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娶亲这天,他中学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几乎都到场了。婚礼上,老董的儿子董广胜当司仪;郭宝臣的儿子郭子凯在北京上研究生,不是假期,专门请假回到延津,另一个要好的同学冯明朝,在郑州百货大楼当采购,也专门请假回来,两人当了明亮的伴郎。
这年明亮二十六岁,在“天蓬元帅”当厨子。十年前,明亮上到高中一年级,主动退学了。明亮退学不是他不愿意上学,而是他爸陈长杰从武汉给他来了一封信。陈长杰在信中说,十年前,陈长杰把明亮留到延津,把他寄养在李延生家,这寄养不是白寄养,事先说的有条件,他每月给李延生家三十块钱;后来随着物价上涨,每月寄给李延生家的钱也随着增加;到明亮十六岁,已变成每月一千五百块钱。这些钱,都是他背着明亮的后妈秦家英,加班加点,挣出的加班费。车务处别的工友都不愿意加班,他加班加点需求着别人;加班加点时,还要瞒着秦家英。但上个月,这事被秦家英发现了。陈长杰去邮局给李延生汇钱,汇过钱,急着出车,把汇款的单据落到了口袋里,秦家英在家洗衣服时发现了。等陈长杰出车回来,秦家英追问这事,他只好辩称,这钱是借给李延生的。秦家英便到机务段财务科,查出陈长杰每月都额外领出一些加班费,而这些加班费,陈长杰却没有拿回家。回家追问陈长杰,陈长杰见瞒不住了,只好如实说,这是每月寄给明亮的生活费。秦家英哭了,说你给你儿子生活费我不反对,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你咋知道我就不通情达理呢?两口子在一起过了十年,原来你一直怀有二心;这不是钱的事,是让你儿子每个月接到钱,都恨我一次;陈长杰在信中说,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十年前这事没告诉秦家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说把明亮放到延津,是过继给了李延生,明亮成了李延生家的孩子,没提每个月还要给钱的事;十年后暴露了,话也说不回来了;等于十年前的自己,给十年后的自己别住了马腿。事情尴尬还在于,十年间,陈长杰每个月给李延生寄钱,明亮也不知道。陈长杰在信中说,秦家英哭过,又去机务段财务科,让财务科把陈长杰今后的工资、奖金和所有的加班费,统统打到秦家英的银行卡上;回来又对陈长杰说,从今往后,你没钱寄给你儿子了,你儿子就无法恨我了;如果你儿子需要生活费,让他来武汉一趟,先向我承认跟你共同瞒我和恨我十年的错误,接着我们再说生活费的事。陈长杰在信中说,你后妈说的,明显是气话;她的目的,就是拿我十年前的错,来惩罚现在的我,让我从今往后,真和你断绝来往,就像十年前,真把你给了李延生一样,以报十年之仇。事到如今,我也是进退两难,因为这马腿是自己给自己别住的。麻烦在于,我今后手里没体己钱了,就是想供你生活费,也没这个能力了。如果我不给你生活费,你今后怎么办,我也想不出新的辙。盼就盼着,李延生两口子,真把你当儿子养了。陈长杰在信中又写道,一个父亲,连儿子都供养不了,想起来我心如刀割;归根结底,你就怪你爸没本事吧。信的末尾,陈长杰又写道,说起来,我也五十的人了,近些年,身上也开始添病了,如果秦家英不让我供你生活费,今后我也不加班了。又及。
明亮看了这信,没有回信。他不知道怎么回。过去陈长杰供应他生活费他不知道,现在无法供应了,他无法强迫他继续供应;也许,从根上起,这事就怪陈长杰,给儿子生活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初不该瞒着秦家英,还编了瞎话;当然,遇事编瞎话瞒着对方,不敢理直气壮提出来,还是怕人家不同意这事;既然是怕人家,就不是怕人家一件事,而是什么事都怕;给人家提这事之前,自己先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瞒着;为了生活费,明亮可以去武汉向后妈承认错误,但想着她积着过去十年的气,即使明亮和陈长杰共同向她认了错,她也会找出别的理由继续刁难下去,以报十年之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许说的就是这个;何况,明亮事先对陈长杰寄钱的事并不知道,如何认错?武汉无法去,去也是白去;李延生这边,过去陈长杰给李延生寄钱明亮不知道,现在他只能还装作不知道;陈长杰今后不再给他供应生活费,他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说起跟陈长杰的来往,十年间,除了陈长杰背后给明亮生活费,两人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来往;就来往本身,今后来不来往,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看完这封信,明亮一个人跑到延津县城北郊的河边,悄悄把这封信烧了。
但是,两人来往不来往,对于明亮一样,对于李延生家却不一样,因为从第二个月起,陈长杰不再给李延生家寄钱,明亮的吃喝拉撒和上学的费用,就得李延生夫妇出了。头一个月李延生和胡小凤没说什么。第二个月李延生没说什么,胡小凤脸色开始不好看。第三个月,往往因为一件小事,当着明亮的面,胡小凤开始指桑骂槐,李延生开始唉声叹气。第四个月,明亮主动退学了,离开李延生家,去“天蓬元帅”饭馆当了学徒。这差事,还是在中学教地理课的焦老师给他找的。“天蓬元帅”饭馆的老板姓朱,喜欢唱戏,没事爱吼上两嗓子;在明亮班上教地理的焦老师,也喜欢唱戏;开饭店和教学之余,两人常在一起唱《打渔杀家》《楼台会》等;在戏里,老朱扮生角,焦老师反串青衣。焦老师看明亮走投无路,便在下次唱戏的时候,把明亮的状况跟老朱说了,并用戏里的台词对老朱说:
“夫君,你看这小孩,举目无亲,有国难投,你就发发善心,把他收留了吧。有道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呀。”
老朱倒“噗啼”笑了,用生活里的话说:“老焦,猪蹄也不是好炖的,我只问你,这孩子懒不懒呀?”
焦老师也还原生活:“不懒,不懒,懒人,我就不跟你说了。”
“懒人,在我这儿也待不住。”
第二天,明亮便到“天蓬元帅”当了学徒。当学徒没有工资,饭馆管吃管住。明亮当学徒的头一份差事,是剔猪毛,即把从延津屠宰场运过来的一盆一盆的猪蹄,一个个从盆里捡出来,把猪蹄上的毛剔干净;过去剔猪蹄是用刮刀刮,但表面的毛刮干净了,肉里的毛,顾客能吃出来;现在改用滚烫的沥青,糊在猪蹄上,将猪蹄里外的毛粘掉;粘不掉的碎毛,再用镊子拔干净;接着将蹄甲用清水冲净;又将冲净的猪蹄,放到浸着花椒盐的卤水里腌制。一天算下来,明亮能剔近三百只猪蹄。
“天蓬元帅”每天上午十一点开门,到下午三点,吃中饭的顾客就走得差不多了;晚上六点再开门,每天打烊,一般到夜里十一点多了。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六点,中间有三个小时的工休时间。但饭馆其他人能工休,学徒不能工休,仍得在后院剔猪蹄。也有到下午五点左右,提前把猪蹄剔完的时候,剩下一个钟头,明亮也能歇会儿。在延津有家的人,一到工休时间都回家了;明亮在延津没家,也不想去李延生家,只能在“天蓬元帅”饭馆待着。当然他也可以到大街上去,或到延津渡口去,街上和渡口,都是热闹的地方;但他当学徒没有工资,身无分文,到了集市,连瓶汽水都买不起,去也白去,便不去了;也怕在街上遇到过去的同学,学上得好好的,咋突然不上了?不上的原因,解释起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不如不解释;于是有了空闲,他便来到“天蓬元帅”饭馆后身,一个人待着。饭馆后身,有一条河。每年夏天,到了晚上,老朱也在河边扯上电灯,摆些桌子,河边也坐满客人,就着猪蹄喝酒;一阵凉风吹来,让人精神一振;但夏天蚊子多,需要在桌下点上蚊香。过桥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田野,春天长的是麦子,秋天长的是玉米。老朱喜欢唱戏,每天清晨,会来到河边,对着庄稼地吼上几嗓子。下午五点来钟,正是河边和庄稼地没人的时候。明亮走过小桥,来到庄稼地边,往往从身上掏出一支笛子吹起来。明亮会吹笛子,是跟中学同学冯明朝学的。冯明朝他舅,在县城一家响器班吹笛子;这响器班,专门给红白喜事吹打;冯明朝从小在姥姥家长大,跟舅舅耳濡目染,便也学会了吹笛子。冯明朝说,他舅说过,吹笛子关键得会换气,会换气才能把音吹高吹长;只有把音吹长,这音才能抑扬顿挫地变出花样;换气只会明着换叫傻换气,真正会换气的人,都是偷着换;除了换气,还得会揉音和抹音。明亮跟冯明朝学会吹《牧笛》《小放牛》《鹧鸪飞》《黄莺亮翅》《五梆子》等。后来冯明朝开始喜欢玩粘鸟,把笛子丢开了,明亮却吹了下来。明亮一开始照着现成的曲子吹,后来笛子玩熟了,开始拿着笛子随意吹开去。说是随意,也不随意,还是照着自己的心思吹,照着自己想起的事情吹,照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想起的事情吹。譬如,他常想起他六岁在汉口时,把他妈的剧照从一间柴屋的针板上救下来,把妈的照片扔到了长江里,他妈突然从剧照上站立起来,在长江上边唱边舞的情形;譬如,当年他坐反了火车,花了两个月,从湖南跑到延津,奶奶家人去院空,一地落叶,院子里那棵两百多岁的枣树,也随奶奶死去了;事到如今,那棵枣树也不知哪里去了……便把这些事情吹成曲子。吹着吹着,往往能吹到事情之外,吹出无可名状的他对世界的感受和心绪;吹的是这些事情,又不是这些事情;这些曲子里藏的心情,只可意会,无可言传。明亮又想,如果能够言传,能用白话说出来,还吹笛子干什么?冯明朝教会了明亮吹笛子,但笛子都能吹些什么,还是明亮自己悟出来的。这天,明亮正对着庄稼地吹笛子,看到饭馆的老板老朱,在河对岸站着,朝这边打量,忙停下笛子。老朱在对岸挥挥手:
“小子,吹得不错,接着吹吧。”
明亮又接着吹下去。谁知刚刚吹起,老朱又挥手让他停下来,问:
“小子,我会唱戏,我要唱起来,你能给我伴奏吗?”
