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莲头一回见王公道,王公道才二十六岁。王公道那时瘦,脸白,身上的肉也白,是个小白孩。小白孩长一对大眼。大眼的人容易浓眉,王公道却是淡眉,淡到没几根眉毛,等于是光的;李雪莲一见他就想笑。但求人办事,不是笑的时候。何况能见到王公道,不是件容易的事,邻居说王公道在家,李雪莲拍王公道家的门,手都拍酸了,屋里不见动静。李雪莲来时背了半布袋芝麻,拎着一只老母鸡。李雪莲手拍酸了,老母鸡被拎得翅膀也酸了,在尖声嘶叫,最终是鸡把门叫开的。王公道上身披一件法官的制服,下身只穿了一裤衩。李雪莲除了看到他一身白,也瞅见屋里墙上贴一“囍”字,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明白王公道不开门的原因。但夜里找他,就图在家里堵住他;自个儿跑了三十多里,这路也不能白跑。王公道打声哈欠:
“找谁呀?”
李雪莲:
“王公道。”
王公道:
“你谁呀?”
李雪莲:
“马家庄马大脸是你表舅吧?”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点点头。
李雪莲:
“马大脸他老婆娘家是崔家店的你知道吧?”
王公道点点头。
李雪莲:
“马大脸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湾你知道吧?”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摇摇头。
李雪莲:
“我姨家一个表妹,嫁给了马大脸他老婆她妹妹婆家的叔伯侄子,论起来咱们是亲戚。”
王公道皱皱眉:
“你到底啥事吧?”
李雪莲:
“我想离婚。”
为了安置半布袋芝麻,主要是为了安置还在尖叫的老母鸡;也不是为了安置芝麻和老母鸡,是为了早点打发走李雪莲,李雪莲坐到了王公道新婚房子的客厅里。一个女人从里间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王公道:
“为啥离婚呀?感情不和?”
李雪莲:
“比这严重。”
王公道:
“有了第三者?”
李雪莲:
“比这严重。”
王公道:
“不会到杀人的地步吧?”
李雪莲:
“你要不管,我回去就杀了他。”
王公道倒吃了一惊,忙站起给李雪莲倒茶:
“人还是不能杀。杀了,就离不成婚了。”
茶壶悬在半空:
“对了,你叫个啥?”
李雪莲:
“我叫李雪莲。”
王公道:
“你丈夫呢?”
李雪莲:
“秦玉河。”
王公道:
“他是干啥的?”
李雪莲:
“在县化肥厂开货车。”
王公道:
“结婚几年了?”
李雪莲:
“八年。”
王公道:
“带着结婚证吗?”
李雪莲:
“带着离婚证呢。”
说着,解开外衣的扣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离婚证。
王公道愣在那里:
“你不已经离婚了吗,还离个啥?”
李雪莲:
“这离婚是假的。”
王公道接过那离婚证。离婚证已经被揉搓得有些皱巴。王公道从里到外查看一番:
“看着不假呀,名字一个是你,一个也是秦玉河。”
李雪莲:
“离婚证不假,但当时离婚是假的。”
王公道用手指弹了一下离婚证:
“不管当时假不假,从法律讲,有这证,离婚就是真的。”
李雪莲:
“难就难在这里。”
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
“你到底要咋样?”
李雪莲:
“先打官司,证明这离婚是假的,再跟秦玉河个龟孙结回婚,然后再离婚。”
王公道听不明白了,又搔头:
“反正你要跟姓秦的离婚,这折腾一圈又是离婚,你这不是瞎折腾吗?”
李雪莲:
“大家都这么说,但我觉得不是。”
李雪莲最初的想法,并不想瞎折腾;已经离婚了,折腾一圈还是离婚;李雪莲最初的想法,是快刀斩乱麻,一刀杀了秦玉河了事。但秦玉河一米八五,膀大腰圆,真到杀起来,李雪莲未必杀得过他。当初结婚找秦玉河,图他个膀大腰圆,一膀子好力气,如今杀起人来,好事就变成了坏事。为了杀人,李雪莲得寻一个帮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个儿娘家弟弟。李雪莲的弟弟叫李英勇。李英勇也一米八五,膀大腰圆,整日开个四轮拖拉机,五里八乡,收粮食卖粮食,也倒腾棉花和农药。李雪莲回了一趟娘家。李英勇一家正在吃中饭。饭桌前,趴着李英勇、他老婆和他们两岁的儿子,正“呼噜”“呼噜”吃炸酱面。李雪莲扒着门框说:
“英勇,出来一趟,姐跟你说句话。”
李英勇从碗上抬起头,看门口:
“姐,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
李雪莲摇头:
“这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李英勇看老婆孩子一眼,放下面碗,起身,跟李雪莲来到村后土岗上。已经立春了,土岗下一河水,破了冰往前流。李雪莲:
“英勇,姐对你咋样?”
李英勇搔着头:
“不错呀。当初我结婚时,你借给我两万块钱。”
李雪莲:
“那姐求你一件事。”
李英勇:
“姐,你说。”
李雪莲:
“帮我去把秦玉河杀了。”
李英勇愣在那里。李英勇知道李雪莲跟秦玉河闹“离婚”这件事,没承想到了杀人的地步。李英勇搔着头:
“姐,你要让我杀猪,我肯定帮你,这人,咱没杀过呀。”
李雪莲:
“谁也不是整天杀人,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李英勇又说:
“杀人容易,杀了人,自个儿也得挨枪子儿呀。”
李雪莲:
“人不让你杀,你帮我摁住他,由我捅死他,挨枪子儿的是我,跟你无关。”
李英勇还有些犹豫:
“摁住人让你杀,我也得蹲大狱。”
李雪莲急了:
“我是不是你姐?你姐这么让人欺负,你就睁眼不管了?你要不管我,我也不杀人了,我回去上吊。”
李英勇倒被李雪莲吓住了,忙说:
“姐,我帮你杀还不行啊,啥时候动手呀?”
李雪莲:
“这事儿就别等了,明天吧。”
李英勇倒点头:
“明天就明天。反正是要杀,赶早不赶晚。”
但第二天李雪莲去娘家找李英勇杀人,李英勇他老婆告诉李雪莲,李英勇昨天夜里,开拖拉机去山东收棉花了。说好是去杀人,怎么又去收棉花?过去收棉花不出省,这回怎么跑到了山东?明显是溜了。李雪莲叹了一口气,除了知道李英勇并不英勇,还知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这句话是错的。
为了找人帮自个儿杀人,李雪莲想到了在镇上杀猪的老胡。镇的名字叫拐弯镇。老胡是个红脸汉子,每天五更杀猪,天蒙蒙亮,把肉推到集市上卖。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钩子上挂的也是肉。肉案子下边筐里,堆着猪头和猪下水。过去李雪莲去集上老胡的摊子买肉,买过,老胡又一刀下去,从案子的猪身上片下一片肉,扔到李雪莲篮子里,或从筐里拎根猪大肠扔过来;但这肉这肠不是白扔,老胡嘴里喊着“宝贝儿”,眼里色眯眯的;有时还绕过肉案,对李雪莲动手动脚,都被李雪莲骂了回去。李雪莲来到集上老胡的肉摊前,对老胡说:
“老胡,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跟你说句话。”
老胡有些疑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莲来到集后僻静处。僻静处有一座废弃的磨坊,两人又进了磨坊。李雪莲:
“老胡,咱俩关系咋样?”
老胡眼中闪了光:
“不错呀宝贝儿,你买肉哪回吃过亏?”
李雪莲:
“那我求你一件事。”
老胡:
“啥事?”
李雪莲接受了弟弟李英勇的教训,没跟老胡说杀人,只说:
“我把秦玉河叫过来,你帮我摁住他,让我抽他俩耳光。”
李雪莲与秦玉河的事,老胡也听说了;摁住一个人,对老胡不算难事,老胡就满口答应了:
“你们的事我听说了,秦玉河不是个东西。”
又说:
“别说让我摁人,就是帮你打人,也不算啥。我想知道的是,我帮了你,我能得到啥好处?”
