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杰从武汉来信,说他又要结婚了,让李延生去武汉参加婚礼,“七月八号前务必赶到”,“余言面叙,切切”。
十年前,李延生和陈长杰都是延津县风雷豫剧团的演员。剧团最拿手的戏是《白蛇传》,李延生扮许仙,陈长杰扮法海,女演员樱桃扮白蛇也就是白娘子。至今想起来,这出戏能演好,全凭陈长杰一句话。他说,《白蛇传》的戏眼,是下半身惹的祸。一句话又引出一番话,陈长杰说,你看,一条蛇修炼千年,终于成仙,人间所有人死了都想去仙界,葬礼的灵棚上都写着,早登仙界,这条蛇已经成了仙,又来人间变女人,与男人缠绵;它不但想那方面成仙,还想这方面成仙,这就叫得寸进尺;跟人间何人缠绵,它事先也有考虑,一不能找穷人,在码头扛大包的人,不懂风月;二不能找富人,富人家里妻妾成群,谁会在乎路边一个野女人呢?于是看中了白面书生许仙;许仙一是读过书,二是长相好;他白天去中药铺当学徒挣生活,夜里一个人对着孤灯煎熬,如今天上掉下个美人,岂不似干柴遇到烈火?读过书的人,也懂风花雪月;这条蛇果然料得准;再说法海,法海是个和尚,与人间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缠绵,或者说,是男人而不是男人,如今发现一条蛇也来人间作祟,能不心生嫉妒?便把这个女人打回原形,用一座塔压在了它身上,我不好,也不能让你好;你们说,是不是这个心思?是不是这些心思?李延生觉得陈长杰说得在理,樱桃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三人有这句话和这番话垫底,在舞台上,每场戏都演得真切动人,每句台词都说得发自肺腑;不但真切动人和发自肺腑,还显得有弦外之音;本是一出很色的戏,又演得悲悲切切和波澜壮阔;唉,一个人和一条蛇竟然情深似海,此情只应戏中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戏中法海对许仙唱道:
你爱她是因为她美貌如花
谁知道骨子里它是条毒蛇
……
许仙唱道:
爱她时不知它是条毒蛇
到如今不想爱我心如刀割
……
白娘子对法海唱道:
我与你远也无仇近也无冤
为何你害得我夫妻难圆
……
法海唱道:
我害你并不为个人私怨
为的是分三界人妖之间
……
三人摊着手共唱:
奈何,奈何
咋办,咋办
……
《白蛇传》成了风雷豫剧团的拿手戏。由这出戏,三人也成了延津的名角。但演戏也落下病根,三人在生活中遇到难题,也爱说“奈何,奈何?”“咋办,咋办?”。
戏里,樱桃是李延生也就是许仙的老婆;现实中,樱桃后来嫁给了法海陈长杰。樱桃水蛇腰,瓜子脸,杏核眼,说话之前,爱先瞟你一眼;生活中天天在一起,舞台上又耳鬓厮磨,李延生也对她动过心思,但看陈长杰在后台老跟樱桃说戏;说戏之余,还跟樱桃说笑话;说一个,樱桃“滴滴”笑一阵;说一个,樱桃“滴滴”又笑一阵;就知道樱桃非嫁陈长杰不可了:他能用话说动一出戏,还能用话说不动一个女人吗?后来,李延生娶了在县糖果厂包糖纸的胡小凤。胡小凤厚胸脯,大眼睛,包糖纸之余,喜欢看戏,喜欢李延生扮演的许仙,一个俊朗的白面书生。一天晚上,演出结束,李延生在后台卸过妆,走出剧院后门,胡小凤在门口站着;见他出来,从口袋掏出一把糖:
“吃糖。”
又说:“不是一般的糖。”
“咋不一般了?”
“细看。”
李延生细看,一把糖,每个糖纸上,都用笔画了一个红心。
胡小凤:“这就是在糖果厂包糖纸的好处。”
李延生:“心意领了,可我的槽牙被虫蛀了,不能吃糖呀。”
“那你现在干吗去?”
“唱了一晚上,困了,想回家睡觉。”
“唱了一晚上,不饿呀?饿着睡觉,对胃不好。”胡小凤又说,“十字街头的老胡,还在卖胡辣汤,咱们去喝胡辣汤吧。”
“我的嗓子还是热的,不敢吃辣的东西呀。”
“北关口吴大嘴家的羊汤馆还开着,咱们去喝羊汤吧。汤不硌牙。”
断断续续,羊汤喝了个把月。每天,胡小凤都换一身新衣服。这天晚上,两人喝着羊汤,胡小凤:
“延生,我说话直,你不会怪罪我吧?”
李延生用戏里的台词:“赦你无罪。”
“你愿意跟人谈恋爱,还是跟蛇谈恋爱?”
李延生从羊汤的热气中仰起脸:“那是唱戏。如果在生活中,谁去西关城墙根找蛇谈恋爱,那不是疯了吗?恋爱,当然得跟人谈呀。”
胡小凤放下勺子:“跟人谈恋爱,你就找我。”
“为啥呀?”
“我比白娘子好呀。”
“好在哪里?”
“白娘子没胸,我有胸。”
李延生一想,樱桃妖娆是妖娆,但是平胸,胡小凤粗壮一些,但是大胸;往对面望去,两只圆球,将衬衫的口子快撑破了。李延生“噗啼”笑了。
结婚头两年,夜里,胡小凤爱让李延生画脸,画成戏里的许仙。李延生: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戏里的许仙?”
胡小凤在上边扭动着身子:“弄着现在的你,我就成了白娘子。”
原来她想变成一条扭动的蛇。
后来,家家户户买了电视,没人看戏了,风雷豫剧团就解散了。剧团百十口人,树倒猢狲散,大家各奔东西,五行八作,看各人能找着的营生。李延生、陈长杰和樱桃,一块儿进了延津县国营机械厂。机械厂的厂长叫胡占奎,喜欢看戏,喜欢看《白蛇传》,便收留了《白蛇传》的三名主演。李延生当了翻砂工,陈长杰当了钣金工,樱桃在食堂蒸馒头。赶上节假日,或厂里来了客人,胡占奎便让他们三人唱《白蛇传》。没人操弦打鼓,三人只能清唱;没有群演,三人无法唱整本戏,只能唱折子戏;三人常唱的,便是“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段。三人在台上“奈何,奈何?”“咋办,咋办?”,胡占奎在台下摸着自己的光头,哈哈大笑。后来,机械厂倒闭了,三人彻底告别了许仙、法海和白蛇,各人寻各人的活路。陈长杰和樱桃去了县棉纺厂,陈长杰当了机修工,樱桃当了挡车工。李延生去了县副食品公司,在东街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卖酱油醋和酱菜的柜台左边,是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小白,后来随军,跟丈夫去了甘肃,花椒大料酱豆腐也归李延生卖。
因在不同的地方上班,李延生和陈长杰不像往常一样天天见面。有时在街上碰到,两人站下聊两句天;或相约,一起去西关“天蓬元帅”饭馆吃个猪蹄。过去在县剧团和机械厂,两人常去“天蓬元帅”,就着猪蹄喝上一口。过去天天在一起,说去就去;如今在不同的地方上班,吃猪蹄就要约。一开始一个礼拜约一次,后来一个月约一次,后来家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事情越过越多,相约的心就慢了。想吃猪蹄,往往一个人去“天蓬元帅”,买个猪蹄拎回家吃。陈长杰的孩子过百天的时候,两家大小倒聚到一起吃了个饭。陈长杰和樱桃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翰林。李延生明白,当年在《白蛇传》里,白娘子生了个儿子就叫翰林,后来考上了状元,现在让孩子叫这个名字,是盼着孩子将来像戏里的翰林一样有出息。陈长杰指着樱桃说,这名字是她起的。李延生和胡小凤忙说,起得好,起得好,看翰林的额头,天庭饱满,长大错不了。这次聚会之后,两人见面又成了断断续续。长时间不见面,对方的消息,都是听别人说。听别人说,陈长杰和樱桃的儿子翰林一岁了;听别人说,翰林会说话的时候,老说眼前黑,他奶便给他改了个名字叫明亮;转眼两年过去,又听别人说,陈长杰和樱桃关系变糟了,两人天天打架。偶尔,李延生和陈长杰也在街上碰到,长时间不在一起说心里话,一下子又把话说不了那么深,不好打探对方家里的私事。有一天,李延生突然听说,樱桃上吊了。上吊为了啥?为了一把韭菜。为了韭菜,樱桃和陈长杰在家里起了争执,陈长杰说,有本事你死去,说完出了门。没想到樱桃在家里真上了吊。樱桃丧事上,李延生前去吊唁,延津有丧家矮半头的习俗,陈长杰见了李延生,跪下磕头。李延生忙把他扶起来。陈长杰拉着李延生的手哭了:
“一言难尽。”
李延生只好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当初我不该找樱桃,我们不是一路人,找她就是害她。”
“也不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这么说?我们在戏里就是对头,她演白蛇,我演法海。”
“戏里跟生活中,还是两回事。”
这时李延生看到,樱桃灵棚上,写着“早登仙界”四个字。樱桃遗像前,站着三岁的儿子明亮。明亮一身孝衣,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张着眼睛看李延生。李延生对陈长杰说: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先把孩子养大吧。”
“如今全县的人,都知道我把老婆害死了,我在延津没法待了。”
“就你这么想,别人没这么想。”
“咱从剧团到机械厂,天天在一起,我是什么人,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当然清楚。”李延生又说,“以后心里有想不开的时候,你就找我,我们还一块儿去‘天蓬元帅’吃猪蹄。”
陈长杰点点头:“能在延津说心里话的,也就剩你一个人了。”
让李延生没有想到,樱桃丧事过去一个月,陈长杰就彻底离开了延津。他有一个舅舅在武汉机务段当扳道工,陈长杰带着三岁的儿子明亮,去武汉投奔了他的舅舅。临走时,也没跟李延生打个招呼。
转眼三年过去,陈长杰来信了,他在武汉又要结婚了,让李延生去武汉参加婚礼。信寄到了延津县副食品公司东街门市部。李延生在门市部读罢陈长杰的信,想起当年和陈长杰在剧团的时候,在机械厂的时候,两人一起吃猪蹄的时候,诸多往事,不看信全都忘了,一看信全都想起来了,武汉不能不去。晚上下班回到家,便与老婆胡小凤商量如何去武汉的事。这时胡小凤不但胸厚,整个身子也厚了一圈;夜里,不再让李延生画脸扮许仙了,自己也不扭动身子了。没想到她听说李延生要去武汉参加陈长杰的婚礼,就吐出两个字:
“不去。”
“老朋友了,不能不去,他在延津死老婆的时候,还跟我说,在延津能说心里话的,也就剩我一个人了。”
“他死老婆娶老婆我不管,我只问你,你去武汉,路费谁出?”
“当然是我出了。”
“你去参加婚礼,给不给份子钱?”
“当然得给份子钱了。”
“武汉离延津可不近,你一个月才挣六十多块钱,车票加上份子钱,不得你两个月的工资?这两个月我身子一直发虚,站着一身汗,坐下还是一身汗,我都没舍得花钱去看病,啊,自己的老婆你不管,倒管别人娶不娶老婆了?”
