；睢阳以北直到穀城，封给彭越，让他们各为自身利益出战，那么楚国就很容易打败了。”汉王称赞道：“好。”于是就派使臣告诉韩信、彭越说：“大家合力攻楚。楚国失败后，自陈以东直到海边的领地归齐王所有，睢阳以北到穀城的领地归彭相国所有。”使者一到，韩信、彭越都回报说：“现在就请出兵。”韩信于是从齐出发前去，刘贾率军从寿春会合同行，屠灭城父，到达垓（gāi）下，大司马周殷反叛楚国，动用舒县的军队屠灭六邑，征发九江王的军队，跟随刘贾、彭越都来到垓下，讨伐项羽。

项羽军队扎营在垓下，兵少粮绝，汉军和诸侯军把他们重重包围。夜间听到四面的汉军都唱起楚歌，项羽就大惊说：“汉王已经占据楚国了吗？为什么有这么多楚国人！”【12】项羽就连夜起来，在军帐中喝酒。有位名叫虞姬的美人，常受宠幸而随从；有匹叫骓的骏马，是项羽经常骑坐的。这时项羽就慷慨悲歌，自己作诗吟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3】歌唱了几阕，美人跟着唱。项羽流下数行热泪，左右的随从都痛哭流涕，不忍抬头观看。

这时，项羽就跨上战马，部下的壮士骑马跟随的还有八百多人。乘夜突围南进，飞马奔驰。天亮后，汉军才发现，汉王命令骑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追赶。项羽渡过淮河，能跟上来的骑兵仅剩百余人。项羽走到阴陵时，迷失了道路，向一个农夫问路，农夫骗他说：“向左走。”项羽向左走，便陷进了大沼泽中。因此被汉军追上了。项羽又带兵东逃，到东城，只有二十八人随从。汉军骑兵追赶的有数千人。项羽自己估计逃不脱了，对他的骑兵说：“我从起兵到今天已经八年了，身经大小战斗七十多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没有失败过，才能称霸天下。但是今天却被困在这里，这是天要我灭亡啊，不是作战的错误。今天就决一死战，和各位在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一定要连打三次胜仗；替诸位破敌围，斩敌将，砍下敌人的大旗，让诸位知道这是天要我亡，不是我打仗不行。”于是就把手下骑兵分成四队，四面进攻。汉军把他重重包围。项羽对他的骑兵说：“看我替你们杀他们一位将领。”命令四队骑兵四向奔驰而下，约定到山东边分三处会合。于是项羽大叫着飞驰而下，汉军全部溃退，立斩汉军一员战将。当时，赤泉侯杨喜是骑军大将，率部追赶项羽，项羽瞪眼大声呵斥，赤泉侯人马都被惊吓住，退避几里远。项羽和他的骑兵分三处会合。汉军不知道项羽在哪一处，就兵分三路，再次围住他们。项羽奔驰于汉军中，又斩杀汉军的一个都尉，杀死百十人。再聚拢他的骑兵，只损失两人而已。项羽就向骑兵说：“怎么样？”手下骑兵都佩服地说：“果然和大王说的一样。”

与此同时，项羽想东渡乌江。乌江亭长 调船靠岸等候，对项羽说：“江东地方虽小，但也有方圆千里，数十万人民，也足以称王了。希望大王赶快渡江。而今只有我有一船，汉军来到，也没法过江。”项羽大笑道：“上天要我灭亡，我还渡江干什么！况且我率领八千名江东弟子渡江西进，现在没有一人同回。即使江东父老怜惜我，尊我为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就是他们不说什么，我自己难道不感到惭愧吗？”于是对乌江亭长说：“我知道你为人厚道。我这匹马骑了五年了，所向无敌，日行千里，不忍心见它被杀，就送给你吧。”就命令骑兵下马步行，持短兵器交战。仅项羽一人就杀了几百名汉军。项羽也身负十多处伤。回头发现汉军骑司马 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吕马童转脸，给王翳指点说：“这就是项王。”项羽于是说：“我听说汉王为买我的头悬赏千金，封邑万户，我就成全你们吧。”就自刎而死。王翳取下项羽的头颅，其他骑兵相互践踏争抢项羽的躯体，互相践踏残杀了几十人。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兵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每人得到项羽一残肢，五人一起对合尸体，都合得上。因此把悬赏的封地划成五块：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羽死后，楚地都投降了汉军，只有鲁地人不投降。汉王就准备率军屠灭他们，因为他们信守礼义，为君主死节，于是就把项羽的头拿给他们看，鲁地人才投降。当初，楚怀王先封项羽为鲁公，等到项羽死后，鲁地又最后才投降，因此就用鲁公的礼仪把项羽葬在穀城。汉王亲自为他发丧，洒泪而去。

