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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当年

· 一 ·

陈长杰的舅舅叫姜大山,在武汉机务段当扳道工。陈长杰能来武汉机务段当司炉,便是舅舅介绍的。姜大山矮胖,红脸膛,爱喝酒,一喝酒爱说,知道我来武汉机务段多长时间了吗?三十多年了,不凭别的,凭老资格,我在武汉机务段还是有些面子哩。还爱说,段上有两个副段长,三十多年前,跟我一块儿扳过道岔。至于三十多年过去,为啥别人成了副段长,他还在扳道岔,陈长杰没敢当面问。只是看到,舅舅上班下班,路上碰到熟人,有人喊他“姜师傅”,有人就喊一声“老姜头”;他主动与人打招呼多,别人主动与他打招呼少;便知道舅舅的自我感觉,和大家对他的态度,存在落差。不能说舅舅在机务段没面子,没面子怎么能介绍陈长杰到火车上当司炉呢?同时面子也不大,不然怎么只能介绍陈长杰当司炉呢?陈长杰当司炉的时候,火车还是蒸汽机,火车往前跑,全凭司炉往火车头炉膛里一锨一锨填煤,燃起炉火,锅炉中产生蒸汽,把火车往前推动的;司炉,是机务段体力最重的活儿。不过,刚到一个地方,两眼一抹黑,马上能有一个工作就不错了。

陈长杰来武汉之后,住在机务段的单身宿舍。陈长杰刚参加工作,只能住大宿舍;一个宿舍,住二十八个人。二十八个人中,各种工种都有,有扳道工,有巡道工,有机修工,有副司机,有司炉,等等。这些工种,上班都行走在铁路线上,一出工就是三五天,一出车也是三五天,二十八个人的宿舍,平日在宿舍睡觉的,有十来个人就不错了;有时只有三五个人;特殊情况,宿舍一个人都没有。陈长杰来武汉时带着儿子明亮,当时明亮才三岁;明亮不是机务段的职工,机务段不给分配床位,明亮便跟陈长杰挤在一个铺头上。好在宿舍流动性强,平日睡觉的人不多,多出一个孩子,倒也没人计较。陈长杰出车,就把明亮一个人留在宿舍。明亮从三岁起,就会端着饭盒到食堂打饭。陈长杰一出车就是三五天,白天还好些,晚上天一黑,明亮便有些害怕。明亮常问的一句话是:“爸,你这回出车,啥时候回来呀?”陈长杰:“别老问了,我不出车,咱俩吃什么呀?”

武汉机务段的职工有五千多人,陈长杰刚来时,除了舅舅,谁都不认识;对同事,慢慢才熟悉起来;刚当司炉,如何往炉膛里填煤,火车启动时填多少,跑起来填多少,多快的速度填多少,平原上填多少,山路填多少,填煤又如何省煤,都有诀窍,一切都要从头学起;父子俩睡单身宿舍,等于在武汉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陈长杰来武汉之后,没想过再成家这件事。陈长杰早年爱说话,现在不爱说话了;早年爱说笑话,现在不爱说笑话了。不知不觉,三年就过去了。

这年四月三十号晚上,机务段举办职工联欢晚会,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所谓联欢,就是机务段各个单位,如车务处、地勤处、保障处、车站处、后勤处,等等,组织职工自己编排一些节目,在机务段的大礼堂演出。四月三十号下午,陈长杰刚刚出车回来;陈长杰当司炉不在客车上,在货车上;货车拉的是货物,比客车要重;五天煤扔下来,身体便有些乏;知道这天晚上大礼堂有联欢,他不想去看,想在单身宿舍睡个安稳觉;无奈明亮是个六岁的孩子,喜欢热闹,吵着嚷着,非要去看演出,陈长杰只好换件衣服,拉着明亮去礼堂看节目。

当时机务段的段长姓闵,像这种逢年过节的职工联欢,他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全看他的忙闲。今年五一节的晚会,他本来不参加,因为铁道部一位副部长,昨天从长沙过来,在武汉稍做停留,他需要陪同;到了傍晚,副部长突然接到北京一个电话,让他马上赶回北京开会,他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匆匆忙忙上了去北京的火车;闵段长把副部长送到车站,回到段里,扒了两口饭,看到窗外大礼堂张灯结彩,想起大礼堂今晚有节目,便信步来到大礼堂。段长一来,台上台下全知道了;节目开始,台上的表演更加认真,台下观众鼓掌更加热烈。节目从机务段办公室表演的湖北花灯开场,接着是保障处的龙船调,客运处的相声,电务处的双簧,但到了车务处,节目出了故障;本来他们要演汉剧《贵妃醉酒》片段,报幕员报过演出单位和节目,演员却没登场,接着就冷场了。大礼堂里“嗡嗡”地起了议论。闵段长站起来问:

“车务处怎么回事?怎么断章了?”

机务段俱乐部主任从舞台一侧跑过来,对闵段长说:“段长,临时出了故障。”

“啥意思?”

“车务处演贵妃的演员,突然拉肚子,登不了台了。”俱乐部主任又对台侧的车务处处长喊:“老吴,要不你们换一个节目吧?”

但车务处事先没有排练别的节目,急手现抓,哪里换得出来?车务处处长老吴面红耳赤:

“没想到会拉肚子呀,没准备别的节目呀。”

俱乐部主任对闵段长说:“段长,你看,情况有些突然;接下来是后勤处的歌舞《庆丰收》,要不节目往下走吧。”

谁知闵段长急了:“那不行,这不是一个节目的事。”指着车务处处长老吴,“吴大头,你怎么回事,做事总是这么顾头不顾腚的,为什么事先不准备预案?如果一个司机拉肚子,这列火车就停开了不成?这是武汉机务段的工作作风吗?一个节目都出故障,怎么能开好火车呢?”

车务处处长老吴尴在那里,俱乐部主任也尴在那里,机务段礼堂能盛一千多人,一千多人又“嗡嗡”起了议论。陈长杰是司炉,也属于车务处;他过去在延津当过演员,不怵场;看到大家一块儿尴在那里,便站了起来:

“我是车务处的,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行吗?”

俱乐部主任:“你会演什么?”

陈长杰:“我是河南人,我给大家唱段豫剧吧。”

没想到闵段长来武汉机务段当段长之前,在郑州机务段当过副段长,在河南待过十多年,一听陈长杰要唱豫剧,转怒为喜:

“你会唱豫剧?你会唱哪一出呀?”