明亮摇摇头:“大爷,我只会吹曲子,没学过给戏伴奏呀。”
老朱又挥挥手:“那就算了,你接着吹你的吧。”
明亮又接着吹下去。
这天,明亮正在饭馆后院用沥青粘猪毛,一人站在他面前,抬头,是李延生。李延生把一个大包袱,放到了旁边案子上:
“明亮,说话立冬了,该换厚衣裳了,我把你的棉袄棉裤和棉鞋给送过来了。”
“谢谢叔。”
“你爸把你托付给我,我也没有把你照顾好。”
“叔,你已经照顾我十年了。”
“以后有什么事,该找我,还来找我。”
“知道了,叔。”
“只是记住一点,别去家里找我,去副食品门市部找我。”
“知道了,叔。”
“说起来,我跟这里的老朱也认识,刚才我跟他说了,让他遇事照看你,他也答应了。”
“谢谢叔。”
说话间落下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天气骤冷,滴水成冰。这天明亮正在后院洗猪蹄,老朱披着狐皮大衣踱过来,见到明亮问:
“小子,这几天咋没听你吹笛子?”
“大爷,天冷,没法吹了。”
“死脑筋,你不去河边吹,在屋里吹不就得了。”
明亮不说话了。老朱:
“小子,问你呢。”
明亮从水盆里伸出手:“手老在水里泡着,冻肿了,拿得起笛子,捂不住眼了。”
老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小子,是大爷大意了。”
第二天,明亮被调到后厨,开始跟着一个姓黄的师傅学炖猪蹄。炖猪蹄是在伙房。伙房里暖和不说,还能跟着师父学手艺;除了能学手艺,干起活儿来,也不像洗猪蹄那么苦和那么累了;躲开苦累不说,炖上猪蹄,每个月也有二百块钱的工资。由剔猪蹄到炖猪蹄,等于一步登天,明亮不知道是他吹笛子的功劳,还是李延生给老朱打过招呼,老朱对明亮的关照;或者是两个因素兼而有之;弄不清楚原因,也无法去问老朱,只好让它糊涂着。转眼一个月过去,发工资了;明亮拿到工资,趁着工休时间,跑到大街上,大冷的天,一口气喝了三瓶汽水。
说话三年过去了,明亮跟着黄师父炖猪蹄,像当初跟冯明朝学吹笛子一样,时间长了,熟能生巧,猪蹄也能炖出个模样。头两年炖不出模样,猪蹄不是让他炖生了,就是让他炖过头了,稀烂,没有嚼劲;或者,一大锅猪蹄,这半边炖稀烂了,那半边还没熟透,得黄师父重新收拾。当然,稀烂的已经无法收拾了,只能收拾那些炖生的,把稀烂的卖给牙口不好的老年人。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过后,一大锅猪蹄,明亮既能炖熟,也没炖成稀烂;说熟一起熟,并不生熟不均;但味道和口感上,还是跟黄师父上手炖的差些。黄师父说,这就对了,我炖了三十年,你炖了三年,如果味道一样,我不该回家了?明亮觉得黄师父说的也有道理。
这年六月,当年在中学的同学,到了考大学的日子。八月,高考有了结果,郭子凯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冯明朝考上了焦作一所中专,董广胜没考上大学或中专,开始跟他爸老董学算命。明亮想,如果他一直在上中学,不知能否考上大学或中专;如能考上,不知会考到哪里。当年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翰林”,是盼着他像《白蛇传》中的翰林一样,能考上状元,谁知事到如今,他成了一个炖猪蹄的人。他高一就辍学了,看这样子,怕是一辈子没有高考的机会了,一辈子都是个炖猪蹄的人了。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又想叹气也是白叹气,也就不叹气了。工休时,又来到街上买汽水喝;边喝汽水,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过去对延津很熟悉,突然感到延津很陌生。第二天没到街上去,来到饭馆后河边吹笛子。笛子随意吹起来,竟吹起了对延津的陌生;吹着吹着,暗自落下几滴眼泪。
两个月后,饭馆新来了一个女服务员,叫马小萌;高挑个子,白净;她几个月前参加高考,没考上大学,如今也到“天蓬元帅”打工来了。三年前在延津中学上学时,明亮不记得见过马小萌。又想一个年级十来个班,不可能每个同学都认识。也许当时见过,过后就忘了。后来听别人说,她之所以没考上大学,是因为在高中期间,她只顾谈恋爱了。她恋爱的男同学两个月前考上大学,去了广州,跟她断了联系,她一时想不开,竟在家里上了吊。幸亏她妈发现得早,把她救了回来。别人一提上吊,明亮就想起了他妈。当然,两人上吊,各有各的原因。一个吊死了,一个被救了回来。妈没救回来,说起来跟明亮也有关系。明亮又叹了口气。接着又想,想妈的事已经晚了,想马小萌的事等于替别人杞人忧天;想它们没用,也就不想了。后来又知道,马小萌家住延津渡,家里在渡口有一杂货铺,明亮以前去延津渡闲逛的时候,似乎见过这家店铺,门头上挂着“马记杂货铺”的匾额。让明亮奇怪的是,马小萌在延津渡有家,下午工休的时候,也不见她回家,就在饭馆里听收音机。一次工休时,明亮在庄稼地边吹笛子,突然发现马小萌在河对岸看他。明亮停下笛子,马小萌问:
“明亮,你吹的啥曲子呀?挺好听的。”
“随便吹的呀。”
“曲子是随便吹的吗?说你胖,你还喘了。”
明亮想说,他真是随便吹的,吹长江上的妈,吹奶奶家院子里那棵不见了的枣树,吹对延津的陌生……不是随便吹的吗?但解释起这些,太费口舌;费口舌也解释不清楚,也就不解释了;便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就算了。”
“明亮,我发现你这人特孤僻。”
“这话从何说起?”
“我都来一个月了,你没跟我说过话。”又说,“平日里,你能不说就不说,就会吹个笛子。”又说,“你这是为什么呀?”
明亮想想,她说得也对,他平日里是不爱说话;为什么呀?原因他自己一时也想不清楚,解释起来又太费口舌,明亮“嘿嘿”笑笑,也就不解释了;他说:
“跟你,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一问。”
“啥事?”
“你家有杂货铺,你想干事,咋不在家里干事,非来这儿打工呢?”
“你管呢?”
明亮想想,马小萌说得也对,这事确实不该他管,也就不管了。
两个月后,马小萌打工去得更远了,离开“天蓬元帅”,到北京打工去了。临走,没跟饭馆任何人打招呼,也没跟明亮打招呼。据说,她去了北京,还是在饭馆当服务员。明亮想着,北京的饭店,一定比延津的“天蓬元帅”大得多吧?
五年之后,马小萌从北京回来了,用在北京挣的钱,在延津县城十字街头开了个服装店。马小萌回来,明亮也是偶然发现的。这天,明亮趁工休去街上闲逛,走到十字街头,发现十字街头西北角,新开了一家服装店;接着发现,在服装店忙活的,竟是马小萌。马小萌也发现了街上的明亮。明亮便倚在服装店门边,与马小萌闲聊起来,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咋就开了这个服装店;两人又聊起过去在“天蓬元帅”的同事;马小萌突然问:
“明亮,你现在还吹笛子吗?”