没想到一件事引出了另一件事;结婚几年后,这种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的事越来越多;李延生怕胡小凤越扯越多,赶紧打住话头:
“去不去,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又说:“邀不邀请在他,去不去在咱。”
第二天上班以后,李延生托右边柜台卖烟酒的老孟替他照看卖酱油醋酱菜和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他先去找了几个过去在剧团一起唱戏的同伴,又去找了几个过去在机械厂一起工作的同事,问他们知不知道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有没有人去武汉参加陈长杰的婚礼。一圈问下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有的人已经把陈长杰给忘了:“陈长杰,谁呀?”经提醒:“哦,哦,他呀,逼死老婆的那个。”看来陈长杰在武汉结婚,全延津就通知了他一个人。既然是一个人,李延生不去,也没有什么特殊;但正因为是一个人,不去就显出来了;显不显得出来不打紧,既然只通知他一个人,可见把他当成了在延津唯一的朋友,不去就显得不仗义了;何况,信中还写着“余言面叙”四字,这“余言”会是什么呢?可去,明显过不了胡小凤这一关呀。他打听了一下,去武汉来回的火车票一百多块钱;参加陈长杰的婚礼,随礼起码得五十块钱;加起来快二百块钱;而李延生每月的工资才六十五块钱;去一趟武汉,两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胡小凤说的也是实情;奈何,奈何?咋办,咋办?李延生兀自叹了口气。
为了不节外生枝,李延生给陈长杰写了一封回信。先说了些对陈长杰结婚祝贺的话,又说:“本应前去为兄道喜,无奈上个礼拜崴了脚,无法下地。”最后写道:“来日方长,余言后叙。”一句瞎话,把事情打发过去了。
延津县城北关口,有家“吴大嘴羊汤馆”。李延生和胡小凤谈恋爱时,在吴大嘴羊汤馆喝过一个多月的羊汤。延津县城的羊汤馆有五六十家,数吴大嘴家的生意好。吴大嘴羊汤馆除了卖羊汤,也烤羊肉串,打羊肉火烧,也卖涮羊肉、羊肉烩面等。别的饭馆是白天开张,晚上关门,吴大嘴的羊汤馆是白天关门,晚上开张,一直开到第二天凌晨。到了凌晨四五点,顾客仍络绎不绝。大家来,图他家的羊汤鲜,羊肉嫩;因为他每天杀的是活羊。
吴大嘴杀羊是在白天,每天下午三四点左右。吴大嘴矮胖,圆脑袋,大肚皮,脸上无胡,从羊圈里扯出一只羊,这羊“咩咩”叫着,其他的羊在羊圈里“咩咩”叫着。吴大嘴把这只羊捺到案子上:
“别叫了,叫也白叫。我不杀你,落到别人手里,也照样杀你。”
又说:“我开饭馆是为了赚钱,买你又花了钱,你总不能在我这里养老吧?”
“不怪你,也不怪我,谁让你托生成一只羊呢?”
“晚上就要用到你了,早断妄念,往极乐世界去吧。”
“落到我手里,也是缘分呀。”
一刀下去,这只羊不叫了,羊圈里的羊也不叫了。羊脖子里“曰曰”涌出的鲜血,“哗啦啦”落到案板下的铁盆里。羊血,也是顾客常点的一道菜。
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吴大嘴除了杀羊时对羊说一番话,平日嘴紧,不喜欢油嘴滑舌。陈长杰和樱桃谈恋爱时,也常到吴大嘴羊汤馆喝羊汤。喝羊汤时,陈长杰嘴不停,不断给樱桃讲笑话。讲一个,樱桃“滴滴”笑一阵;讲一个,樱桃“滴滴”又笑一阵。吴大嘴瞪他们一眼,转身到后院去了。后来李延生和胡小凤谈恋爱,也来这里喝羊汤,吴大嘴不大理李延生,以为唱戏的都是油嘴滑舌的人;岂不知靠嘴吃饭的人,也个个不同,爱说话的是陈长杰,不是李延生。
在十字街头扫大街的叫郭宝臣。郭宝臣虽然是个扫大街的,但跟吴大嘴是好朋友。两人能成为好朋友,是两人都嘴紧,讨厌饶舌。事情知道了就行了,何必说呢?事情干就是了,何必啰唆呢?世上有什么好笑的,整天嘻嘻哈哈的?别人来羊汤馆吃饭,吴大嘴不理,就是收钱;郭宝臣来了,吴大嘴便陪郭宝臣喝酒。一般是四个菜,一个水煮花生米,一个凉拌荆芥,一个槐花炒鸡蛋——延津槐树多,一个手撕羊肉——羊肉是让郭宝臣吃的,吴大嘴已经不吃羊肉了。旁边吃饭喝酒的桌子人声鼎沸,吴大嘴和郭宝臣两瓶酒喝下去,说不了几句话,都是举杯示意对方,喝。别人以为他们喝的是闷酒,他们一场酒喝下来,却通体畅快。此桌无声胜有声,李延生在吴大嘴羊汤馆喝羊汤时,倒说过这话。
这天夜里,郭宝臣又过来和吴大嘴喝酒。无声之中,两人又喝了两瓶。第二天早起,吴大嘴家里人发现,吴大嘴死在床上。拉到医院,心肌梗死。
吴大嘴的二姐,在延津糖果厂切糖块;她切糖块,胡小凤包糖纸,两人虽不在同一个车间,但是同事。吴大嘴的丧事,二姐通知了胡小凤。吴家办丧事这天,胡小凤让李延生一块儿去吴家吃丧宴。李延生问:
“去吃丧宴,随不随份子钱?”
胡小凤:“当然得随了。”
李延生想起前几天陈长杰婚礼,胡小凤不让他参加的事,嘟囔:
“你的朋友有事可以去,我的朋友有事不能去。”
胡小凤知道李延生说的是陈长杰在武汉结婚的事,立马急了:
“那能一样吗?你的朋友娶老婆在武汉,吴大嘴坐地死在延津。”
又说:“再说,婚礼的份子钱,跟丧礼一样吗?”
当时延津的规矩,婚礼份子钱重些,五十;丧礼轻些,二十。李延生怕越说越多,便截住胡小凤的话:
“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倒认真了。”
又说:“你不就是怕送了二十块钱,一个人吃不回来吗?”
胡小凤倒“噗啼”笑了。
吴家的丧宴,就摆在“吴大嘴羊汤馆”。吴家邀请的客人不少,共有十七八桌,每个桌上十个人。与李延生胡小凤同桌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三杯酒下肚,就都认识了。大家边吃,边七嘴八舌议论吴大嘴猝死这事。一人指着:
“那天晚上,他跟郭宝臣喝酒,就坐在那张桌子前。”
“看不出来,身子多壮实啊,说心肌梗死,就心肌梗死了。”
“还是喝得太多,和一个扫大街的,喝了两斤。”
“吃得太胖,也是个原因,一米六,二百多斤。”
一人悄声说:“还是杀生太多,报应。”
这时吴大嘴的弟弟吴二嘴代表丧家过来敬酒,对大家说:“都别瞎喳喳了,你们说的话,都让我听见了。”又说,“明告诉大家,我哥不死在心肌梗死上,也不死在报应上。”
众人:“死在哪里?”
“死在笑话上。”
哥哥吴大嘴平日不苟言笑,弟弟吴二嘴爱满嘴跑火车;大家说,哥哥的话,都让给弟弟了;吴大嘴生前,常骂吴二嘴“二百五”;吴二嘴在饭馆打杂,远远看吴大嘴过来,忙停下嘴,忙手里的活计;现在吴大嘴死了,吴二嘴有些悲伤,也显得有些兴奋;哥哥死了悲伤,没人管他说话了,有些兴奋。
众人一愣:“死在笑话上?你的意思是……”
吴二嘴打断众人:“这意思很明白呀,我哥遇到了花二娘啊。”又说,“那天晚上,我哥是和郭宝臣喝了两斤,像往常一样睡着了。过去两人喝两斤没事,这天咋突然有事了?他没想到夜里花二娘会到他梦里来,跟他要笑话;我哥那么古板的人,哪里会说笑话?花二娘恼了,让我哥背她去喝胡辣汤,转眼之间,我哥就被一座山给压死了。”
花二娘已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在人的梦中,花二娘用笑话压死人的事,每年在延津都会发生几起,大家倒见怪不怪;只是每年延津猝死上百人,这人是自个儿猝死的,还是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的,一时不好分辨;众人便问:
“何以见得?”
“你咋断定是花二娘干的?”
吴二嘴抖着手:“我哥是个圆脑袋对吧?把他往棺材里移时,脑袋是扁的;我哥是个大肚子对吧?现在成了一片纸;可见是被山压的。”
又说:“我把这事说给了司马牛,他来这里勘察一番,看了我哥的遗体,也认定是花二娘干的。”
司马牛家住县城南关,是延津一中的化学老师,教化学之余,喜欢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花二娘不远千里来到延津,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司马牛教学之余,便立志写一部《花二娘传》;据他说,他写这书,不光为了写花二娘在延津的行状,还旨在研究因为一个笑话,花二娘与延津所起的化学反应;花二娘在延津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他已经收集了三十多年;或者说,他是研究花二娘的专家;如今他判定吴大嘴是花二娘压死的,那就无可怀疑了。
吴二嘴又补充:“那天半夜,我听到院里起了一阵小旋风。”
又说:“平时老说我是二百五,自己咋不防着点呢?”当然说的是吴大嘴了。
又说:“天天对谁都板着脸,不知道笑话的重要性。”
说完,劝大家喝酒,又去了另一桌。
众人纷纷点头:“既然司马牛说了,这事是花二娘干的,肯定不是一般的猝死。”
又开始议论花二娘找笑话这事。
“二娘也是,明知大嘴是个古板的人,还偏偏找他。”
“这就叫公平,摊上谁是谁,天塌砸大家,否则成故意挑人了。”
“花二娘在延津待了三千多年,硬是像狗皮膏药一样,揭不下来了。”
“这就是延津的命,祖祖辈辈,只能跟她活在一起了。”
“话又说回来,有花二娘在,也有好处,被花二娘逼着赶着,延津人才这么幽默。”
“不幽默,让你去喝胡辣汤。”
“大嘴临死时,也该对花二娘说,二娘,别去喝胡辣汤了,到我家喝羊汤吧。”
众人笑了,胡小凤笑了,李延生也笑了。
又有人说:“二嘴说得也对,还是怪大嘴大意,身为延津人,临睡时,也不备个笑话。”
“谁让他平日讨厌笑话呢?这也叫报应。”
众人笑了,胡小凤笑了,李延生也笑了。
“以后,我们都得防着点。”众人又说。
七嘴八舌间,李延生起身去后院厕所撒尿。厕所旁边,是吴大嘴的羊圈。一群羊在羊圈里低头吃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看到这些羊,李延生感叹,吴大嘴平日杀生无数,没想到自个儿死在了花二娘手里;吴大嘴平日严肃,没想到死在笑话手里。李延生平日睡觉,花二娘倒没到他的梦中来过。像吴大嘴一样,李延生平日也不爱说话,如果花二娘来到他的梦中,他的下场,不会比吴大嘴好到哪里去;为防万一,他需要赶紧学几则笑话,记在心中;又想,平日他不会嘻嘻哈哈,突然心里装满笑话,也把人别扭死了;没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先自个儿把自个儿别扭死了,倒成了笑话;又想,延津五十多万人,花二娘是一个人,她出门找笑话,一时三刻,哪里就轮到了自己?不可大意,也不可草木皆兵,如果整天提心吊胆,没被花二娘和笑话压死,先自个儿把自个儿吓死了,也成了笑话。就像羊圈里的羊,一只羊被吴大嘴杀了,其他羊惊恐一会儿,“咩咩”叫几声,又会安静地低头吃草。或者,自个儿没被抓之前,只能安静地吃草,怕也没用。这也是延津。又想,吴大嘴死了,不知吴二嘴能否把羊汤馆接着开下去。就是开下去,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嘴不停,羊汤的味道肯定不一样了。如果开不下去,以后吃饭,只能去“天蓬元帅”了。
有七八天了,李延生心头老一阵一阵烦闷。当时延津流传一首歌,叫《该吃吃,该喝喝》,歌里唱道:“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砸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你还能把我咋着?……”大家爱唱,李延生也爱唱;有什么烦心事,唱上一曲,烦心也就过去了,人也高兴起来了;但这回连着唱了七八天,还是高兴不起来,心里越来越烦闷。想想有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原因,每天去副食品门市部上班下班,一天在家吃三顿饭,和过去的日子没任何区别。近日既无跟胡小凤吵架,也没跟同事闹别扭。用旁边柜台卖烟酒的老孟的话说,是自寻烦恼。但这烦恼表现得十分具体,李延生过去话就少,现在更少了,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爱一个人在那里愣神。上班的时候,顾客来买东西,他常把酱油打成醋,把花椒称成大料;在家,饭吃着吃着,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愣神。胡小凤:
“李延生,想什么呢?”
李延生打一个冷战,回过神来,忙说:“没想什么呀。”
夜里,胡小凤一觉醒来,常发现李延生在床边坐着,耷拉着腿,望着窗外的黑暗愣神。还有一回,胡小凤被“咿咿呀呀”的声音惊醒,醒来,看到李延生望着窗外的黑暗,在小声哼唱《白蛇传》中的唱段:“奈何,奈何?”“咋办,咋办?”……唱着唱着,还一个人哭了。胡小凤:
“李延生,你要吓死我呀?”