陈长杰:“我会唱《白蛇传》。”

闵段长:“《白蛇传》好,《白蛇传》我听过。”对俱乐部主任:“让他上台试试。”又指着车务处处长老吴:“幸亏有人单骑救主,不然看你怎么下台。下不为例啊。”

老吴擦着头上的汗:“段长,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陈长杰交代身边的明亮在座位上坐好,不要乱跑,便登上舞台。因他过去是职业演员,一上台,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司炉陈长杰,而成了剧中的人物;扬腿在舞台上走了一圈,回头亮相,马上赢得满堂彩。因没有伴奏,他只好清唱,便选了在延津县国营机械厂常常清唱的“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节;这一节有法海的唱段,有许仙的唱段,有白蛇的唱段,在延津与他同台的是李延生和樱桃,现在李延生和樱桃不在,他灵机一动,唱过法海,又换起表情和架势唱起了许仙;唱过许仙,又换起表情和身段,用假腔换成女声,唱起了白蛇;白蛇哭泣的时候,也假装用水袖拭自己的眼睛。

戏中法海对许仙唱道:

你爱她是因为她美貌如花

谁知道骨子里它是条毒蛇

……

许仙唱道:

爱她时不知它是条毒蛇

到如今不想爱我心如刀割

……

白蛇对法海唱道:

我与你远也无仇近也无冤

为何你害得我夫妻难圆

……

法海唱道:

我害你并不为个人私怨

为的是分三界人妖之间

……

陈长杰一人扮作三人在台上共同摊手:

奈何,奈何

咋办,咋办

……

整个礼堂屏息静气,整个礼堂的人在听陈长杰的一字一句,一板一眼,看他的一招一式。陈长杰唱着唱着,似也回到当年的延津,还在和李延生和樱桃同台演出的时候;那时他们都风华正茂,那时樱桃还没死,在跟他谈恋爱。唱着唱着,触景生情,真落下了眼泪。陈长杰收住“奈何,奈何?”“咋办,咋办?”,整个礼堂鸦雀无声。一分钟之后,大家突然醒过闷儿来,欢声雷动。陈长杰给大家鞠了一躬,走下台来。这时闵段长向他招手,拍拍旁边的椅子,让他坐到身边。闵段长:

“小伙子,你很有才呀,你叫什么?”

“陈长杰。”

“怎么从河南到这儿来的?”

陈长杰如实说:“我舅舅介绍过来的。”

“你舅舅是谁呀?”

“扳道岔的老姜头。”

“老姜头啊,机务段的老人儿了,记得记得,大高个儿,脸上有些麻点。”

陈长杰的舅舅老姜头个头低矮,身高才一米六左右,脸上也没麻点。看来闵段长把人记错了。但陈长杰没敢纠正他。

闵段长:“在河南好好的,为啥跑到武汉来了?”

陈长杰编了一个假话:“本来在河南挺好的,三年前,老婆得病死了,我们感情挺好的,她一死,大街小巷,看到哪儿都伤心,便到湖北来了。”

闵段长点点头:“有情有义。在这里又成家了吗?”

陈长杰摇摇头。

闵段长突然想起什么:“你要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茬口。我有一个外甥女,刚刚离婚,你们两个,可以在一起处一处嘛;处好了,算我成人之美;处不好,也不妨交个朋友。”又低声说,“自她离婚,我老姐头发白了一大半。”

陈长杰愣在那里,嘴有些结巴:“段长,这事有些突然呀。”

闵段长笑了:“我也是随口一说,没强迫你的意思啊。”

第二天陈长杰工休,去看舅舅,顺便把闵段长提亲的事给老姜头说了;虽然闵段长把老姜头的模样记错了,但老姜头听到这消息很激动:

“那还等什么呀?你一个司炉,能跟闵段长家攀上亲戚,是你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呀。”又说,“你能跟闵段长家攀上亲戚,还会在火车上填煤吗?”又说,“看看,当初我把你弄到武汉弄对了吧?”

陈长杰:“也许人家是说着玩的。”

“他要说着玩,咱也没办法;他不说着玩,你就见机行事。”

没想到闵段长没说着玩,第二天上午,机务段的俱乐部主任找到陈长杰的单身宿舍,交给陈长杰一张电影票,让他晚上七点,去长虹电影院跟闵段长的外甥女看电影。这时知道,闵段长的外甥女叫秦家英,今年三月离的婚,带一个六岁的女儿。当晚的电影是《天仙配》。看完电影,两人顺着街道往前走。

“电影好看吗?”秦家英问。

“好看。”

“好看你还睡着了。”

陈长杰如实说:“一个仙女,从天上下凡,和一个放牛娃结婚了,这事只在电影和戏里有,生活中不会发生;类似的故事,过去我在县剧团的时候,演过好几出,来龙去脉大体相同,就睡着了。”

秦家英“噗啼”笑了。这时路过一家卤鸭脖的大排档。排档里,许多人就着鸭脖在喝酒。秦家英:

“你爱喝酒不?”

“在老家的时候,跟朋友喝一点,到武汉之后,天天忙的,就忘了。”

秦家英:“你爱跟人吵架不?”

陈长杰如实说:“前几年有脾气,”又编假话,“原来那口子病了三年,四处求人,把脾气磨没了。”

秦家英:“你过去是演员,我听说,唱戏的无义,你不会把过日子也当成戏唱吧?”又说,“我性子直,说话不好听,你别在意。”接着叹口气,“我上回结婚,吃亏太大了。”

陈长杰:“也许别的唱戏的是那样,但我不是。”又说,“再说,我现在不是唱戏的了,是火车上的司炉。”

“到底唱过戏,会说。”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秦家英低头笑了。又说:“我问了你好几个问题,你咋不问我问题呢?”

陈长杰想了想,如实说:“不知道该问个啥呀。”

秦家英:“我舅说得对,你是个老实人。”

陈长杰下次倒班,两人去了黄鹤楼。看着黄鹤楼柱子上的两句话: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秦家英:

“知道这是啥意思吗?”

“人去楼空的意思吧?”

“说的就是你和我。”

“此话怎讲?”

“过去的人都走了,就剩下孤男寡女,咱们的情况不是这样吗?”

陈长杰点头:“你会品味话里头的意思,我就没想到。”

陈长杰下次工休,两人去了东湖。两人顺着湖边往前走。秦家英:

“平日里,你都喜欢交什么样的朋友?”

“我只是一个司炉,交什么朋友,由不得我呀。”陈长杰又想了想,“就爱来往的人说,都是些不爱说话的人。”

“不爱说话,总比油嘴滑舌好吧?”

陈长杰想了想:“我觉得也是。”

“你家孩子是个啥性格?”

“跟我一样,不爱说话。”陈长杰又说,“男孩子,有时免不了淘气。”

“我家女孩才六岁,有时爱一个人叹气,你说是啥意思?”

“心疼你呗,这就叫懂事。”

中午两人吃的是糍粑和热干面。吃饭间,秦家英问:

“咱们见过几面了?”