明亮搔搔头,突然想起,五年过去,他好像好长时间没吹笛子了;便说:“你不说,我还把这事忘了。”又解释,“我说的忘,不是忘了吹笛子这件事,而是忘记多长时间没吹笛子了。”
马小萌笑了。两人又谈起五年间延津的变化,渡口新添了许多游船,游船上开起了饭店,游船开到黄河上,游客可以边吃饭边看风景;南街新添了一个歌舞厅,北街新开了一家咖啡吧,西街新添了一个电影院。说到这里,明亮说:
“说到电影院,久别重逢,我今天晚上请你看电影吧。”
马小萌“噗啼”笑了:“明亮,你胆子比五年前大多了。”想了想说,“念在过去同事的分儿上,我跟你去。”又说,“事先说好了,只是看电影啊,别想歪了。”
“我不是想歪的人。”
当天晚上,明亮和马小萌一起去西街电影院看电影。进了电影院,明亮买了两桶爆米花,又问马小萌:
“你想喝个啥?”
“你呢?”
“我从小爱喝汽水。”
“我在延津时也爱喝汽水,去了北京,开始喜欢喝可乐。”
“那我随你喝可乐。”
看过电影,两人一起去马路对面吃涮羊肉。
马小萌问:“明亮,你喝酒不?”
“很少喝。”
“我喝。”马小萌又说,“在延津不会,去北京学会了。”
“那我陪你喝。”
真到喝起来,明亮发现,马小萌的酒量还不如他,半瓶白酒下去,明亮脑子还清醒,马小萌说话已经绊舌头了。但两人仍然聊着,比没喝酒聊得还热闹。明亮:
“小萌,我问你一件事。”
“啥事?”
“你出去五年,为啥从北京回来了?”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都行,真吧假吧,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随口一问。”
“偏给你说真话。”
“说吧。”
“那我不说如何回来,说说出去的事吧。”
“都行。”
“那得从我十岁说起。”
“说吧。”
马小萌舌头绊着嘴,磕磕绊绊告诉他,她十岁那年,她妈跟她爸离婚,嫁给了延津渡“马记杂货铺”的老马。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成了马小萌的弟弟。自她十五岁起,继父老趁她妈带弟弟回娘家,在家里骚扰她。待她考上高中,她便去高中住宿,也是为了躲开家里的继父。住宿日夜在学校,便跟同学谈起了恋爱。后来她大学没考上,只能回到家里,继父又来骚扰她,说,大学没考上,有没考上的好处,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跟她谈恋爱的同学忘恩负义,考上大学之后,跟她断了联系,加上继父又趁机来骚扰,两件事挤到一起,她便上了吊。被救过来之后,不在家里杂货铺干活,去“天蓬元帅”打工,也是因为这些事;后来越走越远,去北京打工,也是因为这些事。马小萌又说,继父虽然不好,是个禽兽,但他对她妈还不错,她就一直没有声张;如果她对她妈说了,这个家也就没了;再说,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呢,马小萌又说。如今我从北京回来,在十字街头开了个服装店,考虑的也是,永远不回杂货铺了。看着我在延津有家,其实我没有家呀,马小萌又说。
明亮愣在那里,他没有想到,在马小萌身上会发生这些事;同时,他没有想到,马小萌会把这些事告诉他;马小萌说要说真话,他让她说真话,没想到这话这么真。明亮有些措手不及:
“早知这样,我就不问你这些话了。”
马小萌指着明亮:“这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你也不准对别人说。”又说,“知你嘴严,不爱说话,才告诉你。”又说,“不喝酒,也不会告诉你,这不是喝多了吗?”
说完哭了。
明亮:“放心,我让它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告诉别人,我知道这事的轻重。”
马小萌抹了一把鼻涕:“对你,我也有一件事要问。”
“啥事?”
“当年,你学上得好好的,咋突然退学了?”
“你给我说真话,我也给你说真话吧。”
“说吧。”
明亮喝了一杯酒:“不说退学的事,说说上学的事吧。”
“都行。”
“那得从我三岁说起。”
“说吧。”
明亮便从他三岁时说起,他三岁那年,他妈在延津上了吊;他妈死后,他和他爸陈长杰,如何从延津去了武汉;在武汉,陈长杰如何又给他娶了个后妈;后来奶奶死了,他如何坐错了火车,花了两个月工夫,从湖南跑回延津;在延津,陈长杰如何把他寄养在李延生家;后来陈长杰不给寄养费了,他进退两难,如何退了学,去“天蓬元帅”打工……从头至尾,把十多年从没说过的话,对马小萌说了。马小萌听后说:
“真不容易。”
又问:“当初,你妈为何上吊呢?”
这也牵涉到疙疙瘩瘩的许多往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明亮便说:“一言难尽。”也指着马小萌,“这话,我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你也别对别人说。”
“当初,你为啥从武汉跑回延津呢?”
“想奶奶了呗。”
说想奶奶也对,但他还是瞒下更重要的原因没说。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妈樱桃在武汉的遭遇,被钢针钉在木板上,遍体鳞伤。
两人说着说着,城上已三更。
第二天下午,趁着工休,明亮来到延津渡口,找到“马记杂货铺”。远远看去,马小萌的继父,正在杂货铺门口背手站着,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个头不高,微胖,红鼻子,有人进店,便笑着问:想买个啥?从模样上,明亮看不出他是个禽兽。又叹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天又看完电影,明亮和马小萌没去吃涮羊肉,两人来到西关,上到了延津城墙上。据说,这城墙也有两千多年了。从城墙上往下看,延津城灯火通明;城墙上倒是黑的。黑暗中,明亮抱住马小萌,要跟她接吻。马小萌倒也没推托。待马小萌回应,明亮觉出,马小萌的舌头好长。一时三刻,马小萌推开明亮:
“明亮,你能给我吹个曲子吗?”
“能是能,可我没带笛子呀。”
“我跟你拿去。”
“好长时间没吹了,恐怕音都生了。”
“生就生吹。”
两人下了城墙,手拉手去了“天蓬元帅”。待明亮从宿舍拿上笛子,两人去了饭馆后河边,明亮对着黑暗,吹了一曲。刚开始吹,音确实有些生;吹着吹着,明亮就忘记音生,沉浸在要吹出的情形之中。一曲终了,马小萌问:
“你吹的是啥?”
“随意吹的呀。”
“随意吹的是啥?”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找到的唯一的亲人。”
“酸,从电视上学到的吧?”
“是,但跟电视上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电视上说的都是假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想故意感人?”
“这还感人,应该伤心呀。”
“啥意思?”
“这话证明,事到如今,我在世上连个亲人都没有哇。”又说,“别人的亲人都是现成的,我还得去找,事情还不惨吗?”
