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三月的一天,明亮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陈明亮先生见字如面:孩提时代,我们曾是兄妹,之后一直断了联系,光阴荏苒,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今冒昧打扰,不为别事,你父亲也就是我的继父陈长杰,从去年下半年起,患病在床;今年起,心肺功能出现衰竭,一直住在医院。继父和我母亲共处四十多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最亲的人,也就是你和我了。从上个月起,继父梦中,常念叨你的名字。请见短信后,能来武汉一趟,父子相聚,以免人生留下遗憾。你的手机号码,我是从延津李延生叔父处求来的,万勿见疑。顺祝一切安好。秦薇薇呈上
短信来时,明亮正在“天蓬元帅”西安第五家分店试吃猪蹄。二十年过去,明亮家的“天蓬元帅”,已经在西安开了五家分店。各分店和南郊大雁塔附近的老店一样,面积都不大,店铺里,能放十多张桌子。也有人劝明亮,猪蹄既然炖得好吃,大家爱吃,应该把店面做大,明亮不同意。明亮对马小萌说:
“咱得知道自己的深浅,咱俩都没文化,店面小了,咱把持得住;大了,非把自个儿搁进去不可。”
马小萌:“你我都快五十的人了,不自个儿折腾自个儿。”
明亮:“就是,人得知足,够吃够喝就成了。”
明亮有时会想,“天蓬元帅”当初能够开起来,用的还是马小萌的十万块钱;而这十万块钱,是马小萌在北京挣下的;说起来,这店从根上起,开得有些脏;接着用店滚出来的分店,也有些脏。但这些前因后果,明亮也就是想想,无法对人说,连对马小萌也无法说。有时到饭馆的后厨,看学徒在那里洗猪蹄,一筐一筐的猪蹄,从屠宰场运过来,都是脏的,猪脚上沾满泥,泥中糊着猪毛;但经学徒在水管下冲洗,把猪毛剔掉,又拿到水管下冲洗,猪蹄也就干净了;明亮三十多年前在延津也洗过猪蹄;猪蹄是这样,其他事也是这样吧;干净都是从不干净来的,也许万物同理,明亮摇头感叹;但这感叹,也无法对人说,明亮也就埋到心底不说了。长时间不说,渐渐也就不理会了。
第五分店开在灞桥,聘请的店长叫马皮特,是马小萌的娘家侄子。前年,他从河南过来,投奔明亮和马小萌。从河南来时他叫马奇,从去年开始,他改名马皮特。二十年前,因为马小萌的事,明亮和马小萌与老家的亲戚朋友断了来往,转眼二十年过去,马小萌快五十的人了,儿子都已经十九岁了,大家已把过去的事忘了,与亲戚朋友,也就慢慢恢复了来往。马奇刚来西安时,在第二分店当服务员,后来当领班,现在见“天蓬元帅”开第五家分店,哭着喊着,要当店长。马小萌对明亮说:
“他哭着喊着要去,要不让他试试?”
明亮:“他想上进是好事,试试就试试,一个店长,也不是内阁总理大臣。”
又说:“试好了就当,试不好,还回去当领班。”
每家分店开业,炖出第一锅猪蹄,明亮都去试吃。一口猪蹄吃下去,就知道炖得够不够火候,够不够滋味。明亮来到第五分店,发现服务员改了服装,个个穿得跟空姐似的;店里墙上,贴着许多花花绿绿的标语:
第五家分店,一千多万只猪蹄的积累。
天蓬元帅,猪的祖宗。
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
咋跑?吃了就知道。
都是胶原蛋白,仅供美容养颜;
据说,杨贵妃天天吃猪蹄。
……
看着服务员的装束和墙上的标语,明亮笑了:
“马奇,过不过呀,不就卖个猪蹄吗?”
马奇这名字,只有明亮叫,他才答应;别人叫,他就不高兴了,要么叫他马总,起码叫他皮特;在公众场合,马皮特也不喊明亮“姑父”,而是正儿八经喊“陈总”;马皮特:
“陈总,不过,这就叫开拓进取。”
“你咋知道杨贵妃天天吃猪蹄?”
“据说,我说的是‘据说’。”
明亮在桌前坐下,马皮特用盘子,把刚炖好的一只猪蹄端上来。明亮吃之前,先用筷子在猪蹄上插了插,看炖的火候;又用筷子,把猪蹄分撕开,撕成八瓣,翻来覆去打量。打量半天,没吃,而是说:
“再端上一个。”
马皮特不解其意:“陈总,啥意思?”
“让你端你就端。”
马皮特只好又端上一个,明亮用筷子把这只猪蹄又分撕成八瓣,翻来覆去打量。打量半天,又说:“再端上一个。”
马皮特狐疑地又端上一个,明亮又用筷子把第三只猪蹄分撕开,翻来覆去打量。接着把筷子扔到桌子上,看马皮特。马皮特:
“陈总,火候炖得不到位?”
“火候炖得正好。”
“颜色差点意思?”
“着色也挺好。”
“那您为啥不吃呢?”
明亮捡起筷子,又把三只猪蹄翻开,用筷子点着:
“你看,三只猪蹄里都有猪毛。”
又说:“一只有是偶然,三只个个有,证明所有猪蹄的毛都没剔干净。”
又说:“连猪毛都剔不干净,猪蹄炖得再透,颜色着得再好有啥用呢?”
又指指服务员,指指墙上的标语:“猪蹄炖不好,你们穿成这样,写成这样有啥用呢?”
又说:“把今天炖的猪蹄全部倒了,明天重新炖,这店明天再开张。”
马皮特面红耳赤,先对后厨骂:“X你大爷,是谁拔的猪毛?把他给我开了。”又对明亮嘟囔:“把几百只猪蹄都倒了,多可惜呀。”又说,“今天开业,我还请了好多朋友来捧场呢。”
明亮:“朋友不来还好,朋友来了,吃了一嘴猪毛,砸谁的牌子呀?”拍了一下桌子,“砸的不是你的牌子,是‘天蓬元帅’的牌子。”又看马皮特,“你觉得你当这个店长够格吗?”
马皮特面红耳赤:“陈总,怪我一时粗心。”又说,“请陈总放心,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明亮:“光嘴上说没用,从今天起,你去后厨拔猪毛,啥时候把猪毛拔干净了,啥时候再当店长。”又说,“当年我在延津的‘天蓬元帅’,也拔过一年猪毛。”
马皮特噘着嘴不高兴。这时明亮的手机“呗”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这短信,便是武汉秦薇薇发来的。看秦薇薇在短信中的用词,明亮知道秦薇薇比他有文化。
“天蓬元帅”老店——用马皮特的话说,就是旗舰店——东边是大雁塔,西边过去是一片庄稼地,春天长起来的是麦子,秋天长起来的是玉米;后来,这里开发新区,盖起一幢幢高楼;明亮在“天蓬元帅”旁边的一幢高楼里,买了一套房子。晚上,明亮回家吃饭,先把马皮特的事给马小萌说了。马小萌:
“他已经打电话给我说了,哭了。”
“他去之前,我就跟他交代,把事情一次性做好,万不可大意,他还是当耳旁风,我让他拔猪毛去了。”
“让他磨挫磨挫也好。”马小萌又说,“电话里还不服呢,说这么点小错,被你抓住了,小题大做。”
明亮:“咱们普通人,能犯多大的错误呀?卖猪蹄的,猪蹄里都是猪毛,事儿还不大呀?”
又说:“不光是猪毛的事,躁,得熬熬他的性子。”
又说:“这话别告诉他,话一说透,话就没劲儿了,他就不当回事了;先窝着他,让他好好拔猪毛。”
马小萌:“放心,我不傻。”
这时明亮拿出手机,让马小萌看秦薇薇的短信。马小萌看后说:
“这倒是大事,虽然四十多年没联系了,毕竟是爸,现在病了,你怕是得过去。”
“我也这么想。”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你跟我去当然好,路上能有一个伴,可家里这么一大摊子事,又刚开了个分店,咱们都走了,遇到事,怕他们没个主心骨。”
马小萌想了想,说:“那你一个人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明亮又交代:“新开的这家分店,你先去支应几天,等我从武汉回来,再看谁去当店长合适。”
马小萌:“知道了。”
明亮坐火车去了武汉。秦薇薇在电话里说,担心明亮在武汉不熟,她会去车站接他;双方四十多年没见过面,怕见面认不出来,她会举一个牌子,上边写“陈明亮”三个字。明亮在武昌火车站下车,出了验票口,果然在人群中,看到“陈明亮”的牌子。举牌子的是个中年妇女,微胖,戴黑边眼镜。两人相认之后,秦薇薇收起牌子,两人往外走。边走,秦薇薇边说:
“四十多年没见了,有件事,咱得先商量一下。”
“啥事?”
“咱们之间,相互咋称呼呀?”
“我都行,看你。”
“小时候,咱都没叫过‘哥’和‘妹’,四十多年过去,都这么大岁数了,突然再叫,别扭不别扭?”
“别扭。”
“哼哈说话,‘那谁’,也显得没礼貌。”
“要不,就叫各自的名字吧。”
“你比我大,你叫我的名字行,我叫你的名字,显得不懂事。”
“那怎么办呢?”
“你孩子叫个啥?”
“我有一个儿子,叫陈鸿志。”
“我有一个女儿,叫赵晨曦。要不,就叫鸿志他爸和晨曦她妈,你看成吗?”
明亮笑了:“晨曦她妈,你脑子比我好使。”
“如果我脑子比你好使,为啥我是个普通职工,你是大老板呢?”秦薇薇又说,“你的情况,我从李延生叔父那儿都打听过了。”
“什么大老板,就是个卖猪蹄的。”
“还有包饺子,包成了上市公司呢。”
明亮便问,秦薇薇在武汉做什么工作,秦薇薇说,她在武汉机务段后勤处财务科当会计。又说,这工作,还是二十多年前,她舅姥爷临死前安排的。明亮想起,她的舅姥爷,就是后妈秦家英的舅舅,当年在武汉机务段当过段长;舅姥爷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一切都物是人非了,也就没再多问。两人坐上出租车,秦薇薇让出租车往武汉机务段职工医院开去。从车窗往外看,武汉的大小街道,一幢幢高矮不一的大楼,明亮都感到陌生,好像四十多年前,武汉不是这个样子。其实四十多年前这些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四十多年间这些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明亮也不知道;因为这些地方,四十多年前他根本没有来过;从三岁到六岁,他待过的武汉,就是机务段宿舍,和后来他们家在汉口住的地方;别的地方很少去过。记得机务段宿舍前边有个大礼堂,后边是个大食堂;后来陈长杰和秦家英结婚了,他们家住在信义巷;出来信义巷是大智门,从大智门往左是三德里,往右是天声街;过去天声街是义和巷,再远就不知道了。有些特殊的事情,四十多年后还能记得。譬如,上小学一年级时,语文老师教生字教到“雪”字,老师领着大家读:雪,大雪,风雪交加。由于武汉冬天很少下雪,下,也是零零星星,早上下,中午就停了,班上有学生问:老师,雪下多大是大雪呀?老师:雪下大了就是大雪,我们学的是字,跟着念就是了;明亮是从延津来的,延津的冬天,常有大雪和风雪交加,明亮读到“大雪”时,似乎听到鹅毛大雪落到延津街头的声音;又想起他两岁那年,雪下了三天三夜,早上天晴了,奶奶把枣糕搁到独轮车上,把明亮抱到独轮车上,奶奶推着独轮车去十字街头卖枣糕;走到路上,独轮车滑倒了,枣糕撒了一地,明亮也倒在雪地上。奶奶和明亮没顾上拾枣糕,共同哈哈大笑起来。明亮还记得,武汉人把吃早饭叫“过早”。出租车路过长江大桥,四十多年前,明亮来过长江和长江大桥,但发现如今的长江和长江大桥,和四十多年前也不一样了。秦薇薇说,我们路过的大桥是长江三桥;又指着远处的几座大桥说,那是长江二桥,那是长江一桥;我们小时候,只有长江一桥。
到了武汉机务段职工医院,上了五楼,秦薇薇带明亮进到一间病房。病房里有五张床位,病人都住满了。秦薇薇把明亮领到最里边一张病床前。病床上坐着一个老头,一脸黑斑,披着棉袄在喝水。如果不是在医院,在其他任何地方碰到,明亮认不出这是他爸陈长杰。明亮脑子里的陈长杰,不是这个模样。老头见了明亮,也没认出他是谁,没有说话;经秦薇薇说,陈长杰才睁大眼睛:
“明亮?你咋来了?”
又问:“谁让你来的?”
秦薇薇在旁边说:“爸,我让他来的。”
陈长杰病床旁,站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打量着明亮,明亮还能认出来,这是后妈秦家英。秦家英年轻时瘦,现在还瘦。明亮主动喊:
“妈。”
秦家英眼圈红了:“都四十多年了。”明亮:“可不,我也快成老头了。”
“当年你说跑就跑了,可把我吓坏了。”
“当时年龄小,不懂事。”
秦薇薇:“当年的事,就不要说了。”
明亮:“我爸咋得的病?”
陈长杰:“老了。”
秦家英:“什么老了,气的。”
明亮:“谁气的?”
陈长杰忙截住说:“明亮刚来,就别说这些事了。”
秦家英就闭上嘴不说了。
这时病房外有人喊:“开饭了,各床出来打饭。”
秦家英拿起床头柜上的饭盆,对明亮说:
“我多打点,你也在这儿吃吧。”
明亮:“我都行。”
秦薇薇:“他刚到武汉,我请他到外边吃吧。”
秦家英:“对对对,去外边吃,吃得好些。”
说着,秦家英出去打饭了。这时一个护士进屋说:
“三十五床的家属,该续费了,去一楼缴费。”
秦薇薇对明亮说:“说的是我们,你等着,我缴费去。”
秦薇薇拿起挂在床头的挎包,出门缴费去了;护士出门,明亮跟护士来到护士站,悄声问:
“三十五床住院,已经花了多少钱?”
护士:“十八万多吧。”
秦家英打饭回来,秦薇薇缴费回来,秦家英招呼陈长杰吃饭,秦薇薇带明亮去街上吃饭。两人走在街上,秦薇薇问:
“鸿志他爸,你想吃个啥?”
明亮想起小时候在武汉爱吃的,便说:“热干面,武昌鱼。”
秦薇薇笑了:“这两样东西,不在一个店里卖呀。”
“那就热干面吧。”
走着说着,两人到了一家卖热干面的饭馆前。饭馆门头上挂着“三镇第一家”的横匾;两侧门框的竖匾上,雕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生意做烂不如做饭;下联是:做饭做遍不如做面。秦薇薇指着这家面馆问:
“这个饭馆还记得不?”
又说:“当年过中秋节,我们一家四口,来这里吃过。”
明亮看着饭馆,却一点记不起来,当年跟他们在这里吃过饭;但对门框上的对联,似乎有些记忆,因为对联上有许多字,当时明亮还不认得,记得陈长杰指着对联教他认字;但门前有对联的饭馆多了,当时陈长杰指的是不是这家饭馆的对联,又记不准了。说起当年吃东西,他倒突然想起,有一天下午放学,陈长杰去学校门口接他,穿的还是在火车上的工装;平日陈长杰老出车,很少到学校接他;明亮放了学,都是自个儿背着书包回家。陈长杰接上他,没往信义巷走,而往相反的方向走。明亮:
“爸,这不是回家的路。”
陈长杰不说话,就是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过了几条巷子,到了长江边,陈长杰从提包里掏出一只烧鸡,一撕两半,递给明亮一半:
“吃吧。”
又说:“我出车路过符离集,在站台上买的。”
又交代:“回家别说。”
明亮点点头,两人坐在长江边,埋头吃起烧鸡。一直到吃完,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进了热干面馆,因是饭点,饭馆里坐满了人;秦薇薇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些零钱;秦薇薇先让明亮坐在一张桌子前占座,她去柜台前买饭;一时三刻,用托盘端来两个凉菜:一盘酱牛肉,一盘芹菜拌花生米,和两碗热干面。两人吃着饭,明亮问:
“刚才在医院,妈说爸的病是气的,咋气的?”
“自个儿把自个儿气的。”
“啥意思?”
“爸这一辈子,是个老实人,对吧?”
“对。”
“当了一辈子老实人,开了一辈子火车,前几年退休了,有主意了。”
“啥意思?”
“老想发财。他有一个朋友叫老邢,也是司炉出身,也退休了,撺掇爸跟他一起做生意。爸便拿出他一辈子的积蓄,也就五十多万块钱,跟着老邢折腾;两人一块儿开过饭馆,也是做热干面,开过洗车店,加工过铁门,开过修脚铺,倒卖过水产品,想起一出是一出,干啥赔啥。最后手头剩五万块钱,又被老邢骗走了。”
“老邢呢?”
秦薇薇:“找不着了。”又说,“赔钱是一方面,关键是,手里最后剩的几万块钱,又被他朋友骗走了,两头夹击,于是就气病了。”又说,“你也知道,爸心量不大。”
明亮明白了,点点头。同时发现,秦薇薇吃饭时,右手用筷子夹菜,左手一直攥着装钱的塑料袋。明亮:
“晨曦她妈,我想说一件事。”
“啥事?”