李雪莲:
“你帮我打人,我就跟你办那事。”
老胡大喜,上前就搂李雪莲,手上下摸索着:
“宝贝儿,只要能办事,别说打人,杀人都成。”
李雪莲推开老胡:
“不杀人。”
老胡又往前凑:
“打人也行。那咱先办事,后打人。”
李雪莲又一把推开他:
“先打人,后办事。”
开始往磨坊外走:
“要不就算了。”
老胡赶紧撵李雪莲:
“宝贝儿别急,那就按你说的,先打人,后办事。”
又叮嘱:
“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李雪莲站定:
“我的话句句当真。”
老胡高兴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啥时动手呀,这事儿,赶早不赶晚。”
李雪莲:
“那就明天吧。我今天先去找秦玉河,把他约出来。”
当天下午,李雪莲去了县城,去了县城西关化肥厂,去约秦玉河。去时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想借着约秦玉河明天去镇上民政所谈女儿抚养费的事,把秦玉河骗回镇上。化肥厂有十来根大烟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烟。李雪莲在化肥厂寻了个遍,遇到的人都说,秦玉河开着大货车,去黑龙江送化肥了,十天半月回不来。秦玉河像李雪莲的弟弟一样,明显也是躲了。去黑龙江寻人,中间隔着四五个省;秦玉河又是个活物,整天开着汽车在奔跑;看来杀一个人易,寻一个人难;只能让秦玉河多活十天半个月了。李雪莲憋了一肚子气,出了化肥厂,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化肥厂门口有一个收费厕所,撒泡屎尿两毛钱。看厕所的是个中年妇女,头发烫得像鸡窝。李雪莲交了两毛钱,把女儿交给看厕所的妇女,进厕所撒了一泡尿。肚子腾空了,气在肚子里胀得更满了。出来,看到孩子在看厕所的妇女怀里哭,李雪莲兜头扇了孩子一巴掌:
“都是因为你个龟孙,害得我没法活。”
李雪莲和秦玉河的纠葛,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李雪莲与秦玉河结婚八年了,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七岁了。去年春天,李雪莲发现自个儿又怀孕了。也不知是哪一回,算错了日子,该让秦玉河戴套,迁就他没让戴,秦玉河一下舒坦了,李雪莲怀孕了。二胎是违反政策的。如秦玉河是个农民,罚几千块钱,也能把孩子生下来,但秦玉河是化肥厂的职工,如生下二胎,除了罚款,还会开除公职,十几年的工作就白干了。二人便去县医院打胎。李雪莲怀孕两个月没感觉,待脱了裤子,上了手术台,张开大腿,突然觉得肚子里一动;李雪莲又合上大腿,跳下手术台穿裤子。医生以为她要去厕所撒尿,谁知她出了手术室,开始往医院外走。秦玉河撵她:
“哪儿去?一打麻药,不疼。”
李雪莲:
“这里人多,有事回家再说。”
一路无话。两人坐了四十里乡村公共汽车,回到村里,回到家,李雪莲又去牛舍。牛栏里一头母牛,前两天刚生下一个牛犊。牛犊在拱着母牛的裆吃奶。老牛饿了,见李雪莲“哞”了一声。李雪莲忙给母牛添草。秦玉河撵到牛舍:
“你到底要干啥?”
李雪莲:
“孩子在肚子里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来。”
秦玉河:
“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化肥厂开除了。”
李雪莲:
“想一个既能生下来,又不开除你的主意。”
秦玉河:
“世上没有这样的主意。”
李雪莲站定:
“咱们离婚。”
秦玉河愣在那里:
“啥意思?”
李雪莲:
“镇上赵火车这么干过。咱俩一离婚,咱俩就没关系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跟你也没关系了。大儿子归你,生下的孩子归我,一人一个,不就不超生了吗?”
秦玉河一下没转过弯来,待转过弯来,搔头:
“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为孩子,咱俩就离婚呀。”
李雪莲:
“咱也跟赵火车一样,等孩子上了户口,咱俩再复婚。孩子是在离婚时生的,复婚等于一人带一个孩子。哪条政策也没规定,双方有孩子不能结婚。结婚后不再生就是了。”
秦玉河又搔着头想了想,不由佩服赵火车:
“这个赵火车,曲曲弯弯,都让他想到了。这个赵火车是干啥的?”
李雪莲:
“在镇上当兽医。”
秦玉河:
“他不该当兽医,他该去北京管全国的计划生育,那样,所有漏洞都让他堵上了。”
又端详李雪莲:
“你肚子里不但藏着一个孩子,还藏着这么些花花肠子,我过去小看你了。”
于是两人去镇上离了婚。离婚之后,为了避嫌,两人也不再来往。但大半年过去,等李雪莲把孩子生下来,却发现秦玉河已与在县城开发廊的小米结了婚。不但结了婚,小米也怀孕了。当初离婚是假的,没想到变成了真的。当初李雪莲走的是赵火车的路,没想到一路走下来,终点站是这么不同。李雪莲去找秦玉河闹,李雪莲说当初离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当初离婚是真的。有离婚证在,李雪莲倒输着理。李雪莲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这件事,是咽不下这口气。比这更气人的是,当初离婚的主意,还是李雪莲出的。被别人蒙了不叫冤,自个儿把自个儿绕了进去,这事儿可就窝囊死了。一口气忍不下,李雪莲便想杀了秦玉河。秦玉河去了黑龙江,一时杀不着秦玉河,李雪莲便把气撒到了两个月大的女儿身上。女儿正在哭,一巴掌下去,把她扇得憋了气,不哭了。倒是看厕所的妇女见她打孩子,跳着脚急了:
“啥意思?我跟你可没仇。”
李雪莲倒一愣:
“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
“你要打孩子,别处打去。孩子这么小,哪里经得住你这么打?你把孩子打死了没事,大家知道这里死过人,谁还来这里上厕所呀?”
李雪莲听明白了,接过孩子,一屁股蹾到厕所台阶上,大声哭道:
“秦玉河,我操你妈,你害得我没法活。”
孩子喘过气来,也跟着李雪莲哭;看厕所的妇女见李雪莲骂秦玉河,便知道她是秦玉河的前妻了。秦玉河与李雪莲的“离婚”故事,已经在化肥厂传开了,接着传到了化肥厂门口的厕所。看厕所的妇女见李雪莲骂秦玉河,也跟着骂道:
“这个秦玉河,真他妈不是东西。”
李雪莲见有人帮自个儿骂人,不由与她亲近一些,对看厕所的妇女说:
“当初离婚,明明是假的呀,咋就变成了真的呢?”
没想到看厕所的妇女说:
“我说的不是你们离婚的事。”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
“你要说个啥?”
看厕所的妇女:
“秦玉河不通人性。今年一月,他喝醉了,来上厕所。上厕所是要交钱的呀,我从这里头有提成啊。俺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个厕所呢。秦玉河仗着是化肥厂的,两毛钱,就是不交。我撵着他要,他一拳打来,打掉我半个门牙。”
接着张开嘴让李雪莲看。这妇女果然少半粒门牙。过去李雪莲跟秦玉河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还讲理,没想到离婚之后,他的性子变了。自己还真小看了他。李雪莲:
“我今儿没找到他,找到他,就把他杀了。”
听说李雪莲要杀人,看厕所的妇女倒没吃惊,只是说:
“这挨千刀的,只是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
“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
“杀人不过头点地,一时三刻事儿就完了。叫我说,对这样的龟孙,不该杀他,该跟他闹呀。他不是跟别人结婚了吗?也闹他个天翻地覆,也闹他个妻离子散,让他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才叫人解气呢。”
一句话提醒了李雪莲。原来惩罚一个人,有比杀了他更好的办法。把人杀了,事情还是稀里糊涂;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妻离子散,却能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是为了颠倒这件事,是为了颠倒事里被颠倒的理。李雪莲抱孩子来化肥厂时是为了杀秦玉河,离开化肥厂时,却想到了告状。大家都没想到的路,被一个管屎尿的人想到了。这人本来与秦玉河有仇,被秦玉河打碎半粒牙,现在无意之中,又救了秦玉河一命。
李雪莲第二次见到王公道,是在法院的法庭上。王公道身穿法官制服,刚审完一桩财产纠纷案。县城东街老晁家哥俩儿,自幼父母双亡;长大后,在县城十字街头,合开了一个胡辣汤铺子。哥俩儿每天五更开张,铺子又地处闹市,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但前年老大结婚,哥俩儿间多了一个人,矛盾也多了起来,一直闹到分家的地步。家里的财产倒好分割,二一添作五,到了胡辣汤铺子,两人都想争到手,互不相让,便闹到了法庭。王公道跟晁家老大是小学同学,相互打过招呼,便与哥俩儿调解,谁要胡辣汤铺子,给对方出多少钱等。晁家老大倒听王公道的调解,晁家老二节外生枝,说老大自结婚之后,每天清晨不起床,两年来,十字街头的胡辣汤铺子,都是他五更开张,这不成长工了吗?又要在调解胡辣汤铺子之前,让老大先赔偿他两年来的损失。老大也急了,说去年老二胃出血,开肠剖腹的,白花了家里八千多块钱,这账如何算?哥俩儿越说越多,离开座位,戗到一起,有在法庭动手的架势。王公道看调解不成,只好宣布闭庭,此案改日判决。谁知老二又不让闭庭:
“不说开肠剖腹的事没事儿,说到开肠剖腹,胡辣汤铺子就不算事儿了;今儿不说胡辣汤铺子了,单说开肠剖腹——今天不说出个小鸡来叨米,谁也别想走出这屋子一步!”
又跳着脚在那里蹦:
“我为啥开肠剖腹,还不是被他们两口子气的?”
王公道忙说,“开肠剖腹”属节外生枝,与本案无关;谁知老二犯了浑,戗到王公道跟前,指着王公道说:
“姓王的,知道你们是同学,你要今天敢徇私枉法,我也豁出去了!”
又捋胳膊卷袖:
“明说吧,来的时候,我喝了两口酒。”
王公道:
“啥意思,还想打我呀?”
老二急扯白脸:
“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王公道气得浑身哆嗦:
“你们哥俩儿争财产,盐里没我,醋里没我,我好意劝你们,咋就该打我了?”
用法槌敲着桌子:
“刁民,全是刁民。”
大声喊来法警,把他们哥俩儿推搡出去。这时李雪莲上前:
“大兄弟,说说我的事儿吧。”
王公道的情绪还在晁家哥俩儿身上,一时没有认出李雪莲:
“你的事儿,啥事儿?”
李雪莲:
“就是离婚的事儿,我头天晚上去过你家,我叫李雪莲,你让我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王公道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这才将思路从晁家哥俩儿身上,转到了李雪莲身上。他重新坐到法桌后,开始想李雪莲的案子。想了半天,叹了一口气:
“麻烦。”
李雪莲:
“谁麻烦?”