马小萌抱紧明亮,把舌头伸到他的嘴里:“我也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时三刻,拔出舌头说,“那你再吹一遍这个曲子吧。”
明亮把曲子又吹了一遍。
吹着吹着,城上已三更。
当年中秋节前,明亮和马小萌结婚了。明亮后来想,别人结婚是看对方的优点,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了解对方的短处,或各自压在心底不想告人的心事;压在心底的事,都不是好事。当然,最不好的心事,他还是没有告诉马小萌。结婚那天,除了明亮中学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中学教地理课的焦老师、“天蓬元帅”的老板老朱、明亮跟着学炖猪蹄的黄师父,还有在饭馆一同打工的要好的同事,都到场了。马小萌她妈和继父也来了。按说,明亮结婚,他应该通知武汉的陈长杰,陈长杰毕竟是他爸;但明亮担心通知陈长杰,陈长杰和后妈秦家英再因为这事产生纠葛;再说,十年前陈长杰来信,说秦家英逼他和明亮断绝来往,十年来,两人也断了来往;为了不节外生枝,结婚时,明亮就没有通知陈长杰。但明亮邀请了李延生胡小凤两口子;虽然十年前明亮离开了他们家,但从六岁到十六岁,毕竟在他们家住过十年。婚宴上,同学董广胜当司仪,插科打诨,说了许多笑话;同学郭子凯、冯明朝当伴郎,客人没喝多,他俩先喝多了;焦老师和老朱,又拉上李延生,到台上,唱了一出《打渔杀家》。热闹中,明亮和马小萌,挨桌敬酒;来到马小萌她妈和继父的桌前,她妈和继父都笑呵呵的,看不出历史上曾发生过什么;来到李延生和胡小凤的桌前,李延生笑呵呵的,胡小凤倒哭了。
“高兴。”胡小凤说。
明亮和马小萌结婚一年了,马小萌还不见怀孕。头两个月两人不着急,半年过去两个人不着急,一年之后,两人就着急了。一是着急不怀孕,二是着急两人之间,到底谁有问题。两人分别去县医院的妇科和男科检查,妇科说,查不出马小萌有什么问题;男科说,查不出明亮有什么问题;正因为查不出问题,两人更着急了。
十年前,接替明亮在“天蓬元帅”洗猪蹄的叫小魏。明亮洗了一年猪蹄,老朱就让他到后厨炖猪蹄了;小魏洗了十年猪蹄,还在洗猪蹄;老朱说,十年了,猪蹄上的毛还是剔不干净;又说,啥时候把猪毛剔干净了,啥时候去后厨。明亮也觉得小魏有些笨,猪毛剔不干净不说,十个猪蹄,总有三个被他划破;划破的猪蹄,炖出来之后,就不能当囫囵猪蹄卖;但又觉得小魏实诚:猪蹄炖过,总能从炖猪蹄的大锅里,捞出一些碎肉;这些碎肉,盛到筛子里,控过油之后,拿到餐厅当碎肉卖;别的员工饿了,都偷吃筛子里的碎肉,小魏从来不偷吃碎肉;话又说回来,十年前明亮能去后厨炖猪蹄,除了猪毛剔得干净,和他会吹笛子也有关系;小魏不会吹笛子。平日,遇到老朱骂小魏笨,明亮常上去替小魏说话;遇到别的员工欺负小魏,明亮便上去嚷别的员工。明亮结婚时,也请小魏参加了。看着热闹的婚礼,小魏哭了。那天婚礼上,大部分的人都在笑,唯有两个人哭了,一个是胡小凤,一个是小魏。按说两人都不该哭,但他们哭了。小魏平日不爱说话,就像明亮刚来“天蓬元帅”时不爱说话一样;明亮后来遇到马小萌爱说话了,十年过去,小魏还是不爱说话。每当小魏犯了错,挨了老朱的训斥,别的员工都偷偷捂着嘴笑,唯有明亮安慰他:“不要着急小魏,慢慢就好了。”小魏倒叹息:“哥,慢慢是哪一天呀?”“天蓬元帅”有二十多个员工,小魏见了别人翻白眼,见了明亮叫“哥”。
这天,明亮正在后厨炖猪蹄,小魏匆匆忙忙跑过来,在门口向他招手;明亮翻着锅里的猪蹄:
“咋了小魏?”
小魏不说话,仍向他招手。明亮放下手里的肉叉,出了后厨;小魏又往后院河边走。到了河边,小魏:
“哥,出大事了。”
“你又咋了?”
“不是我,是你。”
明亮愣在那里:“我怎么了?”
“也不是你,是嫂子。”
接着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小广告,递给明亮。明亮一看,广告上竟是马小萌的照片。马小萌只穿着三点式,手支着头,卧在床上;旁边有一行字:腿长,舌长,销魂,难忘。下边是地址和手机号码。明显是一招嫖卡片。明亮:
“这是谁干的,这么恶心我,你嫂子天天跟我在一起,咋能干这事呢?”
小魏:“你看清楚上边的地址,写的不是延津,是北京。”
明亮再看,卡片上留的地址果然不是延津,是北京;接着又看广告词,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小魏:
“哥,别信。”
明亮没说话,但卡片上说的事,他信了。因为广告词中,说到马小萌的舌头长。不跟马小萌谈过恋爱,不知道她舌头长;不跟马小萌干过那事,不知道舌头长的好处;把舌头长拿出来做广告,不是“鸡”是什么?突然明白,这卡片上说的事,不是现在,是过去;地点不是延津,是北京;马小萌说在北京当了五年饭馆服务员,原来她在北京当了五年“鸡”。接着想起,跟马小萌谈恋爱时,明亮问马小萌为什么从北京回到延津,马小萌只说如何出去,没说如何回来,大概就是要瞒下这段事吧?两人走到一起是因为知道对方的短处,以为短处都向对方说明白了,没想到马小萌瞒下这么大的短处;她只说了小的短处,瞒下了大的短处;就像明亮把妈在武汉的遭遇瞒了下来一样。但两件瞒下的事,性质可不一样。明亮问小魏:
“这卡片,你从哪儿捡来的?”
小魏:“县城满大街都是。”又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满大街都是。”
明亮知道有人在害马小萌。突然想起什么,他撇下小魏,顾不上后厨正炖着的一大锅猪蹄,离开饭馆,往家飞奔。到家,开门,马小萌已经上吊了。明亮赶紧把马小萌从房梁上卸下来,试试鼻下,还有鼻息;赶紧把她背到医院。经过抢救,马小萌活了过来。医生说,多亏明亮回家快,把马小萌从房梁上卸了下来,如果晚到一分钟,马小萌就救不回来了。当年妈上吊,明亮去街上喝汽水,妈吊死了;这回明亮早回来一分钟,马小萌就被救了回来。马小萌醒来说:
“明亮,你不该救我,卡片上说的是真的。”
“先不说这些,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吗?”
“知道。”
“谁?”
“西街的香秀,当年我们一起在北京干这事儿,前几天,她从外地回来,要跟我借十万块钱,我没钱借给她,她就恼了,说我骗她,她就这么糟践我。”
明亮离开医院,去西街找香秀。明亮没见过香秀,但见过香秀的爸妈。到了香秀家,香秀她妈说,今天一大早,香秀离开延津,出外打工去了。
“去哪儿打工?”
“不知道。”
这时明亮发现,墙上镜框里,有一张家庭合影,前排椅子上,坐着香秀的爸妈,后边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女孩旁边,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明亮看出,后排这女孩就是香秀,男孩可能是她的弟弟。香秀圆脸,大眼睛,对着镜头在笑,笑起来,脸蛋上还有两个酒窝。一个看上去青春靓丽的女孩,心咋这么毒呢?
自上小学起,明亮与天师老董的儿子董广胜是同学。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两人还是同桌。那几年,下午放学之后,明亮常背着书包,随董广胜去他家玩。他家住在县城东街蚱蜢胡同。记得老董第一次见他问: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明亮:“我爸叫陈长杰。”
董广胜随着说:“他爸在武汉开火车。”
老董点头:“他呀,”又对明亮说,“你爸在延津唱戏的时候,我听过他的戏。”又说,“我比你爸大几岁,你得给我叫大爷。”
明亮便喊:“大爷。”
“等着,我给你拿麻糖吃。”
董广胜的妈叫老蒯,是个半瞎,见了明亮爱问:
“广胜在学校咋样呀?跟人打架不打架?”
明亮:“不打架,不打架。”
“他在班里学习咋样呀?”
“老是前几名,老是前几名。”
后来明亮去“天蓬元帅”当了学徒,一次碰到老董来饭馆吃猪蹄,便上去喊“董大爷”。老董:
“明亮呀,你跟谁来吃猪蹄了?”
“大爷,我不是来吃猪蹄,我是来做猪蹄。”
老董有些奇怪:“啥意思?”
明亮便把陈长杰无法供应他学费和生活费,他无法上学,也无法在李延生家待下去,所以来“天蓬元帅”当学徒的事,给老董讲了。老董听后跺了一下脚:
“晚了一步。”
“大爷,啥意思?”
“如果在你退学之前,我知道这事儿,我就把这事儿接过来了。我虽然是个瞎子,但多养活一个孩子和供他上学的能力还是有的;但你已经离开李延生家,来饭馆打工了,我回头再说这事,不是给李延生办难堪吗?”
明亮没说话。老董:
“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吗?”
“知道。”
便报了他的生辰八字。老董掐指在那里算。算了半天,叹了口气:
“啥也不说了,这就是你的命。”
接着又说:“命不命的,也是胡说,不必认真,不必认真。”
明亮:“大爷,就算你是胡说,这么多天,除了你替我考虑这事,没人搭理我呀,没人跟我说别的呀。”
又说:“大爷,我就当是个知心话吧,知道命里该着,我接着拔猪毛,心里也好受一些。”
老董倒愣在那里:“把胡说当成知心话,明亮,你有慧根呀。”
转眼又十多年过去,老董已是七十多的人了。他的老婆老蒯前年死了,女儿八年前出嫁了,董广胜当年没考上大学或中专,一直留在家里,帮老董照料算命的生意;他妈活着的时候,他和他妈一起帮着照料;他妈死后,就剩下他一个人帮着照料。让明亮不解的是,老董会算命,会请天师,他的儿子董广胜当年咋考不上大学或中专呢?但又想,也许董广胜的生辰八字就是这样,就像明亮当年去“天蓬元帅”当学徒一样,这就是他的命了。马小萌出了事,接着该怎么办,明亮一时拿不定主意;待马小萌在医院病床上睡着了,明亮走出医院,信步走到东街,走进蚱蜢胡同,来到老董的家,想问问老董,看命里相里怎么说。待他坐到老董对面,刚开口说马小萌的事,老董摆摆手:
“不用说了,传得满县城都是,我都听说了。”
“大爷,我就想问问,我该怎么办。”
“报上你的生辰八字,报上你老婆的生辰八字。”
明亮报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老董掐指在那里算。算了半天,问明亮:
“你想咋办?”