陈长杰想了想:“三面吧。”

“见也见了,逛也逛了,咱也老大不小,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无法像少男少女那样谈恋爱,我问句实话,你想不想娶我?”

“不想。”

“为啥?”

“没地方娶你。”

秦家英夹起的糍粑停在空中:“我舅说得对,你是个老实人。”

一个月后,陈长杰和秦家英结婚了。因秦家英是闵段长的外甥女,陈长杰和秦家英结婚的时候,机务段借给他们一个小两居。两人各带一个孩子,四个人住小两居,显得并不宽敞,陈长杰和秦家英住一屋,陈长杰的儿子明亮和秦家英的女儿薇薇住一屋,薇薇睡下铺,明亮睡上铺。到了陈长杰出车,薇薇便去那屋跟妈睡,这屋就剩明亮一个人了。明亮跟陈长杰住集体宿舍的时候,害怕陈长杰出车;跟陈长杰从集体宿舍搬进小两居,盼着陈长杰出车;陈长杰一出车,他就可以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了。家里就剩明亮和秦家英两个人时,秦家英从来不主动与明亮说话,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像明亮不存在;这恰恰中了明亮的心思,明亮也可以当她不存在。

· 二 ·

从六岁起,明亮在汉口芝麻胡同小学上学。这天中午放学,明亮从学校背着书包回家吃饭,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爸让他喊“叔”:

“这是你延生叔,从老家来的。”

明亮来武汉已经三年了,从延津出来的时候,他才三岁,三年过去,对延津老家的大人小孩都记不牢靠了。明亮记不得这人是谁,但见到这客人,身体突然像触了电一样,他感到他妈来了。

明亮打记事起,爸妈都在延津棉纺厂上班。每天下班,两人都顶着一头棉屑。回到家,两人老吵架。那时明亮年龄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架,吵的是什么,只记得他们吵架的时候,两个字用得最多,“没劲”。后来因为一把韭菜,妈上吊了。明亮小时候不知道“没劲”是什么,几十年后就知道了,“没劲”是可以让人上吊的,“没劲”也是可以让人跳楼的。几十年后,明亮看到手机新闻里,动不动有人上吊了,动不动有人跳楼了,身边总有人说:“至于吗?”“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因为什么呀?”明亮会说:“至于,因为‘没劲’。”人问:“你咋知道?”明亮嘴上不说,会在心里说:“因为我妈。”

妈上吊那天是礼拜天,本来家里准备中午包饺子。早饭后,爸上街买回来一把韭菜,因为这把韭菜是否老了,爸妈两人又吵了起来。吵了一阵,妈哭着说:“没劲。”爸把床前的痰盂踢翻了——那时家家户户还用痰盂,也嚷道:“没劲。”摔门出去了,家里就剩妈和明亮两个人。妈哭着哭着,倒在床上睡着了。明亮将翻在地上的痰盂扶起来,将痰盂倾在地上的水用拖布拖干净,坐在床边踢腿。一时三刻,妈醒来了,看到明亮坐在床边,从身上掏出两毛钱,对明亮说:

“明亮,你不是爱喝汽水吗?你去街上买汽水喝吧。”

明亮接过两毛钱,并没有出去买汽水,仍在床边踢腿。看妈又睡着了,才从床边跳下来,攥着两毛钱,来到街上,走到卖汽水的小摊前,买了一瓶汽水;一瓶汽水一毛五,卖汽水的找了明亮五分钱;明亮把五分钱装到口袋里,坐在街边的台阶上,边喝汽水,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待汽水喝完,把汽水瓶还给摊主,又走到旁边卖糖果的门市部,掏出五分钱,买了两块大白兔奶糖。从门市部出来,把一块糖放到口袋里,坐到街边的台阶上,剥开另一块糖的糖纸,把糖放到嘴里,边吸溜着吃,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吃完第一块,又从口袋里掏出第二块,剥开糖纸吃。待大白兔奶糖吃完,又去十字街头找奶奶。奶奶家在十字街头卖枣糕。因妈和爷爷奶奶吵过架,两家平日不来往,明亮找爷爷奶奶,还得背着妈。明亮喜欢奶奶,不喜欢爷爷;奶奶爱拉着明亮的手,跟他“喷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明亮吃;爷爷留一撮山羊胡子,天天阴沉着脸,对谁都抠门,如果是他一个人在十字街头卖枣糕,见到明亮,也不切枣糕给明亮吃;“枣糕是卖的,不是给自家人吃的”,爷爷常说。明亮来到十字街头,发现奶奶不在,爷爷一个人在卖枣糕。爷爷看到明亮,像往常一样,没怎么搭理。明亮坐在街边的台阶上等奶奶。啥时候奶奶来了,就会切枣糕给他吃。等到中午时分,奶奶也没来,明亮感到肚子饿了,从台阶起身,离开十字街头往家走。待到了家里,他妈已经上吊了。从这天起,明亮老想一件事,那天,他如果不去喝汽水、吃大白兔奶糖、去十字街头等枣糕吃就好了;如果那天他不出门,或者早点回家,他妈就不会上吊;他妈上吊,他也能拦住她。从那天起,明亮老想着他妈的死跟他有关系;或者,他妈是他害死的。那天,他妈从房梁上被卸下来,拉到医院,又从医院拉回家,被放到了棺材里,明亮坐在他妈棺材前不说话。墙角,陈长杰清早买回家的那把韭菜,已经被人踩得稀烂。那天晚上,明亮从他妈棺材旁的废纸中,捡到一张照片,是他妈当年演白蛇的剧照。明亮把这照片装到了自己身上。后来他妈被葬到了乱坟岗上。后来他随着他爸从延津来到武汉。三年过去,明亮身上的照片,已经褪色许多,他感到他妈离他越来越远,没想到随着一个延津人的到来,他突然感到他妈又来到了他身边。

· 三 ·

樱桃来武汉的目的,是让陈长杰跟她一起回延津给她迁坟,离开乱坟岗,离开那个被枪毙的强奸杀人犯,但来到武汉之后,她发现陈长杰已经不是过去的陈长杰,已经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进陈长杰的新家,看到屋里的东西和摆设,角角落落,不见她的任何痕迹,不见陈长杰和她生活在一起时的任何痕迹,便知道陈长杰把她忘了;把她忘了她也不怪罪,哪怕是恩爱夫妻,妻生日日说恩情,妻死马上娶人了;何况樱桃和陈长杰婚姻后两年,变得并不恩爱,只剩下“没劲”;她对陈长杰又和秦家英结婚并不嫉妒,而是当她见到儿子明亮之后,忽然觉得这里很亲。她来武汉是找陈长杰,到了武汉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来找儿子。来武汉时她想让陈长杰跟她回延津,到了武汉之后,她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回延津了,她要跟明亮生活在一起。小两居里本来有四口人,她可以作为第五口人,跟他们生活下去。她不占地方,不吃东西,不会给他们添一丝一毫的麻烦;她可以对陈长杰、秦家英和薇薇视而不见,白天跟明亮去上学,晚上跟明亮睡在一起。