“药费的事。”
“啥意思?”
“从今往后,爸在医院的花销,不管住多长时间,除了机务段该报销的,剩下的由我来付。”
“鸿志他爸,叫你来,不是这意思。”
“我在西安开饭馆,虽是小本生意,每月都有进项,这些药费,我还付得起;如果付不起,我也就不来了。”
这时秦薇薇叹口气:“鸿志他爸,喊你来,就是这意思。”又说,“不瞒你说,我家那口子,是个无业游民,整天最爱干的事,是到门口的杂货铺跟人家聊天。我说,你跟人家聊了一天,人家卖了一天东西,你得了个啥?你来了,我都不好意思让他见你。我就一个小职员,妈是搪瓷厂的退休职工;咱爸一辈子是个铁路员工,好多药不能报销;住院这花销,家里实在是负担不起,又不敢对咱爸说。”又说,“那也不能让你全出,咱俩每人一半吧。”
“晨曦她妈,我是个实在人,不喜欢绕圈子,如果我全拿了,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咱可以每人一半;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就不要争了。”
秦薇薇想了想:“那就你出三分之二,我出三分之一吧。爸开火车,毕竟把我也养大了。”
明亮:“都成,我听你的。”
秦薇薇:“还有一件事,今天晚上,你想住在爸妈家吗?”又说,“听说你要来,妈已经把床铺给你收拾好了。”
明亮:“爸和妈,还住在四十多年前的房子里吗?”
秦薇薇点点头:“妈说,还让你住在你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明亮:“我还是在医院附近找个旅馆住吧。”又说,“一来照顾爸方便,二来洗洗涮涮,我也方便些。”
秦薇薇:“好吧,我听你的。”
明亮:“今天晚上,你和妈也歇一歇,我留在医院值夜班。”
当天晚上,秦家英和秦薇薇回家休息了,明亮留在病房值夜班。病房里有五个病人,晚上,护士进来让病人们吃药,给有的病人挂吊瓶;护士走后,五个病人的家属,分别照顾各自的病人上厕所,洗漱,上床歇息。明亮也扶着陈长杰上厕所和洗漱。陈长杰患心肺衰竭,走路有些发喘;回到床上,他喘着气对明亮说:
“明亮,我这儿没事了,你也回家歇着吧。”
陈长杰说的家,当然是陈长杰和秦家英的家了。他不知道午饭之后,明亮已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开了房间。明亮想住旅馆而不想住在陈长杰和秦家英的家里,除了在旅馆洗洗涮涮方便,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前,那个家里,亲妈樱桃曾经来过;接着,在西郊一间柴草屋里,他看到妈被钢针钉在木板上,遍体鳞伤;那个家,明亮不想再回去了。但这事明亮无法向陈长杰解释,中午也没有对秦薇薇多说;只是说:
“爸,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又说:“轻易不见面,让我在这儿待会儿。”
陈长杰不再勉强。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护士进来查房。明亮扶着陈长杰去卫生间解手,去盥洗间洗漱,回来,把喘气的陈长杰扶到床上,护士喊打饭,明亮去走廊饭车前打了两份饭,回来和陈长杰一起吃。吃完饭,明亮把饭盆拿到盥洗室洗干净,回到病房,护士又进来让病人吃药,接着是医生查房。上午,看窗外有太阳,明亮问护士,能不能扶陈长杰下楼晒晒太阳。护士说,晒太阳是好事,但别让病人着风。明亮说,知道了,便扶陈长杰到楼下去。医院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有几条长椅,明亮扶陈长杰到长椅前坐下。扶陈长杰到这里,说是晒太阳,其实明亮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跟爸单独说说话。但两人真单独坐在一起,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就在那里干坐着。沉默一阵,陈长杰突然问:
“我做生意赔了这事,她们给你说了吧?”
她们,指的是秦家英和秦薇薇了。明亮点点头。
陈长杰:“我就知道她们会说。”
又说:“说就说吧,我已经不怕丢人了。”
又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我无法怪别人呀。”
又说:“你爸这辈子,就活了一个字,穷。当司炉,开火车,没明没夜,加班加点,一辈子干的活,比拉磨的驴少不到哪里去。老了老了,安于贫困多好,但是不服,想去做生意赚钱,到头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又说:“爸这辈子多失败呀,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明亮倒劝:“爸,话不是这么说。”
“我知道,她们把你叫过来,是想让你出医疗费。我们四十多年没见,见面就让你花钱。”
“爸,从六岁到十六岁,我在延津上学,你背着我后妈,也花了十年钱;现在,就当我还那十年的钱吧。”
陈长杰:“你要这么说,我想打自己的脸,没能力让你把高中上完。”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想见见李延生。”
明亮拿出手机:“要不,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武汉来一趟?”
陈长杰止住明亮:“见了,说啥好呢?当年我把你交给他,我一断学费和生活费,他让你炖猪蹄去了。”
“当年,都是身不由己。”明亮说。
“可说呢,见面都不好意思。”陈长杰又说,“说来说去,还是怪我没出息。”
接着,陈长杰问起明亮老婆孩子的事,明亮一一告诉了他。陈长杰:
“你给我出医疗费,不用背着你老婆吧?”
“不用,我在家里能做主。”
陈长杰叹息:“你比我强。”
明亮想,他所以比陈长杰强,给陈长杰出得起医疗费,还得感谢当年学会了炖猪蹄;而当年自己去延津“天蓬元帅”学炖猪蹄,还是因为陈长杰断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四十多年过去,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也让明亮哭笑不得。这时想起另一件事,明亮问:
“爸,这里就咱们俩,我想问你一件事。”
“啥事?”
“四十多年前,我妈到底是咋死的?是像大家说的,因为一把韭菜吗?”
陈长杰又咳嗽起来,咳嗽得面红耳赤。明亮赶紧给他捶背。待咳嗽止住,陈长杰喘着气说:
“是因为韭菜,也不是因为韭菜。”
“啥意思?”
“那天,我们是因为韭菜吵的架,但我离开家的时候,就看出她眼神不对;看到她眼神不对,我还是走了。后来她就上吊了。”
又说:“两人天天吵架,也许,我在心里,早盼着她死了。”
又说:“亲人之间有了怨恨,有时候比仇人还狠呀。”
又说:“虽然她是自杀,其实是我杀了她。”
明亮心里一震,四十多年间,他一直把樱桃上吊的责任,归结到他出去喝汽水上;谁知四十多年前,陈长杰也有责任;或者,这责任是共同的,是他们父子俩,陈长杰和明亮,共同把樱桃杀了。明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陈长杰喘着气说:
“我这一辈子,有两步走错了。”
明亮看陈长杰。
“头一步,当年在延津豫剧团,演《白蛇传》的时候,不该给你妈和李延生说戏。”陈长杰喘口气说,“不说戏文,就找不了你妈。”
明亮没说话。
“第二步,到了武汉,五一劳动节,机务段搞联欢,你还记得不?”
明亮想了想,点点头。
“车务处的节目断了,我不该逞能,上去唱《白蛇传》。不唱,就找不了秦家英。”
明亮没有说话。但在心里想,陈长杰不找樱桃和秦家英,就他的状况,四十多年前,还能找着谁呢?或者说,就他的状况,找谁不一样呢?但明亮不能这么给陈长杰说,也就没有说话。
明亮在武汉住了一个礼拜,看陈长杰病情稳定——他问了医院的医生,医生说,陈长杰这种病,时好时坏,现在看病情稳定,也许突然就会有危险;病情不发生陡转,也许一年半载还是这样。听医生这么说,明亮在西安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张罗,“天蓬元帅”第五分店刚刚开张,他不能老在武汉待着,便与秦薇薇商量,他准备返回西安。秦薇薇也同意他走:
“鸿志他爸,咱爸就这样了,你走你的,照顾咱爸,有我和妈呢。”
又说:“你出了一大半医疗费,我心里已经松快多了。”
明亮:“晨曦她妈,话不是这么说,照顾病人,比出钱麻烦多了。”
回西安的前一天夜里,明亮在旅馆睡觉,梦里听到一个女人说话:
“你忘了你说的话了吧?”
“啥话?”
女人的声音:“六岁时说过的话。那年,我帮你把你妈救了,你把你妈扔到了长江里。”
明亮突然想起,当年他妈樱桃来到武汉陈长杰和秦家英家里,后来被钉在西郊一间柴草屋里;一只萤火虫给明亮带路,找到这间柴草屋,明亮把妈救了出来。这只萤火虫当年说,几十年后,明亮再来武汉的时候,要帮它一个忙。如今,这只萤火虫找他来了。明亮说:
“你不说,我还忘记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女人的声音:“当年,我带路把你妈救了,现在你也得救救我。”
“你是谁呀?”
女人的声音:“马道婆。”
“马道婆是谁?”
“当年,用钢针扎你妈那个人。”
明亮不解:“既然扎我妈的是你,你为啥还要变成萤火虫救我妈呢?”
马道婆:“扎你妈的是我,救你妈的也是我,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明亮愣在那里。似乎解透了这个道理,又似乎没解透。他问:
“事到如今,我咋救你呢?”
“带我离开武汉。”
“为啥呢?”
“给人扎了一辈子小人,也算罪孽深重;如今死也死了,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这事,你当初为啥找我呢?”
“当时你才六岁,想着四十多年后还身强力壮,当时要找个成年人,四十多年后,不知他们的死活呀。”
“咋带你离开武汉呢?”
马道婆:“我已经像当年的你妈一样,附到了自己的照片上,你把我的照片,带走就行了。”
“我接着要回西安呀。”
“只要离开武汉,去哪儿都成。”
明亮明白,原来,冥冥之中,这才是他来武汉的缘由;突然想起什么,问:“我爸的病,不是你作祟的,用他把我引过来的吧?”
“那倒不是,他的病,是他自己作的。”
“你的照片,如今在哪儿呢?”
马道婆:“在黄鹤楼。”又说,“黄鹤楼后山上有一个凉亭,我的照片,就藏在凉亭右后角柱子下边。”
明亮问:“马道婆,你啥时候去世的呀?”
“三年了,天天都在等你。”
明亮醒来,打开灯,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
明亮起身,穿好衣服,出了旅馆,拦了一辆夜间出租,去了黄鹤楼。他记得在汉口上小学时,学校组织活动,他随着几百个小学生去黄鹤楼参观过。后来他奶奶来武汉,陈长杰也带奶奶和他去过。待出租车停到黄鹤楼山坡下,他下车,远远打量黄鹤楼,和四十多年前记得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夜间,周边一个行人也没有。黄鹤楼的大门,夜间是关闭的,但明亮走到黄鹤楼大门前,大门竟自动开启了,明亮便知道这是马道婆的功力,说明马道婆的照片,果然藏在这里。明亮爬上山坡,来到黄鹤楼前,趁着月光,看到大门两侧的两行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转到黄鹤楼后山上,山坡上果然有一座凉亭,马道婆说,她的照片,藏在凉亭右后角的柱子下边。但这凉亭稳如泰山,柱子如何拔得动?但明亮一摸柱子,这柱子竟自己动了;拔着柱子,如同拔一棵草;又看着凉亭,变成了一个可以拿在手中的模型;又看前边的黄鹤楼,黄鹤楼也变成了一个模型。将凉亭移开,在右后柱子下边,果然看到一幅照片。但照片上,竟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头上扎着红头绳。明亮不禁问:
“马道婆,这是你吗?”
马道婆的声音:“这是小时候的我。”
明亮拿起照片,把凉亭放回去,凉亭马上又变回原来的模样;往前看黄鹤楼,黄鹤楼又变成长江边上那座高耸入云的黄鹤楼。
明亮:“到了西安,我把你的照片放到哪儿呢?”
照片上绑着红头绳的小女孩:“记着,找一个高处。”
第二天一早,明亮去医院病房,跟陈长杰、秦家英和秦薇薇告别。秦家英:
“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吧。”
秦薇薇:“让鸿志他爸回去吧,他在西安,还有一大摊生意要张罗呢。”
陈长杰点头:“还是回去吧,你回去把饭店开好,我在这里养病才能踏实。”
说完,看了秦家英和秦薇薇一眼。明亮发现,自明亮来武汉之后,陈长杰在秦家英和秦薇薇面前,腰杆似乎硬了许多;为什么硬?因为明亮出了一大半的医疗费。这话有些难听,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明亮在西安不开饭馆,至今还是穷人,说不定秦薇薇也不会通过延津的李延生找到他,通知他到武汉来了;那样,一直到陈长杰死,他也见不上父亲了。明亮:
“我回西安张罗张罗手头的事情再来。”
陈长杰:“等我病好了,也去西安看一看。”
明亮:“太好了,到时候你跟妈和晨曦她妈一起来,我带你们去看看大雁塔,看看兵马俑,带你们吃吃羊肉泡馍。”
秦家英:“也去你店里吃吃猪蹄。”
大家笑了。谁知一笑,陈长杰又用力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咳了五六分钟,还没消停下来。秦薇薇赶紧去叫护士。护士过来,把氧气面罩给陈长杰戴上了。明亮看着戴面罩的陈长杰:
“要不我停两天再走?”
陈长杰挥着手,在面罩里说:“你走你的,我就是这样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明亮也就离开了医院。坐在出租车上,明亮想,看陈长杰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躺在医院维持活着可能,恢复健康是不可能了;他说等病好了要去西安,看来西安他去不了了;陈长杰去不了西安,但明亮身上装着马道婆的照片,马道婆倒是跟他去了西安。世事如此难料,明亮不禁感叹一声。
明亮回到西安,从火车站出来,没有回家,让出租车把他拉到秦岭。他攀上秦岭,放眼望去,一道岭后边,又是一道岭;一片森林后边,又是一片森林。明亮把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的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问:
“马道婆,把你放到这儿行吗?”
照片上绑红头绳的小女孩说:“行。这里高不说,风景也好。”
明亮突然想起什么:“马道婆,临分手时,我想问你一件事。”
绑红头绳的小女孩:“啥事?”
明亮:“当年,我把我妈的照片,扔到了长江里,四十多年我老在心里问,我妈顺着长江去哪儿了?”
绑红头绳的小女孩:“我的法力就在武汉,她出了武汉,我也不知道哇。”
明亮叹了口气,又突然想起什么,问:“我妈去哪儿了你不知道,现在我把你带到陕西,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绑红头绳的小女孩:“去来的地方呀。”
明亮:“来的地方不是武汉吗?”
绑红头绳的小女孩:“我说的来,不是这个来呀。”
明亮:“那是哪个来呀?”
这时一阵山风刮起,山间所有森林都响起了松涛;绑红头绳的小女孩着急地说:
“别问东问西了,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快点放我走吧,让我也借个好风;错过这个时辰,说不定风就没了。”
明亮:“既然这样,你多保重。”
明亮一松手,照片上的小女孩,随着风,飘到了天空;接着上下翻飞,飘进森林中,一阵阵松涛声中,渐渐就看不见了。
掐指算来,孙二货已经死了五年了。记得它死前三天,开始不吃东西。二十年前,孙二货刚来明亮家时,喜欢吃猪蹄。当然不是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猪蹄,是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吃猪蹄吐出的骨头;客人走后,饭馆打烊了,明亮把客人吐出的骨头,倒进孙二货的狗食盆里。后来孙二货不爱吃猪蹄骨头了;“天蓬元帅”除了炖猪蹄,还卖其他凉菜、炒菜和酒水,凉菜里有一道菜是菠菜拌鸡肝;饭店打烊后,有时明亮也把客人吃剩的鸡肝,和猪蹄骨头一块儿倒进狗食盆里,孙二货扒开猪蹄骨头,专挑鸡肝吃。明亮上去踢它一脚:
“孙二货,你还腐化了?”