胡小凤带李延生去县医院检查身体,量了血压,抽血做了化验,测了心电图,五脏六腑做了CT,一点毛病没有。又带他去县精神病院做检查,精神也很正常。胡小凤:
“明明有毛病,实际没毛病,可把人愁死了。”
李延生:“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管不住自己。”又说,“小凤,以后是死是活,你不用管我了。”
胡小凤哭了:“你还这么吓我,你想在你死之前,先把我吓死,对吗?”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在梦里,遇到了花二娘啊?”
李延生摇头:“如果遇到她,我跟吴大嘴一样,笨嘴拙舌的,早被她和笑话压死了,现在还能跟你说话吗?”
胡小凤又突然想起什么:“要么这样,你想着今天晚上,花二娘就会到你梦里来,你不得赶紧准备笑话?心里背着笑话,也许就不烦恼了。”
李延生又摇头:“别说笑话,我连《该吃吃,该喝喝》的歌都唱了,没用。”
“那到底因为什么呀?”
“如果我知道了,也就没病了。”
由于发愁,胡小凤爱出虚汗的毛病倒让李延生给治好了。
再后来,李延生的饭量明显减少了。一个月过去,人瘦了一圈,眼眶突出,脸上的颧骨都露出来了。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说:
“延生,你不能这么发展下去呀。”
李延生:“老孟,越来越烦闷,到了不想活的地步。”
老孟:“这种情况,你只能去找老董了。”
又说:“你去不去?你去,我可以跟你去。”
老董是延津一个天师。据老董说,他是睁眼瞎,从小生下来,眼就是瞎的,没看到过这世界长啥模样,也没看到过人长啥模样。人的模样,是他给人算命时,摸骨摸出来的。但据人说,老董瞎是瞎,但不是全瞎,模模糊糊,能分辨出眼前走过的人是男是女;有人说,他见过,老董用竹竿探着路在街上走,突然下起雨来,只见他把竹竿夹到胳肢窝里,一路小跑往家赶。当年李延生在机械厂当翻砂工时,一次和陈长杰去“天蓬元帅”吃猪蹄。正吃间,老董敲棍进来,坐在他俩旁边,也要了一只猪蹄啃起来。李延生和陈长杰把猪蹄啃完,老董只啃到猪蹄的一半。陈长杰和老董开玩笑,趁老董仰脸吮指头的时候,把老董啃了一半的猪蹄拿走,把自己啃完的猪蹄架子,放到老董盘子里,老董拿起陈长杰的猪蹄骨头就啃,边啃边嘟囔,今天吃得有些快,记得没啃完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延生相信老董是全瞎。
不管老董是全瞎或是半瞎,眼睛不瞎的人,遇到在这个世界上解(jiě)不下的事,解(xiè)不下的事,都去找老董帮忙。家里的猪狗丢了,拖拉机丢了,或是人丢了,找老董问它(他)们的去处,看能否找回来;家里有人患了癌症,或孩子要考学,看这病能否治好,这学能否考上;做生意的,做官的,身陷泥淖,看生意能否起死回生,这官能否躲过牢狱之灾……总而言之,凡是来找老董的人,都是身上有事的人,没事无人找老董;就好像去医院看医生的人都有病,没病无人找医生一样。来人见过老董,把他要问的事说过,老董便问这人的生辰八字,给他掐算;掐算不出来,便给他摸骨。所谓摸骨,即摸着人身上二百零六块骨头,组接出这人一辈子的命和运。据老董说,几十年下来,他也摸过几千人;骨头摸来摸去,让他摸伤了心。因为几千人摸下来,没几个人身上是人骨头,大部分是些猪啊羊啊,背对着天在街上爬。人问,这么多人在街上爬来爬去,就没有一个上辈子是有造化的人吗?老董说,有,在十字街头扫大街的郭宝臣,上辈子祖坟上冒烟,是民国初年的一个督军,后来当到总理大臣;上辈子杀人如麻,这辈子给延津扫大街来了,同时把自己身上也打扫打扫。
除了掐指和摸骨,老董还会给人传话,即现世的人,想给已经死去的人捎话;或想让死去的人,给活着的人捎话;来人把生者死者的生辰八字和死者的离世时辰告诉老董,老董作法之后,便能在二者之间传话。这时给人说的是鬼话,给鬼说的是人话。除了传话,还可直播,即让活着的人见到死去的人。老董供奉的是赵天师,到了直播阶段,老董需祭拜赵天师;赵天师显灵之后,会让死去的人附到老董身上,活着的人,就能跟死者见面了。一些刚死了爹娘的人,想跟爹娘重新见上一面,说些生前没说的话,或问存折到底藏到哪里了,便找老董直播;“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这人拉着老董的手也就是他爹娘的手哽咽;或急赤白脸地喊:“爹,到底把存折弄哪儿去了?”
也有人想算来世,老董摇头拒绝,一次也没算过。老董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能泄露不只是算命的规矩,也为了来算命的人好,这辈子让你知道了,下辈子也让你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都说要活个明白,真让你明白了,你也许就不想活了。
大家也知道老董是在胡说。老董,你看都看不见这个世界,咋能看到大家看不到的东西呢?老董:正因为我看不见这个世界,我便能看到你们看不见的东西。这话也是胡说。但人遇到正经解不开的事,只能找胡说了。没有老董的胡说,延津会有许多人被憋死;延津的忧郁症患者,也会增加三分之一。
老董给人算命,也不求人非信。爱信不信。给人算完命,老董总要补上几句:虚妄之言,就是一说。老董给人算命的屋子叫“太虚幻境”,老董:虚,太虚,就是个幻境,不必认真。
他家大门的对联也写道:
人间能解之事莫入此门
瞽者虚妄之语不必认真
门头上横批:
解个烦闷
老董在延津,花二娘也在延津,也有人问:“老董,你啥也看不见,睁眼是夜里,闭眼还是夜里,花二娘到你梦里找过笑话没有?”
老董:“她找的笑话是胡说,我算命也是胡说,胡说也就不找胡说了。”
又说:“这就叫负负为正。”
又说:“这就叫井水不犯河水。”
这话也许也是胡说。如果不是胡说,靠着胡说,瞎子老董,便是延津唯一能躲过花二娘笑话之灾的人了。
李延生决定去找老董,让他算一算自个儿命里运里,事到如今,遭遇了什么烦心事,使他到了不想活的地步。跟所有人一样,正经解不下来的事,只能找胡说了。去找老董的时候,他没有让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跟着,也没让老婆胡小凤跟着。按说,找人算事,有人跟着也没什么妨碍,去医院和精神病院,胡小凤就跟着他。但自有了去看老董的念头,李延生就想一个人去找老董;如果老董能算出他的心事,他不想旁边有人。
老董家住延津县城东街蚱蜢胡同。老董是个盲人,按说不好找老婆,但他凭着算命、摸骨、传话和直播,每月的进项,比李延生这样的卖酱油醋和酱菜的职工的工资还多好几倍,便不愁没女人想嫁给他。当然,不瞎不瘸的人还是不愿嫁给老董,嫁给老董的女人叫老蒯,一只眼睛瞎,一只眼睛不瞎,是个半瞎。半瞎比起全瞎,老蒯还算下嫁。后来,老蒯给老董生了一女一男,女儿和儿子都不瞎。李延生是第一次找老董算事,也是第一次到老董家来。进了老董家,先碰到老董的女儿,看上去七八岁了,拿根棍子,在院子里撵鸡玩;看到李延生,她停下脚步,愣着眼睛问:
“干吗?”
“找你爹问个事。”
“事先挂号了吗?”
原来到老董这里问事,像在医院看病一样,得事先挂号,李延生:“事先不知道,没有挂号。”
“那不行,今天先挂号,改天再来。”
“我的事情很急呀。”
“想加塞问事,得交加急费。”
李延生不禁笑了。突然想起,这是一个多月来,自个儿第一次笑。又觉得,自进了老董的家门,就觉得这个地方亲切,便知道来找老董找对了,便对这孩子说:“你说交加急费,我交加急费就是了。”
接着看到,老董家堂屋屋檐下,已经排着十来个人,有蹲有站,还有一个坐在树桩上,望着天发呆,便知道这孩子此言不虚,也知道等着听老董“胡说”的人还真不少。又想,看来正经解不下的事情有很多呀,不止自己一个人有烦闷的心事。李延生走过去,自觉排在这些人的后边。
太阳从东方移到正南,排在李延生前边的人一个个进屋,一个个从屋里出来离去,李延生身后又排了四五个人,终于轮到李延生进屋了。待进屋,看到屋子正中墙上,挂着一位天师的画像。李延生听说,老董供奉的天师姓赵,大概这就是赵天师了。赵天师身穿红色法衣,手举钢鞭,骑在一头麒麟上。画像上方写着四个字:“太虚幻境”。画像前的八仙桌上,摆着香炉,里面燃着三炷香。老董坐在八仙桌旁,一男人站在老董面前,抖着手说:“这事怨我,那件事也怨我吗?”老董的老婆老蒯,看李延生掀帘子进来,忙上前把他拦住,指指那人,小声说:
“再等会儿,他又加问了一件事。”
李延生会意,忙又退出屋子,在屋檐下等候。留心屋内,听到屋里那人的说话声,老董的说话声。突然那人哭了,老董说,别哭别哭,哭也没用。一时三刻,那人从屋里出来,红着眼睛,听到老蒯在屋里喊“下一个”,李延生知道是喊自己,又掀开门帘进了屋。李延生坐到老董面前的凳子上。老董:
“请客人报上大名。”
李延生:“老董,我是延生,在东街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的延生。”
老董:“延生,啊,想起来了,过去你唱过戏,演过《白蛇传》里的许仙,我去听过。”
原来老董过去还听过他的戏。又想老董瞎了,无法看戏,所以说“听”。李延生:“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找我什么事?”
“心里装了些烦心事,快疯了,不知闹腾的是啥,想请你给算一算。找到病根,才能解开这疙瘩呀。”
这时老蒯止住李延生,把赵天师画像前香炉里的三炷残香拔掉,又重新燃起三炷香,插到香炉里。李延生明白,拔掉的三炷残香属于上一个算命的人,现在换了人,要重新开始。老蒯把香燃上,老董起身,走到香炉前,嘴里念念有词,对着墙上的赵天师拜了三拜;跪下,又拜了三拜;站起,又拜了三拜;然后坐下,对李延生说:
“报上你的生辰八字。”
李延生报上他的生辰八字,老董开始掐着指头算。算过,愣着眼在那里想。想过,又掐指算。如此又往复两次,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好嘛。”
李延生愣了一下:“啥意思?”
“你心里装的不是烦心事,是装了一个人。”
李延生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装了一个人?什么人?”
“当然是死了的人。”
李延生又吓了一跳,原来身体里装了一个死人。他嘴有些结巴:“凭什么?”
“不凭什么,你被一个死了的人附了体。你心里烦恼,不是你烦恼,是你身体里那个人烦恼。”
李延生愣在那里,半天问:“这个人谁?”
老董招呼李延生近前,开始给李延生摸骨。老董摸了李延生的胳膊、大腿、胸前胸后,又摸脖子和脑袋。李延生问:
“摸出来是谁了吗?”
“这人藏得深,摸不出来。”
“男的女的能摸出来吗?”
老董又重新把李延生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女的。”
李延生又吓了一跳:“女的,谁呀?不会是花二娘吧?”
老董:“这些天,她在你肚子里,逼你讲过笑话吗?”
李延生摇摇头:“那倒没有。”
老董:“跟笑话无关,就不是花二娘,另有其人。”
“那是谁呢?”
“摸不出来。”
“能有办法知道她是谁吗?”
“有。”
“啥办法?”
“传话。”
“那就传话。”
这时老蒯插话:“丑话说到头里,算命是算命的钱,传话是传话的钱。”
李延生:“这是自然。这道理我懂。”
老董起身,又走到香炉前,嘴里念念有词,对着墙上的赵天师拜了三拜;跪下,又拜了三拜;站起,又拜了三拜;然后坐下冥想。冥想半天,睁开眼睛,对李延生说:“传话失败了。”
“为啥?”
“这女的就低头哭,不说自个儿是谁。”
“那咋办呢?还有办法吗?”