“事到如今,只能离婚了。出了这事,多丢人哪。”
老董摇摇头。
“为啥?”
“你和你老婆,前世就是夫妻呀。上辈子你欠她太多,这回出事,也是你该着的因果。”
明亮愣在那里。
“从命相里看,你们的姻缘,还不到头;如果硬要离婚,下辈子你还有孽债要还。”
“我上辈子都干什么了?”
老董又掐指算;算后说:“欠着人家半条命呢。”
明亮又愣在那里,马小萌出事,原来不怪马小萌,怪上辈子的自己,他竟欠着马小萌半条命。老董:
“大侄子,不说上辈子,就说眼前,你老婆刚上过吊,你跟她离婚,她要再上了吊,你是不是又欠她一条命?”
又说:“有些夙孽,几辈子都摆脱不了,世上这种事太多了。”
又说:“算命这事,也是胡说,不必认真,不必认真。”
明亮倒急了:“大爷,这么大的事,得认真呀,不然找不到出路哇。”又说,“大爷,如果跟她离不得婚,那接着该咋办呢?”
“跟她离不得婚,只能跟延津离婚了。”
“啥意思?”
“离开这个地方。”
明亮突然明白,事到如今,就像当年他因为妈的遭遇,非要离开武汉,来到延津一样,现在他需要离开延津,到别的地方去。如此说来,如今的延津,和当年的武汉也差不多了。明亮叹口气:
“大爷,离开延津容易,但接着去哪儿呢?”
老董:“容我给你看一看。”
让董广胜给赵天师上香。香燃着,老董起身到桌前,跪下站起,给赵天师拜了三通。嘴里念念有词,闭目向着前方。待睁开眼睛,对明亮说:
“往西。”
“往西去哪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卦上没说。”
“西边我不认识人呀。”
“大侄子,事到如今,全县都知道你老婆干过那事,又上过吊,不管命里咋说,不管去哪儿,都该离开延津了。”
离开延津,接着去哪里,给明亮出了个难题。这跟出去打工不一样,出去打工,干个一年半载,或三年五载,还要回延津,只要挣钱合适,地方不用讲究;他和马小萌离开延津,不是一时,是永远不回来了,去哪里落脚,事先还是要考虑清楚;要去的地方,最好有个熟人,能知道那里的深浅;将来在那里遇到难处,也有个照应。延津之外有东西南北,老董算出,他们去的方向应该往西,这又堵住一多半出路。除了延津,明亮只去过武汉,而武汉在延津的南边,并不在西边;何况武汉让明亮伤过心,如今陈长杰和秦家英一家还待在武汉,武汉去不得;马小萌去过北京,北京在延津的北边,她在北京又干过那种事,如今让人揭了伤疤,北京明显也不能去了。西边有许多地方,明亮对哪个地方都不熟悉;西边有许多人,明亮一个人也不认识。
在“天蓬元帅”,明亮跟着学炖猪蹄的师父叫老黄;老黄心眼不坏,但嘴上不饶人;明亮刚进后厨,一锅猪蹄,让他炖得半边生半边熟,老黄:“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明亮知道这是风凉话,但跟人学艺,话只能听着,不能认真;你认真了,这事就变得认真了;师父奚落徒弟,也是常有的事,他说一句,你听一句,顺着师父的意思答下去,哄师父个高兴也就完了;便说:“师父,您说得对。”三年过后,明亮能把猪蹄炖出个模样了,但味道上,还是跟老黄炖出的猪蹄差些,老黄:“我炖了三十年,你炖了三年,如果味道一样,我不该回家了?”明亮:“师父,您说得对。”十年之后,明亮把猪蹄炖得跟老黄差不多了,老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这是自掘坟墓呀。”明亮忙说:“师父,这话我可当不起,到什么时候,您都是我师父;照您这么说,我不成忘恩负义之人了?”老黄反倒跟明亮急了:“二球,师父开个玩笑,听不出来呀?”明亮说:“师父,智商,确实是个硬伤,我以为您真这么想呢。”老黄“嘿嘿”笑了。但老黄听说马小萌这件事之后,顾不上说风凉话了,也跟明亮一样着急:“背后下刀子,这是不让人活呀。”说的是西街的香秀了。“出了这事,光你丢人吗?作为师父,我脸上也无光呀。”说的是他和明亮的关系。听说明亮和马小萌必须往西去,边炖猪蹄,边跟着明亮一块儿往西边想。想来想去,老黄拍了一下巴掌,想起了他的舅姥爷。一九四二年,因为一场旱灾,延津饿死许多人;许多延津人,逃荒去了陕西。老黄的舅姥爷,当年六岁,跟着全家人上了路;路上爹娘先后饿死了,他随着没饿死的延津人,扒火车到了西安。六十多年过去,逃到陕西的延津人,当年二十岁靠上的,陆陆续续都没了;留下的子孙,也变成了陕西人,渐渐跟延津断了来往;但老黄的舅姥爷,逃荒时年龄小,如今七十多岁,还活在世上,与老黄家还有走动。老黄:
“西安是不是在延津的西边?”
明亮:“西安是在延津的西边。”
“我舅姥爷家在西安,要不你们去西安?我跟我舅姥爷说一声,看他能不能帮你们找个落脚的地方。”
这时明亮才知道什么叫师父。平日里师父嘴上刻薄,遇到大事,马上跟徒弟站在一起;明亮忙说:
“西安好哇,西安是大城市。”
又说:“那就麻烦师父帮我问问?”
又说:“就是问时,别把我们离开延津的缘由说出去。”
老黄边用铲子推锅里的猪蹄边说:“放心,我不傻,这锅猪蹄炖完,我就去打电话。”
待猪蹄从锅里捞出来,老黄便去邮电局给西安打电话。回来说,电话打通了,但他舅姥爷耳朵背了,当面背,电话里更背,对老黄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楚;恰好舅姥爷在他孙子家住着,他只好把明亮想去西安的事,跟舅姥爷的孙子说了;舅姥爷的孙子叫樊有志,在西安道北区开公交车;老黄对樊有志说,他有个徒弟叫陈明亮,近日,兄弟之间,因为争夺老辈儿的房产,在延津打了架,成了仇人;明亮两口子,对延津伤了心,想离开延津到外地落脚,想来想去,想去西安;但他们在西安两眼一抹黑,看表弟能否帮他们两个忙,一是帮他们找一个住处,二是帮他们找个谋生的事由。樊有志也就是老黄的表弟说,他不是一个爱揽事的人,但既然表哥说了,他帮着打听打听,三天给个回信。老黄说,事情有些急呀,能不能明天就给个回信?樊有志也答应了。明亮谢过师父。第二天下午,明亮和老黄一起,又去邮电局,给西安打电话,老黄的表弟樊有志说,昨天表哥说的事,他打问了,但他一个开公交车的,能力有限,帮明亮他们事先租个便宜的房子好说,多走多问就能办到;至于他们到西安的事由,他想来想去,熟人之中,有能力安排这件事的,只想出在道北菜市场管事的老孙;他今天上午给老孙说了,老孙平日不好说话,但今天倒爽快,说可以在菜市场匀出一个摊位,让明亮夫妇在那里卖菜;这次为什么爽快呢?因为老孙也是延津人的后代,听说过来的是延津人,便通融了;到西安卖菜,不知你的徒弟嫌弃不嫌弃?老黄看明亮,明亮忙说:
“不嫌弃,不嫌弃,师父,让有志叔今天就帮我租房子。”
老黄挂上电话,对明亮说:“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又说,“好就好在,到了西安就有事由可做,不至于坐吃山空;菜市场管事的,正好是咱们延津人。”
又交代:“到西安见了樊有志,记着叫哥,不要叫叔。”
明亮不解:“他是您表弟,您是我师父,我管他叫哥,不是岔着辈儿呢吗?”
老黄:“叫叔显得拘束,叫哥显得亲热,出门在外,顾不了那么多,还是各论各的吧。”
明亮知道老黄是替他考虑,再次知道什么叫师父,便说:“还是师父考虑得周全,我听师父的。”
明亮告别老黄,回家跟马小萌商量,问她愿不愿意去西安,愿不愿意去西安卖菜;马小萌从医院回到家,再没出过门,脖子上那道绳子勒出的瘀青,还没褪下。马小萌说:
“只要离开延津,去哪儿都行。”
又说:“卖菜就卖菜,我不怕卖菜,我在延津,不也是个卖衣服的吗?”