那时,每天天不亮,明亮要去南郊菜市场批发猪蹄、鸡鸭鱼肉和各种蔬菜,马小萌要去饭馆张罗锅灶,去饭馆张罗锅灶之前,先得把他们的儿子鸿志送到幼儿园,两人没工夫遛狗;明亮家住一楼,房后有一小花园,明亮便在房子的后门,用锯子旋出一个狗洞。孙二货知道每日早晚,从狗洞里爬出来,自己跑出去拉屎撒尿。白天,它自己从家里跑到“天蓬元帅”;晚上,它自己从饭馆跑回家。一天晚上,饭店打烊了,明亮和马小萌从饭馆回到家,刚坐下吃饭,孙二货从狗洞钻回家,来到饭桌前,在饭桌底下衔明亮的裤腿,拉他往外走。明亮踢了孙二货一脚:
“吃饭呢,自己出去玩。”
孙二货还衔明亮的裤腿;明亮不知它要干什么,只好站起来跟它走。出了家门,孙二货在前边跑,边跑边回头看明亮;明亮跟着它,它把明亮领向“天蓬元帅”。到了饭馆,明亮发现,饭馆门缝里,正往外淌水。明亮打开门,屋里已经被水淹了,明亮蹚着水,来到后厨,原来洗猪蹄的老曹,忘记关水槽子的水管了;水哗哗流着,漫过水槽子,淌到地上。如果这么淌一夜,水在屋里越积越多,说不定把饭馆的冰箱、各种橱柜,储物间里的米面油盐、几百只猪蹄、鸡鸭鱼肉和各种蔬菜,还有墙壁上各种电插头都泡坏了。明亮赶紧把水管关上,这才明白孙二货跑回家衔他裤腿的用意。明亮拍拍孙二货的脑袋:
“孙二货,你知道顾家了。”
孙二货仰脑袋看着他,咧嘴笑笑,转头跑开了。第二天,明亮把洗猪蹄的老曹骂了一顿:
“有没有脑子,连只狗都不如。”
还有一次,明亮晚上和朋友喝酒,几种酒掺着喝,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起不来床,一直在屋里昏睡。到了上午十一点,孙二货见明亮没来饭馆,便从饭馆“坨坨”跑回来,从狗洞钻回家,边“汪汪”叫着,边挠明亮的门;明亮仍在昏睡,没有回音。孙二货够不着门的把手,又从狗洞里钻出来,疯狂跑回饭馆,衔马小萌的裤腿。马小萌随孙二货回到家,打开卧室,明亮还在昏睡。马小萌赶紧打电话叫来店里的员工,把明亮送到了医院。经过抽血化验,医生说,明亮血管里酒精的浓度,已经高达二百八;医生赶紧给明亮输液冲血管;医生说,幸亏送医院送得及时,如果一直让他昏睡,他会昏死过去。明亮出院后,马小萌把孙二货喊她回家,及时把明亮送医院的事说了。明亮对孙二货说:
“孙二货,你怕我死了,对吗?”
孙二货点点头,转头跑开了。
“天蓬元帅”旁边,是个银饰店。店铺的老板叫老靳,每天和两个徒弟,拿着银条,放到砧子上,用锤子敲打成手镯、手链、项链、耳环、耳钉、戒指等各种首饰,再用电钻打眼,装上其他配件。有时,下午三四点,中午吃饭的客人全走了,晚上吃饭的客人还没上来,明亮会踱出“天蓬元帅”,到隔壁银饰店坐一会儿,看老靳和徒弟敲打首饰。一根银条,在老靳和徒弟手里,敲着打着,就变成了各种首饰。明亮:好手段。老靳:雕虫小技,熟能生巧。明亮:隔行如隔山,我就看不出门道。老靳:就一点,性急的人干不了这个,这不是个着急的活儿。明亮:跟炖猪蹄一样。老靳:说起来,万物同理。两人也算说得着。有时,孙二货也随明亮过来,在明亮身边趴着,舌头伸在外边,“哈哈”地喘气。一天两人闲聊天,老靳指着孙二货,说这条狗性不野,从来不乱跑,一天一天卧在“天蓬元帅”门口。明亮顺便说起孙二货提醒过店里发水,也救过自己命的事,老靳边敲打银条边说:
“没想到还是条义犬呀。”
又说:“光是义犬没用,还得聪明;不聪明,咋能想到人想不到的事呢?”
明亮:“知道它为什么聪明吗?”
老靳边敲打边问:“为什么呀?”
明亮:“因为它脑袋大,狗是一般的京巴,但脑袋不是。”又说,“老靳,你摸摸它的脑袋,一般的狗脑袋,没有这么大,真担心它的脖子撑不住。”
老靳也就停下敲打,伸手摸了一下孙二货的脑袋:“的确,不是一般的狗脑袋。”
孙二货摇摇尾巴,笑了。
转眼十五年过去,孙二货老了。人老先老腿,狗老也是先老腿,孙二货走路,脚步明显迟了;后来走起路来,身子开始摇晃;走几步,停下来,张嘴“哈哧”“哈哧”喘气;另外,显得没精神了,晚上看它在屋里乱转,白天却趴在饭馆外的太阳下昏睡;醒来,独自在那里愣神。明亮把它抱到宠物医院,医生给孙二货做了全面检查,测了血常规、心电图,拍了胸片,做了CT,得出的结论,孙二货年岁大了,心血管和脑血管,都硬化了,血脂有些稠,还患有高血压。明亮:
“咋给它治治呢?要不要动一下手术?”
医生:“它多大了?”
“十五岁。”
“狗的十五岁,相当于人的八九十岁,已经是高龄了。”医生又说,“这么大岁数了,经不住手术,回去静养吧。”
明亮只好把孙二货抱回家。渐渐,孙二货出去拉屎撒尿,会忘记回家,需要明亮到街上把它找回来。明亮知道,它脑子也出问题了,记忆力开始衰退。有一天,孙二货晚上没有回家,明亮到街上去找,也没找到;第二天,孙二货还没有回来,明亮和马小萌着急了,开始去周边远处寻找,还让“天蓬元帅”的员工四处去找,也没找着孙二货。明亮打印出一份寻狗启事,写上孙二货的模样和毛色,何时走丢的,有人送回来,必有重谢等,附上孙二货的照片,和明亮的手机号码;复印出几百张,贴满大雁塔附近的大街小巷。一天过去,还是没有音信。明亮:
“孙二货,你可别死在外边呀。”
第三天上午,有人打明亮的手机,说在南郊公园的桥洞里,看到一条狗,与寻狗启事上的狗有些相像。明亮跑到南郊公园,果然,孙二货卧在公园角落的桥洞里,半睡半醒。明亮:
“孙二货,你把我吓死了。”
孙二货无精打采,也没站起来;明亮忙把它抱回了家。又半个月过去,孙二货开始不吃东西了。明亮专门给它拌了鸡肝,它用鼻子嗅了嗅,又低头趴到地上。明亮又把它抱到宠物医院,对医生说:
“三天不吃东西,这不是等死吗?”
医生拿着听诊器在孙二货身上听了一遍,说:
“它是该死了。器官都衰竭了,活着也是受罪。”
“那它咋不死呢?”
“分狗。有的狗,愿意死在家里;有的狗,不愿意死在家里。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接触的狗多了,才明白这个道理。”
明亮突然明白,上次孙二货去南郊公园,自个儿卧在桥洞里的原因。又问:
“不愿死在家里的狗,它最想死在哪里呢?”
“人看不见的地方。有的狗,临死时,也要尊严。”
明亮点点头,明白了。从宠物医院出来,明亮把孙二货放到车上,没有回家,而是往远郊开去。明亮边开车边说:
“孙二货,既然活着是受罪,咱就死去。”
孙二货点点头。
明亮又说:“孙二货,既然你想死得远些,咱就彻底远些。”
孙二货点点头。
明亮又说:“孙二货,既然你死时不想见人,咱就彻底不见人。”
孙二货从副驾驶座位上,爬到明亮怀里,明亮抱着它开车。出了西安城,到了乡村,明亮继续往山里开;山路上,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到了一座山坡前,有一大块玉米地。明亮停下车,把孙二货从车里抱出来,走向玉米地。到了玉米地深处,左右看看,一个人没有,明亮把孙二货放到地上,对孙二货说:
“孙二货,你看这儿行吗?”
孙二货点点头,接着一瘸一拐往前走去。渐渐走远了,连头也没有回。
明亮从远郊回到家,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明亮又开着车,来到郊区,来到这块玉米地,想看一看孙二货的下落。也不知道孙二货死成没有;就是死了,找到它的尸首,挖个坑埋了,也就放心了。谁知在玉米地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孙二货,或它的尸首。这时明亮哭了:
“孙二货,你到哪儿去了?”
又哭:“孙二货,我想你了。”
转眼五年过去了。这天,明亮去澡堂子洗澡,听搓背的老龚说,原来在道北菜市场当经理的孙二货傻了。老龚干搓澡工之前,在道北菜市场卖过几年菜。不提这个孙二货,二十年过去,明亮已经把他忘记了;经老龚一说,明亮又想了起来。同时想起,那条叫孙二货的狗,已经走了五年了。当时把它放到远郊玉米地里,也不知它走到哪里去了。狗不知不觉没了,人也不知不觉老了。二十年前,明亮家的狗,是因为菜市场的孙二货起的名字;因为要打它,所以给它叫孙二货;现在因为思念孙二货那条狗,明亮便想去看看孙二货这个人。明亮向老龚打听出孙二货的住处,第二天上午,买了两瓶酒、四条烟,和当年去道北菜市场,第一次见孙二货,给他买的礼物一样,装到一个塑料袋里,拎着,去了孙二货的家。敲门,开门的是个染了一头黄毛的小伙子:
“找谁?”
“这是孙经理的家吗?”
“你谁呀?”
明亮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伙子;小伙子看了名片:
“哦,你是‘天蓬元帅’的老总啊,我和朋友去你店里吃过猪蹄,味道不错。你跟我爸咋认识呢?”
原来这是孙二货的儿子。明亮:
“早年我在道北菜市场卖过菜,得到过你爸的关照。听说他病了,来看看他。”
又说:“你爸是延津人,我也是延津人。”
孙二货的儿子接过明亮手里的烟酒,把明亮让进家,接着把他带到里屋。明亮看到,一个老头在沙发上坐着,头发花白,往四处奓着,头来回摇晃着。二十年没见,没想到当年威风凛凛、往他脸上撒尿的孙二货,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见有人来,孙二货扭过头大声问:
“你谁呀?”
明亮:“我是明亮。”
孙二货:“你是四海呀。”
孙二货的儿子向明亮解释:“四海是他一个朋友,去年死了,他见谁都说人家是四海。”
明亮:“我不是四海,我是明亮。”
孙二货仍说:“四海呀,你可来了。”
明亮有些哭笑不得。他是为了孙二货——他曾经养过的狗——来看孙二货,孙二货却把他当成了四海。这时明亮发现眼前的孙二货,跟走了五年的孙二货的区别:走了的孙二货脑袋大,像冬瓜;眼前的孙二货脑袋小,像鸭梨。孙二货的儿子以为他们真是好朋友呢,明亮来的目的,就是看他什么时候死。临出门时,孙二货的儿子说:
“叔,他都不认识你了,以后别来了,瞎耽误工夫。”
明亮:“大侄子,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呀。”
以后,明亮想起那个孙二货时,还来看这个孙二货。对那个孙二货是惦念,看这个傻了的孙二货,是解恨。一次又来看孙二货,看孙二货的儿子去了另外一间屋子打游戏机,这屋里就剩明亮和孙二货,明亮趁机问:
“老孙,二十年前,你在道北菜市场当经理,曾经欺负过明亮两口子,把人家逼走了,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孙二货又问:“明亮是谁?”
明亮:“你别管明亮是谁,你就说欺负人对不对?”
没想到孙二货兴奋起来:“那他们犯什么错了?我修理人,都是有原因的。”
当时的原因,明亮无法向一个傻了的人重复一遍;明亮问这话是为了报仇,现在重复也是白重复,看来这仇也无法报了。明亮叹口气,也就起身离去了。
在家里,明亮和马小萌已经分房睡了。马小萌怪明亮夜里睡觉打鼾,明亮怪马小萌夜里老起身,去上厕所;从前年起,两人就分开睡了。但明亮知道,打鼾和起身,不是他们分睡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明亮身上该硬的地方已经软了,马小萌身上该软的地方已经硬了。明亮还发现,马小萌年轻的时候舌头长,现在也变短了。虽然两人没有了肌肤之亲,但在一起过习惯了,遇到事情,对方在身边,心里会踏实些。一次明亮患了胆结石,引起急性胆管炎,需要做手术,把石头取出来;手术车要往手术室推了,马小萌去厕所还没回来;明亮说,等一下,我跟我老婆说句话。医生:等不得,后边取石头的排着队呢。明亮:那我不取了。医生喊护士,赶紧去厕所,把他老婆喊回来。马小萌到了,医生:有话赶紧说。明亮也没说什么,就让人把他推进了手术室;接着,麻醉师就把他全麻了。明亮做完手术醒来,埋怨马小萌,怎么回事,我要做手术了,你还上厕所。马小萌:吓的,老想尿。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明亮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阵电视,又看了一阵手机,感到困了,便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衣服,准备睡觉;这时马小萌穿着睡衣进来了。明亮不禁问:
“你要干吗?”
“别想歪了,跟你说个事。”
“啥事?”
马小萌坐在床边:“你还记得延津西街的香秀吗?”
明亮想了起来,这个香秀,就是二十年前,在延津撒马小萌在北京当“鸡”的小广告的那个人;是她,把明亮和马小萌逼到了西安。明亮:
“说她干吗?”
马小萌:“她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明亮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她从老家我姑那里,打听出我的电话号码。”
“她又要干吗?”
“她说,想来咱们家一趟。”
明亮啼笑皆非:“你们俩不是有仇吗?”
马小萌:“她说,二十年后,她后悔当年干了那件事,想来当面给我赔个不是。”
又说:“她说,她害得我们一家背井离乡,如不当面赔个不是,她到死都不得安宁。”
又说:“她说,这辈子不当面给我认个错,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安生。”
又说:“你看,说到了这地步。”
香秀来他们家的理由,又出乎明亮的意料。明亮想,他们跟道北菜市场的孙二货也有仇,如果孙二货不傻,说要给他赔不是,他能接受吗?接着又想,就看二十年后各人的状况了,如果二十年后他混得不如孙二货,他不会接受;混得比孙二货强,也许就接受了;或者说,身在高处,才能不跟人一般见识呀。但仍不放心:
“这里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马小萌:“二十年过去,大家天各一方,现在都人老珠黄了,她还能算计我什么?”
明亮想想,这话也对,又问:
“如今她人在哪儿呀?”
马小萌:“她在电话里说,在乌兰察布一个奶牛场当挤奶工。”
明亮明白了香秀的处境,便说: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她要想来,就让她来呗。”
马小萌:“我也这么想。问题是,她在电话里说,她不是一个人来,还想带一个人来。”
“这人是男的女的?”
“女的。”
“咱家里也不怕多一个人压塌地方,她们想一块儿来,就一块儿来呗。”
“她在电话里说,那女的有些特殊。”
“怎么特殊?”
“半边脸烂了。”
明亮愣在那里,这又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人是谁?”
“香秀说,是她的闺蜜,过去也干过那一行,得了那种病,一直没看好,现在跟她在一起。”
明亮双手扣在后脑勺上,倚在床头不说话。马小萌:
“不但你犹豫,一听说还有个烂脸的人要来,我也犹豫。”
又犹豫地说:“要不算了吧?”
又说:“咱们没什么,还有孩子呢。”
明亮:“也是。”
马小萌:“明天我就给她回电话,如果她一个人来,我们就让她来;如果还带那一个人来,也就算了。”
明亮:“也成。”
马小萌起身,离开明亮的房间。
这天,曾在道北开公交车的樊有志,给明亮打手机说,这个月八号,他的女儿芙蓉要结婚了,请他去参加婚礼。接着又补了一条微信:“五月八号,道北中山公园西草坪,十点之前,务必赶到,余言面叙,切切。”
逢年过节,明亮常去道北看樊有志。二十年前,他和马小萌头一回来西安,是樊有志帮了他们。二十年后,樊有志患了股骨头坏死,坐在轮椅上,无法开公交车了,在家吃劳保。
五月八日上午九点半,明亮赶到道北中山公园西草坪。芙蓉的婚礼,就在这块草坪上举行。明亮事先打听出,芙蓉的婆家,是西安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姓金,明亮家住的房子,就是他们家开发的。草坪上搭着舞台,入口处搭着鲜花拱门,从拱门到舞台,用红毯铺出一条通道;草坪上,摆了上百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白布,桌子周边的椅子上,系着红绸丝带;草坪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一铜管乐队,正在舞台上演奏。明亮先在礼桌前交了份子钱,领了一束花,别在前襟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在一张桌子旁,找到了樊有志。这张桌子,摆在草坪边的一棵桃树下。樊有志穿着西服,打着红领带,坐在轮椅上。明亮上去握住樊有志的手:
“有志哥,场面真大,替芙蓉高兴,嫁了个好人家。”
樊有志笑着说:“同喜同喜。”拉明亮在身边坐下,这时低声说,“她嫁了个好人家,苦了我了。”
明亮一愣:“啥意思?”
“嫌我是个瘸子,前几天就告诉我,让我在家装病,不让我来参加婚礼,我赌上气了,今天非来不可。”
“这叫啥话?这就是亲家的不对了。”
“不是亲家提出来的,是芙蓉提出来的,说亲家那边,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怕我丢了她的人。”
明亮又愣在那里。樊有志说:
“看我来了,又把我推到这里,吃饭不让我坐主桌。”
明亮看桃树下这张桌子,离舞台隔着十几张桌子;明亮劝道:
“有志哥,坐哪儿都一样,每张桌子,上的都是一样的菜。”
樊有志又悄悄对明亮说:“看着有钱,其实,这家人不受打听。”
“啥意思?”