“有,可以直播。一直播,她就没处躲了,就看清她的面目了。”
“那就直播。”
这时老蒯又插话:“事先说好,传话是传话的钱,直播是直播的钱。”
李延生:“放心,我身上带的钱够。”
接着李延生发现,老董给人传话,和给人直播,还有穿戴上的区别;传话,老董只穿家常衣服,平日是什么装束,传话还是什么装束;到了直播,老董还得换上跟墙上赵天师一样的法衣,戴上跟赵天师一样的帽子——老蒯从里间把红色的法衣和黑色的平顶道士帽端出,老董抖抖身子,穿上法衣,戴上帽子。老蒯又端来一盆清水,老董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移步到赵天师像前,重新跪拜了三通;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开始念李延生听不懂的咒语;念过咒语,开始原地转圈,正转三圈,倒转三圈,又拉开架势在屋子里走碎步,走着走着,突然老董就不是老董了,成了一个女人。看着这女人转圈的步态和扭动的身子,老董还没说话,李延生脱口而出:
“我知道这人是谁了。”
老董倒问:“我是谁呀?”
“你是樱桃。”
樱桃,是李延生在风雷豫剧团时的同事,当年他在《白蛇传》中演许仙,樱桃在剧中演白蛇,两人在戏中是夫妻;戏中,樱桃走的,就是这样的步态,边唱,边扭动身体;因为扮的是蛇,腰肢扭动起来便要像蛇;在一起唱了八年戏,这步态和扭动太熟悉了;后来,樱桃嫁给了演法海的陈长杰;后来,因为一把韭菜,樱桃跟陈长杰吵架,赌气上吊死了。算起来,樱桃也死了三年了。让李延生想不通的是,当初樱桃上吊与他毫不相干,三年过去,阴阳相隔,樱桃与他更是毫不相干,为啥一个月前,她突然跳到他的身子里了?于是问:
“樱桃,你找我有啥事呀?”
老董也就是樱桃:“让你给一个人捎句话。”
说完这话,等于事情问清楚了,老董收住直播,停在原地,老蒯帮他脱下法衣,摘下道士帽,李延生发现老董出了一头汗,浑身像蒸笼一样。老董边用毛巾擦脸边说:“直播也是很累人的。”又说,“一般我不愿意直播。”
李延生忙把话切入正题:“樱桃说要捎句话,给什么人捎话?”
这时老董又成了老董,老董把擦湿的毛巾递给老蒯,坐回太师椅上,开始掐指在那里算。算了半天,说:“算出来了,南方一个人。”
“南方,南方哪里?”
老董又掐指算,算了半天:“不近,千里之外。”
李延生愣在那里:“千里之外?千里之外,我不认识人呀。”
“那我就不知道了,卦上是这么说的。”
这时李延生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的南方,有个武汉,武汉有一个人,与樱桃有关系,与李延生也有关系,那就是樱桃生前的丈夫陈长杰。一个多月之前,陈长杰曾邀请李延生去武汉参加他的第二次婚礼。李延生把这段缘由告诉老董。老董点头:
“这就是了。”
李延生:“可我近期不去武汉,无法给樱桃捎话呀。”
“但你过去肯定说过去武汉的话,让她听见了,她便缠上了你。”
李延生又想起,一个多月前,他是说过去武汉的话,想去武汉参加陈长杰的婚礼,因为路费和份子钱的事,被胡小凤阻住了。李延生:“一个多月前我是说过去武汉不假,可我说这话的时候,樱桃咋能听见?”
“无风不起浪,你细想去,这里头肯定也有缘由。”
李延生又突然想起,他天天卖酱油醋和酱菜的门市部,墙上贴着一张当年风雷豫剧团演出《白蛇传》的海报。海报上的剧照,拍的是“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段。这海报,还是李延生、樱桃和陈长杰在风雷豫剧团唱戏的时候,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小白买来贴上去的。当年小白也爱看戏。李延生去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的头一天,看到这张海报,还摇头感叹一番:戏唱得好好的,没想到落到卖酱油醋和酱菜的地步。后来小白随军,跟丈夫去了甘肃,这张海报,就一直留在副食品门市部墙上,渐渐海报褪了颜色,落满灰尘,一角已经耷拉下来,也没人管。接着又想起,一个多月前,陈长杰邀请李延生去武汉参加他婚礼的来信,寄到了副食品门市部;李延生当时在门市部拆开信封,拿出信纸,读起这信;读罢信,还随口与卖烟酒的老孟聊了几句;怕是李延生读的这信,说的这些话,被墙上的樱桃听见了。没想到小白早年遗下的一张剧照,成了樱桃的藏身处和显灵处。李延生:
“老董,不说去武汉的事,你能现在帮我把樱桃从我身上驱出去吗?”
“过来,我再摸摸。”
李延生近前,老董又在李延生身上摸了一遍。摸完摇摇头:“不能。”
“为啥?”
“驱出去不难,但过一个时辰,她还会附到你身上,她这回的执念很重啊,你不捎话,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缠你。”老董又说,“如果你找别人作法,他一定帮你把樱桃驱出去;驱出去,等樱桃再附到你身上,他再帮你驱;驱一回,你不得交一回钱?但我不是这样的为人,我不能骗你。”又说,“不骗你不只为了你,我算出了我的下辈子,我下辈子不瞎,我得为来世积德。”
李延生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老蒯在旁边插话:
“看来,武汉你是死活得去了。”
李延生:“说去武汉,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没去;事过一个月,再去武汉,我也没有由头了呀。”
老董:“这事不归我管。”
“可我不明白,我跟樱桃左不沾亲,右不带故,她捎话,咋死活缠上我了?”
“怎么左不沾亲,右不带故?当年你在《白蛇传》里演许仙,她演白蛇,你们是夫妻呀。”
“那是在戏里,戏里,我不是我呀;戏里,都是假的呀。”
“不管是真是假,总有一段姻缘,藏在那里。”
李延生突然又想起什么,问老董:“老董,樱桃要捎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呀?”
“这我不敢瞎说,剩下是你和樱桃的事了。”
老蒯这时阻住李延生和老董的对话:“问事到此结束。”示意李延生起身。李延生只好起身,与老蒯结账。老蒯收过钱,对着院子里喊:“下一个。”
李延生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对进门的那人说:“大哥,你再等等,我还没问完。”等那人退出屋,李延生又回来对老董说:
“老董,再问一句闲话。”
老董还没说话,老蒯皱眉:“你额外加的项目可不少哇。”
老董倒是止住老蒯:“当年,这是延津的角儿,和一般人不一样。”
李延生:“樱桃让我给陈长杰捎话,是不是跟她的死有关系呀?当年,是陈长杰把她逼死的。”
老董又招呼李延生近前,给李延生摸骨。摸了半天,摇摇头:“这个也摸不出来,她藏得太深了。”
既然摸不出来,李延生只好出门。一场话问下来,加急费加上直播费,共二十五块八,相当于李延生在门市部卖十几天酱油醋和酱菜的工资。贵是贵了点,但总算弄明白他为什么闹心。走出老董家门,又突然明白,找老董,是藏在他身体里的樱桃的主意;只有找到老董,才能找到樱桃;又明白,李延生来老董家,不想让老孟和胡小凤跟着,也是樱桃的主意。这时他又自言自语:
“樱桃,事到如今,你到底要我捎什么话呀?”
没想到经过老董的直播,李延生体内的樱桃附了魂,活了;在老董家没活,离开老董家倒活了;大概这是老董没想到的;樱桃在李延生体内说:
“等上路你就知道了。”
“不就是一句话吗?不用上路,我写信告诉陈长杰不就行了?”
“不行,这话必须当面说。”
“当面说,和信里说,有啥区别哩?”
“区别大了,事情说到当面,当时他就得有个态度,写信告诉他,等回音,就得等回信,得多长时间呀。”樱桃又说,“好多事,当面说无法推辞,写信说能找理由推托。一个多月前,陈长杰让你去武汉参加他的婚礼,如果是当面说,你无法说你崴了脚,写信,你就可以说瞎话呀。”
想想,樱桃说的也有道理,李延生:“如果我答应去武汉,你啥时候从我身体里出来呀?”
“你一上路,我就出来。”
李延生叹了口气。看来,这趟武汉是非去不可了。
既然武汉非去不可,只有上了路,樱桃才能从他身体里出来,李延生便不再做其他妄想。但怎么去武汉,也让李延生发愁。要去武汉,他首先须过胡小凤这一关。一个多月前陈长杰在武汉举办婚礼,李延生说过不去武汉;一个多月过去,怎么突然又要去武汉?去武汉干吗?总不能给她实话实说,说他体内藏着一个女人吧?而且,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还是樱桃,以前在戏里是他老婆;胡小凤听到这话,会立马疯了,不送他进精神病院,她自己先去了精神病院。武汉曾有陈长杰婚礼的事,这地名比较敏感。前些天,因为吴大嘴丧宴的事,李延生又跟胡小凤拌过几句嘴,涉及陈长杰在武汉的婚礼;不拌那个嘴,事情就过去了;拌了嘴,等于旧事重提,把事情又强调一番;如果想要出门,最好避开武汉,把去武汉说成去另外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又必须有现成的站得住脚的理由。这时李延生突然想起,副食品门市部每个月要去洛阳酱菜厂订购一批酱菜;根据季节和门市部上个月卖酱菜的状况,调整进货的品种,是辣萝卜,是辣白菜,是腌生姜,是腌雪菜,是腌韭菜花,是腌雪里蕻,是腌酸豆角,是腌糖蒜,还是腌花生米,是酱黄瓜,是酱黑菜,还是稀黄酱……订购过,洛阳酱菜厂用专门的货车把订购的酱菜送到延津。而经常去洛阳酱菜厂订购酱菜的,是副食品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按说老孟在门市部卖烟酒,不卖酱菜,订购酱菜不归他管,但老孟一个表哥在洛阳酱菜厂当车间主任,老孟到了洛阳,可以订购些次品的酱菜,即车间在加工酱菜时,工人不小心把酱菜疙瘩切歪了,切碎了,等等,经过酱缸的腌制,除了品相差些,味道和正品没大的区别;而次品的价格,比正品便宜一半;次品在洛阳只能卖次品,但来到延津,副食品门市部仍可以当正品卖。李延生可以跟老孟商量,让他替老孟去一趟洛阳;让老孟说自己家有事,脱不开身,只好请李延生代劳;李延生本来就在门市部卖酱菜,代替老孟去洛阳订酱菜也名正言顺;等到上路,李延生并不去洛阳,直接从延津去了武汉;而下个月的酱菜,由老孟给洛阳酱菜厂的表哥写一封信,根据往年季节和延津这个月卖酱菜的情况,在信里把下个月的酱菜给订下来就是了;樱桃不让把一句话写信告诉武汉的陈长杰,老孟却可以把订酱菜的话写信告诉洛阳的表哥;大家同在一个门市部共事四年多,他跟老孟从来没有吵过嘴,估计他求老孟帮忙,老孟不会不答应。把这理由说给胡小凤,胡小凤也不会怀疑。除了去洛阳名正言顺,如去别的地方,李延生就找不出适当的理由了。但是,去洛阳虽然成立,把去武汉说成去洛阳,二者路程可差好远。延津距洛阳三百多里,坐汽车来回也就两天;延津离武汉两千多里,去武汉得坐火车,那时候的火车时速也就五六十公里,沿途站头又多,停靠的时间又长,来回坐火车,就得四天;到了武汉,人生地不熟,从火车站找到陈长杰的家,跟他说话,话说完,再赶回火车站,在武汉停留和盘桓的时间,又得一天;来回坐火车,到了火车站,不一定有合适的车次,让你马上上车,两头等车,再打出去半天;去一趟武汉,来回需五天半;两天的洛阳,变成五天半的武汉,这中间的三天半如何发落?李延生又想,两天之后,李延生可以从武汉给胡小凤的糖果厂打一个长途电话,说他在洛阳发烧了,走不得路,怕是得在洛阳养几天病,再回延津;天有不测风云,谁还不随时随地有个头疼脑热,估计胡小凤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在电话里要交代明确,是发烧,而不是前些天的烦心病犯了,否则胡小凤会马上赶到洛阳,反倒弄巧成拙。出门的由头找到了,李延生又开始发愁盘缠的事。李延生查出,从延津到洛阳坐汽车来回车票是二十块钱,从延津到武汉来回的火车票是一百二十块钱,这一百块钱的饥荒打哪里找补?再说,出门在外,你光拿车票钱就行了?在路上你就不吃不喝了?你敢保证就没有别的用钱的地方了?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看来这饥荒还不止一百块钱。