明亮:“那就当是出门逃荒吧,那就当回到了一九四二年吧。”
第二天,明亮和马小萌上了路。火车上,明亮看着河南的一片片庄稼、一个个村落在窗外渐渐退去,又想起他六岁那年,从武汉回延津的情形;不过那次他是一个人跑在铁路上;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他从延津又去了外地。看明亮在那里愣神,马小萌说:
“明亮,到西安之前,我想问你一句话。”
“啥话?”
“对我过去的事,你真不在乎吗?”
明亮叹口气:“咋会不在乎呢,天天想,老婆被那么多人上过,五年呀。”又说,“特别是,舌头。”
马小萌:“要不,我从下一站下车,咱们各奔东西吧。”
明亮没说他在老董那里算过,两人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姻缘;而是想着他对马小萌的感觉,马小萌犯了这么大的错,明亮从心里,并没有对她产生厌恶,感觉仍是一个犯错的亲人。于是说:
“但我接着想一件事,也就想通了。”
“啥事?”
“你在北京当‘鸡’,不会也叫马小萌吧?”
“当时我叫玛丽。”
“这不就结了,我娶的是马小萌,又不是玛丽。”
马小萌“噗啼”笑了,接着哭了:
“明亮,你放心,我跟那些人,都是逢场作戏,不是真的,只有跟你是真的。”
“我脑子里,老在想一件事。”
“啥事?”
“在北京,你一共跟多少人睡过呀?”
“没记着数呀。”马小萌又说,“但有一半人,其实没睡成。”
明亮奇怪:“为什么呀?”
马小萌:“因为男人里边,有一半是阳痿呀。”
明亮愣在那里,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这能说是他占了便宜吗?马小萌:
“明亮,我知道你吃了亏,可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一辈子好好跟你过,当牛做马报答你。”
明亮:“从今往后,咱不说这些事了,说出来是白伤心。”
马小萌点点头。
明亮和马小萌到了西安,找到道北区,找到樊有志的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明亮上去敲樊有志家门,马小萌赶紧用一条围巾,围住了自己的脖子。敲了半天,里边没人应答,倒把对面一家的门给敲开了,一个老太太露出头来。明亮忙说:
“老人家,打扰到您了。”又问,“对面是樊有志家吗?”
老太太点点头。
“他们家人呢?”
老太太:“正时正晌,都上班去了。”
“他们家的老人呢?耳朵有些背的那个老人家——是不是因为耳朵背,听不见敲门呀?”
“你说老樊呀,他昨天搬到闺女家住了。”
明亮明白樊有志家彻底没人。但他知道樊有志在西安开公交车,便问:
“樊有志开的是几路车呀?”
“七路。”
“老人家,我们是樊有志的亲戚,从河南来,给他家带了点儿东西,先放到你们家成吗?”
“放吧,压不坏家里的地方。”
明亮和马小萌来时,给樊有志带来十只猪蹄,两桶香油,一提包带壳的花生。明亮把这些放到老太太家,又说声“谢谢”,与马小萌拿起行李,来到大街上;明亮对马小萌说:
“我们去找七路车,找到七路车,就找到了樊有志。”
两人打问着,走过好几条街,找到了七路车停靠的车站。因没见过樊有志,也不知他长得啥模样。待一辆七路车靠站,别人下车和上车,明亮赶忙跑到车头驾驶室旁问司机:
“大哥,请问您是樊有志师傅吗?”
司机们要么说“前边”,要么说“后边”。十几辆车过去,虽然说得前后不一,但明亮知道樊有志今天跑在七路线上。终于,碰到一红脸膛、鼻子旁有颗痦子的司机,明亮问过,那人说:
“我就是樊有志,找我什么事?”
明亮记得师父老黄的嘱咐,要管樊有志叫“哥”不叫“叔”,便说:“原来是有志哥,我们是从延津来的,我师父是在‘天蓬元帅’炖猪蹄的老黄。”
樊有志笑了:“原来是你们,上车吧,我车不能停啊。”
明亮和马小萌上车,樊有志让他们坐在引擎盖上。樊有志边开车,边问他们什么时候到的西安,明亮便说清早到的,去了樊有志的家,家里没人,便把带给樊有志的东西,放到了对门老太太家。樊有志:
“来就来吧,还带东西。”
明亮:“都是家乡土产,不值钱的东西。”又说,“有几只猪蹄,是我师父亲手炖的。”
看到每个站点上下车的人都拥挤不动,明亮问:
“有志哥,公交车上,天天这么多人吗?”
樊有志边换挡边说:“今天还算少的。我干这差事,没别的好处,就是每天见个人多。”
七路车在城里绕来绕去,明亮和马小萌,倒是白逛了半个西安城。待到了七路车总站,樊有志把车停好,下车,带着明亮和马小萌,又乘别的公交车,回到道北区。到了道北区,樊有志说:
“我先带你们去看给你们租的房子。”
指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道北,全是河南人,要么爷奶,要么爹娘,都是当年逃荒过来的。”
又说:“你们来道北有个好处,道北全说河南话,你一张嘴,没人拿你当外人。”
明亮忙点头:“我们一来道北,听人说话,也觉得亲切。”又说,“到一个生地方,就怕欺生。”
樊有志领着他们离开大街,来到背巷;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个铁路道口;走进道口西侧一条胡同,来到胡同底,樊有志打开一间屋门的锁,推开门,明亮见这房子只有一间,七八平米的样子,而且背阴,屋里显得潮湿。樊有志:
“房子就是这样,不知对不对你们的心思,条件是有些差,我考虑的是,出门在外,刚落下脚,钱能省出一个是一个。”
初来乍到,有地方住就不错了,何况还能省钱,明亮和马小萌齐声说这房子好。樊有志:
“你们要说好,它还有一个好处,这里离道北菜市场近。”
明亮:“有志哥考虑得周全。”
接着,马小萌留下收拾家,樊有志带明亮去道北菜市场见菜市场的老孙。路上遇到店铺,明亮进去买了两瓶酒、四条烟,装到一个塑料袋里。樊有志:
“这个老孙大名叫孙二货,在菜市场当经理,电话里给你们说了,老家是延津的,一会儿你见到他,就叫‘孙哥’好了,显得亲切。”
给人叫“哥”这事,师父老黄曾交代过,明亮忙点点头。穿过铁道,又穿过两条巷子,到了道北菜市场。菜市场圈在一个大棚子里。进了棚子,摊位弯弯曲曲,一排一排,看上去起码有几百家。樊有志:
“这是道北最大的菜市场。”
明亮打量:“规模确实不小。”
待进了菜市场办公室,樊有志指着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说:“这就是孙经理。”又指着明亮:“老孙,这就是前两天我给你说的,从咱老家过来,想在你这儿卖菜。”
明亮忙上前喊:“孙哥。”将塑料袋放到旁边的茶几上。
孙二货:“听有志说了,你是延津人。延津南街的李全顺,你认识吗?”
明亮想了想,摇摇头:“延津县城两万多人呢,认不过来。”
孙二货:“那是我姑父。”
这时一人进来,对孙二货说:“孙哥,卖甘蔗的老吴,昨天跟您奓刺,让我给修理一顿,现在给您赔不是来了,在门外等着。”
孙二货:“让他滚蛋,把摊位让给我这个老乡。”又对明亮说:“这个摊位,比本来想给你留的摊位好。”又指着那人说:“这是四海,在菜市场管治安,以后有事,你就找他。”
明亮先向孙二货说“谢谢”,又对四海说:“四海哥好,你也是延津人?”