“他爹,当年是道北的小混混。”
“有志哥,英雄不论出身。”
说话间,乐队演奏起婚礼进行曲,典礼开始了。从拱门到舞台的红地毯上,首先出现的是两个 着花篮的花童,手撒鲜花开道;新郎新娘出场,身边环绕着两对伴娘和伴郎;新娘的拖地长裙,由两个穿西服的男童在后边托着;新人上到舞台上,主持人宣布婚礼开始,先问新人的恋爱经历,免不了台下有人起哄,台上台下哄笑;接着主持人请主婚人上台,让他发表讲话;又请两位证婚人上台,让他们发表讲话;又请两位嘉宾上台,让他们发表讲话;不管是主婚人或是证婚人,或是嘉宾,他们一出场,明亮马上把他们认了出来,因为明亮在电视上常见到他们的面孔,他们都是西安数一数二的富人,要么是开发房地产的,要么是从事金融业的,或是开互联网的,或是开金矿的,或是开煤窑的;他们在台上谈笑风生,插科打诨,台下的人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响起一阵阵的掌声;这些人讲完,主持人让一对新人向对方发出婚姻誓言,让他们给对方戴上婚戒;接着宣布他们已经拥有对方,让他们接吻。这些过程,历经一个多小时,接着主持人宣布,婚礼仪式结束,婚宴开始。明亮知道,一般婚礼上,都会有男方女方家长上台发言、新人向双方家长敬茶的环节,但今天的婚礼把这些环节省略了;明亮明白其中的原因,也知道刚才樊有志所言不虚。这时看樊有志,樊有志出了一头汗,悄悄对明亮说:
“芙蓉做得还是对的,幸亏没让我们这边的人上台,人家那边上台的,都是大人物,说话压得住场,如果让我上去,非出丑不可。”
明亮看樊有志的模样,觉得他这话也不虚,台下都吓出一头汗,上了台,不得打哆嗦?除了丢人,还是丢人;但劝道:
“有志哥,都是一家人了,就不计较这些了。”
待服务员开始往各桌上菜,主持人又上台说:
“刚才举办的是西式婚礼,庄重而热烈,接着大家吃好喝好。趁大家吃饭,金总家又请来一班豫剧团,给大家助兴。到场的许多嘉宾都是道北人,都是河南人的后代,听起来亲切。”
接着锣鼓家伙响,弦子拉出豫剧的过门。演员上台,原来演出的是《白蛇传》的折子戏:《断桥》。许仙和白蛇,在西湖头一回见面,因为下雨,因为一把雨伞,两人在湖边送来送去。明亮一开始没有留意,听着看着,突然觉得舞台上扮白蛇的女演员,酷似他的妈樱桃;不但长得像,说话和唱戏的声音也像;四十多年前,明亮把樱桃的照片扔到了长江里,一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他把马道婆从武汉带到秦岭,问马道婆是否知道他妈顺着长江漂到哪里去了,马道婆说不知道;明亮又问马道婆要到哪里去,马道婆说到来的地方去;当时明亮没悟出这来的地方是哪里,现在心里一动;心里一动不是悟出马道婆的来处是哪里,突然悟出他妈樱桃的来处是哪里,那就是戏里;在人间她是樱桃,到戏里她是条蛇;原来,当妈不是人而借着一条蛇的时候,她就活了下来,让明亮看到了她;但他又知道,戏和戏里的蛇是假的呀;原来妈是假借一出戏在活着;马道婆不知道樱桃到哪儿去了,如今借着马道婆的话,明亮悟出了妈的去处,那就是“没有”。听白蛇在舞台上唱着唱着,明亮不禁落下泪来。樊有志:
“老弟,你怎么了?”
明亮:“哥,毕竟是喜事,高兴。”
这月月底的一天,孙二货的儿子,到“天蓬元帅”的老店来找明亮,见面就说:
“叔,我爸让你去一趟。”
“啥事?”
“没问。”
因是月底,老店和五家分店都要盘账,明亮便说:
“过两天行吗?我这两天有些忙。”
“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啥意思?”
“这两年,你找过我爸十来回,他回回在家等着你;现在他找你一回,你说你有事,对吗?”
明亮想了想,觉得孙二货的儿子说得在理,便说:
“不对。”
“谁让你总去看他,他把你当成了四海,这种情况,是不是你自己造成的?”
“是。”
“既然是这样,跟我走吧。”
明亮穿上外衣,跟孙二货的儿子,去了孙二货的家。孙二货见到明亮,拍着自己的脑袋说:
“四海,我觉得我过不去今年了。”
明亮看孙二货的儿子在身边,便说:“屋里坐的时间长了,爱胡思乱想。”
孙二货的儿子:“平时他说这些胡话,我都懒得理他。”又对明亮说,“叔,我今天外边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你走的时候,记着从外边把门锁上,别让我爸一个人出去走丢了。”又指着明亮,“他要丢了,我就找你。”
说完,转身走了。明亮哭笑不得。待孙二货的儿子出门,明亮问孙二货:
“老孙,你找我来有啥事呀?”
“找你来,是想让你替我办一件大事。”
“啥大事?”
孙二货:“我老家延津有个老董,会算人的今生后世,你给老董打个电话,告诉他我的生辰八字,让他给我算一下下辈子。”
又说:“本来不想麻烦你,可你有手机,我没有手机呀。”
又说:“我让儿子帮我打,他理都不理我。”
又说:“我想出去到街上打去,他又把我关到家里。”
又说:“打一个电话,花不了你多少钱,耽误不了你多大工夫。”
明亮愣在那里。明亮来孙二货家时,想过孙二货找他会有什么事;想出十来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和孙二货的下辈子有关;便问:
“为啥算下辈子呀?”
“我这辈子过得太次毛了,你看,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下辈子想过成啥样?”
“反正不能像这辈子。”
“你下辈子,不想当这辈子的孙二货了,对吗?”
孙二货点点头,接着从口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笔记本已经油渍麻花:“这上头,有老董家的电话,还是我十年前去延津留下的;当时只顾算家里丢的面包车被谁偷了,忘了算下辈子了。”
二十年前,明亮曾让老董算过孙二货的上辈子,他上辈子是头猫精;孙二货的这辈子,明亮也看到了;对孙二货下辈子是个什么东西,明亮也感到好奇;明亮跟老董的儿子董广胜是同学,他有董广胜的手机号码,但还是假装翻了一下孙二货的笔记本,掏出手机,给老董的儿子董广胜打了过去。电话通了,明亮将孙二货的想法,给董广胜说了。董广胜听后说,老董给人算命,是不算下辈子的。明亮想起,这是老董给人算命的规矩,算上辈子,算这辈子,不算下辈子;老董说,他这么做,除了天机不可泄露,也是为了算命的人好,上辈子让你知道了,这辈子让你知道了,下辈子也让你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明亮见董广胜这么说,便捂着手机对孙二货说:
“屋里信号不好,我到阳台上打去。”
到了阳台,把阳台的门关上,明亮在电话里对董广胜说:
“你对大爷说,对好人可以不算下辈子,对坏人,揭穿一下他下辈子的老底,也没坏处。”
董广胜:“你让算的这人是谁呀?”
“二十年前让大爷算过,就是那个在西安欺负过我们的‘猫精’,他说,他十年前也让大爷算过,他家的面包车被谁偷了,我马上再把他的生辰八字问出来,然后告诉你。”
董广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接着说,“就是我爸答应给这头‘猫精’算下辈子,光有生辰八字也算不了了。”
“为啥?”
“他上个月被风吹着了,一开始是嘴歪,后来喝水的时候,嘴包不住水,现在,已经不会说话了。”
明亮愣在那里:“那还能问事吗?”
“话说不成,只能直接上升到直播了。”
“不会说话还能直播?”
“直播就是把天师请出来,我爸用手比画,他比画的意思,我能明白。”
明亮明白了目前老董的状况,便说:“那就让大爷给‘猫精’直播一下。”
“直播不比算命,算命光有生辰八字就行了,直播必须本人到场,你想,把天师都请出来了。”
可目前孙二货傻了,平日,他儿子把他锁在屋子里,连门都不让他出,如何把他弄回延津呢?明亮又问:“如果他本人到不了场呢?”
“退而求其次,只能把他的头发,剪一绺送过来。”
“头发能代替本人?”
“人的信息,都在头发里呀。在古代,头发能当人头用的。”
明亮从阳台回到屋里,将董广胜的话,如实给孙二货说了。孙二货马上喊:
“拿剪刀来!”
又说:“四海,我这身子骨,怕是回不了延津了,你就拿着我的头发,替我去趟延津,让老董给我直播一下吧,不然我死不瞑目。”
又说:“放心,路费我出,直播费我也出。”
明亮有些犹豫:“能不能换个人,替你去办这事,月底,我有些忙。”
“不能。”
“为啥呢?”
“别人我信不过。我坐在这屋子里三四年了,有人来看过我吗?也就是四海你了。”
没等明亮去拿剪刀,他自己起身,在抽屉里扒拉出一把剪刀,走到镜子前,一手抓住他奓开的头发,一手拿着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大把,递给明亮:
“四海,你得马上去呀,时间不等人。”
明亮只好接过头发说:“我马上去,我马上去。”
明亮虽然答应孙二货马上去延津,但他并没有马上上路;一是孙二货已经傻了,他说他快活到头了,过不去今年,但傻人的傻话,明亮并没有当真;还有,如果孙二货真是他的朋友,朋友之托,重于泰山,他会马上去,但孙二货是他的仇人,明亮去看他,仅仅是因为家里死去的那条狗,仇人的话,不反着去做就不错了;另外,孙二货与他说话,并没有把他当成明亮,而把他当成了四海,他对四海说的话,明亮何必认真呢?明亮家里阳台上,还放着五年前死去的那条狗孙二货的狗窝;明亮回到家,把孙二货那绺头发,扔到孙二货的狗窝里,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一开始还记着孙二货交代过回延津的事,接着天天忙起来,对这事上的心也就慢了,渐渐就把这事忘了。
这年中秋节前,武汉的秦薇薇给明亮打电话,说陈长杰的堂哥陈长运,从延津给陈长杰打了一个电话,说公家要修一条高速公路,从河南济源到山东菏泽,从延津穿过;其中一段,正好路过陈家的祖坟;陈长杰的父亲母亲,也就是明亮的爷爷奶奶,也埋在这块墓地里;公家动员大家迁坟,新的墓地也替大家找好了,就在黄河边;让陈长杰回延津迁坟。秦薇薇说,陈长杰听说这事,非要回去,但他还在医院躺着,担心他经不起路途颠簸,万一在路上出了事,又是大家的麻烦;所以她给明亮打电话,看明亮能否抽出时间,去延津一趟。明亮听说是爷爷奶奶的事,马上上心了。四十多年前,奶奶临死之前,还专门去武汉看他;那时他才六岁;后来奶奶死了,陈长杰从武汉回延津奔丧,明亮也要跟着去,陈长杰怕耽误他的功课,没让他去;他从学校里逃出来,一个人上了火车;由于把火车坐反了,坐到了株洲;从株洲下车,顺着铁路,走回到延津,花了足足两个月。明亮马上说:
“我去我去,你别管了,也别让爸管了。”
回家与马小萌商量,马小萌听说是爷爷奶奶的事,也觉得他应该替陈长杰去延津迁坟。第二天一早,明亮收拾行装上路。二十年前,明亮和马小萌从延津来西安,坐绿皮火车,坐了一天一夜;现在有了高铁,从西安到延津,也就四个多小时。
明亮回到延津之后,不愿意住在同学或朋友家;除了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自个儿洗洗涮涮,在旅馆也方便;便去县城十字街头,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洗了一把脸,明亮感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还没吃中饭,便从旅馆出来,从十字街头,信步往西街走去。有二十年没回延津了,街道两旁的楼房和商铺,都感到陌生。二十年前的延津,不是这个样子。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人都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明亮。如此看来,一切都时过境迁,他就是一个外地人了。看到一家饭馆的招牌是:吊炉火烧、羊杂汤,都是明亮小时候爱吃的,便进了饭馆。饭馆里熙熙攘攘,明亮找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两个火烧,一碗羊杂汤。等饭的时候,听邻座的人议论,东街算命的老董死了。明亮吃了一惊,忙插嘴问:
“大哥,是东街蚱蜢胡同的老董吗?”
邻座的人点点头。
“啥时候死的?”
“昨天已经埋了。”
听说老董死了,明亮想起十六岁那年,他爸陈长杰无法供应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他离开李延生的家,去了“天蓬元帅”当学徒,在饭馆碰到老董,老董跺着脚说,如果他早知道这事,就把明亮上学的事接过去了,说他虽然是个瞎子,但负担一个孩子生活和上学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果当时老董把明亮接过去,明亮也就搬到老董家,天天跟老董、老蒯和董广胜在一起了。服务员把火烧和羊杂汤端上来,明亮大口小口,也没吃出个滋味,就匆匆结账出门,去了东街老董家。
到了老董家,看到董广胜拿把扫帚,低头在打扫院子,扫起一堆堆的烧纸残灰和鞭炮的碎屑,知道这是昨天老董出殡时留下的;董广胜鬓角上,已经露出白发,胳膊上戴着黑箍。明亮喊:
“广胜。”
董广胜抬头,怔了一下,等认出是明亮,眼圈马上红了,扔下扫帚迎上来:“明亮,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刚。”
“本来不哭了,一见你,又想哭了。”
董广胜拉着明亮的手,呜呜哭起来。明亮眼圈也红了。待董广胜止住哭,他问明亮为啥回延津,明亮便把因为修高速公路,他们家迁坟的事说了;接着明亮问老董得了啥急病,这么快就走了,董广胜:
“没得啥急病,头一歪,就过去了。”
又说:“死的时候,还穿着法衣,正在给人做直播。”
明亮想,老董是个瞎子,一辈子给不瞎的人算命,不知算没算出他会死得这么突然,会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但他安慰董广胜:
“大爷走得突然,当然让人难受,但他说走就走了,一点罪没受,也算一辈子好修了,是个造化。”
“这几天,我只好也这么想。”
明亮接着问:“广胜,大爷走了,你会不会接过大爷的事情,接着给人算命呀?”
“我想算,可没这个能力。”
“怎么可能呢?你在大爷身边待了这么长时间。”
“算命也需要慧根,跟待的时间长短没关系;别看我爸是个瞎子,这慧根他有,我没有,我要给人算命,就成骗人了。”
董广胜又说:“做别的事能骗人,给人算命也骗人,就缺大德了。”
明亮感叹,看来老董算命的事,从今往后,就要在延津失传了。这时明亮突然想起,一个多月之前,西安的孙二货,想让明亮拿着他的头发,回延津一趟,让老董给他直播一下,看他下辈子是个啥人;现在老董走了,孙二货的下辈子,也就永远不知道是啥模样了。明亮又想,就算老董还活着,这回明亮到延津来,老董也给孙二货直播不了,因为明亮忘记带孙二货的头发了,孙二货的头发,还在西安明亮家孙二货的狗窝里;可见明亮并没有把孙二货的事放到心上。但由孙二货想算下辈子的事,明亮突然想起什么,问:
“广胜,大爷给别人算了一辈子命,你问没问过,他下辈子是个啥人?”
“问过,他说,他下辈子不是瞎子。”
“问没问过,他下辈子干啥?”
“问过,他说,天机不可泄露。”董广胜又说,“他只是说,下辈子某一天,我在一个火车站,还能见他一面。”
明亮突然想起,他小的时候,奶奶给他喷的空里边,有一个她爹的故事。她爹去世好多年后,她在集市上,看到过她爹的背影。明亮:
“缘分,这就是缘分。”
又问:“广胜,既然你不给人算命,大爷走了,你准备干啥呢?”
董广胜:“正考虑这事呢。”又问,“咱们的中学同学冯明朝你还记得吗?”
“记得,小眼,上中学的时候,他还教我吹过笛子,当年我结婚的时候,他还从郑州赶来了。”
“他过去在郑州百货大楼当采购,后来跑到上海一家日本餐厅打工,前天,他过来吊孝,看了我家的院子,说我家院子风水好,聚财,他想跟我在这里开一家日本居酒屋。”
又说:“他说,好就好在,这在延津是第一家。”
又说:“我想,反正这院子我爸也不用了,闲着也是闲着,正考虑呢。”
又说:“你是开饭馆的,你觉得这事靠谱不靠谱?”
过去老董算命的地方,有可能马上变成日本居酒屋,这是明亮没有想到的;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老董生前算出来没有;生意是第一家当然好,但有时成是第一家,败也是第一家;但人家的生意还没做,明亮不好说东道西,只是说:
“可以论证啊,关键是,不知道延津人,有没有吃生鱼片的习惯。”
明亮家的祖坟上,埋着二百多口人。最上方老祖的坟,据说是清朝乾隆年间扎下的,接着子孙后代,死了都聚集到这个地方。从老祖到现在,已经历了十几代人。十几代人的后人,留在延津的还好,离开延津的,相互都不认识了,只是因为一个祖上,大家都姓陈罢了。告别董广胜,明亮去找陈长杰的堂哥,也就是他的远房伯伯陈长运。陈长运带明亮去看了迁坟的新址,背靠青山,面向黄河,风景还不错。陈长运说,不但风景不错,让人看了,风水也不错;正是因为新址的风景风水不错,加上迁坟公家有补偿,大家才愿意迁坟。下午,姓陈的一百多口子后人集中到陈长运家院子里开会,商量集体迁坟的事。陈长运说,从祖上算起,历经十几代,目前陈家已衍生出二十六支后人;迁坟时,二十六支的后人,各人负责各人的先人,这样才不乱;只有一个问题,其中一支的后人陈传奎,在甘肃玉门油田看油库,一时请不下假来,四天之后才能赶回来,我们等不等他?众人议论纷纷,陈长运:
“我的意思,得等,如果我们把各自的先人迁走了,坑坑洼洼的坟地里,就剩下他这一支,也让外人笑话。”
又说:“说起来,大家都是一个祖先。”
又说:“再说,如果让大家等上一两个月,有些不近情理,现在等也就是四天,大家说等不等?”