她既然不回延津了,延津乱坟岗上那个厉鬼,不附到人身上,也来不了武汉;她来到武汉,等于摆脱了他,迁不迁坟也不重要了。还有,她感到这里亲,不仅因为见到了明亮,还因为明亮身上,藏着一张她早年的照片。如果没有这张照片,她在这里无所依附;要依附,只能依附到亲人身上,不管是依附到明亮身上或是陈长杰身上,他们都会犯病,都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有了这张剧照,她可以依附到这张剧照上;而这张剧照,一直藏在明亮的身上,她就可以日夜跟儿子在一起了。

樱桃来武汉的目的,还想让陈长杰教她说笑话,跟陈长杰学会五十个笑话,学够五十个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她回到延津,把这些笑话学给阎罗,她就能转生了;但她到了武汉之后,发现陈长杰已经变得不会说笑话了;不但不会说笑话了,连话也很少说了。在延津北关口卖羊汤的吴大嘴死后变得油嘴滑舌,陈长杰由油嘴滑舌变成了生前的吴大嘴。既然陈长杰不会说笑话了,樱桃无法跟他学到五十个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也就无法在阎罗那里转生;既然不能转生,加入六道轮回,回延津还是一个鬼,不如留在武汉,整天跟儿子在一起。跟明亮上了两天学,樱桃走在武汉的大街小巷,发现武汉是个严肃的城市,人人不爱说笑话;既然是个严肃的城市,就不像在延津,有个花二娘在等着你,梦里让你讲笑话;等于也摆脱了花二娘。严肃好,她适合严肃,樱桃想。这也是她留在武汉的另一个原因。夜里一个人又叹息,如果故乡好,或者自己在故乡能变好,谁愿意背井离乡和流落他乡啊。又叹息,正是因为背井离乡,由延津到武汉,她不靠阎罗,靠自个儿,竟从六道轮回中摆脱出来了。只是,接着活什么呢?活一张照片?樱桃又叹息。

· 四 ·

明亮发现,自从感到妈来到他身边之后,他身上那张妈的照片,突然又鲜亮了。除了照片鲜亮,他还能听到妈跟他说话。

“明亮。”

“妈。”

“我从老家,过来看你了。”

“我觉出来了。”

“你想让我离开你吗?”

“不想。”

“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我藏在你身边,你害怕吗?”

“不害怕。”

“明亮,这事儿,你可别告诉别人;别人一知道,我在你身边就待不下去了。”

“我不告诉。”

但樱桃和明亮说话,樱桃的话明亮能听见,别人听不见。有时家里四人正在吃饭,明亮会停下吃饭,自言自语两句;有时在路上走着,也会自言自语两句。

陈长杰:“明亮,你唠唠叨叨说啥呢?”

明亮忙掩饰:“没说啥呀。”或者:“怕老师今天提问,背题呢。”

但半个月之后,藏在明亮身上的樱桃,还是被秦家英发现了。被人发现不怪别人,怪樱桃自己。樱桃原准备不声不响在五口之家过下去,在家里只管明亮,不管别人;一开始她是这么做的,白天跟明亮上学,晚上跟明亮睡在一起;待明亮睡着之后,她会从照片上走下来,帮明亮归置书包,归置衣服,将明亮衣服上的饭点子给擦拭下来;陈长杰和秦家英看到明亮比以前干净了,以为他懂事了,也没在意;但一个礼拜之后,樱桃做了另一件事情,马脚就露出来了。这天晚上,明亮睡着之后,樱桃帮明亮擦完衣服上的饭点子,又去客厅门口帮明亮掸鞋上的灰尘;掸着掸着,听到陈长杰和秦家英屋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两人明显在办那事,不禁愣在那里。樱桃记得,她和陈长杰结婚两年之后,两人就不办那事了,因为陈长杰那方面不行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没劲”的事情之一;如果这事一直行,也许他们的关系不会越来越糟;陈长杰跟樱桃在一起不行,现在跟秦家英在一起,那方面怎么就行了?跟别人行,跟她不行,不行的由头不在她身上吗?她听着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她阻止不了他们办事,便跑到厕所,将秦家英晾在晾衣架上的内裤,丢到了马桶里。第二天一早,秦家英上厕所,发现自己的内裤漂在马桶里,以为是内裤没在晾衣架上挂牢,掉落到马桶里,也没在意;后来发现每回她与陈长杰办事之后,第二天内裤就漂在马桶里,便觉出这事有些蹊跷。一开始她以为是明亮干的,发泄他对后母的嫉妒和不满,接着联想到明亮这些天衣服变干净了,又时常自言自语,似乎在跟人说话,又怀疑另有原因。但怀疑明亮这事,秦家英不想让陈长杰知道,防止怀疑错了,变成她不怀好意;陈长杰出车,薇薇过来跟她睡一个屋,她悄悄问薇薇:

“薇薇,你跟明亮住一个屋时,发现他跟以前有啥不一样没有?”

“他爱一个人说话。”

“这我知道,还有呢?”

“睡觉的时候,过去他脱了衣服就睡,现在,他脱衣服之前,爱偷看一张照片。”

半夜,秦家英悄悄来到明亮屋里,看明亮睡熟在床上,便拿起明亮脱在床头的衣服,从上衣口袋里,搜出一张照片。秦家英刚拿起照片,照片发出一道红光,秦家英似被电了一下,照片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照片,又被照片发出的红光电得浑身发麻。秦家英知道这照片有蹊跷,便回到厨房,拿起洗碗用的橡胶手套,戴在手上,重回明亮屋里,从地上捡起这张照片;隔着橡胶,照片无法放电了;秦家英凑近照片看,看出这人是樱桃;因为在她和陈长杰结婚前一天,她从陈长杰那里,见过樱桃的照片。当时两人正在收拾新房,秦家英突然说:

“让我看一看你过去老婆的照片。”

“干吗?”

“好奇。”

陈长杰只好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秦家英。这张照片,还是明亮满月那天,陈长杰和樱桃抱着明亮,去延津照相馆照的。樱桃抱着明亮坐在凳子上,陈长杰站在旁边,后面的幕布上画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迎春花。秦家英看后说:

“长得挺好看的。”

“去照相之前,她化了妆,演员都会化妆,显得好看。”

“她得啥病死的?”

陈长杰撒谎:“肺气肿。”

秦家英问陈长杰:“我看过了你过去老婆的照片,你要不要也看看我过去那口子的照片呀?”

陈长杰摇摇头。

“为啥不看?”