四海:“不是,我是西安人。”
从第二天起,明亮开始在道北菜市场卖菜。凌晨三点,明亮蹬着三轮车,随其他卖菜的,去北郊蔬菜批发站批发蔬菜,批发的有葱,有蒜,有白菜,有菠菜,有青椒,有莴笋,有西红柿,有鸡蛋……明亮向卖菜的老人儿打听过,卖菜除了菜要新鲜,品种也得齐全。明亮把菜拉到菜市场,天已经见亮;明亮卖着菜,马小萌把早饭送来,两人吃饭时,马小萌看到有的摊位在卖玻璃绳编织的水杯套,便说:“这个我也会编。”当下便从一杂货摊上买下十来绺各种颜色的玻璃绳;两人吃完饭,明亮继续卖菜,马小萌回去收拾家;家收拾完,马小萌开始用玻璃绳编杯子套,准备将来拿到摊位上卖去,然后做中饭;中饭做好,送到菜市场,两人吃过饭,明亮卖菜,马小萌回去收拾家,编杯子套,接着做晚饭。晚上明亮收摊,把卖剩的菜拉回家,两人吃晚饭。吃过晚饭,明亮把收账的纸盒子端过来,开始盘账。一天生意做下来,除去批发菜的成本,还赚了七十五块三毛钱。明亮高兴地:
“你看,头一天,就赚了这么多。”
马小萌也高兴地:“没想到,你还会做买卖。”
明亮:“多亏这菜市场大,买菜的人多。”又说,“卖菜还有一个好处,卖不出去的菜,咱们可以自个儿吃,家里不用买菜了。”
马小萌编着杯子套:“西安咱来对了。”
夜里,明亮抱紧马小萌:“自出了那事,还没干过那事。”
马小萌:“自出了那事,不是没心思嘛。”
两人绞在一起,明亮:“老婆,你的舌头真长。”
马小萌:“就长给你一个人。”
明亮使劲大动,马小萌在下边喊:
“老公,你真棒,痛快死我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这天傍晚,明亮正在菜市场卖菜,四海过来,对明亮说:
“从明天起,你滚蛋吧,你这摊位,让给别人了。”
明亮吃了一惊:“四海哥,为啥呀?”
“不为啥,调整。当初你来卖菜,不也把卖甘蔗的老吴调整走了吗?”
明亮想着,自己没得罪四海呀。因四海经常在菜市场骂人,动不动就让人滚蛋,明亮也就没有当真。纳着闷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事给马小萌说了。马小萌说:
“你要不说这事,我就不给你说了,事儿出在我身上。”
“啥意思?”
马小萌说,当天下午,马小萌正在家里编杯子套,孙二货突然来了。原来他前两天回了一趟河南延津老家,知道马小萌过去在北京当过“鸡”,他从延津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张马小萌在北京当“鸡”时的卡片,趁着明亮去菜市场卖菜,找到他们租的小屋,要跟马小萌干那事。马小萌骂他,他掏出卡片说,不是没见过“鸡”,是没见过这样的舌头,给你钱不就行了?把马小萌捺到床上。马小萌扇了他一耳光,拿起剪子要扎他,他提上裤子跑了。明亮: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说是老乡,没想到他这么坏。”
又说:“明天再跟他算账。”
马小萌:“我看这事还是算了,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要不赶咱走,咱就当没这回事。再说,我也没有让他占着便宜。”
又说:“在这儿卖菜,也能赚着钱。”
明亮左思右想一夜,觉得马小萌说得也有道理。第二天凌晨三点,明亮仍蹬着三轮车,去北郊蔬菜站批发蔬菜。把蔬菜拉回道北菜市场,发现他的摊位,已经让一个卖干果的人占了,摊上摆满了板栗、花生、瓜子、榛子、腰果、核桃、开心果等;明亮:
“大哥,这是我的摊位呀。”
那人一开口,是东北口音:“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了,租金已经交了。”
“谁让你过来的?”
“孙经理。”
明亮觉得孙二货欺人太甚。明明是他欺负了明亮的老婆,回头又找明亮的不是。他们两口子好不容易从延津来到西安,没想到犯到他手里。事情坏就坏在,孙二货是他的老乡,也是延津人。如果他不是延津人,前几天不回老家,见不着马小萌的小广告,也就没有这些事了。明亮离开延津之前,找老董算过命,老董说离开延津,应该往西,谁知往西更不顺。明亮憋着一肚子气,去菜市场办公室找孙二货。孙二货和四海都在。明亮:
“老孙,不要欺人太甚。”
孙二货斜睨着眼睛:“出啥事了?”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摊位还给我,咱啥事不说,不然,我就把事情摊开,昨天你为啥去我家?”
“既然摊开说了,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想要摊位不难,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
“把你老婆的舌头,借我用一用。”
明亮想到孙二货坏,没想到他这么坏;说他老婆别的没什么,说到他老婆的舌头,明亮怒火中烧,抄起桌上一个茶杯,砸到孙二货头上。孙二货应声倒地,接着头上涌出了血。明亮吓了一跳,以为孙二货死了。没想到孙二货从地上爬起来,不顾擦头上的血,对四海说:
“四海,捺住他。”
四海把明亮死死捺在地上,孙二货把自己的裤子解开,掏出家伙,开始往明亮脸上撒尿,边撒边说:
“你老婆还没见过我的家伙,我让你先见一见。”
明亮在地上挣扎:“你等着,我马上到菜市场喊去,让大家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孙二货:“不用你喊,四海,去把他老婆的小广告,再印一千张,谁来菜市场买菜,发谁一张。”
四海:“好嘞。”
明亮从菜市场回来,马小萌不在家,明亮先把脸洗了,接着从厨房拿出菜刀,在石头上磨起来。他想到孙二货坏,没想到他这么恶,对着他的脸撒尿,还要在菜市场撒马小萌的小广告。他准备拿刀回菜市场,把孙二货杀了。杀顺了手,顺便把四海也杀了。边磨刀边想,西安本来是他的躲难之地,谁知还不如延津,连武汉也不如,把他逼到了杀人的地步。明亮原本是个怕事的人,如今把人侮辱成这样,事情接着还没完,孙二货和四海还要撒小广告,继续侮辱他们,只能杀人了事。杀了人,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人都敢杀,还怕什么?人还没杀,他就感到自己变了一个人。一边磨刀又一边想,把孙二货和四海杀了,他接着逃到哪里去。这时马小萌推开了门。明亮忙把刀藏到橱柜底下。马小萌进屋,靠在门框上,浑身哆嗦。明亮:
“小萌,你怎么了,孙二货又欺负你了?”
马小萌摇摇头。
“那你怎么了?”
“我刚才去医院了。”
“你怎么了?”
“恶心了半个月,我以为身体出毛病了,可一检查,我怀孕了。”
明亮愣在那里。
马小萌打开立柜,从立柜里拿出一个提包;提包里,装着马小萌冬天的衣服;马小萌从提包里拿出一件棉坎肩,从棉坎肩口袋里,掏出一银行卡,对明亮说:
“这卡上有十万块钱,你去银行取出来,咱们离开这菜市场,另谋一个营生吧。”
又说:“这钱,也是我在北京挣下的,一直没敢动,也没对你说,是怕当时落下啥病,将来看病用;现在我怀孕了,不证明我没病吗?”
又说:“在延津时,香秀要借钱,我没借给她;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借给她了。”
又说:“离开道北区,去西安别的地方,没人知道咱是谁,西安比延津大,大有大的好处。”
又说:“离开这里,还不是因为咱们在这里受了欺负,而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得让他永远不能知道,他妈年轻时干过什么。”
明亮听马小萌说了这么一番话,没提刚才与孙二货打架的事,也没提孙二货对着他的脸撒尿的事,也没提孙二货要撒马小萌小广告的事,也没提他接着要杀孙二货和四海的事——事后明亮想起来,正是马小萌肚子里的孩子救了他,没让他成为杀人犯——明亮推开屋门,一溜烟跑向邮局,给老家延津的同学董广胜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他告诉董广胜,让他告诉老董,马小萌怀孕了,请老董给孩子起个名字;有个名字叫着,孩子就好活了。董广胜在电话那头也很兴奋:
“这是好事呀,如果在延津,你得请客。”
明亮“嘿嘿”笑着:“哪天你到西安来,我请你吃羊肉泡馍。”
“告诉我孩子的生辰八字。”
“还没生呢,哪来的生辰八字?”
董广胜:“对了,还没生呢。”又说,“那我让我爸琢磨着起吧。”
这时明亮突然想起孙二货,对董广胜说:
“还有一个人,也让大爷帮我算一算,看能否想个办法,治治这浑球,他叫孙二货,老家也是咱们延津的。”
“他怎么你了?”
“他欺负我们两口子了,恶毒得很。”
“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吗?”
“不知道。”明亮突然想起什么,说,“我跟他现在是仇人,无法问出他的生辰八字,但他姑父是延津南街的,叫李全顺,你拐弯抹角打听一下,孙二货的生辰八字,不就打听出来了?”
董广胜:“好主意。”
第二天,董广胜回电话,昨天明亮说的两件事,都让老董算了,如果将来马小萌生个男孩,名字叫鸿志,如果将来马小萌生个女孩,名字叫鸿雁;皆取志向远大的意思;孙二货的生辰八字也打听出来了,老董掐指一算,他上辈子是头猫精。
明亮:“这俩名字取得好。”又问,“咋治治这头猫精呢?”
“我爹说,家里养条蛇,把孙二货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写到纸上,放到蛇笼子里。”
明亮明白,老董的意思,养蛇对付猫精,取龙虎斗的意思;又问:
“什么蛇?”