听陈长运这么说,大家纷纷说:
“既然长运说了,那就等呗。”
“等吧,也就四天。”
正因为是四天,明亮便有些为难。如果迁坟推迟十天半个月,他就回西安了;何时迁坟,他再回来;现在推迟四天,明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现在回到西安,中间过两天,又该回来了。心里举棋不定,便给马小萌打了个电话。马小萌倒说:
“不就四天吗,别来回折腾了。”
又说:“这几天,店里也没什么大事。”
又说:“你也趁这个工夫歇两天。”
明亮犹豫:“就是中间跨个中秋节。”
马小萌:“中秋节年年有,不差这一年。”
明亮觉得马小萌说得有道理。看来,阴差阳错,他只好留在延津过中秋节了。明亮挂上手机,信步往延津渡口走去。到了渡口,傍晚时分,一轮夕阳,照在黄河上,黄河水泛着金光,滚滚向东流去。明亮顺着岸堤往前走,发现过去的马记杂货铺,如今成了一家夜总会。夜总会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的还是英文名字:Paris Nightclub(巴黎夜总会)。这里,当年住着马小萌一家。马小萌的继父老马,是个禽兽,从马小萌十五岁起就骚扰她;正是因为他,马小萌才去学校住校,与人谈恋爱,没考上大学;后来去北京当了“鸡”;所有这些往事,细想起来跟老马都有关系。转眼二十多年过去,老马没了,马小萌她妈也没了;过去的事,也都灰飞烟灭。马小萌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焦作矿山当司磅员;弟弟的儿子,也就是马小萌的侄子马皮特,如今在西安明亮的“天蓬元帅”打工。正想间,从夜总会走出一男一女;男的理一莫西干头,女的穿一吊带衫;女的向男的说声“拜拜”,向县城里走去,男的将身子倚到门口的石狮子上,掏出一支烟,打火点着,抽了起来;因不认识人家,明亮也没理会;谁知抽烟那人看到他,盯了半天,突然说:
“你是明亮吧?”
明亮细看,原来这人是中学时的同学司马小牛。当时两人同级,不同班。司马小牛的父亲叫司马牛,曾在明亮班上教过化学。便说:
“原来是小牛。”
又说:“三十多年了,你又理了这个头型,一下没认出来。”
司马小牛:“啥时候回来的?”
明亮:“上午刚回来。”接着把因为修高速公路,他们家迁坟的事说了一遍。他以为司马小牛是来夜总会玩的,便说:
“天还没黑呢,你出来玩够早的。”
司马小牛:“这店是我开的,还没到上客的时候,出来透透气。”
多年没见,原来他成了夜总会的老板。明亮重新打量这店,边打量边说:
“装修得够档次,生意肯定很好。”
“马马虎虎,延津的客源,不能比大城市。”
明亮又问:“司马老师身体可好?”
“我爸去年已经走了。”
明亮愣了一下:“真没想到,记得司马老师的身体还可以呀。”
说到这里,明亮突然想起,司马老师当年要做的一件事:延津有个花二娘,去人的梦里寻笑话,用笑话和山,压死不少人;司马老师毕生的愿望,是写一部《花二娘传》;当年在化学课上,讲到化学反应,司马老师还扯到花二娘身上,说他写这部《花二娘传》,不光为了写花二娘在延津的行状,还旨在研究因为一个笑话,花二娘与延津所起的化学反应;便问:“记得司马老师要写一部《花二娘传》,不知他临走之前,这书写出来没有?”
司马小牛:“一辈子,材料倒是收集了不少;材料堆起来,有谷草垛那么高,但迟迟没有动笔。”
又说:“老觉得材料收集得不全;等到动笔的时候,只写了几句话,人就没了。”
明亮摇头叹息:“可惜。”又问,“司马老师留下的那些材料呢?”
“他死那天,被我妈当烧纸烧了。”
明亮不解:“司马老师一辈子的心血,怎么说烧就烧了?”
司马小牛:“那些东西,除了我爸当个宝,没人当回事。”
又说:“再说,把花二娘的材料留在家里,不是招灾吗?不是等着她老人家来梦里找笑话吗?”
明亮觉得司马小牛说得也在理,又问:“你刚才说,这书司马老师也写出个开头,这开头怎么写的?”
司马小牛:“全被我妈烧了,哪里知道?”
看来,司马老师的书,跟当年马小萌家的杂货铺一样,全都灰飞烟灭了。灰飞烟灭的事,说也没用,两人又寒暄两句别的,明亮便告别司马小牛,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到了渡口的小吃街。不到小吃街不觉得,到了小吃街,中午饭没吃好,他感到肚子饿了。看看表,已是傍晚六点多钟,也该吃晚饭了。顺着小吃街往前走,看到一家饭铺门头上插的幌子上写着:开封灌汤包,胡辣汤。一是好长时间没吃灌汤包和胡辣汤了;二是看这家饭店把桌子摆在店外,一直摆到岸边一棵大柳树下;晚风一吹,柳树下一阵凉意;明亮便在这饭店门口停住脚步。饭店门口,一对男女正在忙着包包子,往蒸笼里放。火炉上,一锅溜边溜沿的胡辣汤,正冒着气泡。明亮问那男人:
“大哥,你是延津人吗?”
男人边将一屉冒着蒸汽的笼屉从锅上卸下来边说:“延津人,哪里做得出这么正宗的开封小笼包?我是开封人。”
明亮笑了,便在柳树下一张桌子前坐下,点了一笼包子,一碗胡辣汤。这时见一个中年人,满头大汗,背着行李,拿着鞭子,牵着一只猴子过来;猴子脖子里套着一个铁环,铁环上拴着一根铁链子;一看这人就是出门玩猴耍手艺的;他四处张望,最后坐在明亮身边一张桌子旁,明亮也没在意。谁知这人刚坐下,突然站起来,不由分说,开始挥鞭子抽那只猴子。猴子“吱吱”叫着,跳着,有铁环和链子牵着,又跳不远。这人越打越气,猴子头上和身上,被抽出许多血道子。明亮看不下去,便说:
“大哥,咋恁地一个劲儿打?”
这人擦着头上的汗:“你不知道它多奸猾。每次耍把式,把锣敲上,让它转十圈,它偷着转八圈;让它翻二十个跟斗,它偷着翻十五个跟斗;知道的,是它奸猾;不知道的,还认为我蒙大伙呢,这不是坏我的名声吗?我气是气在这个地方。”
“它多大了?”
“到我手里,已经十五年了。”
明亮在心里算了算,按猴子的寿命,十五岁,怎么说,也猴到中年了。便说:
“也许它岁数大了,腿脚不便,跑不上了。”
“一打它,咋又跑得上了?还是奸猾。”
这人说着,又生起气来,挥鞭子抽那猴子,那猴子又“吱吱”跳着叫。明亮:
“大哥,走南闯北的人,别跟猴一般见识了,不然,连饭也吃不痛快了。”
听明亮这么说,那人也就停手不打了,把猴子拴到柳树上:“回头再跟你算账。”
猴子吓得一哆嗦。喘息片刻后,开始低头舔自己身上的血道子。明亮打量这猴,屁股和脚掌上的茧子,有铜钱厚,茧子上的皮,开裂了好多层,确实不年轻了;如果是人,这猴也就是明亮现在的年龄;已经猴到中年,天天耍把戏给人看,还要挨打;明亮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时明亮点的一笼包子上来了,上包子的女人问:
“大哥,胡辣汤要不要一块儿上来?”
明亮:“等我吃完包子再上吧,我爱喝热汤。”
明亮夹起笼子里的包子咬了一口,包子馅果然鲜嫩可口,灌汤流到了盘子里;西安也有灌汤包,但没有这么正宗。这时看那猴子,眼睁睁盯着明亮吃包子。明亮看猴子可怜,便从笼子里拿起一个包子,递给猴子。猴子却不敢接包子,先看主人。那人说:
“人家让你吃,你就吃了吧。”
猴子才敢拿过来,低头去吃。那人又说:
“也不知道谢谢人家?”
猴子忙又仰起头,手捧包子,向明亮作了个揖。明亮忙说:
“不用谢不用谢,不就一个包子吗?”
猴子又低头捧起这包子吃。
待明亮吃完饭,起身离开,看玩猴那人还在喝酒。那中年的猴子,身子靠在柳树上,双手抱着肚子睡着了,脖子里套着铁环,铁环上拴着铁链,铁链耷拉在它身上。头上和身上一条条伤痕,还没结痂。明亮离去,它也没有醒。
第二天上午,明亮去了李延生家,看望李延生和胡小凤。虽然明亮十六岁的时候,他们让明亮退了学,去“天蓬元帅”当了学徒,但六岁到十六岁这十年,他毕竟在李延生家长大;同时,如果当初不去“天蓬元帅”当学徒,也没有现在西安的六家饭馆。又想起,他六岁的时候,李延生去武汉,还给过他二十块钱;后来奶奶去世了,他就是用这二十块钱,加上自个儿攒的压岁钱,买了火车票,从武汉回延津,无非在站台上把车坐反了。
到了李延生家,李延生家的房子,还是四十多年前的房子,比起明亮当年在这儿住的时候,显得破旧许多,也矮小许多;临大街的一面墙被打开了,安上门窗,家里成了杂货铺。明亮想起,李延生年轻的时候,曾在东街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还卖花椒大料和酱豆腐。来李延生家之前,明亮听人说,李延生患了骨髓炎。骨髓犯起病来,疼痛难忍。一天夜里,他的病症又发作了,他疼不过,赤身裸体从床上爬起来,挪出屋子,顺着房子一侧的楼梯,爬到房顶上,从房顶跳了下来。本来想自杀,谁知也没摔死,只把腿摔断了。明亮去时,买了四瓶酒,四条烟。明亮进了李延生家,看到杂货铺里侧,铺着一张床,李延生躺在上面。胡小凤在柜台后坐着,边扎十字绣,边照顾生意。明亮叫过“叔”和“婶”,李延生和胡小凤都愣在那里。等认出是明亮,李延生从床上折起身:
“明亮呀,你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
胡小凤:“来就来吧,还拿东西。”
待明亮坐下,李延生问:
“明亮,我从房上跳下来的事,你听说了吧?”
胡小凤:“他见人就问:‘我从房上跳下来的事,你听说了吧?’好像是他的丰功伟绩。”
李延生瞪了胡小凤一眼:“嘴碎。”
胡小凤:“谁嘴碎?是你先说的。”
明亮打断二人的拌嘴:“叔,听说了,你不该这么做。”
李延生:“真窝囊,想死,也没死成。”叹口气,“我算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明亮突然想起,把自己活成笑话这话,他爸陈长杰在武汉机务段职工医院的花园里曾跟他说过。
三人说着话,明亮发现,杂货铺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幅画,还是五十多年前,李延生、陈长杰和樱桃演《白蛇传》时的剧照;只是五十多年过去,画已经褪成黄色,上面斑斑点点,被虫蛀了许多洞。李延生看明亮看这剧照,指着剧照说:
“去年延津老剧院拆了,要盖商品楼;剧院仓库里,还放着一卷当年的海报,拆剧院的工头,是你婶子的侄子,她过去拿了一张。”
“叔,那时你们多年轻。”
“咋也没想到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胡小凤:“明亮,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喝汽水,咱小卖铺里有汽水,你喝不喝?”
“婶,我现在胃不好,汽水太凉,不喝了。”
李延生:“半年前,你爸的后闺女,从武汉给我打电话,问你的电话号码,说你爸身体不舒服了,想让你去武汉一趟,后来你去了没有?”
“接到她的电话,我就去了。”
“你爸的身体,后来好了没有?”
明亮不想把陈长杰的真实情况,告诉李延生;一是因为李延生让明亮十六岁去“天蓬元帅”炖猪蹄,陈长杰对李延生至今还有意见;二是如今两人都有病,谁也帮不上谁,相互关心是白关心;话说多了,等于多费口舌,多费口舌也没用;于是说:
“他当时就是得了重感冒,住院挂了几天吊瓶,也就好了。”
“好了就好,当时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呢。”
“我爸还说,等来年春天,他准备回延津一趟。”
“该回来了。等他回来了,我还请他吃猪蹄。”李延生又说,“再不回来就晚了,剩下的老人儿没几个了。”
这天下午,明亮去了延津养老院,看望同学郭子凯的父亲郭宝臣。郭宝臣早年在延津扫大街,一辈子爱赌;老董给他算命,说他上辈子是民国的总理大臣。二十年前,郭子凯去英国留学,临行前,去宝鸡看望他一个老师,专门拐到西安看明亮。在明亮的“天蓬元帅”,两人都喝醉了。郭子凯去了英国之后,两人也没断来往。一开始是相互通信,明亮知道郭子凯博士毕业了,郭子凯在伦敦找了个工作,郭子凯娶了个英国老婆,后来生下两个孩子;待有了手机,有了微信,两人常常通微信;明亮从微信上,看到郭子凯和他老婆孩子的合影,他的英国老婆挺漂亮的。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明亮和郭子凯,也都快五十的人了。明亮到了养老院,郭宝臣正坐在床上挠头。护工说,郭宝臣现在脑动脉硬化,人已经有些痴呆,平日不大说话,偶尔说话,还是过去在赌场上说的话:“该你出牌了,快点!”
明亮坐在郭宝臣床边,郭宝臣认不出他是谁;明亮说出他和郭子凯的关系,郭宝臣也听不明白。明亮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查看手机上的世界时间,延津的下午,是伦敦的上午,便给郭子凯拨了个电话。电话通了,郭子凯在电话那头:
“没想到是你呀,过去你都是晚上打电话。”
“你猜猜我在哪儿?”
“西安那么大,我哪里猜得出来?”
“我从西安来延津了,现在在延津养老院,来看我大爷。”
郭子凯:“没想到。”又说,“既然你到了养老院,咱们通个视频吧,让我看看我爸。他傻了,不会用手机,老见不着他。”
明亮打开手机的视频,将手机的镜头转向郭宝臣。明亮:
“你看,我大爷挺好的。”
又对郭宝臣说:“大爷,子凯跟你说话呢。”
郭子凯在镜头里:“爸,你现在怎么样啊?”
郭宝臣挥着手:“少废话,出牌!”
看来话是说不成了,明亮又把镜头转向自己:
“大爷除了脑子不清楚,身体还是挺健壮的。”
“好像胖了许多,脸上的肉都耷拉了。”郭子凯又说,“你给养老院说,不能让他傻吃。”
明亮:“知道了。”接着问,“你在伦敦干吗呢?”
“刚把脏衣服送到洗衣店,从洗衣店出来,正往家走呢。你看,这是泰晤士河。”
郭子凯将手机的镜头,对向泰晤士河。泰晤士河上有船驶过。郭子凯:
“我在河边坐下啊。”
郭子凯在河边坐下,又把镜头对向泰晤士河岸边,岸上,走着男男女女的英国人,和其他各国来的游客。郭子凯又把手机转了转:
“看,那是大笨钟。”
明亮:“看到了,伦敦真不错。”
这时郭子凯叹口气:“看到我爸这样子,明亮,我给你说句心里话,当初我不该来英国。”
明亮一愣:“啥意思?我们班上,数你有出息。”
郭子凯:“我最没出息了。我来英国这么多年,也没让我爸来一趟,现在想让他来,他也傻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呀。”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你是为了事业。”
“和事业没关系,主要是文化差异。”
“啥意思?”
“你知道,我娶了个英国老婆,前些年我想让我爸来,她问,谁出路费?我说当然是我呀。她说,你爸想来英国,他就应当有能力出路费;又问,来英国住哪儿?我说当然住我们家呀。她说,他有能力来英国,就应该有能力住旅馆;我爹地从曼彻斯特到伦敦,就是自己买火车票,自己住旅馆。说起这事就吵架,就这么拖了下来,拖来拖去,我爸就傻了。”郭子凯又说,“如今我想回中国工作,英国又成了包袱,这里除了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呢,我也是进退两难。”又说,“这是家丑,我从没对人说过。原来不知道什么叫文化差异,现在有了亲身体会,就知道了。”
明亮想起陈长杰在武汉铁路职工医院花园,跟他说的“一辈子活了个‘穷’字”的一番话;又想起在西安道北区开了一辈子公交车的樊有志,在女儿芙蓉的婚礼上说的一番话,便说:
“不怪你老婆,也不怪文化差异。”
“怪谁?”