项羽的各支宗族，汉王都没杀。又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都姓项，汉王就赐他们姓刘。

太史公说：我听周生说过“虞舜眼中有两个瞳孔”，又听说项羽也是眼中有两个瞳孔。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吗？不然怎么能突然崛起！秦朝的政治腐败，陈胜率先发难，豪杰辈出，互相争权夺利，不可胜数。然而项羽没一点权势，却在平民中起兵，三年间就能统率五诸侯 灭亡秦朝，瓜分天下，分封王侯，政策法令都由项羽来发布，号称霸王，王位虽没有善终，却也是近古所没有过的。等到项羽放弃关中，怀恋回归楚国，放逐义帝而自立为王，又埋怨王侯背叛自己，这已经很危险了。自夸战功，逞个人小聪明而不效仿古人，认为霸王大业要用武力征服、治理才能完成，结果五年时间就丢掉了自己的国家，自己死在东城，还不觉悟自醒，不责己之过，这就大错了。他竟借口是“天要我灭亡，不是我用兵作战发生的错误”。这不荒谬吗！

知识拓展

沐猴而冠

释义：猴子穿衣戴帽，究竟不是真人。比喻虚有其表，形同傀儡。常用来讽刺投靠恶势力窃据权位的人。

出处：“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杯羹之让

释义：指受人挟持，惹人讥诮。

出处：“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搏牛之虻

释义：原意是说主要目标应像击杀牛背上的虻虫一样去灭掉秦国，而不是像消除虮虱那样去与别人打败。后来比喻其志在大而不在小。

出处：“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

不胜杯杓

释义：比喻喝酒太多，已经醉了。

出处：“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

破釜沉舟

释义：项羽与秦兵打仗，领兵过河后就把锅打破，把船凿沉，表示不胜利不生还。后比喻下定决心彻底干一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出处：“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冲冠眦裂

释义：形容愤怒到极点。

出处：“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锦衣行昼

释义：富贵了须回归故里。

出处：“（项羽）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衣锦夜行

释义：夜里穿着锦绣衣服走路。比喻不能在人前显示荣华富贵。

出处：“（项羽）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弃书捐剑

释义：比喻胸怀大大志的人不屑于小事。

出处：“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

取而代之

释义：原指夺取别人的地位而代替他。后泛指某一事物代替另一事物。

出处：“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释义：比喻生杀的权掌握在别人手里，自己处在被宰割的地位。

出处：“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四面楚歌

释义：比喻四面受敌，处于孤立危急的困境。

出处：“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亡秦三户

释义：指不畏强暴，奋起推翻黑暗统治之事。

出处：“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释义：以之为羞见故乡人之典实。

出处：“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释义：项庄在席间舞剑，企图刺杀刘邦。比喻说话和行动的真实意图别有所指。

出处：“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政由己出

释义：政令由一己发出。指把持大权，独断专行。

出处：“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彘肩斗酒

释义：形容英雄豪壮之气。

出处：“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

作壁上观

释义：多比喻在局外旁观，不表示意见或态度。

出处：《史记·项羽本纪》：“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 aN2xISEnPVjx4cS5GTwp4krwJL364SknUY3lVDs+MrM7W+xHeN7WAl8fYCerfZY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