王公道:
“都麻烦。你这案子我简单摸了一下,它很不简单。先说你,已经离了婚,还要再离婚;为了再离婚,先得证明前一个离婚是假的,接着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我不怕麻烦。”
王公道:
“再说你前夫,他叫什么来着?”
李雪莲:
“秦玉河。”
王公道:
“如果他仍是单身,这事儿还好说,事到如今,他已经与别人又结了婚。如果证明你们离婚是假的,你想与他再结婚,他还得与现在的老婆先离婚,不然就构成重婚罪;与你结了婚,还要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要的就是这个麻烦。”
王公道:
“还有法院,从来没有审过这种案子。它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审来审去,从离婚又到离婚,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大兄弟,你们开的就是官司铺,不能怕麻烦。”
王公道:
“但我说的还不是这些。”
李雪莲:
“你到底要说啥?”
王公道:
“就算你与秦玉河去年离婚是假的,恰恰是这个假的,麻烦就大了。”
李雪莲:
“哪里又大了?”
王公道:
“如果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当初离婚的目的,是为了多要一个娃。如果为了多要娃离婚,你们就有逃避计划生育的嫌疑。知道计划生育是啥吗?”
李雪莲:
“不让人多生娃。”
王公道:
“不这么简单,它是国策。一到国策,事情又大了。如果断定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在说你和秦玉河的事之前,先得说道说道你们家的娃。你看似在告别人,其实在告你自个儿;也不是在告你自个儿,是在告你们家的娃。”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想了半天说:
“这样审下来,能判我娃死刑吗?”
王公道倒笑了:
“那倒不能。”
李雪莲:
“能判我死刑吗?”
王公道:
“也不会,就是行政会介入,会罚款,会开除公职,这不是鸡飞蛋打吗?”
李雪莲:
“我要的就是鸡飞蛋打,我不怕罚款,我不怕开除公职,我也没有公职,我在镇上卖过酱油,大不了不让我卖酱油,秦玉河个龟孙倒有公职,我就是要开除他的公职。”
王公道搔着头:
“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呀,你带诉状了吗?”
李雪莲从怀里掏出一款诉状,递给王公道。诉状是请县城北街“老钱律师事务所”的老钱写的,花了三百块钱。一共三页纸,一页纸一百块。李雪莲嫌老钱要贵了,老钱当时瞪着眼珠子:
“案情重大呀,案情重大呀。”
又说:
“一纸诉状,写了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收的是一桩案子的钱,可不能说贵。要细掰扯这事儿,我还吃着亏呢。”
王公道接过诉状,又问:
“带诉讼费了吗?”
李雪莲:
“多少?”
王公道:
“二百。”
李雪莲:
“比老钱要的少。”
又说:
“二百解决这么多麻烦,不贵。”
王公道看了李雪莲一眼,开始往法庭外走:
“把诉讼费交到银行,就回去等信儿吧。”
李雪莲在后边撵着:
“要等多长时间?”
王公道想了想:
“进入诉讼程序,等有眉目,至少得十天。”
李雪莲:
“大兄弟,十天之后,我再找你。”
十天之中,李雪莲做了七件事。
一、洗澡。自生下孩子,只顾惦着杀秦玉河,李雪莲有俩月没洗澡了,自个儿都闻见自个儿身上馊了;如今大事已定,李雪莲便到镇上澡堂子洗了个澡。在热水池里足足泡了俩钟头,泡得满头大汗,身上也泡泛了,便躺到木床上,让人搓澡。镇上澡堂子洗澡五块,搓澡五块;过去洗澡,李雪莲都是自个儿搓,这回花了五块钱,让搓澡的搓了。搓澡的大嫂是个矮胖娘儿们,四川人,个头低矮,手掌却大,一掌下去,吃了一惊:
“这大泥卷子,好几年没见过了。”
李雪莲:
“大嫂,搓仔细点吧,我要办一件大事。”
搓澡的大嫂:
“啥大事,结婚呀?”
李雪莲:
“对,结婚。”
搓澡的大嫂端详李雪莲的肚子:
“看你这岁数,是二婚吧?”
李雪莲点头:
“对,是二婚。”
李雪莲细想,并没对搓澡的大嫂说假话,与秦玉河打官司,就是为了与他重新结婚,再离婚。从澡堂子出来,李雪莲觉得自个儿轻了几斤,步子也轻快了。从镇上穿过,被卖肉的老胡看到了。老胡看到李雪莲,像苍蝇见了血,正在用刀割肉,忙放下肉,连刀都忘了放,掂着刀追了上来:
“宝贝儿,别走哇,前几天你说要打秦玉河,咋就没音儿了呢?”
李雪莲:
“别着急呀,还没逮着他呢,他去了黑龙江。”
老胡盯住李雪莲看。李雪莲刚洗过澡,脸蛋红扑扑的,一头浓密的头发,绾起来顶在头顶,正往下滴水;生完孩子不久,奶是涨的;浑身上下,散着体香和奶香。老胡往前凑:
“亲人,要不咱还是先办事,再打人吧。”
李雪莲:
“还是按说好的,先打人,后办事。”
其实这时连人也不用打了。前几天要打人;还不是打人,是杀人;几天之后,李雪莲不打人了,也不杀人了,她要折腾人。但李雪莲不敢把实情告诉老胡,怕老胡急了。老胡急的却是另一方面:
“人老打不着,可把人憋死了。要不咱还是先办事,办了事,我敢去黑龙江把人杀了。”
打人都不用,更别说杀人了。李雪莲盯着老胡手中带血的刀:
“不能杀人。让你杀人是害你,杀了人,你不也得挨枪子吗?”
又抹了一下老胡的胸脯:
“老胡,咱不急啊,性急吃不了热豆腐。”
老胡捂着胸口在那里跳:
“你说得轻巧,再这么拖下去,我就被憋死了。”
指指自己的眼睛:
“你看,夜夜睡不着,眼里都是血丝。”
又说:
“再拖下去,我不杀秦玉河,也该杀别人了。”
李雪莲拍着老胡粗壮的肩膀,安慰老胡:
“咱不急老胡,仇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定要报。”
二、改发型。打发走老胡,李雪莲进了一间美发厅。李雪莲过去是马尾松,如今想把它剪掉,改成短发。折腾秦玉河,免不了与他再见面,李雪莲担心两人一说说戗了,再打起来。过去在一起时,两人就打过。长发易被人抓住,短发易于摆脱;摆脱后,转身一脚,踢住他的下裆。马尾松改成短发,李雪莲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了。不认识就对了,李雪莲不是过去的李雪莲了。
三、从美发厅出来,进了商店,花了九十五块钱,买了一身新衣裳。王公道说得对,这桩案子不简单,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拉开架势打官司,不知得花多长时间;与人打官司,就要常常见人,不能显得太邋遢;太邋遢,人不成个样子,更像被人甩了,去年的假离婚更说不清了。
四、花了四十五块钱,又买了一双运动鞋。高帮,双排十六个气眼;鞋带一拉紧,将脚裹得严严实实。左右端详,李雪莲很满意。折腾别人,也是折腾自己;与秦玉河折腾起来,免不了多走路。
五、卖猪。家里喂了一头老母猪,两口猪娃。李雪莲把它们全卖了。除了打官司需要钱,还因为打起官司,没人照看它们。人的事还没拎清楚,就先不说猪了。不过李雪莲没有把猪卖给镇上杀猪的老胡;卖给老胡,又怕节外生枝;把猪赶到另一镇上,卖给了在那里杀猪的老邓。
六、托付孩子。李雪莲坐乡村公共汽车,跑了五十里路,把两个月大的女儿,托付给中学同学孟兰芝。李雪莲本想把孩子托付给娘家弟弟李英勇,但上回让李英勇帮着杀人,李英勇逃到了山东,李雪莲看出这弟弟靠不住。李英勇遇事靠姐姐行,姐姐遇事靠李英勇不行。以后就谁也不靠谁了。上中学时,李雪莲和孟兰芝并不是好朋友。不但不是好朋友,是仇敌。因为两人同时喜欢上了班上一个男同学。后来这个男同学既没跟孟兰芝好,也没跟李雪莲好,跟比她们高两级的一个大姐好上了。李雪莲和孟兰芝相互哭诉起来,成了生死之交。李雪莲抱着孩子来到孟兰芝家。孟兰芝也刚生下一个孩子,胸中有奶,孩子托给她也方便。两人见面,付托孩子的前因后果就不用说了,因为李雪莲的事传得熟人都知道了。李雪莲只是说:
“我把孩子放你这儿,就无后顾之忧了。”
又说:
“我准备腾出俩月工夫,啥也不干,折腾他个鱼死网破。”
又问孟兰芝:
“孟兰芝,要是你,你会像我一样折腾吗?”
孟兰芝摇摇头。
李雪莲:
“那你会像别人一样,认为我是瞎折腾吗?”
孟兰芝摇摇头。
李雪莲:
“为啥?”