“不产生任何价值。”

秦家英倒点头同意:“是不产生任何价值。”

现在秦家英看到明亮身上藏的樱桃的照片,终于明白内裤漂到马桶里的原因了;这时照片倒产生了价值。

“原来是你。”她说。

“原来你到武汉来了。”她又说。

“幸亏原来看过你的照片。”她又说。

“你想败坏我们对吗?”她说。

“你报仇来了。”她又说。

拿着照片,来到外屋,先用一张塑料薄膜将照片包上,照片就不会放电了;接着把照片装到身上;回到自己屋子,悄悄对薇薇说:

“今天晚上的事,别让明亮他爸知道。”

薇薇点点头。

第二天早起,明亮发现身上妈的照片没了。明亮与薇薇平日住一个屋,平日薇薇既不给他叫“哥”,他也不给薇薇叫“妹”,二人就是哼哈说话,表面不吵架,心里不亲,妈的照片丢了,他先怀疑是薇薇拿了;虽然陈长杰出车,薇薇去另一个屋里跟秦家英睡,但她的东西全在这屋放着,睡觉之前,会来这屋拿睡衣,清早也来这屋拿书包。待薇薇清早来拿书包,他问薇薇:

“我身上有一张照片,可能昨天晚上掉地上了,你捡着了吗?”

薇薇摇头:“没有。”

吃早饭的时候,明亮问秦家英:“我身上有一张照片,昨天夜里,可能掉地上了,你清早扫地时看到了吗?”

秦家英:“谁的照片?不知道。”

上午,明亮和薇薇上学去了,秦家英拿着樱桃的照片,去汉口西郊找马道婆。马道婆早年是个道姑,出家白雀庵,后来还俗开了个道馆,给人算命;除了算命,也施展法术降妖除魔;可除人魔,也可除鬼魔;别人遇到妖魔的事找马道婆,秦家英遇到妖魔的事也找马道婆。秦家英来到西郊,找到马道婆的家,见到马道婆,把前因后果跟她说了。马道婆:

“知道是谁捣乱就好办了,把照片给我。”

秦家英把樱桃的照片递给马道婆,照片用塑料薄膜包着。马道婆:

“去前屋结账吧,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又说:“放心,让她寸步难行。”

当天夜里,明亮梦见了妈。妈似躺在荆棘丛里打滚,边打滚边喊:

“明亮,快来救我,疼死我了。”

又喊:“我不要在武汉待了,我要回延津。”

明亮醒来,出了一身汗。明亮以为妈的照片丢了,是自己胡思乱想,也没在意,接着又睡了。谁知第二天夜里,妈又来到明亮梦里,仍躺在荆棘丛里打滚,让明亮救她。明亮这才知道妈遭了难,便问:

“妈,你让我救你,可你在哪儿呢?”

“我在武汉不熟,不知道这是哪儿呀。”

“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咋找到你呢?”

这时樱桃哭了:“看来我像白蛇一样,要永远被镇到塔下了。”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在明亮耳边说:“我知道你妈在哪儿。”

明亮:“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声音:“能。”又说,“不过,今天我帮了你的忙,几十年后,你还会来武汉,那时你得帮我一个忙。”

明亮:“你是谁呀?”

声音:“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明亮悄悄穿起衣服,随着这声音,悄悄出门,来到大街上。夜半时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四处寻那声音。这时听到声音说:

“跟我来。”

明亮发现,说这话的,原来是前边飞着的一只萤火虫。萤火虫在前边飞,明亮在后边跟;转过一个街道,又是一个街道;转过一个巷口,又是一个巷口;无数街道和巷口转过,来到汉口的西郊;萤火虫带明亮来到一座小院前;萤火虫飞过小院的篱笆,明亮也翻过篱笆;萤火虫来到一柴草屋前,明亮推开柴草屋的门,看到屋里灯火如豆,正中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画像——明亮长大之后,才知道这是阎罗;阎罗旁边,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嘴里在吃小鬼,明亮长大之后才知道他叫钟馗;画像前的桌子上,竖着一块木板,许多人的照片或画像,被钢针钉在上边。明亮的妈的照片,也在其中。照片上,浑身上下也钉满了钢针。明亮二话不说,忙将妈照片上的钢针拔掉,把照片取下来。这时听到妈的哭:

“明亮,你可来了。”

又说:“浑身上下都是伤,火烧火燎的。”

“那咋办呀?”

“找水,把我放到水里,一见水就好了。”

“我在郊区不熟,不知道哪儿有水呀。”

萤火虫这时说:“跟我来。”

明亮怀揣妈的照片,跟着萤火虫,出了这座小院;萤火虫在前边飞,明亮在后边跟;转过一个街道,又是一个街道;转过一个巷口,又是一个巷口;无数街道和巷口转过,前边豁然开朗,到了长江边。长江水波涛汹涌,无边无际。月光照到江水上,江上亮如白昼。明亮:

“妈,把你扔到长江里行吗?”

妈:“扔吧。”又说,“我本来怕水,现在也顾不得了。”

明亮把妈的照片,也就是妈早年的剧照,扔到了江水里。谁知妈一见水,竟从剧照上站了起来,身上穿的,竟是《白蛇传》中白娘子的戏装;接着妈就不是现实中的妈了,成了戏中的白娘子,她舞着水袖,在长江上唱起当年控诉法海和许仙的唱段。声音悲愤高亢,穿透云霄。这时萤火虫飞到空中,突然爆炸,炸成了礼花,映得天空五彩缤纷。这情形别人看不见,明亮看得见;这唱腔和声音别人听不见,明亮听得见。明亮又明白,妈说她怕水,只因被钢针扎成遍体鳞伤,倒是不怕水了。他突然想起在梦中,妈说过要回延津的话,便说:

“妈,别光顾唱戏了,你说要回延津,赶紧回延津吧,别让人再把你钉到板子上。”

这时一个大浪打过来,妈喊了一声“四十五……”,接着就被浪打翻了。明亮不知道妈喊“四十五”是什么意思,眼看着妈随着浪涛顺流而下,转眼就看不见了。当时明亮以为妈回了延津,到三年级学了地理才知道,延津在北方,而长江向东流;如果妈顺江而下,永远也回不了延津。

那她去哪儿了呢?

附录
柴屋对话

樱桃被钢针钉在木板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樱桃求阎罗:

“爷,我知道我错了,原说回延津,不该说话不算话,私自留在武汉。”

阎罗还没说话,旁边的钟馗舞着钢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你跑到武汉,就能逃出爷的手心了?就能逃出六道轮回了?”

樱桃忙撒谎:“爷,我没想逃出六道轮回。”又说,“爷,您不是说过,被笑话压死的人,只要说出五十个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就可以超生吗?我来武汉这些天,除了照看儿子,没敢歇着,已经自个儿想出了五个这样的笑话,您先把我卸下来,我把这五个笑话说给您听好吗?”