“怪时间不对。”
“啥意思?”
“听老董说,我大爷上辈子是总理大臣,如果现在是上辈子,他仍是总理大臣,要去英国进行国事访问,你想出路费,还没机会呢。”
“那倒是。”
“总理大臣到了伦敦,也不住你家。”
“那倒是。”
“如果总理大臣去唐宁街十号会见英国首相,让你的英国老婆跟着去,她去不去?”
“肯定去。”
“临走时,我大爷又送她两万英镑当零花钱,她要不要?”
“肯定要。”
“文化有差异吗?”
“毬!”郭子凯禁不住说出了河南话。
两人笑了。郭子凯:
“明亮,这是今年我过得最痛快的一天。”
“我还有个体会。”
“啥体会?”
“活到这个年龄了,想起过去许多糟心事,当时桩桩件件,都觉得事情挺大,挺不过去了,现在想想,都是扯淡。”
“可不。”郭子凯又说,“说到这里,我有一句话想说。”
“你说。”
“虽然我留了学,成了博士,可你比我有学问。”
“子凯,我是个大老粗,就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我说的是真话。”
“就是好朋友在一起说说知心话,心里痛快。”明亮又说,“啥时候回国,一定到西安,我们还吃猪蹄。”
“一定,再喝他个一醉方休。”
明亮挂上手机,突然想起,他邀请郭子凯下回来西安,郭子凯却没说邀请他去伦敦的话;看来他在伦敦是真不方便。明亮不禁叹了口气。
第二天是中秋节。延津“天蓬元帅”的老板老朱,听说明亮回来了,托人捎话,让明亮中秋节晚上,到“天蓬元帅”一起吃晚饭。第二天下午,明亮在十字街头烟酒专卖店,买了六瓶好酒,六条好烟;晚上,提着礼物,去了城西“天蓬元帅”。老朱年轻时头发茂密,现在剃了个光头,在饭馆门口站着,看到明亮来了,摸着光头“嘿嘿”笑。三十多年前,明亮在“天蓬元帅”当学徒时,见了老朱不叫“老板”,要么叫“大爷”,要么叫“师父”,现在也喊:
“师父。”
老朱看明亮手里提着东西,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接着没把明亮领进饭馆,而是绕着饭馆,到了饭馆后院。原来他在后院柳树下,摆了一张桌子。柳树上挂了一盏电灯。老朱:
“这儿说话清净,如果在饭馆里头吃饭,碰到熟人,还得跟人打招呼。”
又说:“这儿还有一个好处,待会儿月亮上来了,也能赏月。”
明亮点头:“师父想得周全。”
两人坐下喝茶,明亮问起当年在“天蓬元帅”的老人儿,大部分都离开了,小李走了,小赵走了,小刘也走了;当年手把手教明亮炖猪蹄的师父老黄去年也退休了,他心脏不好,安了四个支架,今年过罢春节,随他儿子去了青岛;他儿子在青岛倒腾海鲜。老朱问起明亮在西安的情况,明亮将他在西安开饭馆的状况,也一一说了。两人说着,有人开始往桌上上菜;这个上菜的人,明亮一开始没有认出来,细看,原来是当年接替明亮洗猪蹄的小魏。二十多年不见,小魏头发也花白了。等小魏再次上菜的时候,明亮:
“你不是小魏吗?咋也不说一声呢?”
小魏“嘿嘿”笑了:“看你跟师父说得欢,我哪里敢插嘴?”又说,“别小魏了,成老魏了。”
老朱指着小魏说:“现在,他也是饭馆的老人了,大家都喊他老魏。”又说,“十年前,我就不让他洗猪蹄了,让他学炖猪蹄,谁知他不争气,老炖煳;按说应该让他再回去洗猪蹄,我想着岁数大了,别回去洗猪蹄了,就让他当跑堂了。”
老魏笑笑:“师父对我的关照,师父对我的关照。”
老朱:“当年他洗猪蹄时,没少挨骂;炖猪蹄时,也没少挨骂。”
老魏笑笑:“我记性不好,老忘事。”
边说,边端起托盘跑了。老朱指着老魏:
“你说骂他的事,他就跑了。”
又说:“明亮,你当学徒的时候,师父也骂过你,你不记恨吧?”
“啥时候骂过,我咋不记得?”
“你看你这记性,有一回,你用沥青,把一盆猪蹄都烫煳了,我不光骂了,还上去踹了你两脚。”
“猪蹄都烫煳了,该打,该打。”明亮又说,“我在西安,徒弟办错了事,我也骂他们。”接着站起来,端起一杯酒,“师父,说到这里,我得正经敬您一杯。”
“啥意思?”
“我常想,我能有今天,全赖师父。如果不是当初在您这儿学了手艺,我如今在西安,哪里顾得住吃喝?”
老朱摆手:“话不是这么说,这些年,跟我的徒弟多了,能混出像你这样有出息的,还没有第二个人。还是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
聊着喝着,月亮升上来了,冰盘一样,照在柳树上,树影在地上晃动;饭馆后身是一条河,月光照在河水上,波光荡漾。二十多年前,明亮和马小萌一帮人,在这里打工,工休的时候,明亮爱到河对岸吹笛子。河对岸,现在是一望无际的玉米林。风一吹,玉米林“簌簌”作响。风一吹,明亮感到身上有些冷,忙起身将老朱搭在椅子背上的外衣,给老朱披上;接着自己也披上了外衣。明亮:
“师父,我突然想起来,你当年爱唱戏,现在还唱不唱了?”
“现在不唱了,嗓子倒了。”老朱又说,“也不是嗓子倒了,没心劲了。”又问,“记得你当年会吹笛子,现在还吹不吹了?”
明亮想想,自个儿起码十几年没吹笛子了,便说:“也好多年没吹了。”又说,“师父说得对,没心劲了,总想不起来。”
这时老魏端上来一盘月饼。老朱指着老魏:
“这回把事情做对了,八月十五,应该吃块月饼。”
明亮:“老魏,都不是外人,你也坐下吃块月饼,一起喝两杯吧。”
老魏“嘿嘿”笑笑,看老朱。老朱:
“明亮轻易不回来,他让你坐,你就坐吧。”
老魏又“嘿嘿”笑笑,也就坐下了。三人吃着月饼,喝着酒,老朱问起明亮回延津迁坟的事,明亮又将目前迁坟的情况,一一给老朱说了。老朱:
“你奶生前是个好人。我小时候,你们家还没卖枣糕,在十字街头卖豆腐干,你爷眼神不好,我和一帮浑小子,老去偷豆腐干吃。有一次,正偷的时候,被你爷逮住了,你爷要打我,被你奶拦住,说小孩子,哪有不调皮的,我就脱过这回打。”
“师父好记性。”
“后来,你爷你奶开始在十字街头卖枣糕,那枣糕也好吃。听你奶说,枣糕里的枣,都是从你们家枣树上打下的。”
“听我奶说,那棵枣树,有两百多岁了,年年还结几麻袋大枣,枣吃不了就烂了,还是我奶想起来,做成了枣糕。后来我奶死了,那枣树也死了,你说神不神?”
“神。万事皆有因由。”
明亮:“后来,那棵大枣树也不知哪里去了。”
老魏这时插言:“我知道那棵树的下落。”
“支棱”一声,明亮的酒醒了:“在哪儿?”
老魏:“当年,树死了以后,被你们姓陈的本家刨倒,卖给了塔铺的老范家。老范把这棵树拉回家,解成板,做成了桌椅板凳。我姥娘家是塔铺的,几年前我去塔铺串亲戚,大家说起老年的事,亲耳听老范说的。”
“老范是谁?”
“是塔铺一个木匠。”
这天夜里,明亮在旅馆睡觉,梦到奶奶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在打枣糕;边打枣糕,边给明亮喷空;渐渐,那棵大枣树变成了桌椅板凳,奶奶又和明亮坐在凳子上,一起在桌前吃饭。吃的是烙饼,葱花炒鸡蛋。
塔铺是延津一个镇。第二天一早,明亮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塔铺。到了塔铺镇上,打听着,找到了木匠老范家。老范家门口有堆秫秸秆,一个老头,倚在秫秸垛上晒太阳。
“这就是老范。”一街人指着那老头说。
明亮上前问候过,老范说:
“这客原来没见过,你是谁呀?”
“说我是谁您老也不知道,我说我爸吧,他叫陈长杰,当年在延津唱过戏。”
老范马上点头:“他呀,当年唱过《白蛇传》,在延津是个名角。”
聊过这些,明亮说:
“大爷,我今天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啥事?”
“四十多年前,我奶走后,我家院子里那棵大枣树,是您老买走的?”
老范点头:“是呀,当时钱还主贵,我出五十,你们本家非要七十,我俩争来争去,最后六十成的交。”
“这棵枣树,后来被您老解成板,打成了桌椅板凳?”
“是呀。”老范又说,“两百年的枣树啊,好木头。”
“如今,这些桌椅板凳还在吗?”
“啥意思?”
“如果在,我想买回去,啥价钱,您说。”
老范拍着巴掌:“可惜它们都不在了。”
“它们去哪儿了?”
“它们哪儿也没去,没了。”
“啥意思?”
“我有五个儿子,三年前分的家,这些桌椅板凳,也跟着分了;这些王八羔子,嫌这些桌椅板凳样式太旧了,都当劈柴烧了。”
明亮愣在那里。
老范:“你要它们干吗?”
明亮:“从小,我奶对我好,想留个念想,想我奶时,可以看看它们。”
“原来是这样。”老范又说,“你是个有心人呀,可惜来晚了。”
明亮站起,跟老范告辞。老范突然想起什么,说:
“慢着。”
明亮站住脚:“大爷,啥意思?”
“我这里的木头是没了,但还有一块留了下来。”
“哪一块?”
“树心。枣木的树心,硬得赛铁,过去是可以当犁底用的,做桌椅板凳太可惜了,我一直留着;十年前,二百块钱,我把它卖给了汤阴县的老景,他用它雕成了一块门匾。”
明亮:“门匾上雕了啥字?”
老范:“那我就不知道了。”
老景是安阳汤阴人,汤阴离殷墟近,贩卖古董方便,老景二十岁起,便跟着人贩卖古董。转眼二十年过去,老景贩卖古董赚了钱,便在汤阴县城古衙边买了一块地,盖起一座院落。汤阴古衙一带,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院落三进三出。院落盖起,老景想在门头悬一块门匾。他看清朝和民国留下来的大宅,门头上都悬一块匾;匾上镂空雕字,要么是“荣华富贵”,要么是“吉祥如意”等。门匾在外边风吹日晒,雨淋雪打,需要一块好木头,要么是楠木,要么是檀木,要么是枣木。老景的二姑家,是延津塔铺人;年前盖好院落,年关老景到塔铺串亲,吃饭间,闻知塔铺的木匠老范,当年买了一棵两百多年的大枣树,枣树被解成板,打成了桌椅板凳,但有一块树心,还留在家里,便到老范家查看;一看这树心不俗,有年头,又坚硬似铁,便花了二百块钱,从老范手里,买走了这块树心。安阳林州,有专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工钱比普通木匠贵三倍;在林州木雕木匠里,手艺数一数二的,是一个叫老晋的人。老景把老晋请到家,让老晋查看明亮奶奶家这块树心。老晋用手指叩了叩树心,又把树心翻来覆去查看半天,点点头:
“不错,是块好木头。”
“当得起门头?”
“当得起是当得起,关键是,想雕个啥?”
“‘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
“到底想雕啥?”
老景:“门头上的字,都是一个意思,你看着办吧。”
雕一块门匾,需要八到十天的工夫,老晋便在老景家的新院子里住了下来。老景新盖的院子,老景家还没搬进来,老晋一个人先住了进去。当然屋子还是空的,只是在前院一间偏房里,给老晋搭了个床铺。老晋住进来头一天上午,将“荣华富贵”四个字从字帖拓到纸上,又将“吉祥如意”四个字从字帖拓到纸上,将两幅字摊在院子里,衡量该雕哪一款。左右衡量,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不是两幅字在含义上有什么差别,而是在计算二者的笔画;笔画稠的字雕刻起来麻烦,镂空之后,笔画与笔画间连接的木头薄,每下一刀,都要仔细思量;笔画少的,笔画和笔画之间,不用动的木头多,连接的木头厚实,雕刻起来省工省力。两者各四个字,其中都有稠字,笔画计算下来,两者数目差不多,花的工夫也差不多,所以犹豫。正犹豫间,一人踱步到院子来,背着手,打量老景家的院落;从前院踱到中院,又踱到后院,半天工夫,又回到前院。老晋一开始认为是老景的家人或亲戚,也没在意;后来看他打量院落的眼神,像是头一回进这院落,知道是一个生人,便说:
“客人看看就走吧,我也不是这里的主人,只是被人家雇来干活的,你待的时间长了,主人知道了,面皮上怕不大好看。”
那客人再打量一眼院落,问:“这院落的结构,是从安阳马家大院套来的吧?”
“我只是个木匠,不是砖瓦匠,看不透房子的盖法。”
“可是,结构跟马家大院像,一砖一瓦的盖法,差池又大了。白辜负了这些砖瓦和这个地段。”
又说:“看似房子的盖法有差池,区别还在于房子主人胸中有无点墨啊。”
“听客人话的意思,你是个读书人?”
“读书谈不上,爱四处走走。”客人又说,“刚去古衙参观,看这边新起一座院落,大门开着,就进来看了看,老人家,打扰了。”
说完,便向院外走。这时看到地上放着两幅字,一幅是“荣华富贵”,一幅是“吉祥如意”,又停住脚步:
“这是要干吗?”
“我是一个木匠,主人要雕一个门匾,让我从中选一幅字。”
客人笑了:“不是我爱多说话,这两款字,和这房子盖得一样,都太俗。”
“我刚才犹豫,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这两款字,我雕了一辈子,也雕烦了。”老晋又问,“客人,你是读书人,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有主意,你替人家干活,你也做不了主呀。”
“主人跟我交代,门匾上雕什么,由我做主。”
客人笑了:“这就是胸无点墨,也有胸无点墨的好处。那我替你想一想。”
客人低头沉吟半天,仰起头说:“上午在火车上,我读了一本书,其中有一个词,平日也见过,但放到这本书里,就非同一般,叫‘一日三秋’,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这在人和人之间,是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呀。”
“问题是,这话放到门头上合适吗?”
“这话放到门头上,当然意思就转了,说的就不是人和人的关系,而是人和地方的关系,在这里生活一天,胜过在别处生活三年,你说合适不合适?”
老晋拊着掌说:“这话有深意,而且不俗,我喜欢,我就雕这个。”
客人走后,老晋开始在枣木上雕刻“一日三秋”四个字。其实,老晋雕“一日三秋”四个字,并不是看中这四个字的深意和不俗,字意深不深俗不俗老晋并不计较,主要是“一日三秋”四个字,比“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四个字,笔画少一半还多,雕刻起来少费工夫。既然老景说过让他做主,他便抛开“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两幅字,直接雕了一个“一日三秋”。待雕好,请老景过来看。老景看后,愣在那里:
“你咋雕了个这,不是说好雕‘荣华富贵’或‘吉祥如意’吗?”
“那两款都太俗,这个不俗。”
接着,老晋将那客人对“一日三秋”的解释,向老景解释一遍。
老景:“这个是不俗,得向人解释,‘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是俗了,但大家一看就明白。现在,等于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事先,你咋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说,让我做主吗?”
老景哭笑不得:“我是说让你在‘荣华富贵’和‘吉祥如意’间做主,你咋做到外边了呢?”
“既然这样,你再找块板子,我重新雕就是了。”
“罢了罢了,一块门匾,怎么挂不是挂,别再把事情搞复杂了。”老景又说,“‘一日三秋’,说起来也不是坏词。”
老晋松了一口气:“可不。”
明亮听塔铺的老范说,这棵枣树的树心被雕成了一块匾,这匾目前在汤阴老景家,便谢过老范,又叫了一辆出租车,从塔铺去了汤阴。从塔铺到汤阴,出租车跑了三个多钟头。到了汤阴,明亮打听着,找到了老景家。但眼前并不像老范说的,是一座院落,而是一幢洋楼。一个老头,在大门口门房里看门。明亮到门房前问候,老头从门房里走出来,问明亮有什么事,明亮说他想找老景;老头说,找老景应该前年来,因为老景一家前年移民去了加拿大,把院子卖给了汤阴的老周。
明亮:“老景盖的,不是一座院落吗?现在咋成了一栋洋房?”
老头:“你听我说呀。”
老头说,老景盖的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落,老周在郑州做商贸生意,喜欢老景家这块地方,但不喜欢老景家的院落;把房子买到手之后,把老景家的院落扒了,盖起这栋四层洋房。老周一家前几天去海南游玩,他是老周的街坊,现在替老周家看门。明亮急忙问:
“大爷,老周买老景家院落时,大门门头上有块匾,你还记得吗?”
老头:“过房的时候我倒在,门头上是有块匾。”
“这块匾雕了个啥字呢?”