孟兰芝:
“这就是咱俩的区别,我遇事能忍,你遇事不能忍。”
捋开自己的袖子:
“看,这是让老臧打的。”
老臧是孟兰芝的丈夫。孟兰芝:
“忍也是一辈子,不忍也是一辈子,我虽然怕事,但我佩服遇事不怕事的人。”
又说:
“李雪莲,你比我强多了。”
李雪莲抱住孟兰芝,哭了:
“孟兰芝,有你这句话,我死了都值得。”
七、拜菩萨。一开始没想到拜菩萨。将孩子付托给孟兰芝后,李雪莲坐乡村公共汽车往回走,路过戒台山。戒台山有座庙,庙里有尊菩萨。先听到庙里高音喇叭传出的念经声,后看到许多男女老少往山上爬,去庙里烧香。李雪莲本来以为事情已经准备妥当,这时想到落了一项:只顾准备人和人之间的事,忘了世上还有神这一宗。李雪莲赶紧让公共汽车停车,跳下车,跑到山上。庙里庙外都是人。进庙要买门票。李雪莲花十块钱买了门票,又花五块钱买了把土香。进庙,将土香点着,举到头顶,跪在众多善男信女之中,跪到了菩萨面前。别人来烧香皆为求人好,唯有李雪莲是求人坏。李雪莲闭着眼念叨:
“菩萨,你大慈大悲,这场官司下来,让秦玉河个龟孙家破人亡吧。”
想想又说:
“家破人亡也不解恨,就让他个龟孙不得好死吧。”
李雪莲准备把官司打上两个月,待到法院开庭,仅用了二十分钟。该案是王公道审的,面前放着“审判长”的牌子,左边坐着一个审判员,右边坐着一个书记员。与秦玉河打官司,秦玉河根本没有到场,委托一个律师老孙出庭。李雪莲当初写诉状找的是律师老钱,老孙的律师事务所,就在“老钱律师事务所”的旁边。庭上先说案由,后出示证据、念证言,又传了证人。证据就是一式两份的离婚证;经法院鉴定,离婚证是真的。又念证言,李雪莲的诉状中,说去年离婚是假的;秦玉河的律师老孙念了秦玉河的陈述,却说去年的离婚是真的。接着传证人,就是去年给李雪莲和秦玉河办离婚手续的拐弯镇政府的民政助理老古。老古一直在法庭门柱上倚着,张着耳朵,听审案的过程;现一步上前,张口就说,去年离婚是真的;结婚离婚的事,他办了三十多年,从来没出过差错。李雪莲当时就急了:
“老古,你那么大岁数了,咋就看不出这事是假的呢?”
老古马上也跟李雪莲急了:
“如果是假的,不成你们联手骗我了吗?”
又拍着巴掌说:
“骗我还是小事,不等于在骗政府吗?你说离婚是假的,”
指律师老孙:
“他刚才也念了秦玉河的话,秦玉河就说是真的。”
李雪莲:
“秦玉河是个王八蛋,他的话如何能信?”
老古:
“他的话不能信,我就信你的。去年离婚时,秦玉河倒没说啥,就你的话多。我问你们为啥离婚,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感情破裂。当初破裂,现在又不破裂了?这一年你们面都没见,这感情是咋修复的?今天秦玉河连场都不到,还不说明破裂?”
说得李雪莲张口结舌。老古又气鼓鼓地:
“我活了五十多年,还没这么被人玩过呢!”
又说:
“这案子要翻过来,我在拐弯镇还混不混了?”
好像李雪莲不是与秦玉河打官司,而是与老古打官司。人证物证,一目了然,王公道法槌一落,李雪莲就败诉了。大家起身往外走,李雪莲拦住王公道:
“大兄弟,官司咋能这么审呢?”
王公道:
“按法律程序,官司就该这么审呀。”
李雪莲:
“秦玉河到都没到,事儿就完了?”
王公道:
“按法律规定,他可以委托律师到庭。”
李雪莲目瞪口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假的,咋就变不成假的呢?”
王公道将去年的离婚证交给她:
“从法律讲,这就是真的。早给你说,你不听。”
又悄声说:
“我没说娃的事,就算便宜你了。”
李雪莲:
“这么说,官司输了,你还照顾我了?”
王公道一愣,马上说:
“那可不。”
李雪莲头一回见到董宪法,是在县法院门口。
董宪法是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董宪法今年五十二岁,矮,胖,腆着肚子。董宪法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董宪法从部队转业,回到县里工作。当时县上有三个单位缺人:畜牧局,卫生局,还有县法院。县委组织部长翻看董宪法的档案材料:
“从材料上,看不出他有啥特长,但看他的名字,不该去畜牧局,也不该去卫生局,应该去法院,‘懂’宪法,就是懂法律嘛。”
于是董宪法就来到了法院。董宪法在部队当营长,按级别论,到法院给安排了个庭长。十年后,不当庭长了,升任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说是升任,法院系统的人都知道,是明升暗降。这个专职委员,只是一个业务职位,并无实权。名义上享受副院长待遇,但不是副院长;审案、判案、出门用车、签字报销,权力还不如一个庭长。换句话,董宪法的庭长,是给挤下去的;或者,是给挤上去的。这个专职委员,董宪法一当又是十年,离退休已经不远了。二十年前,他上边的院长、副院长都比他年龄大;如今的院长、副院长都比他年轻;从年龄讲,董宪法也算是老资格了。正因为是老资格,二十年只混到一个“专委”,不见进步;或者说,从庭长到“专委”,等于是退步;就被同事们看不起。比同事们看不起董宪法的,是董宪法自己。同事们看不起他是在平时,董宪法看不起自己是在关键时候;好几次该当副院长时,他没把握好机会;按说专委离副院长比庭长近,但好几个庭长越过他当了副院长,他仍原地未动。关键时候,不是比平时更重要?平时的点滴积累,不都是为了关键时候?比这更关键的是,同事们觉得他二十年没上去是因为窝囊,董宪法觉得自己没上去是因为正直。觉得自己不会巴结人,不会送礼,不会贪赃枉法,才错过了关键时候。董宪法有些悲壮,也有些灰心。当正义变为灰心时,董宪法便有些得过且过。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董宪法压根儿不喜欢法院的工作。不喜欢不是觉得法律不重要,而是他打小喜欢做的,是把事往一块拢,而不是往两边拆,而法院的工作,整天干的全是拆的事。好事大家不来打官司。就像医生,整天接触的都不是正常人,而是病人一样。医院盼的是人生病,法院盼的是麻烦和官司;没有生病和官司,医院和法院都得关门。董宪法觉得自己入错了行,这才是最关键的。董宪法觉得,牲口市上的牲口牙子,与人在袖子里捏手、撮合双方买卖,都比法院的工作强。但一个法院的专委,也不能撂下专委不干,去集上卖牲口。如去卖牲口,董宪法自个儿没啥,世上所有的人会疯了:他们会觉得董宪法疯了。所以董宪法整日当着专委,心里却闷闷不乐。别人见董宪法闷闷不乐,以为他为了二十年没进步和专委的事,喝酒的时候,还替他打抱不平。董宪法闷闷不乐也为二十年没进步和专委的事,但比这些更重要的,他干脆不想当这个专委,想去集市上当牲口牙子。更闷闷不乐的是,这个闷闷不乐还不能说。于是董宪法对自个儿的工作,除了得过且过,还对周边的环境和人有些厌烦。正因为得过且过和厌烦,董宪法便有些破碗破摔,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是喝酒。按说他当着审判委员会的专委,审判委员会也研究案子,或者说,董宪法也掺乎案子,原告被告都会请他喝酒;但久而久之,大家见他只能研究和掺乎,不能拍板,说起话来,还不如一个庭长或法官,便无人找他啰唆。外面无人请他喝酒,董宪法可以与法院的同事喝。但法院的同事见他二十年不进步,想着以后也不会进步了,只能等着退休了;一个毫无希望的人,也无人浪费工夫与他喝酒。法院是个每天有人请酒的地方,但董宪法身在法院,却无人请他喝酒。长时间无处喝酒,也把人憋死了。久而久之,董宪法已经沦落到蹭人酒喝的地步。每天一到中午十一点,董宪法便到法院门口踱步。原告或被告请别的法官喝酒,大家从法院出来,碰见董宪法在门口踱步,同事只好随口说:
“老董,一块儿吃饭去吧。”
董宪法一开始还犹豫:
“还有事。”
不等对方接话,马上又说:
“有啥事,不能下午办呀。”
又说:
“有多少鸭子,不能下午赶下河呀。”
便随人吃饭喝酒去了。
久而久之,同事出门再见到董宪法,便把话说到前头:
“老董,知你忙,今儿吃饭就不让你了。”
董宪法倒急了:
“我没说忙,你咋知道我忙?啥意思?想吃独食呀?”
又说:
“别拿我不当回事,明告诉你们,我老董在法院工作二十年了,忙也许帮不上你们,要想坏你们的事,还是容易的。”
倒让同事不好意思:
“你看,说着说着急了,不就开个玩笑吗?”