阎罗还没说话,钟馗又喝:“爷说的是五十个,不是五个;这是阴曹地府,不是你们阳间,爷讲的是铁面无私,否则就处处是冤魂了。你想出五个,还差四十五个,留着慢慢想去吧。”

这天半夜,明亮来摘樱桃的照片,钟馗舞起钢鞭要打明亮:

“还差四十五个呢。”

当然这话明亮听不见。阎罗倒止住钟馗:“你不是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随她去吧,看这四十五个笑话,又会给她带来什么遭遇。”

又说:“这些遭遇之中,不定又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等于我们多看了一个笑话。”

钟馗会意,也就止住了钢鞭。

· 五 ·

明亮的奶奶到武汉来了。明亮的奶奶七十多岁了。明亮刚生下时,樱桃给明亮起的名字叫“翰林”,后来明亮会说话了,老说眼前黑,奶奶就给他改了个名字叫“明亮”。

奶奶家住在延津县城北街。奶奶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树身,两个人才能搂抱过来;奶奶说,这棵枣树,有两百多岁了,是明亮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明亮爷爷的爷爷,年轻时是个贩驴的,枣树的树苗,是从新疆若羌驮来的。两百多岁的枣树,如今还枝繁叶茂,每到秋天,能打下来三麻袋大红枣。明亮的爷爷和奶奶,把红枣和黍面掺在一起,打成枣糕,用小车推到十字街头去卖。到了晚上,摊子上会点一盏矿石灯。当时,明亮的爸妈都在县棉纺厂上班,棉纺厂上工三班倒,两人没时间照看明亮,明亮三岁之前,跟奶奶长大。每天睡觉之前,明亮爱听奶奶讲故事,延津叫“喷空”。两人躺到床上,明亮:

“奶,给我喷个空吧。”

“喷一个就喷一个,你听好了。”

几十年之后,明亮还记得,奶奶爱喷的“空”有三个。一个是黄皮子的故事。黄皮子就是黄鼠狼。奶奶说,她小的时候,娘家后院里闹黄鼠狼。一到晚上,老黄皮带着一群小黄皮,在后院嬉闹。奶奶她爹喊,黄皮子,别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老黄皮答,偏不。一群小黄皮站立起来,一只小黄皮把手搭在另一只肩膀上,排成行,老黄皮在前边领着,扭动着屁股,从后窗前通过。一天晚上,电闪雷鸣,有人敲门。爹打开门,是老黄皮,双手向爹作揖:雷公要来抓我们,求您老人家,让我们母子十人躲一躲吧。爹说,你不装孬孙了?老黄皮说,不装了。爹说,你不闹腾了?老黄皮说,不闹腾了。爹到后院,打开柴草屋的门,让黄皮子母子十人躲了进去。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爹去柴草屋看,黄皮们不见了;也不是全不见了,一只瘸腿的小黄皮,在柴草上缩着。是老黄皮把残疾的小黄皮,留在了他们家。爹叹息,老黄皮,你比我有心眼。就把这瘸腿的小黄皮,放到猪圈里,当猪养了。奶奶说,她小的时候,常跟小黄皮玩。但十几年过去,也不见小黄皮长大。奶奶问,小黄皮,你咋不长大呢?小黄皮说,我是猪,不是人,一长大,就被人杀了。奶奶说:“我出嫁那天,小黄皮还哭了。”

另一个“空”是一头牛的故事。奶奶说,这头牛,跟她同岁。奶奶说,牛分懒牛和犟牛,懒牛一上套,拉屎撒尿磨洋工,犟牛爱干活;这头牛比犟牛还犟,到地里耕田,只要一扎下犁,从早到晚不停歇,往往把扶犁的人给累趴下了。这天,奶奶的三叔去地里跟牛耕地,三叔是个懒人,边扶犁边说,你能不能慢点,去前边抢孝帽子呢?干上半个时辰,三叔又蹲在地头吸烟,反倒是这头牛催三叔,你能不能快点,不然啥时候能把这块地耕完呀?三叔说,你要把人累死呀?这是你们家的地,还是我们家的地?又骂,再催,把你送到杀锅上。杀锅,就是杀牛的地方。没想到这话把牛惹恼了,牛挣脱犁轭和绳套,一头将三叔顶翻,向山上跑去。三叔喊众人去追,山上树茂林密,哪里找得着?在山路拐角处,见一个老婆婆,背个包袱,坐在路边歇息,众人便问,老人家,看到一头牛跑过去没有?老婆婆答,牛没看到,我脚下卧了个猫,看像你们家的牛吗?这时见一只黄猫,枕着老婆婆的脚,打着呼噜在睡。奶奶问:

“知道这老婆婆是谁吗?”

“谁呀?”明亮问。

“山神奶奶呀,这头牛是她一只猫,偷吃了家里的槽子糕,山神奶奶生气了,罚它变成一头牛,下界耕地,啥时候耕够五百顷地,啥时候回来;所以它耕起地来,比犟牛还犟啊。”

还有一个“空”是奶奶她爹的故事。奶奶说,她娘死得早,她小的时候,家里里里外外,全靠爹一个人张罗。她出嫁那天,爹说,妮,我会当爹,不会当娘,十七年你受委屈了。又说,你要出嫁了,爹也不知道该给你张罗个啥,爹不会做衣裳,不会做被褥,锯了棵榆树,给你打了个柜子,算是个嫁妆吧。她说,爹,这些年,家里里里外外,你张罗得挺周全的。又说,爹,你做这个柜子,比啥都金贵,啥时候看到这柜子,我就想起你了。又说,爹,我出嫁以后,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我对你不放心呀。爹说,放心,爹会照看自个儿。她出嫁第二年,她爹就死了。这年开春,一天夜里,她去堂屋里间,想打开榆木柜子,拿去年冬天纺的线,准备第二天安到织布机上织布,看到这柜子,她突然想起了她爹,不由自主说了一句,爹,我想你了。这时听到一个声音在窗外说,放心,你还能见你爹一面。她急忙跑到院子里,哪里有人?突然觉出,这是小黄皮的声音。可小黄皮也死了五六年呀。她院里院外找,哪里还有小黄皮的影子?接着就把这事给忘了。

“谁知你爸(指明亮的爸陈长杰)九岁那年,我领他去赶集,集上人山人海,我看到前边有个人,边捧着肉盒吃,边往前走,像爹的背影,急忙赶上去,那人挤在人群中不见了。”奶奶说。