“我爹说,最好是眼镜蛇,越毒越好。”
接着董广胜又把他打听出的孙二货的生辰八字,告诉了明亮,让明亮记下来,好回头写在纸上,放到蛇笼子里。既然孙二货上辈子是头猫精,明亮也觉得养毒蛇是好办法,可这办法在明亮家里行不通。明亮倒不怕蛇,马小萌平日见一只壁虎,还吓得浑身哆嗦,如果在家里养一条眼镜蛇,没治着孙二货,先把马小萌吓着了;何况,她现在正怀着孕。于是就没有在家里养蛇。多少年后,明亮又明白,老董算出,让明亮养蛇,不但取龙虎斗的意思,明亮的妈,当年唱《白蛇传》,扮的就是一条白蛇,也许有让明亮他妈樱桃,助明亮一臂之力的意思。
明亮和马小萌离开道北区,在西安南郊,租了一间门面房,开始开饭馆。这间门面房的主人是西安人,租金按年论,一年五万;租期需从三年起,接手就要交十五万;明亮和马小萌没有那么多钱,跟房主好说歹说,先交了两年的租金。明亮在延津炖过猪蹄,在西安也准备炖猪蹄;做起生意来,不显得手生。明亮对马小萌说:
“当初在延津‘天蓬元帅’打工,我老觉得炖猪蹄没出息,到头来,还是猪蹄帮了我们。”
马小萌笑了:“谁能想到将来的事呀。”
饭馆的名字,延津的猪蹄店叫“天蓬元帅”,西安的猪蹄店也叫“天蓬元帅”;延津的猪蹄店生意好,西安的猪蹄店也起这个名字,图个将来生意兴旺。从饭馆的窗户往外看,能望见大雁塔。这间门面房,过去就开过饭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倒都是现成的;买来油盐酱醋,买来花椒大料,买来葱、姜、蒜、辣椒,再买来猪蹄和各种蔬菜,就可以开张;这也是两人当初看上这门面的原因之一。接饭馆当天,明亮和马小萌,打扫饭馆里外的卫生。明亮去门外擦拭窗户的玻璃,看到一条小狗,普通京巴,在门口踅摸,大概看这里开饭馆,来寻点儿吃的。明亮:
“去别处转转吧,这里还没开张呢。”
卫生打扫完,明亮蹬着三轮车,去南郊菜市场买油盐酱醋等各种作料、猪蹄和各种蔬菜,发现那只京巴,“坨坨”跑着,跟在三轮车后边。明亮:
“跟着我干吗呀?别再跟丢了,找不回家。”
京巴愣神想。明亮蹬着三轮车再走,它又“坨坨”跟在后边。明亮:
“你是条流浪狗哇?想让我养你呀?”
京巴点点头。
明亮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养你可以,但有个条件。”
京巴看明亮。
明亮:“你的名字,得叫孙二货。”
京巴点点头。
明亮下车,飞起一脚,将京巴踢到半空中:“孙二货,我X你妈!”
孙二货从空中落下,“嗷嗷”叫着跑了。明亮愣着眼睛:
“我不敢养蛇,但我敢打狗。”
明亮从菜市场买完油盐酱醋等各种作料、猪蹄和各种蔬菜出来,发现孙二货又跟在三轮车后边。明亮:
“孙二货,别跟着我了,我留你,就是为了打你。”
孙二货蹲在地上,愣着头想;明亮再走,孙二货不跟了。
明亮和马小萌的饭馆开张了,大厅里,放着七八张桌子;后厨,炖着一百多只猪蹄。但一天过去,没有一个客人来饭馆吃饭。第二天,仍没有一个人进来。第三天傍晚,狗在外边叫,明亮出门,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外,在打量“天蓬元帅”的牌子;明亮打量这人,这人不是别人,竟是延津扫大街的郭宝臣的儿子郭子凯。郭子凯与明亮是小学和中学同学,如今在北京上研究生。明亮和马小萌的婚礼上,郭子凯专门从北京赶回来,给明亮当伴郎。自明亮和马小萌到西安来,没有老家延津人上门;因马小萌的事,两人也不愿意跟老家人来往;没想到第一个登门的延津人,竟是郭子凯。明亮上去打了郭子凯一拳:
“子凯,你咋摸来了?咋也想不到是你。”
郭子凯“嘿嘿”笑着:“我去宝鸡看我一个老师,路过西安,就找你来了。”又说,“找到你真不容易,我从延津炖猪蹄的老黄那儿,打听到西安的樊有志,由樊有志那里,打听到你在这里开饭馆。”又说,“听樊有志说,你刚来西安的时候,在道北卖过菜,现在咋不卖菜,又干起老本行了?”
明亮:“一言难尽。”
“饭馆生意咋样?”
“饭馆开张三天了,你是头一个客人。”
马小萌看郭子凯来了,也很高兴,忙下厨张罗了几个小菜,又端出一盆热腾腾的猪蹄:
“你们哥儿俩轻易不见面,赶紧喝两盅吧。”
明亮:“几年过去,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得喝,得喝。”
郭子凯搓着手:“他乡遇故知,得喝。”
两人喝着酒,郭子凯告诉明亮,他研究生毕业,马上要去英国留学了。去宝鸡看那个老师,是他上研究生时的导师,也是他去英国留学的推荐人。老人家是陕西人,今年退休了,便从北京搬到了宝鸡,也是叶落归根的意思。明亮听说郭子凯要去英国留学,马上举起杯:
“那得再喝一杯,从小学到中学,咱们班同学里,数你有出息,要去英国留学了。”
郭子凯摇头:“看你说的,同学之间,不论这些。”又说,“再说,出息不出息,有时也不在个人,在当时的条件。”
“啥意思?”
“当时在延津一中,你学习比我强啊,班里数你物理好,可惜到高中一年级,你不上了。”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书破旧得卷边,连书皮都没有了,“这是你的物理参考书,看你在上边写的字。”
明亮拿过书,看习题空白处写道——字写得有些潦草:立足延津,放眼世界。另一空白处写道:让延津一中到牛津哈佛,天堑变通途。上边写的这些话,不是看到这书,明亮都忘记了。
郭子凯:“看看,当时你志向有多大。”
又说:“后来你退学了,临走时,把你各科的参考书都留给了我。”
又说:“记得当时你的外号吗?大家都叫你‘牛顿’。”
又说:“如果你把学一直上下去,事到如今,说不定我们能做伴去留学了,你学物理,我学数学。”
明亮:“不说这些了,我现在是个炖猪蹄的,这辈子,也就死锅前、埋锅后了。”
郭子凯:“不能这么说,行行出状元。”又问,“知道当年我俩为啥好吗?”
“为啥?”
“我爹是个扫大街的,又好赌,好多同学看不起我。你跟我说:‘你爹再差,你也比我强,我在延津连爹都没有。’”
不是郭子凯说,明亮把这话也忘记了;明亮忘记的话,郭子凯还记得;什么叫朋友,这就叫朋友了。朋友来时,还带着自己当年留给他的参考书。两人聊天,郭子凯始终没问明亮和马小萌为什么离开延津;马小萌的事,延津传得满城风雨,郭子凯来陕西之前,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还来看明亮和马小萌,见面也不提这个话题,什么叫朋友,这就叫朋友了。两人说着喝着,越聊越多,这时狗在外边叫。明亮烦了,出来看,又是孙二货;明亮抄起墙根的棍子,一棍子抡上去,孙二货“嗷嗷”叫着跑远了。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升起来了。
这天晚上,空荡荡的饭厅里,明亮和郭子凯喝醉了。郭子凯什么时候离开“天蓬元帅”回的旅馆,明亮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明亮打开饭馆的门,孙二货仍在门口卧着。明亮上去踢它一脚,孙二货“嗷嗷”叫着,一瘸一拐地跑了。这天中午,孙二货又在门外叫,明亮又要出去打它,出门,看到几个客人在打量“天蓬元帅”的牌子;明亮忙说:
“老字号,进去尝一尝,好吃不贵,不好吃不要钱。”
几个客人,也就进了饭馆。有了第一拨客人,其他客人从门外路过,见里边有吃饭的人,也跟着进来了。晚饭时,孙二货又在门外叫,明亮出门,又有客人在打量饭馆,明亮:
“百年老字号,进去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晚饭上的客人,比中午又多三成。夜里打烊,明亮去关饭馆的门,发现孙二货仍在门口卧着。这时明亮明白过来:
“孙二货,原来客人是你叫来的。”想起他小的时候,奶奶给他讲的黄皮子和牛的故事,心里一动,似悟出什么,便说,“孙二货,你想留下,你就留下吧,我今后不打你了。”
孙二货眼中涌出了泪。由一条狗身上,明亮开始感到西安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