说成去洛阳是出公差,路费可以由副食品公司报销,私下去了武汉,这钱可都得花自己的体己;而李延生背着胡小凤藏在副食品门市部的体己,算命花去二十五块八,目前只剩十块两毛钱了。十块两毛钱之外的一百多块钱的饥荒如何打发?看来只能跟人借了。这钱跟谁借呢?李延生在副食品门市部边卖酱油醋和酱菜,边卖花椒大料酱豆腐,边想在延津能借给他钱的人。能借给他钱的人,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手边有闲钱;啥叫闲钱?刨去养家糊口,买过这个月的柴米油盐,手头还有富余的钱。二、这人须是李延生的好朋友,肯把钱借给他。李延生先从他家的亲戚想起,叔叔、大爷、姑姑、舅舅、大姨、小姨、表哥、表弟、堂哥、堂弟等,这些人,跟李延生的关系都不算远,这样的人家,在延津也有十余家,但扳着指头数过去,没有一家是有闲钱的人;换句话,这些亲戚也都是穷人,想也白想,于是就不想了;接着想好朋友;说起好朋友,李延生在县城也有十几个,但一个卖酱油醋和酱菜的人,平日来往的朋友,也多不是有闲钱的人。闷着头想了一上午,没有想出一个人来。想这些人的时候,李延生还必须顾忌一点,因去武汉须瞒着胡小凤,借给他钱这人还必须嘴严。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跟在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张口,但又考虑到,老孟每月的工资,跟李延生差不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手头不会有闲钱,又想到接着去武汉,还要让老孟用洛阳酱菜厂来打掩护,同时再借钱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把老孟也排除在外。除了这些亲戚朋友和老孟,李延生一时就想不起别的人了。闷闷不乐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饭,从东街走到北街,路过北街的洗澡堂子;看到洗澡堂子,李延生灵光一闪,想到在澡堂里搓澡的老布,他可以找老布借钱。
老布是个光棍,今年五十多岁了。早年,老布也成过家,但没生下一男半女。三十岁那年,他的老婆跟他的表哥跑了,至今不知去向。老婆跑了以后,也有人给老布介绍过对象,一是老布的表哥给老布留下了婚姻的阴影,表哥,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人,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他老婆跟他表哥跑的头两年,老布经常抖着手对人说;加上新介绍的对象,也多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让人犹豫,这事也就拖了下来;过了五十岁,据老布说,张罗这事的心,他自个儿首先慢了。老布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锁上门,不怕饿死家里的小板凳。既然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按说老布应该花钱不计较,处处不亏待自己,但老布节俭,钱到他手里,能不花就不花,能攒起来就攒起来。老布说:别人有钱可以不攒,我这钱得攒,我这钱是两毛钱两毛钱搓泥搓出来的,不容易。意指老布在澡堂里搓澡,搓一个澡两毛钱。他又说,有儿有女的人,有钱可以不攒,我一个老光棍,就要攒了;别人养儿养女为了防老,我攒钱同样为了防老,你们说对不对?大家觉得老布说得有道理,李延生也觉得老布说得有道理,同时知道他有钱。
李延生与老布成为朋友,是因为李延生去北街澡堂洗澡,每次都找老布搓澡。在澡堂搓澡的师傅有五个,李延生爱找老布,除了老布搓澡下功夫,还因为他喜欢听老布说话。老布说话,话里有筋骨,即说事的同时,能把事背后的道理说出来。譬如,老布边搓澡边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两人交往,你拿别人当朋友,别人没拿你当朋友;这时候就容易交浅言深;不遇上事好点,遇上事,就会自取其辱。李延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譬如,老布边搓澡边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是饿着肚子逛街,容易多买东西。李延生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因为他在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吃午饭和晚饭之前,来买酱油醋和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的人多;除了该买的东西,还爱买些别的;饭后,柜台就清静了;偶尔进来一个人,买盐单说买盐,买醋单说买醋。唯一让李延生不解的是,老布这么会说理,老婆咋让人拐跑了呢?还是表哥。搓澡的次数多了,两人就成了朋友;现在李延生遇到难处,就想到了老布。
吃过午饭,李延生到门市部给老孟打了个招呼,让他替自己照看卖酱油醋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信步走向北街,去澡堂洗澡。借钱之前先洗澡,也是想趁着搓澡的工夫说事;这比直截了当上去说借钱,显得自然一些。到了澡堂门口,李延生突然想起什么,对身体里的樱桃说:
“樱桃,下边你不能跟了,里边是男澡堂。”
樱桃:“既然这样,我在外边等你就是了。”
便从李延生身体里跳了出来。樱桃一出来,李延生身体感到一阵轻松。但想到从澡堂出来,樱桃又会跳进他的身体,他想逃也逃不掉,心里又一阵烦闷。
进到澡堂,像往常一样,李延生脱去衣服,用绳子捆起来,拉到房梁上吊着,接着跳到大池子里泡澡;待身子泡透了,泡得通身大汗,满身通红,便从大池里爬出来,来到老布的搓澡床前,让老布搓澡。
搓澡间,两人先聊了几句闲话。李延生问,老布,最近生意咋样?老布说,马马虎虎,澡堂子,就是冬天的生意,说话快立夏了,大家在家都能洗洗涮涮,谁还来澡堂子乱花钱呢?老布问,延生,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吧?看身上这泥卷子,跟刚从泥窝里爬出来一样。李延生想想,这一个多月只顾忧愁和烦闷了,竟忘了洗澡这事,便说,可不,这一个多月事多,直到今天,身上刺痒得耐不住了,才想起该洗澡了。聊过这些,李延生切入主题:
“老布,就县城而论,咱俩关系咋样呀?”
老布边搓边说:“不错呀,你每回来洗澡,都找我搓澡。”
“想给你说点事。”
“说。”
“你能借我点钱吗?”
老布停住搓澡:“借多少?”
“一百多块吧。”
“干啥用?”
李延生不好说去武汉给樱桃捎话,编道:“二舅妈家翻拆房子,想让我添补点;二舅妈从小对我不错,我结婚的时候,还借给过我一百多块钱,事到如今,我不好推托呀。”
老布又开始搓澡:“你昨天说就好了。”
“啥意思?”
“昨天俺姑父住院,钱被俺姑借走了。”
又说:“你是盖房子,人家是救命,俗话说,救急不救穷,相比较,我只能把钱借给他,无法借给你了。”
李延生听出这话的漏洞,知道他姑父得病是现编的瞎话;就算他姑父得病是真的,也是昨天的事,无法跟李延生今天借钱“相比较”;同时发生的事,才可以掂量轻重,决定把钱借给谁;老布本是个遇事说理的人,现在说话颠三倒四,明白他无非找个托词,不想把钱借给李延生罢了。或者,不想借钱,还不是钱的事,是两人还没到那样的交情,中了老布说过的“世上最可怕的事”之一,你拿别人当朋友,别人没拿你当朋友,交浅言深,遇到事,就会自取其辱。
老布似乎也意识到刚才话的漏洞,又找补:“如是十块八块,好说,百十多块,不是小数。”
又说:“我也跟我姑说了,我这钱,挣得不容易,两毛两毛,搓泥搓出来的,钱你可以先用,得赶紧还我。”
李延生:“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随口一说。”
“既然你张口了,借不了你钱,今天搓澡,我给你免费吧。”
这就没意思了,李延生心想。搓过澡,他仍拿着老布的竹牌,去柜上交了两毛钱。
走出澡堂,樱桃又跳进他的身体;李延生身体里突然沉了一下,心头又像塞了茅草一样。但李延生顾不上在意这些,又绞尽脑汁去想能借给他钱的人。只有借了钱,才能去武汉;只有早日去武汉,才能早一点打发樱桃。但能借给他钱的人,哪里是硬想能想出来的?这时见屠宰场的老白,推着独轮车,车上绑着一个柳条筐,筐里堆满了从猪身上剁下来的猪蹄,从街上走过。李延生知道,这猪蹄,是送往“天蓬元帅”饭店的。延津有三个屠宰场,大部分的猪蹄,都送到了“天蓬元帅”。看到这猪蹄,李延生突然想起,开“天蓬元帅”的老朱,说不定能把钱借给他。这些天只顾心里烦闷和忧愁,就像好长时间没去澡堂洗澡一样,也好长时间没去“天蓬元帅”吃猪蹄了,就把这茬口给忘了。老朱开着饭店,炖猪蹄卖得又好,在延津算个有钱人。老朱不但有钱,还爱听戏;正因为爱听戏,像算命的老董一样,李延生不唱戏了,还拿李延生当个角儿;也有点像延津国营机械厂当年的厂长胡占奎,因为喜欢听戏,当年收留过李延生、樱桃和陈长杰一样。老朱不但爱听戏,还爱自个儿吼上几嗓子。“天蓬元帅”饭店后身,有一条河,每天清晨,老朱来到河边,一个人对着庄稼地吼上一段戏,才算一天的开始。但老朱炖猪蹄行,唱戏不行,没有一句唱腔能落到点上。自个儿踏不到点上,有时趁李延生来饭店吃猪蹄的时候,向李延生打问唱戏的诀窍。李延生虽然知道老朱不是唱戏的材料,但也边啃猪蹄,边耐心地一句一句给他指点。老朱频频点头,有时会给李延生免单。过去有这种交往,现在李延生遇到难处,去找老朱帮忙,说起来也顺理成章。
去“天蓬元帅”饭馆,李延生没踩着饭点去。饭点上,饭店里坐满客人,张口向人借钱,李延生会不好意思;老朱正在张罗生意,心情上,也不是关照朋友的时候。于是赶在半下午,信步来到“天蓬元帅”。一个多月没来,看到饭店门前一侧,新搭起一个棚子;棚外搁着几个大铁盆,盆里堆满猪蹄,五六个杂工,每人拿一把刮刀,在刮猪蹄上的杂毛;刮干净一个,扔到另一个铁盆里。棚子里支着一口大锅,大锅一丈见圆,锅下烧着劈柴,“噼里啪啦”,火苗舔到了锅沿;锅里,满满一锅猪蹄,随着沸腾的汤水在上下翻滚。
李延生掀开门帘,进到饭店,看到迎门柜台后,坐着老朱的老婆,正趴在柜台上,打着算盘算账。李延生:
“把炖猪蹄的大锅,咋搬到了大门口?”
老朱老婆抬头看了李延生一眼:“翻盖厨房,只能先这么凑合。”
“翻盖厨房,证明生意红火呀。”
老朱老婆边打算盘边说:“马马虎虎。”
“老朱呢?”
“找他干吗?”
“问句闲话。”
“这闲话,一时三刻问不得了。”
李延生吃了一惊:“咋了?”
“他去大庆了。”
“去大庆干吗?”
“当年他姨随他姨父去了大庆油田,全家落在了大庆,前几天他老姨死了,他奔丧去了。”
李延生愣了一下,接着问:“啥时候回来?”
“说不好,短则七八天,长则半个月,人都死了,总得等到过七,把人埋了吧。延津离大庆四千多里,中间得倒两回火车,路途上,更说不得了。”
李延生知道事不凑巧,这钱借不得了。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法与老朱联系;李延生与老朱有交往,与老朱老婆却不熟,只是打过照面;老朱老婆不唱戏,没有问过李延生唱戏的诀窍,李延生就不好张口向她借钱,免得再犯跟老布借钱同样的错误,交浅言深。边摇头走出“天蓬元帅”,边怪老朱的老姨死得不是时候。
一天下来,横竖没找到能借给他钱的人,而且,在延津,再也想不出能借给他钱的人,李延生夜里睡得很不踏实。半夜醒来,再睡不着,起身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黑暗发愁。发愁一阵,嘴里自言自语:
“樱桃,为你去趟武汉,难为死我了。”
樱桃:“人情这么薄,我也没想到哇。”
胡小凤猛然醒来,看李延生又对着窗外说话,吓了一跳:“你的病又犯了?”
李延生忙掩饰:“没有。”
“你跟谁说话哩?”