大家一起去喝酒。再久而久之,同事出去吃饭,不敢走法院前门,都从后门溜,知道前门有个董宪法在候着。李雪莲见到董宪法,就是董宪法在法院门口溜达的时候。状告秦玉河之前,李雪莲没打过官司,不知道董宪法是谁。上回王公道开庭,判李雪莲败诉,李雪莲不服;不但不服王公道的判决,连王公道也不信了。她想重打官司。如果重打官司,就不单是状告秦玉河的事了;在把她和秦玉河去年离婚的事推翻之前,先得把王公道的判决给推翻了;只有推翻这个判决,事情才可以重新说起。不打官司只是一件事儿,打起官司,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但李雪莲只知道重打官司得把王公道的判决推翻,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判决推翻;想着能推翻王公道判决的,必定是在法院能管住王公道的人。王公道在县法院民事一庭工作,李雪莲便去找民事一庭的庭长。一庭的庭长姓贾。老贾知道这是桩难缠的案子;比案子更难缠的,是告状的人;比人更难缠的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妇女不懂法律程序;而把一整套法律程序讲清楚,比断一件案子还难;老贾也是害怕事情越说越多,说来说去,反倒把自己缠在里面了。李雪莲找老贾是下午六点,老贾晚上还有饭局,也是急着出去喝酒,便灵机一动,化繁就简,把这麻烦推给了法院的专委董宪法。推给董宪法并不是他跟董宪法过不去,而是他不敢推给别的上级,如几个副院长;更不敢推给院长;何况他平日就爱跟董宪法斗嘴;两人见面,不骂嘴不打招呼;昨天晚上,老贾又在酒桌上和董宪法斗过酒;便想将这气继续斗下去。老贾故意嘬着牙花子:
“这案子很难缠呀。”
李雪莲:
“本来不难缠,是你们给弄难缠了。”
老贾:
“案子已经判了,一判,就代表法院,要想推翻,我的官太小,推不动呀。”
李雪莲:
“你推不动,谁能推得动?”
老贾故意想了想:
“我给你说一个人,你不能说是我说的。”
李雪莲不解:
“打官司,又不是偷东西,咋还背着人呀?”
老贾:
“这人管的难缠的案子太多,再给他推,他会急呀。”
李雪莲:
“谁?”
老贾:
“我们法院的董专委,董宪法。”
李雪莲不解:
“‘专委’是干吗的?”
老贾:
“如果是医院,就是专家,专门医治疑难杂症。”
老贾说的错不错?不错;因为从理论上讲,董宪法是审判委员会的专职委员,审判委员会,就是专门研究重大疑难案件的;从职务上讲,专委又比庭长大,也算老贾的上级;但只有法院的人知道,这个专委只是一个摆设,这个上级还不如下级。李雪莲信了老贾的话,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便在县法院门口,找到了正在踱步的法院专委董宪法。董宪法今天踱步,也踱了一个多小时了。李雪莲不知董宪法的深浅,只知道他是法院的专委,专门处理重大疑难案件;董宪法也不知道李雪莲是谁。正因为相互不知道,李雪莲对董宪法很恭敬。看董宪法在那里东张西望,也不敢上前打扰。看他望了半个小时,也没望出什么,才上前一步说:
“你是董专委吧?”
猛地被人打扰,董宪法吃了一惊,看看表,已经下午一点了,想来今天中午蹭不上别人的酒席了,才转过身问:
“你谁呀?”
李雪莲:
“我叫李雪莲。”
董宪法想了半天,想不起这个李雪莲是谁,打了个哈欠:
“你啥事吧?”
李雪莲:
“你们把我的案子判错了。”
董宪法脑子有些蒙,一时想不起这是桩啥案子,这案子自己是否掺乎过;就算掺乎过的案子,在他脑子里也稀里糊涂;正因为稀里糊涂,他断不定这案子自己是否掺乎过;便问:
“法院的案子多了,你说的到底是哪一桩呀?”
李雪莲便将自己的案子从头说起。刚说到一半,董宪法就烦了。因为他压根儿没听说过这案子,何况李雪莲和秦玉河离婚结婚再离婚的过去和将来也太复杂;正因为复杂,董宪法断定自己没掺乎过;正因为复杂,董宪法听不下去了;哪怕你说贩牲口呢,都比说这些有意思。董宪法不耐烦地打断李雪莲:
“这案子,跟我没关系呀。”
李雪莲:
“跟你没关系,跟王公道有关系。”
董宪法:
“跟王公道有关系,你该找王公道呀,咋找上我了?”
李雪莲:
“你比他官大,他把案子判错了,就该找你。”
董宪法:
“法院比王公道官大的多了,为啥不找别人?”
李雪莲:
“法院的人说,你专管疑难案子。”
董宪法这时明白,法院有人在背后给他挖坑,不该他管的事,推到了他身上;别人不想管的难题,推到了他头上;便恼怒地说:
“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个个藏着坏心眼儿,还在法院工作,案子能不判错吗?”
对李雪莲说:
“谁让你找的我,你就去找谁。”
又说:
“不但你找他,回头我也找他。”
说完,转身就走。因为董宪法的肚子饿了;既然等不到别人的酒席,便想自个儿找个街摊,喝上二两散酒,吃碗羊肉烩面了事。但李雪莲一把拉住他:
“董专委,你不能走,这事你必须管。”
董宪法哭笑不得:
“你倒缠上我了?法院那么多人,凭啥这事儿非得我管?”
李雪莲:
“我给你做工作了。”
董宪法一愣:
“你给我做啥工作了?”
李雪莲:
“上午我去了你家,给你家背了一包袱棉花,拎了两只老母鸡。”
董宪法家住董家庄,离县城五里路。董宪法更是哭笑不得:
“一包袱棉花,两只老母鸡,就把我拴住了?快去把你的棉花和老母鸡拎走。”
甩手又要走,又被李雪莲一把拉住:
“你老婆当时答应我了,说你管这事儿。”
董宪法:
“她一个喂猪娘儿们,她只懂猪,哪里懂法律?”
李雪莲:
“照你这么说,我工作不是白做了?”
董宪法指李雪莲:
“你工作没白做,你这叫行贿,懂不懂?我没追究你,你倒缠上我了。”
又要走,又被李雪莲拉住。这时围上来许多人看热闹。董宪法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见人围观,脸上便挂不住:
“刁民,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滚!”
用力甩开李雪莲,走了。
待到晚上,董宪法从县城骑车回到董家庄,还没进家门,就闻到鸡香。待到家,原来老丈人来了,老婆炖了一锅鸡。本来董宪法已经忘了李雪莲的事,这时又想了起来,进厨房揭开锅盖,两只鸡大卸八块,已经炖熟了。董宪法不由骂老婆:
“见小的毛病,啥时候能抽空改改?”
又骂:
“你知道你在干啥?你这叫贪赃枉法。”
但第二天早起,董宪法就把这事给忘了。
李雪莲见到法院院长荀正义,是在“松鹤大酒店”门前。荀正义喝大了,被人从楼上架了下来。荀正义今年三十八岁,法院院长已经当了三年。与周边几个县份的法院院长比,荀正义算是最年轻的。正因为年轻,还有远大的前程,做事便有些谨慎。荀正义平日不喝酒。为了工作,他给自己规定了五条禁令:一个人不喝酒,工作时不喝酒,在法院系统不喝酒,在本县不喝酒,周一至周五不喝酒。虽然禁令之间相互重叠和啰唆,但总结起来一句话:无缘无故不喝酒。
但今天荀正义喝大了。今天是在本县,是在法院系统,是周三,与禁令都有些冲突;但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有缘有故:因为今天是前任院长老曹的生日。老曹三年前退下来,把院长的位置让给了荀正义。老曹对荀正义有提携和栽培之恩。老领导的生日,又是退下来的老领导,荀正义便陪老领导喝酒;老领导喝大了,荀正义也喝大了。关于老领导老曹的栽培之恩,荀正义其实有一肚子苦水。三年前,老曹该退了,当时法院有四个副院长;在这之前,老曹培养的接班人不是荀正义,而是另一个副院长老葛。老曹一辈子除了爱断案,还爱喝酒;除了爱喝酒,还爱打桥牌。老葛也爱打桥牌。牌桌上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品行。老曹深知老葛之后,便把老葛作为接班人来培养;老曹深知老葛,把位置交给老葛也放心。谁知在老曹退位的头一个月,老葛与同学吃晚饭,喝酒喝醉了;酒后驾车,上了马路,走的却是逆行;老葛喝醉了,车速开得又快,吓得对面的车纷纷避让,老葛反骂:
“还有没有规矩了?怎么逆着就上来了?可见法制不健全,明天都判了你们!”
骂着,对面一辆十四轮的运煤车躲闪不及,迎头撞来,将老葛的车又撞回顺行道上。车回到了顺行道上,人当场死亡。老葛的死,给荀正义提供了机会。老曹下台时,接老曹班的就不是老葛,而成了荀正义。荀正义能接老曹的班,应该感谢的不是老曹,而是那辆运煤车;也不是那辆运煤车,而是老葛喝的那顿酒,与老葛喝酒的老葛的同学们。荀正义这么认为,老曹却不这么认为;老曹认为,他亲手把院长的位置交到谁手里,谁就是他培养的;荀正义从他手里接的院长,就该报他的恩。老曹这么认为,荀正义也只好顺水推舟,院长当上之后,见了老曹总说:
“我何德何能,不是老领导的培养,我哪里能坐上这个位置?”