“我也就看到爹一个背影。”奶奶叹息。

奶奶讲着,明亮听着。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明亮三岁那年,延津下大雨,一直下了两天两夜,河里坑里都是水。明亮跟一帮孩子,到北关水坑前,用土块投蛤蟆玩,一不小心,掉到了坑里。一帮孩子大呼小叫在街上跑,奶奶闻讯赶到坑边,明亮已经在水里漂了起来。人漂起来,证明这人已经被淹死了。奶奶和几个大人手拉手,把明亮捞了出来。奶奶把明亮搭在碌碡上,明亮“哇”的一声,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又活了回来。奶奶哭了,明亮也哭了。奶奶说:

“明亮,今天这事,别让你爸妈知道。”

明亮点点头。但明亮差点淹死这事,还是让樱桃知道了。樱桃能知道,还是明亮告诉她的。那时明亮还小,樱桃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答的时候,就把奶奶的嘱咐给忘了。除了说出差点淹死这事,平日奶奶给他喷的“空”,他也一五一十学给了樱桃。樱桃跟陈长杰急了:

“孩子差点淹死不说,看你妈整天给孩子胡说些什么。”

陈长杰:“我回头说我妈,不让她跟明亮喷空了。”

“不用说了,从明天起,明亮不让她看了。”

第二天,樱桃便把明亮送进了棉织厂的幼儿园:“让明亮学些正经东西吧。”还让陈长杰交代奶奶,没事不要来看明亮。但奶奶趁樱桃上班的时候,常偷着来幼儿园看明亮。明亮爱吃枣糕,奶奶来时,便给明亮带枣糕;明亮爱喝汽水,奶奶也给明亮带汽水。明亮就着汽水吃枣糕时,奶奶叮嘱:

“这回别让你妈知道了。”

上回因为给妈说实话,明亮来到幼儿园;明亮不喜欢幼儿园,也不喜欢幼儿园老师说的话,他还想回到奶奶身边,听奶奶喷空;但他已经回不去了;于是接受教训,不再把奶奶来看他的事告诉樱桃;如果告诉樱桃,奶奶不来看他,他就吃不成枣糕,喝不成汽水了。但三个月后,明亮不用再担心这些事了,因为他妈上吊了,奶奶来看明亮不用背着谁了;这时陈长杰又把明亮带到了武汉。转眼三年过去,明亮没见着奶奶了。奶奶见到明亮第一句话是:

“嚯,蹿了两头。”

又问:“明亮,你小时候眼前发黑,现在眼前还发黑不发黑了?”

明亮见到奶奶,有些陌生,奶奶问他眼前发不发黑,他只是摇摇头。直到奶奶从提包里掏出枣糕让大家吃,明亮吃着枣糕,渐渐跟奶奶熟了,突然想起什么,说:

“我好长时间没喝汽水了。”

奶奶说:“明天带你去街上喝汽水。”

奶奶来了,小两居住不下这么多人,秦家英陪奶奶吃了一顿晚饭,便带着薇薇去娘家住了。晚上,明亮跟奶奶睡在他的房间,陈长杰睡在另一个房间。躺到床上,明亮说:

“奶,还想让你喷空,好长时间没听你喷空了。”

奶奶:“好长时间没想过喷空这件事了,一时想不来该喷啥呀。”

“把过去的‘空’再喷一遍也行。”

奶奶便将黄皮子、牛和她爹的“空”重新喷了一遍。过去在延津的时候,明亮听奶奶喷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现在在武汉重新听这些“空”,反倒越听越睡不着了。奶奶见他没睡着,问:

“明亮,三年没见奶奶了,你有没有‘空’给奶奶也喷一喷呀?”

明亮想把他妈樱桃前不久来武汉找他的“空”给奶奶喷一喷,但樱桃被钢针钉在木板上,遍体鳞伤,后来又被扔到长江里,被大浪打翻,不知漂到哪里去了,他一想起来就害怕,就没敢说给奶奶;只是说:

“奶,我没‘空’。”

几十年之后明亮才知道,这个“空”当时没对奶奶喷,一辈子就没人喷了,也没机会喷了;“空”不喷出去,压到心底,就成了一辈子无法告人的心事。那时明亮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是礼拜天,陈长杰带着奶奶和明亮,去街上闲逛。路边碰到杂货铺,奶奶买汽水给明亮喝。祖孙三人,中午吃的热干面,接着去逛黄鹤楼,晚上吃的武昌鱼。周一陈长杰出车,家里就剩奶奶和明亮两个人。清早,奶奶把明亮送到学校;中午去学校接明亮,回家吃午饭;吃过午饭,再把明亮送到学校;下午放学的时候,再去学校接明亮。晚上躺在床上,除了喷空,两人也闲聊天。

“奶,你为啥到武汉来呀?”

“来看明亮啊。”

“你为啥来看我呀?”

“我做了一个梦。”

“啥梦呀?”

“一个人说:‘你该去看看明亮了。’”

“这个人是谁呀?”

“看不清面目,听声儿,好像是你爷爷。”

“我爷爷不是死了吗?”

“都死了两年了。”

“奶,咱家院子里的大枣树今年结枣了吗?”

“比往年结得还多。我估摸,今年打枣,能打四麻袋。”奶奶问,“明亮,武汉好不好哇?”

明亮摇摇头。

“为啥不好?是后妈对你不好吗?”

说后妈对他不好也对,因为后妈不爱搭理他;比后妈更让明亮害怕的,还是亲妈樱桃在武汉的遭遇,有人给妈浑身上下钉满了钢针;但他不敢把这些说给奶奶,只是说:

“奶,我想跟你回延津。”

“那可不成啊,你在这儿还要上学呢,武汉是大城市。”

“奶,要不你别回延津了,你就一直住在这儿吧。”

奶奶:“我不走,薇薇和她妈就没地方住呀。”

又说:“再说,秋天到了,我还得回去打枣呢。”

奶奶在武汉住了半个月,要回延津了。陈长杰、秦家英带着明亮和薇薇,把奶奶送到车站。奶奶临上车之前,明亮拉着奶奶的手:

“奶,你啥时候还来呀?”