李延生又掩饰:“没跟谁,想起门市部的事,顺嘴说了一句。”
第二天,李延生又在门市部想了一整天,想得脑仁疼,还是没有想出能借他钱的人。待副食品门市部打烊,李延生一个人往家走。走着走着,来到十字路口,看到在县城扫大街的郭宝臣,正在路灯下用竹扦扎脏纸。这时樱桃突然说:
“延生,找他,他能借给你钱。”
李延生听后,觉得樱桃是在胡说,郭宝臣是个扫大街的,每月的工资,只有李延生的一半,家里有五个孩子,月月入不敷出;扫大街之余,在街上扎脏纸,也是为了去废品站卖了补贴家用,他怎么会有钱呢?但樱桃既然这么说了,也是万般无奈,李延生也想上去试一试。试成更好,试不成,也不损失啥,回头跟樱桃急起来,也多一个借口;又想,跟郭宝臣借钱,起码有一点放心,他平日不爱说话,嘴严。
郭宝臣虽然是个扫大街的,但据算命的老董算出,他上辈子当过督军和总理大臣。直到今世,郭宝臣仍是厚身板,红脸膛,说话声如洪钟,像个在队列前讲话的督军和总理大臣。但他跟在北关口开羊汤馆的吴大嘴一样,虽然声如洪钟,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贵人语迟,算命的老董又说。延津县城的人,常拿郭宝臣打镲,从街上路过,看到郭宝臣在那里扫地,便问:
“总理大臣忙着呢?”
或者:“把总理衙门,搬到十字街头了?”
郭宝臣知道大家拿他寻开心,一开始不理;谁知越不理,打镲的人越多;久而久之,郭宝臣只好停下扫地,拄着扫帚,严肃回应:
“既然知道是总理衙门,办公重地,不可造次,快快散去吧。”
众人笑着离开了。
还有人问郭宝臣当总理大臣时都遇到过什么人、什么事,郭宝臣一开始不理;谁知越不理,问的人越多;后来郭宝臣说:
“我想起来了,我当总理大臣时,有一件事最闹心。”
“什么事?”
“纳你妹当小老婆,夜里太不好使。回家跟你妹说,今晚上别来了。”
问的人“呸”了一声:“你妹才不好使呢。”
剩郭宝臣一个人的时候,郭宝臣常常自言自语:
“我要是总理大臣,早杀了你们这些王八蛋,还轮得着你们跟我花马吊嘴?”
有时还拿小学课本上的一句诗感叹:“国破山河在呀。”
上个月在北关口开羊汤馆的吴大嘴死了,他死的前一天晚上,跟郭宝臣喝过酒。吴大嘴死后,有人说:
“老郭,吴大嘴的死,跟你可有关系。”
郭宝臣听到这话,放下扫帚,蹲在十字街头,埋头大哭起来。
“你把朋友害死了,哭也没用。”
“我一是哭朋友,二是哭自己,从今往后,在延津再没有朋友了。”
“呜呜”哭罢,抬头,逗他的人早走了。郭宝臣擦擦眼泪,擤擤鼻涕,拾起扫帚,接着扫地。
樱桃让李延生找郭宝臣,李延生便上前说:“宝臣,给你说件事。”
郭宝臣停住扎脏纸的竹扦:“啥事?”
“你能借我点钱吗?”
“借多少?”
“百把块吧。”
“成啊。”
李延生一阵惊喜:“你真有钱呀?”
“但有个条件。”
“啥条件?”
“想借我的钱,你先借给我钱。”
李延生吃了一惊:“啥意思?”
“我身上没钱,但我可以帮你赌去。”
郭宝臣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但酷爱赌博。可能是从上辈子总理大臣身上,遗传下来的毛病。扫大街的工资,扎脏纸的钱,起初他也想着补贴家用,几天之后,一大半被他送给了地下赌场,家里老婆孩子常饿肚子。延津县城他认识的人,被他借钱借遍了。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找吴大嘴借钱;大概是想留着喝酒的后路吧。郭宝臣给人借钱时爱说:
“放心,把钱借给我,两个小时就还你。”
渐渐人家熟悉了他的套路,便说:“既然两个小时你就有钱了,你等两个小时不就得了。”
李延生愣在那里:“我向你借钱,你倒给我借钱,接着赌去,说反了吧?”
“不反。我查了皇历,我属猪,这个月有财运,三十年不遇。正发愁没钱呢,你找我来了,这就叫缘分。你借钱给我,我赌赢了,除了还你本钱,再送你一百块如何,也不算借了。”
“那你要万一输了呢?”
“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你要没这气魄,我只能说,没钱。我没钱,你也借不了钱。”
李延生不知如何是好,但想起老董给郭宝臣算命,说他上辈子是个总理大臣,总理大臣自有总理大臣的福分,如果他财运到了,今天赌钱赌赢了呢?不借给郭宝臣钱,他也想不起其他能借给他钱的门路,便想跟郭宝臣赌上一把。于是从十字街头返回副食品门市部,打开门,从货架后边的墙缝里,掏出仅剩的十块两毛体己钱,把两毛放回去,拿着十块钱,又回到十字街头,把钱交给了郭宝臣。郭宝臣拿到钱,一脸严肃地说:
“明天早上八点,还在这十字街见面。”
扔下扎脏纸的竹扦,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八点,李延生到了十字街头,看郭宝臣在那里扫地;边扫地,边打着哈欠。李延生上去问:
“宝臣,昨天赢了输了?”
“输了。”
看李延生要急,郭宝臣忙跟着说:“虽然输了,但我找到能借给你钱的人了。”
“谁呀?”
“赢钱的老尚,昨天一人卷了八个人。”郭宝臣又说,“输了,还不忘帮朋友找钱,你说我够不够朋友?”
事到如今,李延生只好问:“老尚能借我多少?”
“他说,能借你一百。”郭宝臣又说,“可丑话说前头,三分利啊。”
事到如今,说别的也没用,李延生说:“那你跟他说一说,索性借我二百吧。”
离开郭宝臣,李延生对身体里的樱桃说:“樱桃,你果真害我不浅。”
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延生跟胡小凤说,他明天要去洛阳酱菜厂订酱菜。胡小凤:
“明天去洛阳,咋今天才说?”
“今天上午我还不知道呢,本来明天是老孟去洛阳,就是在我们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月月都是他去,他不是在洛阳酱菜厂有亲戚嘛,但他今天中午开始拉稀,那边又跟洛阳酱菜厂说好了,非让我替他走一趟。”
又说:“在一个门市部四五年了,我不好推托。”
又说:“我在门市部卖酱菜,订什么,我心里也清楚。”
胡小凤:“你要去洛阳,我跟你去。”
李延生吓了一跳,本来他要去武汉,假说去洛阳,如果胡小凤跟着去洛阳,不弄假成真了?但他知道,胡小凤是个倔脾气,她脑子里产生一个想法,会马上固定下来,你跟她对着干,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能找个理由,让她自己否定自己的想法,事情才有可能掉转回来;于是做出高兴的样子说:
“好哇,路上我们也能有个伴。”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上床,李延生说:
“临睡之前,我们规划规划去洛阳的事,我们明天一早上路,下午到了洛阳,我就直接去酱菜厂了,因为要跟他们对酱菜的订单,根据这个季节,他们都腌了些啥酱菜,我们门市部这个月啥酱菜没卖光,啥酱菜卖光了,啥酱菜好卖,啥酱菜不好卖,得一一核对清楚,再算算哪些货价格合适,哪些货价格不合适,哪些货能打折,哪些货不能打折,接着才能下订单,晚上在洛阳住一夜,后天一早就赶回来了;到了洛阳,你是跟我去酱菜厂,还是在洛阳市里逛一逛?”
“我去洛阳,不为去酱菜厂,我在洛阳市里逛一逛;跟延津比,洛阳是大城市。”
“那好,到时候我们各忙各的。”李延生接着又问,“你逛洛阳,是闲逛呢,还是有啥想法?”
“有想法,想去洛阳商场买些东西。”
“都想买些啥东西?”
胡小凤扳着指头:“雪花膏、头油、桂花香的胰子,给孩子买双踏雨的塑料凉鞋,给我买件的确良裤子,再买二斤驼绒毛线,回来给你织件高领的毛衣。”
“我丑话说到头里,这些东西,我们百货和衣帽门市部都有,同样的东西,洛阳比延津贵出三成,就像你说的,洛阳是大城市,大城市的东西都比县城贵。”
胡小凤愣在那里,接着问:“啥意思,不想让我去呀?”
“不是这意思,只是事先给你说一下,别到时候你再埋怨我,说去洛阳得不偿失。上回在新乡买搪瓷盆,不就是这样,明明自己上了当,非怪我事先没提醒你,还说我在门市部卖东西,懂行也不说到头里,我是干吃哑巴亏。”
胡小凤愣在那里不说话。
“我掐指算了算,你要买的这些东西,在延津,不会超过二十块钱,到了洛阳,至少得三十多。”
胡小凤想了想,又说:“要不,这些东西我不买了,我到洛阳就是白逛逛。”
“那我事先还提醒你,你去洛阳可不是白逛。我去洛阳订酱菜是出公差,路费由副食品门市部出,你去洛阳是闲逛,路费可得咱家出,去洛阳坐长途车,来回的车费是二十,光路费,够你想买的东西。”
胡小凤又愣在那里,半天说:“我在糖果厂包糖纸,一个月才五十多块钱,去一趟洛阳要二十,算了,洛阳你一个人去吧。”
又说:“这些东西,我在延津买吧。”
又说:“既然在延津买,那就不着急了,以后再说吧。”
说过这话,脱光衣服,钻到被窝里睡去了。李延生松了一口气。胡小凤突然又坐起来:
“我不跟着,你在路上犯了烦心病咋办?”
李延生忙说:“我的烦心病已经好了。”又问,“这三天,你见我犯过病没有?”
自在老董家见到樱桃,已经有三天了。
胡小凤想了想:“那倒没有。”
李延生:“这不就结了。”又说,“趁着出差,出去散散心,对烦心病也有好处。”
胡小凤叮嘱:“那你路上小心些。”
李延生:“放心,我不会大意。”
胡小凤又钻到被窝里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延生离开延津,去了武汉。去看朋友,不能空着手,李延生想起当年陈长杰在延津时,两人常一块儿去吃猪蹄,上路之前,先去“天蓬元帅”,花了五块钱,买了十只猪蹄。
李延生以为他离开延津,樱桃把她要捎给陈长杰的话告诉他,他带着话上路,樱桃就离开他的身体,留在了延津,待他上了从延津去新乡的长途汽车,樱桃并没有告诉他那句话,还待在他的身体里。李延生:
“樱桃,车快开了,赶紧告诉我那句话,你下去吧。”
樱桃:“我送你到新乡,到新乡再告诉你。”
“你以为这是唱《断桥》呢,因为一把伞,两人送来送去。”
像“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样,《断桥》也是《白蛇传》中的一个片段,白娘子刚从仙界下凡,来到西湖边,赶上下雨,许仙让她趁伞;因为这把伞,两人送来送去,产生了缠绵和缱绻。
樱桃:“因为一把伞送,因为一句话更得送了。”
“到了新乡,你咋回来呢?百十里呢。”
“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说话间,车就开了。李延生也只得由她。待到了新乡火车站,李延生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离开车还有俩钟头,李延生坐在火车站广场的台阶上:
“樱桃,说那句话吧,一会儿我就上火车了。”
樱桃:“那句话不用说了,我跟你去武汉。”
李延生愣在那里:“樱桃,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说是往武汉捎句话,咋变成捎个人了?”
“光捎话不管用,我得见到陈长杰。”
“你想见陈长杰,你自个儿去武汉不就得了,为啥非拉上我?”
“不附到你身上,我到不了武汉呀。”
李延生这才明白了樱桃的用意。原来她捎话是假,捎人是真,从根上起,一直在骗他。他想跟樱桃翻脸,又想,反正要去武汉,捎句话,和捎个人,对他倒没大的差别,只是身体里多装两天人而已;她在身体里不吃不喝,倒也多不出任何花费;如果两人翻脸,樱桃撒起泼来,长期赖在他身体里不出来,反倒因小失大;于是不再跟樱桃争执;只是一张火车票,要坐两个人;看着是一个人,其实是两个人;跟人说,人不会信,会说他疯了;事情有些荒唐,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如是别人遇到这事说给他,他不会信;现在他把同样的事说给别人,别人也不会信;茫茫人海中,谁能猜透身边这人,怀揣的是啥呢?他叹了口气:
“樱桃,你心眼比我多。”
樱桃倒不好意思:“我这也是无奈呀。”
又说:“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赖在别人身上呀。”
李延生:“我不明白,你见了陈长杰,到底想说啥呀?”