老曹也就信以为真,开始把荀正义当成自己人。但老曹也有分寸,退下来后,法院的工作,不再插手;只是生活上遇到问题,给荀正义打招呼。正因为工作上不插手,只是生活上提要求,荀正义觉得老曹是个明白人;而生活上的要求,花俩钱就能消灾。三年下来,荀正义一直把老曹当老领导供着。每年老曹生日那天,荀正义便请老曹吃晚饭。酒宴上,开头一句话总是:
“工作一年忙到头,顾不上看望老领导;但老领导的生日,还是得我亲自来主持。”
虽是一句话,一句话顶一年,但有一句总比没一句强,老曹高兴得红光满面。今年的生日宴,就摆在“松鹤大酒店”的二楼。老曹首先在自个儿的生日宴会上喝大了;因今天不是无缘无故,荀正义也跟着喝大了。没喝大时还说:
“老领导也知道,平时我不喝酒,给自个儿规定了五条禁令,每年的今天,我倒是要破破例,陪老领导喝个痛快。”
老曹又高兴得红光满面。但老曹喝了一辈子酒,荀正义平日不喝酒,荀正义哪里是老曹的对手?老曹在酒场上奋杀了一辈子,在酒的喝法上,也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创造。老曹喝酒,和烟连着,名叫:“俗话说,烟酒不分家。”烟酒不分家并不是边喝边抽,而是借着烟盒的高度,往玻璃杯里倒酒的分量。烟盒先是卧着,酒倒到跟烟盒同样的高度,一口喝下;烟盒再横着,酒倒得也是同样的高度,再一口喝下;然后烟盒再立起来,又倒到跟烟盒同样的高度,一口喝下。烟盒卧着,酒往玻璃杯里能倒一两;横着,二两;立着,三两;烟盒翻三番,半斤酒已经下去了。三杯喝下,叫开门红。开门红喝过,酒席才算正式开始,划拳行令,一个个过通关,最后到底能喝多少就难说了。但老曹哪里知道,他已经退下去了,现在法院的院长是荀正义;陪同他们喝酒的,是法院几个副院长、政治处主任、纪检组长、办公室主任等领导班子成员,他们过去是老曹的部下,现在已经不是了,成了荀正义的部下;“开门红”时,老曹喝的是真酒,荀正义喝的也是真酒;接着划拳行令,一个个过通关,部下开始玩儿障眼法,给老曹酒杯里倒的是酒,给荀正义酒杯里倒的是矿泉水。八圈通关下来,老曹醉了,荀正义也醉了;老曹醉是全醉,荀正义是半醉。但老曹在身边,荀正义还要做出全醉的样子。酒宴结束,老曹被人从二楼架了下来,荀正义也被人从二楼架了下来。正在这时,李雪莲上前一把扯住了荀正义:
“荀院长,你要替我做主呀。”
虽然法院院长被人拦路告状是常事,但夜里,酒后,加上突然,荀正义还是被吓了一跳。因老曹在身边,仍要装出全醉的样子,又不敢露出被吓了一跳。架着他的法院办公室主任,倒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拉李雪莲:
“松手,没看院长喝多了?有啥事,明天再说。”
将李雪莲拖开,将荀正义往车上扶。但这时老曹在楼梯口大声问:
“咋回事?”
虽然舌头有些短,仍接着问:
“是不是有人告状?过来我问问,这场面我见多了。”
如酒不喝大,老曹不会干涉法院的工作;正是因为喝大了,忘记自己三年前已经退下来了;见有人告状,回到了当年的亢奋状态。众人见老曹要干政,忙又着了慌,放下荀正义,先将老曹往车上扶,一边扶一边说:
“老院长,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不会有什么大事,您老身体要紧,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让荀院长处理吧。”
老曹脚不沾地,被人架到了轿车里。老曹仍不依,摇下车窗,指着另一辆车边的荀正义,摆出老领导的架势说:
“正义呀,这案子你好好给我问一问。我给你说过的,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荀正义也忙向老曹的车趔趄了两步,嘴里说:
“老领导放心,您的点滴教诲,我都记在心里,这案子我一定好好问,明天向您汇报。”
老曹嘴里还嘟囔着,车就开走了。正因为有了老曹这句话,荀正义倒不好马上坐车走了。马上坐车走不是怕李雪莲听到老曹的话会怎么样,而是怕老曹明天酒醒,万一还记得这事,打听出他阳奉阴违,醒时的话听,醉时的话不听,后果就不好了。就会因小失大。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帮你忙是不可能了,但想坏你的事,他还是有能量的;他在台上那么多年,上上下下,也积累下丰厚的人脉,料不定哪块云彩下雨,就砸在了你头上。虽然还半醉着,只好回头理会李雪莲;正因为半醉着,口气便有些不耐烦:
“你咋了?”
李雪莲:
“我要告一个人。”
荀正义:
“告谁呀?”
李雪莲:
“董宪法。”
李雪莲本来告的是秦玉河,后来加上了王公道;是王公道把她的案子判错了;现在先放下秦玉河和王公道,开始告董宪法。本来她与董宪法无冤无仇,就见过一面;她求董宪法把案子平反,董宪法说这事不该他管;如果事情就此打住也就罢了,但当时在法院门口,两人越说越多,越说越戗,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董宪法恼了,骂了她一声“刁民”,又骂了一声“滚”;正是这两句话,把李雪莲也惹恼了:我有冤来告状,你开的是官司铺,咋能骂我是“刁民”,咋能让我“滚”呢;便越过董宪法找法院院长,状告秦玉河和王公道之前,先告董宪法。荀正义一下摸不着事情的首尾,问:
“董宪法咋你了?”
董宪法没咋李雪莲;骂一声“刁民”,再骂一个“滚”字,也够不上犯法。但情急之下,李雪莲说:
“董宪法贪赃枉法。”
说董宪法贪赃枉法,这话没有根据;也许董宪法在别处贪赃枉法过,但在李雪莲这件事上还算不上;董宪法老婆收了李雪莲一包袱棉花,两只老母鸡,也够不上贪赃枉法;倒是董宪法看他老婆把鸡炖了,骂他老婆“贪赃枉法”。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荀正义打了个寒噤。刚才是半醉,风一吹,倒成了全醉。荀正义清醒时很谨慎,喝大了容易脾气暴躁。酒前和酒后是两个人。这也是他平日不喝酒,给自己规定五条禁令的原因。这时不耐烦地说:
“如果你说他别的,也许该我管,但你说他贪赃枉法,这事我就管不着了。”
李雪莲:
“那我该找谁呢?”
荀正义:
“检察院。”
荀正义说的也是实情。董宪法是公职人员,如果董宪法案子审错了,该找法院院长,如果董宪法涉及贪赃枉法,就不是法院能管的事了,该由检察院立案侦查。但李雪莲不懂其中的道理,反倒急了:
“咋我找一个人,说不该他管;找一个人,又说不该他管;那我的事,到底该谁管呢?”
接着又冒了一句:
“荀院长,你是院长,你不能像董宪法一样,也贪赃枉法呀。”
这句话把荀正义说恼了。也许荀正义在别处贪赃枉法过,但在李雪莲这件事上却没有。也许不喝酒荀正义不恼,一喝大,就真恼了;恼怒之下,便对李雪莲吼了一句:
“咱俩刚见面,我咋就贪赃枉法了?可见是个刁民,滚!”
骂得跟董宪法一模一样。
李雪莲见到县长史为民,是在县政府大门口。史为民坐车出门,正在车上喝粥,突然一个妇女跑到车前,拦住去路;司机猛地刹车,史为民的脑袋磕在前座的椅背上,粥也撒了一身;揉揉头,将身子放回来,再抬头,见车前的妇女跪在地上,高举一块马粪纸牌,牌子上写着一个大字:冤。
今天是礼拜天,按说史为民不该上班。但县长史为民,从没休过礼拜天。一个县一百多万人,工农商学,吃喝拉撒,事情千头万绪;从中央到省里,再到市里,每天下发的文件有一百多份,都靠史为民落实。工人每天上班八个小时,史为民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天天夜里开会。还有,从省里到市里,每天都有部门来县里检查工作;从省里到市里,部门有百十来个;县里每天需要在宾馆招待的上级检查组,至少有八拨。中饭和晚饭,史为民得陪十六拨次的客人。都是职能部门,哪个也得罪不起。史为民的胃,也让喝酒喝坏了。史为民时常捂着胃对部下感叹:
“县长,不是人干的活。”
但能当上一县之长,也不是容易的;一个县想当县长的,有一百多万;祖坟的坟头上,未必长了这棵蒿子。比这些重要的是,从政是个迷魂阵,当了乡长,想当县长;当了县长,还想当市长和省长呢。一切不怪别人,全怪自己。史为民想明白这些道理,每天有怨无悔地工作着。胃让喝酒喝坏了,只能自个儿调理。中午、晚上喝酒,还有一个清早不喝酒,这时史为民只喝粥。粥里放些南瓜和红薯,既食了粗粮,也养胃。有时头天晚上开会迟,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又急着出门,便在车上喝粥。李雪莲见县长,也是接受了见法院院长荀正义的教训,不再中午和晚上找人,换在了早晨;中午和晚上人容易醉,清早,人的脑袋是清醒的。于是,这天早晨,李雪莲便与县长史为民,在县政府门口碰了面。
史为民今天出门,是去参加县上一个饭店的开业剪彩。这个饭店叫“世外桃源”。说是“世外”,距人间并不远;县城西南二十里,有一片树林子,饭店开在这林子里;偶尔有鸟飞来,饭店的老板又养了几头梅花鹿,便叫“世外桃源”。比饭店雄伟的,是饭店身后,矗起一座配套的洗浴城,桑拿按摩等一条龙服务,里面应有尽有。按说配套的行业有“涉黄”嫌疑,开业剪彩,县长不该参加;但开这“世外桃源”的人,是省上一位领导的小舅子,不过租了县上一块土地;正因为这土地在本县,史为民作为“土地”就该参加了。何况,“世外桃源”开业之后,还给县上交税呢;这也是县长工作的一部分。开业选在礼拜天,也是图个人旺。昨天晚上会又散得迟,史为民清早又睡过了头,便又在车上喝粥。“世外桃源”开业剪彩是九点,出门已经八点半了,史为民有些着急;车出县政府,又被人当头拦车,史为民更着急了。比史为民着急的,是他的司机。司机急不是急耽误县长剪彩,或县长头磕在了前座上,或粥撒了县长一身,而是一个妇女突然跑到车前跪下,猛地刹车,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他摇下车窗,当头骂道:
“找死呀?”