“好像是‘一日三秋’,听说,字是林州的老晋雕的,林州,有专门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做木雕生意的木匠,工钱比普通木匠贵三倍;在林州木雕木匠里,手艺数一数二的,便是老晋……”
明亮打断老头的话:“咱先不说老晋,那块匾呢?”
“扒房的时候,不知被老周扔到哪里去了。”
“那可是块好匾,老周就没收起来吗?”
“他不喜欢这些坛坛罐罐和古意玩意儿,别说是一块匾,他连古香古色的院落都扒了。”老头又说,“你看,这栋楼盖的,有中国味儿没有?角角落落,全是西洋景。”
明亮打量,这楼房盖的,的确是西洋风格,像郭子凯镜头中,英国泰晤士河两岸的建筑。明亮问:
“那块匾,老周会扔到哪里去呢?”
“我估计,混到渣土里了。”
“渣土运哪儿了?”
“能用的木头和砖瓦,都被下边村里的人拉走了。”
明亮彻底失望了。只好离开过去是老景现在是老周的家。走了两步,又回到门房前,对老头说:
“大爷,那块匾老周不在乎,但对我很重要,你帮我留心打听点。”
又说:“谁找着那块匾,给了我,我出十万块钱。”
接着,给老头要了一张纸,把自己在西安的地址,还有他的手机号码,写在纸上,交给了老头。
从汤阴回到延津,也是一天奔波,身子乏了,吃过晚饭,明亮便到北街澡堂洗了个澡。延津洗澡,还是比西安便宜。西安澡票四十元,搓澡五十元;延津澡票十元,搓澡十元;论起过日子,还是在延津划算。洗完澡,明亮回到旅馆,漱过口,刚倒在床上,有人敲门。开门,一女孩穿着吊带衫,涂着口红,倚在门边:
“大哥,要服务吗?”
明亮明白这女孩是个“鸡”,服务,便是跟他做那事。明亮不是不想做那事,因马小萌年轻时当过“鸡”,五年间,不知跟多少人做过那事,便对跟“鸡”做那事,有些心理障碍;便说:
“不要。”
“为什么呀?”
“今天累了。”
“正是累了,给你解解乏。”
“那我只能说,我不是那种人。”
女孩撇了一下嘴:“道德挺高尚啊。”
转身,扭着屁股走了。明亮叹口气,不是我道德高尚,而是心里有阴影;有了心理阴影,到了床上,那事也做不成。接着倒在床上,也就睡着了。到了半夜,有人把他推醒,睁开眼,一个女孩,又站在他的床前。明亮以为还是那个女孩,便说:
“你咋又来了?”
那女孩倒一愣:“我来过吗?”
明亮细看,眼前的女孩,不是刚才那个女孩,面容身材,比刚才那个女孩俊俏多了;接着发现,这女孩胳膊上还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灯笼一样的红柿子;她笑吟吟地对明亮说:
“别光顾睡觉,给我说个笑话呗。”
明亮突然明白,这个女孩是花二娘,自己仍在梦中;延津人的梦境,是花二娘的天下;花二娘到了谁的梦里,谁得给她讲一个笑话;笑话讲得好,把她逗笑了,她奖赏你一个红柿子;笑话没讲好,她便让你背她去喝胡辣汤,转眼就被山压死了;前几天明亮在延津渡口碰到司马小牛,两人说起司马牛,还说到花二娘,明亮还感慨一番,没想到刚感慨过,花二娘就到了他的梦中。明亮在延津这几天,只顾忙白天的事了,没想到夜里花二娘会光顾;只顾忙人间的事了,忘了给花二娘准备笑话;也是想着延津这么大,五十多万人,他二十多年才来延津一回,咋就那么巧,能在梦里碰到花二娘呢?他曾在延津生活过二十多年,花二娘也没找过他呀;一时疏忽,便没准备笑话,现在急手现抓,哪里说得出来?顷刻间,冒出一身冷汗。也是急中生智,对花二娘说:
“二娘,您在梦里找笑话我不反对,但您老人家今天找错人了。”
“啥意思?”
“我是来延津办事的,我不是延津人。”
花二娘笑了:“来你梦里之前,我已经做了调查,你不是叫陈明亮吗?你生在延津,又回延津,咋不是延津人?”又说,“在我面前,谁也别想偷奸耍滑。”
明亮:“我给您看我的身份证。”
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花二娘:“二娘,您老人家明镜高悬。”
明亮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写着,他是西安雁塔区人。
花二娘:“虽然你现在是西安人,但以前毕竟是延津人;既然是半个延津人,我在笑话上给你打对折就是了。”
“二娘,啥意思?”
“你该说笑话还说,不一定非把我说笑,把我哄开心就行了。”花二娘说,“我可以凑合一回,但你也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呀。”
就算对折的笑话,明亮一时也想不出来。也是死到临头,急中生智,他突然想起睡觉之前,敲门想给他做服务的那个女孩;女孩是个“鸡”,马小萌年轻时也是个“鸡”;马小萌二十多年前跟他说过,她做“鸡”的时候,常遇到的一件事;便说:
“二娘,我讲这个笑话有些黄,您不介意吧?”
花二娘:“笑话的颜色不重要,能不能把我哄开心,才是关键。”
“一个女孩,当了五年‘鸡’,和几千个人睡过觉,但跟一半人没有办过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花二娘:“这不可能啊,人家把钱白花了?”
“因为,男人中间,有一半是阳痿呀。”
花二娘想了想,“扑哧”笑了:“这个,我倒没想到。”
又说:“你还说你不会说笑话,这不说得挺好吗?”
接着从篮子中掏出一只红柿子:“赏你一只柿子,好好吃吧。”
接着花二娘就消失了。明亮拿着柿子,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多亏急中生智,不然就死在延津了;但他用老婆过去的脏事,救了自己一命,又觉得自己有些没脸,或者说有些无耻。但又想,他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因为这事发生在延津,他又一次觉出老家的可怕。二十年前,延津把他们逼走了,二十年后他回到延津,一个笑话,又把他逼得无耻。什么叫笑话,这才是笑话呢;什么叫故乡,这就叫故乡了;不禁感叹一声,在心里说,延津,以后是不能来了。
这时看窗外,天已经麻麻亮了。
两天之后,在玉门看油库的陈传奎回到了延津。明亮和陈家后人,将陈家坟地的二十六支先人,二百多个坟头,一起迁到了黄河边。明亮在爷爷奶奶坟头四周,单独植了几棵柏树,浇了水,又跪在坟前拜了几拜,算是了结一件事。来延津之后,明亮本来还想去妈樱桃的坟上拜一拜,或干脆将妈的坟也另迁一个称心的地方;但妈当年是上吊死的,入不得祖坟,葬在了乱坟岗上;乱坟岗原在县城城南,后来县城扩张,原来的乱坟岗被平掉了,盖起几幢高楼,妈樱桃已无葬身之地;明亮想拜,也没地方拜了;想给妈迁坟,也无从迁起;明亮只好作罢。
这天下午,明亮离开延津,坐高铁回到西安。到了家里,已是晚上,马小萌问了延津许多事,明亮一一给她说了。说是一一说了,有的还是没说;譬如,梦里遇见花二娘的事就没说。不过话又说回来,马小萌问的都是日间的事,并没有问到梦里的事呀。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明亮刚到“天蓬元帅”老店,孙二货的儿子来了,见面就说:
“叔,我爸让你去一趟。”
“啥事?”
“他听说你去了一趟延津,问你给他算命的事。”
明亮一愣:“他咋知道我去了一趟延津?”
“我告诉他的。前几天我和朋友来吃猪蹄,店里的人给我说了。”
明亮却对去见孙二货有些犹豫。一是他去了一趟延津不假,但他到了延津,算命的老董已经去世了,并没有给孙二货算命;孙二货给他说这件事,是一个多月之前,他去延津的时候,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孙二货的头发,至今还在孙二货的狗窝里,这事迟迟没办,说起来明亮也有责任;另外他刚从延津回来,店里还有好多杂事需要他处理,便说:
“我刚回来,手头一大摊子事,停两天去行不行?”
“不行。你不去延津行,去了延津不行,我爸都快疯了。”
明亮只好跟着孙二货的儿子,去了孙二货的家。孙二货一见明亮就问:
“四海,你是为我的事去延津的吗?”
明亮去延津,跟孙二货的事无关,但事到如今,他只好说假话:“是为你的事去的。”
“你让老董给我直播了吗?”
明亮只好顺着往下编:“直播了。”
“老董咋比画的,说我下辈子是啥人?”
“老董比画的意思,你下辈子是个好人,是个大善人。”
“啥意思?”
“一辈子吃斋念佛,二十多岁就出家了。”
孙二货愣在那里:“老董真这么算的?”
“千真万确。”
孙二货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老董算得不准。”
“啥意思?”
“这不是我心头所想呀。”
“你心头想个啥?”
“下辈子,要么做个有权的人,要么做个有钱的人。”
明亮“噗啼”笑了,孙二货看着傻了,谁知肚子里还包藏野心。明亮:
“你要权要钱干啥?”
“说话算数呀,人活得像个人呀。”孙二货抖着手说,“就说眼下吧,家里除了会飞的蚊子,就剩我一个人了;如果我有权有钱,能没人来看我吗?”
“我不是来看过你吗?”
孙二货:“四海,世上有良心的人,也就是你了。”又说,“如果我是有权有钱的人,绝对亏待不了你。”
明亮又“噗啼”笑了。这时想起郭子凯的爸郭宝臣,上辈子是民国的总理大臣,这辈子在延津扫大街;便将这故事给孙二货讲了,说:
“不有权有钱也好,这辈子有权有钱,下辈子就该扫大街了。”
“这辈子过痛快就可以了,还管下辈子?”孙二货又说,“这辈子不说下辈子的事。”
明亮想说,你现在不就是这辈子在说下辈子的事吗?但他没这么说,而是说:
“老董就是这么算的,天命难违呀。”
孙二货拍着自己的脑袋,唉声叹气:“咋也没想到,下辈子是个和尚。”
这天傍晚,明亮接到南郊派出所一电话,说他的儿子陈鸿志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让他赶到派出所,听候处理。儿子小时,明亮和马小萌刚开头一家“天蓬元帅”,店铺是租别人的,住房也是租别人的;各方面没有立住脚,两人手头紧,鸿志的穿戴,就比其他西安城里的孩子差好多;到了冬天,鸿志的棉衣和棉鞋,没去商场买过,都是“天蓬元帅”打烊,马小萌在灯下,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但因为家里开着一个饭馆,鸿志嘴上并没吃亏,天天有肉吃。明亮想起自己三岁到六岁,在武汉机务段,跟爸陈长杰住单身宿舍的时候,陈长杰出车了,他一个人端着饭盒去机务段食堂打饭;当时菜分两种,菜和肉菜,没肉的菜五分,有肉的菜一毛五,那时明亮只买过没肉的菜,没买过有肉的菜。鸿志上小学时,与别的同学比穿戴,明亮往往照他屁股上踹上一脚:
“别没事找事,你比我小时候强多了。”
儿子自上初中,开始住校。这时“天蓬元帅”的生意上来了,开了几家分店,儿子的穿戴,就和城里的孩子不差上下了;甚至,比有的城里孩子还穿得好些。
明亮急忙开车赶到派出所。派出所值班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坐在办公桌后;警察面前,一边椅子上坐着鸿志,另一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见明亮进来,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狠狠剜了明亮一眼。警察:
“你是陈鸿志的家长吗?”
明亮点点头,指指鸿志:“他怎么了?”
警察说,下午,学校进行足球赛;因为一个任意球,鸿志跟对方一个球员打起来了,打掉对方三颗门牙;对方去医院检查,还有些轻微脑震荡。警察对明亮说:
“认清后果啊,这是轻微伤啊,够上拘留了。”
又说:“你们双方的家长都来了,我先给你们调解;调解不成,咱再按法律办。”
明亮明白,刚才剜他一眼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对方学生的家长。明亮忙说:
“同意调解,同意调解。”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你们家孩子,打了我们家孩子,你当然同意调解了。”
明亮:“打人确实不对,但事已至此,你多原谅,我们尽力去弥补。”
“怎么弥补?”
“你家孩子被打掉的牙,我们来赔,你带孩子去最好的牙科医院,把打掉的牙种上;现在种牙的技术也挺先进的;我去年种了一颗牙,直到现在,和好牙一样;还有轻微脑震荡,咱也找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医治;所有的药费和医疗费,我出。”
“这就完了?”
明亮:“你觉得需要给多少赔偿,说个数字。”
对方家长:“给十万块钱吧。”
鸿志马上站起来,要说什么,明亮把他捺到椅子上,对对方家长说:“行,咱俩换个微信,我回头打给你。”
对方家长:“就这,我们也吃着亏呢,三颗牙没了,脑子还不知能不能看好。”
警察向对方家长:“老李,人家有这个态度,也算差不多了,高中的孩子,容易冲动,咱们也都从那时候过过,人家说赔偿就赔偿,你也别得理不让人。”
对方家长又狠狠瞪了明亮一眼:“不是说你,你这孩子,真该管一管了。”
明亮忙说:“我管,我管。”
双方签过调解协议,明亮和对方家长换过微信,明亮带鸿志出了派出所,鸿志跟明亮急了:
“你怎么说给他十万块钱,就给他十万块钱?这不是敲诈吗?”
明亮:“敲诈就敲诈吧,你想进拘留所呀?一进拘留所,身上的污点,一辈子都擦不掉。”又说,“不是说你,打架就打架吧,怎么下手这么狠?”
“我没打他。”
“那人家的三颗门牙是自己掉的?轻微脑震荡是自己撞出来的?”
“我就用头磕了他一下。”
用头磕一下,就能把对方三颗门牙磕掉,把对方磕得轻微脑震荡,明亮愣在那里:
“你是铁头哇?”
“没想到,他那么不经磕。”
“为什么用头磕人家?”
“他们那边落后三分,他急眼了,我带球往禁区冲,他伸腿把我绊倒了;我罚任意球,他过来趴我脸上说,我妈过去当过‘鸡’。”
明亮愣在那里。马小萌当过“鸡”,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正是因为这件事,他们从延津来到西安;二十多年过去,他们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明亮和马小萌才和老家的人恢复了来往;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件事又死灰复燃,从延津传到了西安,传到了儿子的中学。明亮气愤地:
“这个王八蛋,不但应该磕他,还应该撕他的嘴。”
这时鸿志问:“爸,我妈年轻时当过‘鸡’吗?”
明亮忙说:“你妈十九岁,就跟我在延津‘天蓬元帅’炖猪蹄,到哪里当去?”
鸿志:“以后他再这么说,我就撕他的嘴。”
明亮:“对。”接着又说,“他要再说,打一顿就行了,别真把他的嘴撕烂,那样,你真该蹲监狱了。”
马小萌当“鸡”的事死灰复燃,让明亮有些担心;但明亮又想,就算死灰复燃,跟二十多年前刚发生这事时还是不一样;当年是实事,二十多年后就是一个话题;当时有北京小广告做证据,现在是空口白说;当年孙二货敢当面要挟马小萌,现在无人敢当面说这事,无非是背后嚼嚼舌头;待他们嚼得没味道了,自己也就不嚼了。于是把心又放宽一些,对鸿志说:
“这事,就别给你妈说了。”
鸿志:“我知道。”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明亮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阵电视,又看了一阵手机,感到困了,回到自己房间,脱衣服躺下,准备关灯,马小萌没换睡衣,突然闯了进来:
“出大事了。”
明亮以为马小萌过去的事,又传到西安,被马小萌知道了,故作镇定地说:
“不管啥事,咱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慢慢说。”
“你还记得香秀吗?”
明亮松了一口气,原来马小萌说的不是她的事,是别人的事;这个香秀,明亮当然记得,就是二十多年前,在延津撒马小萌在北京当“鸡”的小广告的那个人;前不久,她还想带一个烂脸的朋友,到明亮家里来;因为顾忌那个烂脸的朋友,他们拒绝了;便问:“她怎么了?”
“她死了。”
明亮大吃一惊,身子一下坐了起来:“死了?怎么死的?”
马小萌哆嗦着身子:“三个月前,她给我打电话,说要带一个烂脸的朋友到咱们家来,我没让她来,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这事你跟我商量过。”
“今天我才知道,她说的那个烂脸的朋友,就是她自己;当时,她就是试探一下我,看我让不让烂脸的她来我们家。”
明亮拍了一下脑袋,也明白了香秀当初的用意;问:“这么说,她现在死了,是她的病发作了?”
“她的病没发作,她在乌兰察布奶牛场上吊了。”马小萌又说,“凡是上吊的人,都是对生活无望的人,我当初不也上过吊吗?如果当时我同意她来咱们家,让她在咱们家住上几天,我们俩聊聊说说,说不定她的心就开展了,也就不会上吊了。”
明亮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马小萌说得也有道理;当初马小萌上吊时,多亏明亮救得及时,带马小萌来了西安。
马小萌:“刚才延津我姑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香秀是我杀的。”
说着说着哭了:“我们俩曾经有仇,她还打电话给我,想到咱们家来,你想,她已经在世界上多无助了呀。”
又说:“当时,我咋没想到这一点呢?”