“你别管。”
“你要不说,我就不去了,你不能把我一直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跟你去武汉,那我不成傻X了?我不去,你也去不成。”
樱桃这时哭了:“一言难尽。”
李延生:“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
樱桃:“三年前我是上吊死的,不算好死,吊死鬼不能入祖坟,陈长杰把我葬在了县城南关的乱坟岗上。三年来倒也无事,但半年前,有个被枪毙的强奸杀人犯,也葬在了乱坟岗上,他知道我以前唱过戏,一到晚上,就让我扮成白娘子,他扮成许仙,唱过戏,就逼我跟他做那事,我不从,他就打我,说我们是夫妻,我说戏里的事,哪能当真,他非要假戏真做;后来我也想通了,我死都死了,生前戏里被压到塔下,生活中又上吊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但他上了我之后,得寸进尺,又让别人上,他来收钱;我不同意,他就打我;我是活不下去了,或者,我是死不下去了,我得找到陈长杰,让他给我迁坟。”
李延生愣在那里,这才明白了樱桃的处境,也明白樱桃让他捎话的原因。先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你这么不容易。”但又说,“就是迁坟,你在延津找个亲戚不就行了,何必舍近求远,非要找陈长杰?”
樱桃:“当初是他把我埋在那儿的,最后一锨土,留下了印记;解铃还须系铃人,非把最后一锨土掀开,我才能迁坟;你们阳间讲因果,阴间更讲因果,因果不符,起不了作用,最后压到我身上那锨土是陈长杰撒的,迁我还得是陈长杰呀;就像戏里法海把我压到了塔下,揭开塔上的封条,也得是法海一样;如果换人把我迁走,等于身体迁走了,魂儿还留在那儿,身魂分离,还不如天天从了强奸犯呢。所以,迁坟必须陈长杰来做,别人无法帮忙。”又说,“再说,那个强奸杀人犯在假戏真做,在戏里,陈长杰不是法海吗?法海会降妖,能镇住那个厉鬼,把他扣在镇妖塔下边,还有一层意思是在这里。”
李延生又明白了樱桃的意思,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原来事情这么复杂。李延生又不解:
“就算是让陈长杰迁坟和镇鬼,我把话捎到不就行了,你为啥还非要跟着去呢?”
“怕陈长杰不听你的话呀。我去了,他要不管这事,我就跟他闹,他非跟我回延津一趟不可。”
李延生又明白了樱桃的意思,说是让李延生把她带到武汉,谁知还有她把陈长杰带回延津的事。李延生接着说:
“既然这样,到了武汉,见到陈长杰,有什么你跟他说,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那是自然,这回我说话算话。”
李延生突然想起樱桃的死因,又问樱桃:
“咱是闲聊啊樱桃,我想问句闲话。”
“啥闲话?”
“三年前,你到底是咋死的?”
“这话不闲呀,一个人咋死的,能说成是闲话吗?”
李延生忙说:“是我用词不当,是我用词不当,我就是想问问,是像人们说的,因为一把韭菜吗?”
樱桃叹息一声:“说是因为韭菜,也是因为韭菜,说不是因为韭菜,也不是因为韭菜。那天与陈长杰因为韭菜吵架是真,陈长杰摔门走了,我越想越气,倒在床上哭,哭着哭着,一不小心睡着了,正好碰到路过的花二娘,让我给她讲笑话。也是活该我倒霉,花二娘找笑话,一般是在晚上,谁让我大白天睡着了呢?我睡前刚刚哭过,哪里能把笑话说好?于是我说,花二娘,我嘴不会说,你让我唱吧。花二娘说,知道你过去唱过戏,你想唱就唱。我便从《白蛇传》里《断桥》开始,一直唱到‘奈何,奈何?’‘咋办,咋办?’,唱着唱着,唱出了这条蛇的委屈和伤心,没想到这条蛇的委屈和伤心,勾起了花二娘的委屈和伤心,我哭了,花二娘也哭了。唱腔一落,花二娘翻了脸,我是来找笑话的,你却让我哭,是何居心?背我去喝胡辣汤吧。我这才想起花二娘来梦里的目的,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便说,二娘,不消您动身,我先走一步吧,拿根绳子上了吊。”
李延生愣在那里,原来樱桃的死因,除了因为韭菜,还因为笑话;李延生犯病时,胡小凤问过他,是不是因为花二娘到他梦里找笑话,李延生说没有;谁知,花二娘没来李延生梦里,当年去了樱桃梦里;自己犯病是因为樱桃,樱桃的死又因为花二娘和笑话;事情如此牵扯颠倒,李延生不禁摇头感慨。但又说:
“既然你的死跟花二娘有关,现在有厉鬼欺负你,你把这事告诉花二娘,让她老人家替你除了恶鬼不就成了。”
樱桃叹息:“花二娘只到人间的梦里去,哪里会到鬼的梦中来呢?”
又说:“花二娘到梦里是去寻笑话的,哪个鬼不是一肚子苦水呢?”
又说:“厉鬼欺负我的事,说给花二娘,能把花二娘逗笑吗?”
李延生点点头,不再说话。这时樱桃说:
“说过这些糟心事,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李延生一愣:“啥意思?”
“一个多月前,延津北关口卖羊汤的吴大嘴,也被笑话压死了,知道不?”
“知道呀,他的丧宴,我还参加了。”李延生又说,“人死,算什么好消息?”
“我说的不是生前的事,是死后的事。”樱桃又说,“因为生前都是被笑话压死的,他来到这边,我们便有些同病相怜,上个月赶鬼节的时候,我在集上碰到他,这个好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
“什么好消息?”
“本来,被笑话压死的人,跟其他死的人不同,因其无趣,难以超生。但吴大嘴说,他一个多月前来到阴间,在阎罗殿过堂的时候,阎罗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最近,一个阴间的资深族长给他打招呼,替无趣的鬼们说了一些好话,阎罗他老人家也是与鬼为善,便出台一项新政,被笑话压死的人,如能改过自新,刻苦上进,一口气给他老人家说出五十个笑话,这人就可以转生。”
李延生一激灵:“这是好事呀。这个族长是谁呀?”
樱桃:“吴大嘴没顾上问。”又说,“但是,这五十个笑话,不是一般的笑话,必须是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
李延生愣在那里:“这倒难了。”
樱桃:“如今在阴间,那些被笑话压死的鬼都疯了,都在苦练笑话呢。连在阳间那么古板的吴大嘴,短短一个多月,已经和生前是两个人,变得油嘴滑舌了。”又说,“我这次到武汉去,除了让陈长杰回延津帮我迁坟和镇住厉鬼,还想让他教我说笑话。当初他跟我谈恋爱时,往往一句话就把我逗笑了,一句话就把我逗笑了。我不会说笑话,可他会呀;等他教够我五十个一句话的笑话,我记在心里,回头说给阎罗,如果阎罗笑了,我也就能转生了,我们又能阳间相见了。”
李延生又愣在那里,原来樱桃去武汉,还裹着这一件事情,为了五十个一句话的笑话。这一层层的事情,都是事先无法预料的,李延生不禁又摇头感叹。樱桃:
“延生,看在我们过去在舞台上那么多年,你能帮我想几个一句话能把人逗笑的笑话吗?”
一是李延生在生活中是个不会说笑话的人,也从来没有说过笑话,二是怕答应樱桃,从此樱桃因为笑话的事又缠上他,忙说:
“樱桃,当年咱们在剧团的时候,你也知道,我笨嘴拙舌,正经话还说不利落,哪里会说笑话?”
又说:“而且要求又这么高,一句话得把人说笑。”
又说:“我想帮你,可没这个实力呀。”
樱桃倒也没强求,只是叹息一声。这时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进站了。李延生带着樱桃进站,边上火车边想,这次去武汉,不管是因为韭菜,还是因为花二娘,还是因为迁坟和镇住厉鬼,还是因为阎罗和笑话,说起来是樱桃的事,因樱桃在他身体里,等于到头来压到了他身上;这本身倒是个笑话;不禁摇头感叹一声。
为了能及早赶到武汉,李延生带樱桃坐的这趟车,终点站是武昌。本来想坐去汉口的火车,陈长杰家在汉口,但在汉口停靠的火车,都是五六个小时之后,才从新乡路过,李延生只好买了这趟火车的车票。因是过路车,李延生带樱桃上了火车,火车上已是人山人海,过道里都是人,哪里还有座位?李延生挤过五六节车厢,看找座位无望,见两节车厢连接处,还能挤下一个人,便靠着车壁坐下,把提包抱到怀里;也是一天累了,在火车轮子“咔嚓”“咔嚓”轧着铁轨的声音中,转眼就睡着了。樱桃在他身体里也睡着了。
一路无话。从武昌火车站出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一出火车站,李延生拎着提包,急忙跑到广场对面的电报大楼,给延津糖果厂打了一个长途。当时延津糖果厂就一部电话,由传达室的老张看着;上班时间,职工不准接电话,电话里说的事,由老张回头转告。李延生在电话里跟老张说,他来洛阳订酱菜,今天一大早,在旅馆发烧了,下不来床,需要在洛阳养两天病,待病好了,马上回延津,让他转告胡小凤;电话那头的老张也没当回事,说:“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放下电话,李延生觉出延津糖果厂对电话规定的好处,胡小凤不能接电话,就省去她问东问西,问他是不是犯了烦心病等麻烦。
一个多月前陈长杰来信,邀请李延生来武汉参加他的婚礼,信封上写着他家在武汉的地址,汉口京汉路大智门信义巷7号楼3单元4楼433室。出了电报大楼,李延生从身上掏出这信封,带樱桃去找陈长杰的家。由武昌到汉口,要过长江;武昌火车站旁边,有一轮渡口。李延生带樱桃来到轮渡口,便去买船票。这天风和日丽,但长江的浪还很大,波浪“哗哗”地拍着岸堤。李延生买过船票,拎着提包上船,踏板和船,在浪的涌动下左右摇晃,他突然听到樱桃说:
“延生,且慢。”
“咋了?”
“这船坐不得。”
李延生一愣:“为啥?”
“我命里犯水,一见这水,心里慌得如万马奔腾。”用的还是戏里的文词。
李延生有些气恼:“你咋不早说?”
“我也没想到,长江上风浪会这么大呀。”
“可不过长江,我们就找不到陈长杰呀。”
“我们可以走旱路,从长江大桥过去。”
李延生抖着手:“我刚才已经打听了,坐公交车走长江大桥,得多绕出几十里路,你就在船上忍忍吧。”
又说:“把你交给陈长杰,我还急着赶回延津呢,晚了,在胡小凤那里,怕就露出马脚了。”
樱桃:“可因为坐船,我慌死在船上咋办?”
又说:“魂魄本来就弱,经不起风浪啊。”
又说:“我死过一回了,再死一回也无所谓了,但我这回要是死在你身体里,怕就永远出不来了。”
李延生倒慌了:“樱桃,你说走旱路,我们就走旱路,用不着这么吓人。”
又叹口气:“我算犯到你手里了。”
李延生带着樱桃,重新上岸,退了船票,去找公交车站。两人坐上公交车,公交车逢站必停,路上自行车又多,不时有人横穿马路,公交车不时刹车,这车兜兜转转,两个钟头之后,才上了长江大桥。李延生怀抱提包,拉着吊环,在心里又叹了口气。樱桃觉出李延生有些不高兴,便说:
“延生,别生气了,我知道这回来武汉,你白花了不少工夫,也白花了不少钱。”
又说:“我知道你想早回延津,可我也想早回延津呀,等找到陈长杰,咱们也就前后脚回去了。”
李延生:“樱桃,咱丑话说前头,以后你在延津再遇到啥事,就不要再找我了,毕竟阴阳相隔。”
樱桃:“放心,麻烦你就这一回。”
到了汉口,李延生带樱桃下车,拿着信封,见人就问,待找到信义巷,已是中午时分。一个多月前,李延生没来参加陈长杰的婚礼,在回信中假说他的脚崴了,待一进信义巷,李延生走起路来,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担心在巷子里碰到陈长杰。
在一群高矮不一的楼房中,李延生查对着楼房一侧标出的楼号,左拐右拐,找到了7号楼;又查对门洞上标出的单元号,找到了3单元;李延生进门洞,爬楼,到了4楼,查对住家门牌号,看到楼层右侧门上,标着433的字码,便上去敲门。敲了半天,屋里没人回应。李延生又看信封,屋门上的号码也没错;便去敲对面的门打问。敲了半天,门开了,一中年人满头乱发,睡眼惺忪,待看到是不认识的人,急了:
“乱敲什么,夜班,正睡觉呢。”
李延生忙说:“对不住大哥,麻烦问一下,对面是陈长杰家吗?”
那人点点头。
“他家的人呢?”
“这还用问,没人,就是上班去了。”
“啥时候回来呢?”