“等收了大枣就来。”

“奶,你可别骗我呀。”

“我不骗你。”

接着,火车就把奶奶拉走了。

一个月之后,陈长杰收到电报,奶奶死了。明亮长大之后想,奶奶临死之前一个月,来武汉一趟,是为了看明亮最后一眼;又想到,奶奶在武汉时说,她来看明亮,是爷爷在梦里让她来的,也许,爷爷知道奶奶很快要走了,提醒了她;爷爷生前抠门,不切枣糕给明亮吃,死后,却知道惦记明亮了。陈长杰:

“你看,一个月之前还好好的。”

又说:“一个月之前,她还来武汉了。”

又说:“多亏她来武汉了,大家见了最后一面。”

陈长杰要回延津奔丧。明亮也要跟陈长杰回去。陈长杰:

“你正在上学,回去落下功课,回来就跟不上了。”

又说:“你回去也没用,帮不上什么忙。”

陈长杰走的当天,明亮去学校上学。课堂上,老师在讲数学课,明亮心里火烧火燎,老师说的什么,一句没听进去。上过第一节课,趁着课间休息,明亮背上书包,跑出了学校。他连家也没回,直接去了火车站。他书包里还有三十多块钱,二十块是上回来武汉的李延生给他的,另有十块多是他平日攒的压岁钱。他掏出这钱,买了一张回河南新乡的儿童票。进站,两列火车停靠在站台左右,一列是从广州开往北京,一列是从北京开往广州;明亮回河南,河南在武汉的北边,应该上广州开往北京的列车,但明亮把火车上错了,上了北京开往广州的列车。火车上人山人海,明亮挤坐在车厢连接处。火车摇摇晃晃,明亮很快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火车到了株洲。这时列车员查票,告诉明亮把火车坐反了。下车,身上就剩三块多钱了。明亮没钱买火车票,就打问着,一个人往北走。路上,向人讨些饭吃。等他走到延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明亮去了延津北街奶奶家,奶奶家落叶遍地,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那棵两百多岁的大枣树也不见了。邻居家姓裴,中午做饭,老裴去后院抱柴火,见这边院子里有一个不认识的孩子,拉着门搭在哭,过来问:

“你谁呀?”

这孩子只顾哭,也不说话。老裴看他一只脚上有鞋,一只脚上没鞋;快入冬了,身上穿的还是单衣,丝丝缕缕的,突然想起什么:

“你是明亮吧?两个月了,都以为你丢了呢。”

孩子还是只哭不说话。听到孩子的哭声,渐渐院子里聚拢一圈人。在副食品门市部上班的李延生,也闻讯赶来:“明亮,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延生叔,半年前,我们在武汉见过面。”

明亮仍是只哭不说话。李延生用手去掰门搭上明亮的手指,谁知掰不下来;李延生:

“我带你去找你奶奶呀。”

明亮才把手放了下来。老裴忙去家里拿了他家孩子一身冬衣,一双棉鞋,让明亮换上;李延生领着明亮,来到城外陈家的坟地,指出哪座坟埋的是明亮的爷爷奶奶;明亮扑到坟头上,边哭边喊:

“奶,你不是说收了大枣,还去武汉看我吗?你咋说话不算话呀?”

“奶,你死了,谁还给我‘喷空’啊?”

“奶,我还有‘空’没给你喷呢。”

整整哭了三个时辰,方才作罢。

李延生拉着明亮的手往回走。明亮:

“叔,我奶家院子里那棵枣树呢?”

李延生:“你奶死了,半个月后,这棵树也死了,今年的枣也没收成,你说怪不怪?”

李延生把明亮领到了家,接着给武汉的陈长杰打长途,告知明亮到延津的消息。第三天上午,陈长杰赶到了延津,见到明亮说:

“把我吓死了,以为你没了呢。”

又说:“把你后妈也吓死了,也以为你没了。她说,她没打你呀。”

又说:“跟我回去吧,你奶没了。”

明亮摇摇头。

陈长杰:“回去还上学呢。”

明亮:“打死也不回武汉了。”

陈长杰:“为啥呢?因为你后妈吗?”

说后妈也对,因为后妈不爱搭理他;比后妈更让明亮害怕武汉的,还是因为亲妈樱桃,有人给妈浑身上下钉满了钢针;但他不敢把这些说给陈长杰,说出来陈长杰也不信。说起来,奶奶的死,倒给明亮找到一个离开武汉,回到延津的理由。便说:

“不是因为后妈,她对我挺好的。”

又说:“在武汉不亲,到延津感到亲。”

又说:“你要让我回去,我回去就跳长江。”

· 六 ·

李延生和陈长杰重新见面,李延生见陈长杰只字未提樱桃的事,也没敢打问樱桃在武汉发生了什么;因为半年前,是他把樱桃带到武汉去的;半年来,陈长杰那里又发生了许多事,陈长杰他妈死了,明亮又从武汉跑到延津;李延生再问樱桃的事,也显得不合时宜;眼前的事,已经把过去的事遮过去了。这天晚上,李延生请陈长杰在“天蓬元帅”吃猪蹄。陈长杰说:

“一到这里,我就想起我们在剧团和机械厂的时候。”

李延生:“可不。”又说,“饭馆没变,我们变了。”

陈长杰:“关于明亮的事,我有一个想法,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你说。”

“看明亮这样子,是难叫他回武汉了,他跟后妈,也过不到一块儿。表面看不出啥,心里较着劲呢。硬把他弄回去,他再跑了,还得找他。这次他回延津了,咱们找着了,如果他去了别的地方,哪里找去?”

“这孩子有些倔,上回去武汉,我就看出来了。”

“要不,就让他留在延津,把他放到你这儿?我看他这几天待在你家,挺踏实的。”陈长杰又说,“明亮他奶一死,我在延津也是举目无亲呀。”

“长杰,你把孩子托付给我,是信得过我,如果咱还没结婚,弟兄之间,再大的事,都是一句话的事;就是结婚了,如果孩子在我家待个俩月仨月的,也没话说;可孩子一下不走了,成了家里一口人,我得回去跟你弟妹商量商量。”

“你给弟妹说清楚,不让你们白养活,我每月给你们三十块钱。”陈长杰又说,“这样,你也好给弟妹说。”

李延生:“你说得轻巧,你把钱给了我们,你们家在武汉不生活了?嫂子知道了咋办?”

“铁路上工资高,每回出车,还有补助,我再多加几个班,挣些加班费,这都是工资之外的钱,你嫂子觉不出来。”

李延生回到家,睡觉的时候,边脱衣服,边把陈长杰的想法跟胡小凤说了。胡小凤听说收留明亮,陈长杰每月给他们三十块钱,马上答应了。因为李延生在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捎带卖花椒大料酱豆腐,每月才六十多块钱工资;胡小凤在糖果厂包糖果,每个月才五十多块钱工资;收留一个孩子,等于家里多了半个人上班。

第二天一早,李延生领陈长杰去十字街头喝胡辣汤,把与胡小凤商量的结果,告诉了陈长杰。当天上午,陈长杰领明亮去街上喝汽水,与明亮商量,如果他不回武汉,跟李延生家过如何。明亮:

“只要不回武汉,跟谁过都成。”

下个礼拜一,明亮进了延津西街小学,当了一年级的插班生,与老董的儿子董广胜、郭宝臣的儿子郭子凯同班。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明亮和董广胜是同桌。 xnT88YI4Rlf1xbi/4COlTz9sO+WwmcZNW1Ohktp4n+3mR/jaKp7bZS5mhSvbNFL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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