史为民还是比司机有涵养,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遇见,再说,这也是县长工作的一部分,便止住司机,推车门下车,先抖抖身上的粥,又上去拉车前头的妇女:
“起来,有啥起来说。”
李雪莲起身。
史为民:
“你找谁呀?”
李雪莲:
“我找县长。”
史为民便知道这妇女家没有电视,看不到电视上的本县新闻,与他对面不相识,便问:
“找县长干啥?”
李雪莲举举头上的“冤”字:
“告状。”
史为民:
“告谁呀?”
李雪莲:
“不是一桩案子。”
史为民倒“噗啼”笑了:
“一共有几桩?”
李雪莲:
“第一桩,告法院院长荀正义;第二桩,告法院专委董宪法;第三桩,告法官王公道;第四桩,告我丈夫秦玉河;第五桩,还告我自个儿。”
史为民一下听蒙了。听蒙不是一下告这么多人让他蒙,而是后边还有一个“我自个儿”。哪有自个儿告自个儿状的?史为民判定,这案子不简单,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便说:
“既然你找县长,我给你喊去。”
转身向政府大门里跑去。他跑一是为了脱身,好去参加“世外桃源”的剪彩;二是参加剪彩,身上一身米粥不合适,得去办公室换身衣服。李雪莲上前一把拉住他:
“别跑哇,我看你就是县长。”
史为民抖着身上的粥让她看:
“你咋看我像县长?”
李雪莲:
“我打听你的车号了。车上坐的是你,你就是县长。”
史为民:
“县长的车,坐的不一定是县长,我是他的秘书。你案情这么大,我做不了主,我给你喊县长去。”
李雪莲只好撒了手。史为民一溜小跑回到办公室,一边换衣服,一边让人给信访局长打电话,让他来县政府大门口,处理一个妇女告状的事;换完衣服,另坐一辆车,从县政府后门出去,去参加“世外桃源”的剪彩。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史为民又去县宾馆陪从省里到市里来的七八拨客人吃饭。车到了县宾馆门口,县信访局长在台阶上站着。县信访局长姓吕。史为民已经忘了早上妇女告状的事。见史为民下车,老吕高兴地迎上来:
“史县长,你要支持我的工作。”
史为民:
“啥意思?”
老吕:
“市信访局张局长一会儿就到,安排在888包房,你待会儿过来打个招呼。”
史为民一愣:
“没听说老张要来呀。”
老吕:
“临时打的电话。平常我就不麻烦你了,现在是关键时候,市里第一季度的信访评比,就要开始了。”
史为民伸着指头:
“你这是第九摊。”
老吕:
“喝三杯就走,你能到场喝三杯,咱就能评上头三名。”
又说:
“这可牵涉到维稳呀;一个县维稳出了问题,摘的就不是我信访局长的帽子了。”
史为民:
“我待会儿去一下不就是了,还用拿帽子来吓唬人?”
老吕笑了。这时史为民突然想起早上在县政府门口告状的妇女,便问:
“对了,清早拦车告状那个妇女,是咋回事?”
老吕不在意地挥挥手:
“一个泼妇,让我赶走了。”
史为民一愣:
“拦车不要命,写那么大一个‘冤’字,咋说人家是泼妇?”
老吕:
“‘冤’字是不小,芝麻大点事。”
史为民:
“啥事?”
老吕:
“去年离婚了,如今又后悔了,非说去年的离婚是假的。”
史为民:
“这么点子事,咋要告那么多人呢?她告的可都是法院的人,是不是她找了法院,法院不作为呀?”
老吕:
“我问过法院了,法院不是不作为,正是作为了,她才告法院。她说离婚是假的,法庭经过核定,离婚却是真的,能因为她告状,法院就违法给她再判成假的吗?”
史为民倒替李雪莲发愁:
“到底因为什么,离过婚又后悔了呢?”
老吕:
“就算后悔,也该去找她前夫闹呀,咋找上政府了?又不是政府跟她离的婚。”
史为民倒“噗啼”笑了:
“人家告状一肚子气,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这时省水利厅一个副厅长由本县一个副县长陪着,到了宾馆门口。史为民撇下老吕,忙笑着迎上去,与副厅长握手,一块儿步入宾馆。
李雪莲头顶“冤”字,在市政府门口静坐三天,市长蔡富邦才知道。一个人静坐三天蔡富邦没发现并不是蔡富邦视而不见,而是他到北京出差了。待从北京回来,才发现市政府门口有个静坐的。周边围满围观的人。到市政府上班的工作人员,倒要推着自行车躲开这人群。蔡富邦见此大为光火。蔡富邦光火不是光火李雪莲静坐,而是光火他的副手、常务副市长刁成信。蔡富邦去了北京,刁成信并没出差,竟让这件事延续三天,自己不处理,等着蔡富邦回来处理。市政府的人都知道,市长和常务副市长有矛盾。说起矛盾,蔡富邦又一肚子苦水,因为这矛盾不是他造成的,而是历史形成的。十年前,两人都是县委书记,那时两人关系还不错,常常串县喝酒;后来一起提的副市长,按姓氏笔画排列,刁成信还排在蔡富邦前头;后来交替上升,一个当了市委宣传部长,一个当了组织部长;再后来,蔡富邦走到了刁成信头里,当了市委副书记,刁成信当了常务副市长;再后来,蔡富邦当了市长,刁成信原地未动,成了蔡富邦的副手;两人贴这么紧地你上我下;或者,你上了我就不能上;没有不服气,也有了不服气;没有积怨,也有了积怨;不是对头,也成了对头。当然,对头并不在表面,会上两人仍客客气气;但在背后,刁成信常常给蔡富邦使绊子。一个人在市政府门口静坐三天,还迟迟不处理,等蔡富邦回来处理,只是众多绊子之一。蔡富邦对刁成信光火不是光火他使绊子,而是怪刁成信愚蠢,没长脑子。两人的交替上升,并不是蔡富邦决定的,而是省里决定的。如你想当市长,最聪明的做法,是支持蔡富邦的工作,使蔡富邦早一天升走,你不就是市长了?这样磕磕碰碰,刀光剑影,市里的工作搞不上去,蔡富邦永远是市长,你永远还是常务副市长。什么叫腐败?腐败并不仅仅是贪赃枉法、贪污受贿和搞女人,最大的腐败,是身在其位不谋其政。比这更腐败的,是像刁成信这样的人,身在其位在谋反政。更大的腐败是,刁成信明明在反政,你还奈何不了他,因这常务副市长不是蔡富邦确定的,同样也是省里确定的。比这些更让蔡富邦生气的是,刁成信使绊子不看时候。目前,市里正在创建“精神文明城市”。“精神文明城市”,全国才有几十个。成了“精神文明城市”,市里的形象就会大为改观,投资的硬环境和软环境,就有了一个明显的说法;与外商谈判,招商引资,也多了一个筹码。为筹办这“创建”,蔡富邦花了一年的心血,整治了全市的公园、街道、地沟、学校、农贸市场和棚户区;全市挨街的楼房,外立面都新刷了一遍。准备一年,就等一天;再有三天,中央和省里管“精神文明城市”创建的领导小组,就要来这里验收。为了这一天,蔡富邦又提前一个月,让全市的干部市民,上街捉苍蝇。机关干部,规定每人每天交十只苍蝇,跟年终考核联系在一起。苍蝇不禁捉,半个月之后,干部们十只苍蝇的指标就完不成了,个个怨声载道。而怨声载道中,全市确实不再飞一只苍蝇。蔡富邦知道怨声载道,但不过枉就不能矫正。捉过苍蝇,又让小学生唱歌,老太太跳舞。这回蔡富邦去北京,就是汇报“精神文明城市”的创建成果;回来,就准备迎接“精神文明城市”创建活动领导小组的到来。没想到一回到市里,市政府门口有一个静坐的,而且已经坐了三天,还没人出来管。说句不好听的,全市的苍蝇都消灭了,市政府门口,却出现了一只大苍蝇;这不是故意给“精神文明城市”创建活动抹黑吗?蔡富邦一到办公室,就把秘书长叫过来,指指窗外的市政府大门口,一脸恼怒地问:
“怎么回事?”
秘书长瘦得像根竹竿,抽烟,脸显得蜡黄,唯唯诺诺地说:
“一个告状的。”
蔡富邦:
“我知道是个告状的,听说坐了三天了,咋就没人管?”
秘书长:
“管了,不听。”
蔡富邦:
“刁成信这几天没来上班吗?他就视而不见吗?”
秘书长不敢挑拨领导之间的矛盾,忙说:
“刁市长管了,还亲自找她谈了,还是不听。一个妇道人家,围观的群众又多,不好动用警察,那样影响就更不好了。”
蔡富邦心里稍平静一些,但脸上更加不平:
“多大的事呀,工作做不下来,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秘书长:
“没杀人,也没放火,屁大点事。这妇女离婚了,又后悔了。我想,大概想找补点钱呗。就是事儿小,倒不好管;如是杀人放火,倒好办了。”
蔡富邦:
“哪个县的,县里就不管吗?”