“他们走时,不跟我商量呀。”
便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边关门边加了一句:“讨厌。”
李延生没敢回应那人,待他把门关上,对樱桃说:
“樱桃,我把你也送到陈长杰家门口了,接着你一个人在这儿等,我就回去了。”
谁知樱桃不从他身体里出来:“延生,我也想让你走,可你走了,让我的魂附到哪里呢?”
又说:“再说,不见到真人,我也不放心呀。”
事已至此,李延生只好跟樱桃一起在楼道里等着。李延生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到了十二点半,突然听到楼底下传来脚步声。李延生急忙看楼梯,一时三刻,爬上来一个人,呼哧带喘,肩上扛着一煤气罐,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长杰。陈长杰见到李延生,有些吃惊:
“延生,你咋来了?”
李延生当然不能说他把樱桃带来了,便说:“我替副食品公司到武汉出差,过来看看你。”又说,“一个多月前,你的婚礼没来参加,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陈长杰放下煤气罐:“正要做饭,煤气没了。”打开屋门,“快进来,咋也没想到是你。”
进屋,李延生发现是个小两居,门厅很小。两人相互打量,“嘿嘿”笑了:
“三年没见了。”
“可说呢。”
李延生打开提包:“来时没给你带啥好东西,带了几只‘天蓬元帅’的猪蹄。”
陈长杰忙接过这包猪蹄:“太好了,我在武汉也吃过猪蹄,都没有‘天蓬元帅’炖得有滋味。”又问,“你在信上说脚崴了,现在好了没有?”
李延生坐到沙发上,伸脚让陈长杰看:“你看,不肿了,还没好透,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路走近了不疼,走远了,还是不行。”
接着感到,进了陈长杰的家,李延生身上马上轻松了,李延生又成了一个多月前的李延生,便知道樱桃离开了他。但他不敢跟陈长杰说这些,开始问别的事:
“嫂子呢?”指的是陈长杰新婚的妻子。
“上班去了。”
迎头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有一张四人的合影,两个大人,两个孩子,陈长杰看李延生端详照片,便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个就是你嫂子,荆州人,在汉口搪瓷厂上班;这是明亮;这个女孩是你嫂子带过来的,比明亮小一个月。李延生这才知道陈长杰新娶的老婆是二婚,还带一个孩子。陈长杰看李延生脸上有些错愕,忙解释:
“人家是二婚,我不也是二婚吗?人家带一孩子,我不也带一个孩子吗?咱得明白自个儿的条件,不能太挑剔。”
李延生:“就是,啥事都是讲个合适。”细看照片上的明亮,三年前,李延生在樱桃的丧事上见过他,明亮胳膊上还戴着黑箍;现在的明亮,比过去长高了一头;便问:“明亮呢?”
“上学去了。”
“我记得他才六岁呀,上学这么早?”
“我老出车,没人照看他,放到学校,叫人放心。”
“你今天咋没去上班?”
“我在货车上当司炉,今天倒班,所以在家里。”
“幸亏你今天倒班,你要出车了,我就白来了。”
“可不。”
接着陈长杰要带李延生去街上饭馆吃午饭,李延生惦着早回延津,便说:
“家里有啥吃啥吧,我买好了下午三点多的火车票,急着赶回去。”
“既然来了,就不能着急走,在武汉多住几天,我带你去黄鹤楼看一看。”陈长杰又说,“我这两天倒休,正好没事。”
李延生心想,你怎么能没事呢,我把樱桃带过来了,她马上就会让你回延津帮她迁坟,还要让你教她说笑话。但他不能把这话说给陈长杰,只好又撒了一个谎:“本来我也想趁着出差,在武汉多玩几天,可我刚才给老家打长途,胡小凤在家里发烧了,快四十度了,下不了床。”
见李延生这么说,陈长杰不再坚持:“既然小凤病了,我就不拦你了。”又说,“可家里啥吃的都没有,就剩热干面了。”
李延生:“热干面好,湖北特产,早想尝尝了。”
陈长杰把煤气罐接到灶上,开始做热干面。这时有人敲门,李延生替陈长杰打开门,撞进来一个头上冒着热气的男孩,背着书包,衣服前襟上都是饭点子,见家里有客人,也没打招呼,李延生主动说:
“是明亮吧,中午放学了?”
陈长杰从厨房探出头:“是明亮。明亮,叫延生叔,老家来的。”
明亮又看了李延生一眼,嘴里喊了一声:“叔。”把书包放到橱柜上,拉开抽屉,掏出一块方便面,倚在沙发上啃起来。
陈长杰把热干面做好,盛了三碗端上桌;又把李延生带来的猪蹄掏出三只,每只用刀劈成四瓣,装到一个盘子里:
“主要是时间来不及,就着你的猪蹄,凑合吃点吧。”
又对明亮说:“明亮,别吃方便面了,吃饭。”
李延生:“吃饭,不等嫂子吗?”
“她中午不回来,在搪瓷厂吃,厂里有食堂。”
李延生指指镜框:“那女儿呢?”
“她学校离搪瓷厂近,中午也去她妈那儿吃。”
三人吃过饭,李延生看看手腕上的表:
“快两点了,我得赶紧赶火车。”
“这回太赶了,不是小凤发烧,说啥也不让你走。”
李延生:“日子还长着呢,我以后再来。”
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明亮:
“叔来时没给你买啥东西,你自个儿买个学习用具吧。”
陈长杰阻住李延生:“家里有钱,不用给他。”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给孩子,又不是给你。”
见李延生这么说,陈长杰不再推拦,对明亮说:“叔给你,你就拿着吧。”
明亮接过钱,跑到橱柜前,把钱放到了自己书包里。
李延生一瘸一拐,陈长杰把李延生送到巷子口。李延生:
“长杰,回去吧,孩子还在家呢。”
“你轻易不来,我再送送你。”
李延生用当年戏里的文词:“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陈长杰:“延生,谢谢你瘸着腿还来看我。”接着也用戏里的文词,“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说过,还有些伤感。李延生却知道,也许他们前后脚,陈长杰就随樱桃回延津了,两人又能见面了。但他不能把这话说给陈长杰,便说:“有机会,一定有机会。”便让陈长杰止步,他一瘸一拐往前走;走出半里路往回看,陈长杰还站在巷子口看着他。他向陈长杰挥挥手,陈长杰也向他挥挥手;李延生转弯向右,到了另一条街上,也就不再装作一瘸一拐,拽开大步,去江边赶轮渡。
到了火车站,回新乡的火车票只剩半夜十二点的。买过火车票,李延生看看手腕上的表,下午三点十五,离上火车还有八个多钟头。李延生想起陈长杰要带他去看黄鹤楼的话,便打问着,坐公交车去了黄鹤楼。当时黄鹤楼的门票是一毛五,李延生买了门票,进了大门,顺着山坡往上爬,到了黄鹤楼前,看到黄鹤楼两侧柱子上,写着两行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李延生不懂其中的典故,也没在意;倒是揣测几天之后,陈长杰能否随樱桃回延津。但想起樱桃在新乡火车站说过的话,如果陈长杰不随她回去,她就跟陈长杰闹,这也是她非来武汉的目的;人怎么能闹得过一个鬼呢?李延生一个外人,从延津到武汉,都闹不过她,陈长杰是她前夫,就更拗不过樱桃了。如此说来,几天之后,陈长杰必回延津无疑。突然又想起,一个月前,陈长杰给李延生写信,邀请他来武汉参加婚礼,信的末尾有“余言面叙”几个字,中午吃热干面的时候,忘了问这个“余言”是什么了;这“余言”,也只能等几天后,陈长杰回到延津,李延生再当面问他了。
李延生回到延津,一进家,胡小凤就问他在洛阳发烧的事。李延生说,多亏老孟的表哥,听说他发烧,让他老婆熬了几碗姜汤,给李延生送到旅馆,让李延生喝下,捂着被子发汗;连喝了两天姜汤,发了两天汗,烧也就退了。李延生:
“下回他到延津来,我一定请他吃个饭。”
胡小凤摸摸李延生的头,头已经不热了,也就没当回事。李延生每天照常去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捎带卖花椒大料和酱豆腐。只是奇怪,一天天过去,也没见武汉的陈长杰随樱桃回延津。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李延生梦见了樱桃。樱桃:
“延生,你还得到武汉来一趟。”
李延生吃了一惊:“为啥?”
樱桃:“把我接回去。”又说,“武汉我是待不下去了。”又说,“当初是你把我领到武汉的,现在你就得把我接回延津。”
好像当初两人去武汉,是李延生非要让她去,现在得负起这个责任。李延生要与樱桃争辩,樱桃不管不顾,就往李延生身上扑;李延生急忙躲闪,头撞到了床边床头柜上,也就醒了过来;身边,胡小凤响着鼾声;看看窗外,月光洒到对面墙上,有树影在墙上晃动。当初带樱桃到了武汉,两人已经说好了,待见到陈长杰,他们就互不相干,接着就是樱桃和陈长杰的事了;一天天过去,没见陈长杰随樱桃回延津,帮樱桃迁坟,他心里就有些疑惑,也不知樱桃和陈长杰在武汉发生了什么。从梦里看,樱桃似乎在武汉又遇到难题。接着以为是心头乱想,才做这样的梦,起床去了趟厕所,撒了泡尿,回到床上接着睡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樱桃又来到他的梦里。不同的是,樱桃嘴里喊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似在荆棘丛中打滚。
第二天上午,李延生来到副食品门市部,左右心神不定,便想去邮电局给陈长杰打个长途,问樱桃在武汉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想,樱桃本不是人,是个魂魄,这魂魄又是他带到武汉去的;如果樱桃和陈长杰发生争执,病根还是李延生种下的;又怕陈长杰跟他急了。这电话打不得。到了下午,李延生仍心神不定,便托老孟照看他的柜台,信步走到东街蚱蜢胡同,来到老董家,想问一问老董,他应该怎么办。像上次来老董家一样,他自觉去堂屋屋檐下,排队等候。待轮到李延生,老蒯在屋里喊“下一个”,李延生进屋,坐到老董对面,将他如何把樱桃带到武汉,如何与樱桃分别,说好从此两不相干,一个人回到延津,现在樱桃如何接连给他托梦,让他再去武汉把她接回来,一五一十,给老董说了。这回老董没有给他摸骨,也没有传话,也没有直播,只是说:
“既然你们在武汉说好两不相干,现在她又来梦里缠你,就是她的不是了。”
李延生:“可不。”
老董:“托梦不怕,现在她魂在武汉,远隔千里,无法附到你身上,所以只能托梦;附到人身上就是病,托梦是空的,你不用理她就是了。”
听老董说托梦对他并无妨碍,李延生放下心来。李延生让老蒯结账,老董挥挥手:
“就是问句话,没惊动天师,算了。”
李延生知道,老董这么做,是因为他还拿李延生当个角儿;同时,老董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李延生,也为了给自个儿积德,下辈子不再当瞎子;也就没再勉强。
但李延生回到副食品门市部,想起樱桃在梦里痛苦的样子,料想她一定在武汉遇到了过不去的坎;起码是陈长杰不愿意跟她回延津;陈长杰不愿意回来,她怎么闹不过陈长杰呢?她能闹过李延生,咋就闹不过陈长杰呢?左右想不明白;陈长杰不回来给她迁坟,樱桃让李延生去武汉把她接回来,回来就是重回延津的乱坟岗上,乱坟岗上厉鬼还在,可见她哭着喊着要回延津,连厉鬼都不怕了;也可见,她在武汉的处境,连延津的乱坟岗也不如了;可她附不到人身上,就回不到延津,这是她的难题所在。又想,当初他和樱桃在一起唱戏,戏里还是夫妻,念起这些,似乎应该去武汉把她接回来;可再去武汉,又对胡小凤编出一个什么理由呢?上路又得花钱,上一回去武汉借老尚二百块钱的高利贷还没还上,这回还去借高利贷吗?自个儿一个月六十多块工资,这些钱全是明的,胡小凤都知道,无法当体己钱攒起来,一次次拉下的饥荒,拿什么去填补呢?左思右想,去武汉的心就慢了。樱桃在梦里闹腾了两天,突然不再来李延生梦里了,李延生还感到奇怪,她咋就不来了呢?接下来几天也不来了。时间长了,李延生也就把樱桃这事给忘记了,每天照常去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兼卖花椒大料和酱豆腐。偶尔倒想,他把樱桃一个人落在了武汉,樱桃想离开武汉,回延津不得,那她去哪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