又说:“明亮,能说香秀是我杀的吗?”
明亮半天没有说话,因为当年他妈樱桃上吊了,他就一直责怪自己,他妈的死,跟他那天出去喝汽水有关系;在武汉机务段职工医院的花园里,陈长杰也觉得是他杀了樱桃;如果说香秀的死跟马小萌有关系,当时香秀想来他们家,马小萌跟明亮商量过,是他们共同拒绝了香秀,说起来明亮也有责任;记得二十多年前,香秀在延津撒马小萌小广告的第二天,明亮曾去香秀家找香秀,香秀已经离开了延津,他看到墙上镜框里香秀的照片,香秀圆脸,大眼睛,对着镜头在笑,笑起来,脸蛋上还有两个酒窝。但明亮安慰马小萌:
“事已至此,埋怨自己也没用,谁让她当时不说清楚呢。”
马小萌哭着说:“我心里特难受,今天我睡你这儿吧。”
明亮:“睡吧,别再想这事了。”又说,“也怪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没让你问清楚。”
马小萌在明亮身边睡着之后,明亮还睁着眼睛在那里想,世事难料,兀自又叹了一口气。
转眼两个月过去。这天下午三点多,在“天蓬元帅”吃中饭的客人陆续离开,晚上吃饭的客人,大多从五点多上来。趁着两个小时空当,店里的厨师和服务员,都跑到大雁塔附近的商业街闲逛去了。记得当年明亮和马小萌在延津“天蓬元帅”打工时,工休时间,明亮爱到饭馆后河边吹笛子。店里空了,看外边太阳还好,明亮泡了一壶茶,到饭馆门口的桌前坐下,边喝茶,边晒太阳,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渐有些发困,把身子靠到椅子背上,想打个盹,这时见一人肩扛一个编织袋,大步流星走过来。明亮以为是一个初到城里打工的乡下人,也没在意,谁知这人四处打量,踅摸到明亮饭馆跟前,看到“天蓬元帅”的招牌,把肩上的编织袋放到地上,擦着头上的汗自言自语:
“就是这里了。”
看到明亮在门口坐着,这人问:
“请问这饭店是河南陈总陈明亮开的吗?”
明亮醒过神来,也听出这人说话,是河南口音,便说:
“是呀,你有什么事?”
“我要见陈总。”
“你见他什么事?”
“大事。”
明亮禁不住“噗啼”笑了:“什么大事,你给我说就行了。”
“给你说不行,得给陈总说。”
“我就是陈明亮。”
“你可不要骗我。”
明亮换成河南口音:“听我说话,是不是河南人,是不是延津口音?”
这人侧耳分辨,笑了:“原来真是陈总。”
接着把编织袋打开,从里边掏出一个物件;物件用棉布包着;打开棉布,露出一宽宽厚厚的牌匾;看其破旧的程度,也上几个年头了;牌匾上,有四个镂空雕刻的大字:一日三秋。
明亮看到这匾,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三个月前,他去河南延津给爷爷奶奶迁坟,听说原来家里那棵大枣树,被塔铺的老范做成了桌椅板凳;他去塔铺找到老范,这些桌椅板凳都被老范的子女当劈柴烧了;接着由老范知道,那棵大树的树心,被汤阴的老景买走了,老景让人把它雕成了门匾,挂在自家的门头上;明亮去了汤阴,谁知老景又把院落卖给了老周,老周把老景家的房子扒了,盖起一栋洋房;给老周家看门的老头告诉明亮,当时的门匾上,雕刻着“一日三秋”四个字;这匾,也不知被老周扔到哪里去了;明亮给看门的老头留话说,如果谁找到当年这匾,把匾给他,他出十万块钱,并把他在西安的地址和手机号码留给了老头。没想到,三个月后,有人把这匾给送了过来。
明亮:“你从哪里找到这块匾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啥意思?”
“我家是汤阴乡下的,当年老周家扒房,我爷爷跟人去抢渣土,抢着了这块匾。前几天,听给老周家看门的老头说,你觉得这匾主贵,出高价回收,就跟老头要了你在西安的地址,把它给你送来了。”指着这匾,“你掂一掂,枣木的,沉着呢。我把它从河南背过来不容易。”
明亮掂了掂,果然很沉。
“你说过,谁把这匾找到,给你送过来,你给他十万块钱,事到如今,你可不要反悔。”
明亮看着这匾,想起奶奶家里那棵大枣树,奶奶在大枣树下打枣糕的情形,便说:
“放心,只要这匾是真的,我说话算话。”
这人急了:“我从河南大老远背过来,咋会是假的呢?”
“我给汤阴的老头留的还有电话,你来西安之前,咋不给我打个电话呀?”
“实物的东西,电话里哪里说得清啊,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明亮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问:“你贵姓啊?”
“免贵姓蔡,你就叫我小蔡好了。”
明亮一边请小蔡坐下喝茶,一边仔细打量这匾。左右端详,初看上去这匾是旧物,细看,觉得匾上的漆有些新;说新不是说漆新,而是能看出一个漆点子,从上往下流,擦去的痕迹。明亮拿起匾,放到鼻子上嗅,果然嗅出新漆的味道。明亮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起身去饭馆旁边银饰铺老靳处,借了一把小电钻,回来,对着匾的一角,钻了进去。小蔡愣在那里:
“叔,你要干吗?”
忙上去阻拦:“叔,别破坏文物。”
电钻已经在匾角上钻出个眼。从眼里冒出的,是新木屑。明亮把电钻拔出来,指着新木屑问小蔡:
“你自己看看,这能是文物吗?这像十年前的匾吗?这木头,能是两百多年前的树吗?”
小蔡愣在那里,半天,干笑两声,说:“叔,你厉害,被你看出来了。”
明亮:“我是炖猪蹄的,炖出的猪蹄,用筷子一扎,就知道有几成熟,这也是扎一扎木头。一扎,就露馅儿了吧?”又说,“到底是咋回事,说吧。”
小蔡又干笑两声:“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我就实话给你说吧。”打了自己两下嘴,“实不相瞒,给老周家看门的老头,是我三舅,上个月,我去汤阴找朋友玩,路过三舅家,听三舅说了这件事,觉得是门生意,便找到林州老晋家,让老晋另找一块枣木,照猫画虎再雕一个;谁知老晋心眼轴,说什么不干,怕坏了他的名声;可他不干,他儿子小晋干,我和小晋一起,去林州山村里,买到一块枣木,小晋把木头风干,雕了一个;我俩一起,又找人做了旧。”又说,“这也是不给你打电话,直接来西安的原因,打电话怕你有思想准备,直接见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你发现也晚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明亮觉得,虽然小蔡要骗他,但听小蔡说话,也是个老实人。明亮笑了:
“如果骗成了,你从我这儿拿到了钱,你和小晋咋分成呢?”
小蔡:“事先说好了,一人一半。”
又说:“叔,为这事,我从汤阴到林州,周转跑了大半个月,刻字雕花费工夫不说,找人做旧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我又好不容易跑到西安,既然被你看出来了,咱就不说原价了,你给个手工费和跑腿费吧。”
“你想要多少手工费和跑腿费呢?”
“说啥你也得给两万,我和小晋,一人一万。”小蔡又说,“就这,我回去以后,说不定小晋还得埋怨我,说我笨呢。”
明亮看匾上的字,雕刻的手艺,虽不能说有十成功夫,但镂空出的字和旁边的花纹,马马虎虎还看得过去;做旧的程度,不详细追究,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但说:
“你拿假货来哄我,我不把你送到派出所就算好的,你还好意思给我要钱。”指着桌上的茶壶和茶杯,“喝茶。喝完拿上东西走人。”
小蔡看明亮:“一万五。”
明亮仰在椅子上不理他。
“一万。”
明亮不理他。
“八千。”
明亮不理他。
“五千。”
明亮不理他。
“三千。”
明亮坐起身:“留下吧。”
小蔡:“叔,你刀子下得也忒狠了,三千块钱,连工本费和路费也不够。”
又叹气:“可谁让货到地头死呢,三千,也比扔了强啊。”
明亮扫了小蔡手机上的微信,给小蔡的手机上,转了三千块钱。小蔡把手机揣上,嘟嘟囔囔地走了。
小蔡走后,明亮去银饰铺还电钻,老靳问:
“刚才你在街上跟人嚷嚷什么呢?”
明亮便将这块匾的前因后果给老靳说了,又说:
“匾虽然是假的,但字雕得还行,我就是担心那块木头,不是好木头。”
老靳:“把匾拿来我看。”又说,“不瞒你说,做银饰之前,我跟我二姑父学过几年木匠活儿,活儿做得好坏另说,木质还懂一些。”
明亮便回“天蓬元帅”门前,把牌匾取来,递给老靳。老靳用手叩这匾,翻来覆去地看,又把眼睛,凑到刚才明亮在匾角上钻出的眼上看。终于看过,说:
“这块枣木不知从哪里来的,但枣木的材质还不错;按说,一般的枣木还没这么硬,它却硬得像檀木;是枣木,硬得像檀木,两个骗子花了枣木的钱,买了檀木一样的材料,还算占便宜了。”
又说:“就这块匾,从木质上说,撑它个三五百年没问题。”
又说:“当然,它不是跟奶奶在一起的那棵枣树上的木头,再好的东西,成了赝品,也就不值钱了。”
明亮:“赝品虽然是赝品,但曲曲折折,像当年孙二货那条狗一样,自己找上门来,也算个缘分。”
老靳点头:“那倒是。”
下午四点多钟,饭馆的员工陆续逛街回来了。明亮让员工把“一日三秋”的牌匾擦拭干净,挂在了“天蓬元帅”总店墙上正中。晚饭上客人了,有熟客看店里多了一块匾,便指着匾上的字问明亮:
“啥意思?”
“‘天蓬元帅’的店训。”
“啥意思?”
“把猪蹄做得,一天不吃,能想三年。”
这天夜里,明亮梦见,这块匾又变成了一棵树,还是奶奶家院子里,那棵二百多年的大枣树;不过不长在奶奶家,长在延津渡口;大树仍枝繁叶茂,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一群人,坐在树下喷空。有奶奶,有爷爷,有算命的老董,有奶奶故事里的黄皮子和犟牛,还有明亮养过的那条狗孙二货,还有明亮在延津渡口遇见的那只中年猴子。平日里,明亮总会想起的那些人和动物,生活中再也见不到了,现在聚到了一起。老董生前眼瞎,现在不瞎了;孙二货这只京巴从来没去过延津,现在来到了延津;那只中年猴子,身上的血道子也已经结痂。不过不是人在喷空,而是黄皮子、犟牛、孙二货和中年猴子在喷空,喷它们一辈子遇到的人和事;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大家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热泪盈眶。看到此情此景,明亮突然想用笛子吹一首曲子;好多年没吹笛子了,没想到笛子就在手中;他想随意吹开去;过去他随意吹过妈在长江上起舞,奶奶家那棵枣树不知哪里去了,吹过他对延津的陌生;现在想吹一首“一日三秋”;一日三秋在哪里?原来在梦里,在黄皮子、牛、狗、猴子的喷空里。把笛子拿起,正要吹出第一个音,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
“别吹了,都是假的。”
明亮扭头看,是花二娘,胳膊上 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灯笼一样的红柿子;明亮有些不高兴:
“二娘,大家都是真情实意,怎说是假的?”
花二娘:“树是假的,树来自‘一日三秋’,‘一日三秋’的匾也是假的,这喷空能是真的吗?你想吹一个虚情假意吗?”
明亮:“二娘,您听我说一个道理啊,梦是假的,梦里的事又是假的,但负负为正,其中的情意不就是真的了吗?人在梦中常哭湿枕头,您说这哭是不是真的?人在梦中常笑出声来,您说这笑是不是真的?有时候这真,比生活中的哭笑还真呢。”
花二娘愣在那里,似乎被明亮的道理说住了;突然翻脸:
“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个道理,我出门是来寻笑话的,不是寻道理的。”
明亮也突然醒过闷来,但说:
“二娘,您出门寻笑话没有错,但这回真不该找我。”
“又像上回一样,想说你是西安人?”
“上回我人在延津,虽是西安人,算半个延津人,这回我人在西安,是梦里回到了延津,延津对我是虚的,您不该以虚为实让我给您讲笑话,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虽然人没回来,但梦回延津,等于魂魄回到了延津;如果你惹恼了我,我把你魂魄压到山下,让你人魂分离,看你在西安怎么活。”
花二娘又说:“虚有虚的办法。”
明亮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回离开延津的时候,已发誓不再回延津,没想到梦里回来了;可谁管得住自己的魂魄呢?说起来,这也是“一日三秋”惹的祸。花二娘得意地:
“没话说了吧?谁也别想用道理糊弄我,糊弄我,等于糊弄你自己。”
明亮手中的笛子,顷刻间不见了,笛子并不能吹出笑话给花二娘听;也是大祸临头,明亮急中生智,忙说:“二娘,说起道理本身,我倒有个笑话。”
“啥笑话?”
“道理当然糊弄不了您,但道理可以糊弄许多人。在生活中,许多道理也是假的,可天天有人按真的说,时间长了就成真的了;大家明明知道这道理是假的,做事还得按照假的来,装得还像真的;您说可笑不可笑?还不如梦里真呢。”
花二娘倒想明白这层道理,“噗啼”一声笑了:“你拐到这里来了。”又说,“算你说了个拧巴的笑话吧。”又说,“让道理成为笑话,总显得有些没劲,还不如你上回说的黄色笑话好玩呢。”
可上回说的黄色笑话,来自明亮一辈子的伤痛;这样的笑话多了,明亮早活不下去了;又见笑话说完,花二娘并没有赏他红柿子的意思,便说:
“二娘,我知道我笨嘴拙舌,给您老说笑话有些勉强,以后我接受教训,梦里也不回延津了。”
花二娘:“你要彻底不回延津,我们也算一刀两断。”又说,“延津有五十多万人,多一个少一个,难为不住我。”
明亮:“那是自然。”
明亮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住说:“二娘,临别之际,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我也是瞎操心,您别介意。”
“知无不言,说吧,我不介意。”
“您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天天找笑话,延津的笑话,会不会像鱼池里的鱼一样,早晚被您捞光呢?”
花二娘笑了:“你太小瞧延津了,就笑话而言,延津不是个鱼池,是条奔腾不息的大河,要不它在黄河边呢;鱼池里的水是死的,河水却流水不腐,生活不停,新产生的笑话就不停。当然,就我收集的笑话而言,绝大多数的笑话,像你刚才说的笑话一样有些水,有些勉强;但如水一样的笑话,还是川流不息呀。”
“您老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有没有延津人,说出特别精彩的笑话?”
花二娘:“偶尔还是有的,一句话,就把我逗笑了。”又说,“但不会天天有,得耐心等待。”又说,“说起来,这得感谢两种人。”
“哪两种人?”
“一种,说来没来的人,譬如讲像花二郎,我一直在延津等他,他不来,我就不敢走,这就给了我等好笑话的时间;还有一种,走了还没回来的人,譬如讲像你妈樱桃,我就想着,万一哪天她回来了,不定从外边带来什么好笑话呢。”
“二娘,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除了感谢说来没来的人,走了还没回的人,就是不知道感谢整天给您说笑话的延津人,虽然他们说的笑话有些水;那些不会说笑话的延津人,还被您压死不少;延津自您来了之后,人人都胆战心惊啊。”
“说起来,我也是万般无奈呀。来延津之前,我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不需要别人给我说笑话;来到延津之后,变成一个乞丐,别的乞丐是讨饭,我是讨笑话;没有笑话喂着,就活不下去;你以为一到晚上,是我非要去大家梦里找笑话?错了,不是我,是有一个人,附到了我身上,一直附了三千多年。”
又说:“是他,非要把生活活成笑话。”
又说:“我想离开延津,可我已经变成了一座山。”
明亮吃了一惊:“这人咋这么坏,害你不浅。”
花二娘:“对我,也有好处呀。”
“啥意思?”
“跟着他,天天吃笑话,三千多年过去,我才能这么长生不老哇,你看,我是不是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模样?”
明亮愣在那里:“原来是这样。”又问,“这个人是谁?”
花二娘:“天机不敢泄露。”
又说:“泄露了,他没了,我不也就没了吗?”
又说:“他也知道,是他早年留下的病根,非用笑话才能治愈,让我陪他玩了三千多年,让延津人陪他玩了三千多年,可到现在病情也没好转,他也心里有愧呀,可他说,他也做不了主呀。”
又说:“你说,这件事本身,是不是也是个笑话?”
明亮想想,笑了。
花二娘:“你要跟延津一刀两断,我才告诉你,对延津人,我可不敢这么说。”又指着明亮,“打死,也不能说出去,不然,像你梦回延津一样,我也梦去西安,让你喝胡辣汤。”
明亮猛地惊醒,看窗外,月光如水。再想起花二娘在梦中说的话,虽然不知道这个附在花二娘身上的人是谁,但突然明白他患的什么病,吓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