秘书长:
“县里也管了,管不下来。这妇女现在不是告一个人,是告许多人。”
蔡富邦:
“都告谁呀?”
秘书长:
“正因为管不了,她当成都不管,她要告她那个县的县长,法院院长,法院的专委,还有法院的审判员,还有她丈夫,还有什么人,我一时也记不清了。”
蔡富邦倒“噗啼”笑了:
“她还真有些胆量,屁大点事,闹到这种地步。”
秘书长忙点头:
“是个犟娘儿们。”
又问:
“蔡市长,你看怎么办?”
蔡富邦又光火了:
“你看,你们说你们层层都管了,到头来,不还是推到我头上?不还是让‘我看’吗?三天后,‘精神文明城市’创建活动领导小组就要到市里来了,还能怎么办?赶紧把她弄走,有什么事,一个礼拜之后再说。”
蔡富邦说这话时是上午。上午,李雪莲仍在市政府门口坐着,头顶一个“冤”字;下午仍在静坐,没有人管;到了晚上,围观的人散去,就剩李雪莲一个人。李雪莲从馍袋里掏出一个干馍,正往嘴里送,几个穿便服的警察,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把李雪莲架走了。市长蔡富邦只说把李雪莲弄走,并没说弄到哪里去,说过这话,就忙乎别的去了;但他的指示一层层传下来,从市政府到市公安局,从市公安局到区公安分局,又到市政大道东大街派出所,指示早已变了味儿,成了市长发了脾气,让把这妇女关起来。几个警察把李雪莲架走,不由分说,以“扰乱社会秩序罪”,把李雪莲关进了拘留所。
三天之后,市里“精神文明城市”创建活动被合格验收,该市成为“精神文明城市”;七天之后,李雪莲从拘留所被放了出来。“精神文明城市”的创建和李雪莲的告状,二者本来没有联系,但因为“精神文明城市”的创建,李雪莲被关了进去,二者就有联系了。但李雪莲被放出来,并没有追究“精神文明城市”的创建。市里人人都知道,抓李雪莲是市长蔡富邦下的命令;人人都知道了,李雪莲也知道了;李雪莲从拘留所出来,并没有去找蔡富邦,也没有继续在市政府门前静坐,而是返回了自己县,又返回到自己镇上,去找在镇上杀猪卖猪肉的老胡。老胡仍在集上卖肉,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钩子上挂的也是肉。李雪莲远远喊:
“老胡,过来,跟你说句话。”
老胡正在案前埋头切肉,抬头看到李雪莲,吃了一惊。他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莲来到集后僻静处,来到废弃的磨坊。老胡:
“宝贝儿,听说你被拘留了?”
李雪莲一笑:
“这不又出来了吗?”
老胡看李雪莲,又感到诧异:
“不像从拘留所出来的呀,小脸咋红扑扑的?”
又往前凑:
“身上还香喷喷的。”
李雪莲:
“我喜欢拘留所,在里边啥心都不用操,一天三顿,还有人给你送饭。”
李雪莲说了假话。在拘留所七天,受的罪就不用提了。一间小黑屋,关了十几个妇女,横竖转不开身;一天三顿,一顿一个窝头,一块咸菜,根本吃不饱;还有解手,不是想解手就解手,非等到放风的时候;许多妇女等不到放风的时候,便将尿撒在了黑屋子里;李雪莲也撒过;屋里的味道就不用说了。比这些更让人难受的是,关在黑屋子里,整天不让说话;吃不饱闻骚味可以忍着,不让说话就把人憋死了。李雪莲从拘留所出来,先跑到麦苗田里吸了半天气,又对着远处的群山喊了几声:
“我操你妈!”
然后去镇上澡堂洗了一个澡;回到家,又换了身新衣服,往脸上抹了许多香脂;抹过香脂,又打了腮红,才来见老胡。老胡眼粗,也没看出来。李雪莲:
“老胡,你还记得你一个月前说的话吗?”
老胡:
“啥话?”
李雪莲:
“你说你要帮我杀人。”
老胡诧异:
“我是说过呀,你当时不让哩,你非让我帮你打人。”
李雪莲:
“当时不让杀,现在想杀了。”
老胡转着眼珠:
“如果是杀人,那就得先办事,后杀人。”
李雪莲:
“行。”
老胡高兴得手舞足蹈,上来就摸李雪莲的奶子:
“啥时候办?就今儿吧。”
李雪莲捺住老胡的手:
“知道杀谁吗?”
老胡:
“不是秦玉河吗?”
李雪莲:
“除了秦玉河,还有呢。”
老胡吃了一惊:
“还有谁?”
李雪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名单:
市长蔡富邦
县长史为民
法院院长荀正义
法院专委董宪法
法院法官王公道
王八蛋秦玉河
老胡看了这名单,蒙了:
“宝贝儿,进了一回局子,把你气糊涂了吧?”
李雪莲:
“这些人,个个都太可恶了。”
老胡嘴开始结巴:
“我一个人,杀得了这么多吗?”
又说:
“还有,除了秦玉河,个个都是当官的,身边一天到晚围着人,也不好下手呀。”
李雪莲:
“杀几个算几个,我这心里憋得呀。”
老胡一下子 了,抱着头蹲到磨道里,往上翻白眼:
“你觉得我这生意值吗?弄你一回,要杀六个人。”
又抱住头:
“你以为我是黑社会呀?”
李雪莲照地上啐了一口:
“早知道你在骗我。”
眼中不禁涌出了泪。又踢了老胡一脚,转身走了。
告别老胡,李雪莲决定不杀人了。不但不杀人,也不打人了。不但不打人,连状也不告了。她突然悟出,折腾这些没用。原想折腾别人,谁知到头来折腾了自己。但她心里还是不服,还想把这事说清楚。找普天下的人说不清楚,找一个人能把这事说清楚;普天下的人都说李雪莲是错的,唯有一个人知道李雪莲是对的;普天下的人,都说李雪莲去年离婚是真的,唯有一个人,知道这事情的真假,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正是这个人,把李雪莲推到了说不清事情真假的地步,还在拘留所被关了七天;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前夫秦玉河。她想当面问一问秦玉河,去年离婚到底是真还是假。现在问这句话的目的,跟前些天不一样;前些天倒腾这句话是为了打官司,现在不为打官司,不再是弄清真假之后,还要与秦玉河再结婚再离婚,让秦玉河也跟他现在的老婆离婚,大家折腾个够,大家折腾个鱼死网破,而是就要一句话。世上有一个人承认她是对的,她就从此偃旗息鼓,过去受过的委屈也不再提起。李雪莲无法将真相证明给别人,只能证明给自己。就此了结既是为了了结过去,也是为了开辟未来。李雪莲今年二十九岁,说小不算小,说大不算大;但李雪莲长得不算难看,大眼睛,瓜子脸,要胸有胸,要腰有腰,不然杀猪的老胡见了她,也不会像苍蝇见了血;她不能把青春,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她准备放下过去的恩怨,开始找新的丈夫。等找到新的丈夫,带着女儿,踏踏实实过新的日子。
为了了结过去,也为了开辟未来,李雪莲又去了一趟县城西关化肥厂,去找秦玉河。一个月前,李雪莲来找过秦玉河一趟。当时是为了把他骗回镇上杀了。为了骗他,还把两个月大的女儿抱来了。但在县化肥厂寻了个遍,没有找到秦玉河,秦玉河开货车到黑龙江送化肥了;像李雪莲的弟弟李英勇,不帮李雪莲杀人,躲到山东一样;他也躲了。还亏秦玉河当时躲了,当时他不躲,说不定就把他杀了。他当时被杀了,如今李雪莲在哪里?说不定就在监狱,等着挨枪子了,也就没有今天第二回找秦玉河了。上回在化肥厂寻了个遍,没有找到秦玉河;这回李雪莲还没进化肥厂,就看到了秦玉河。秦玉河正坐在化肥厂大门口一家饭馆前,在悠然自得地喝啤酒。而且不是一个人,桌子四周,还散坐着五六个其他的男人。李雪莲认出,其中一个络腮胡子叫老张,也在化肥厂开货车。他们边喝啤酒,边说说笑笑。化肥厂门口左边,是一家收费厕所;右边,是这家饭馆。饭馆距厕所不过一箭之地,但大门两侧,上厕所的上厕所,吃饭的吃饭,喝啤酒的喝啤酒。自上次李雪莲在法院打官司,王公道判李雪莲败诉之后,秦玉河不再躲李雪莲了,秦玉河又开始光明正大地生活了,秦玉河不再去黑龙江送化肥了,又开始在化肥厂门口,跟朋友喝啤酒了。秦玉河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李雪莲看到秦玉河跟一帮人在喝啤酒,秦玉河一帮人却没发现李雪莲来了。李雪莲上前一步,喊了一声:
“秦玉河。”
秦玉河扭头,突然发现李雪莲,倒吃了一惊。不但他吃了一惊,他身边的几个朋友也吃了一惊。但秦玉河很快镇定下来:
“干吗?”
李雪莲:
“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秦玉河看看左右的朋友,没动窝,想了半天,说:
“啥话?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
李雪莲:
“这话只能咱俩说。”
秦玉河不知李雪莲的来意和用意,反倒更不动了:
“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咱俩的事,闹得全县全市都知道了,没啥背人的。”
李雪莲想了想,只好说:
“那我就在这儿说了。”
秦玉河:
“说吧。”
李雪莲:
“既然当着众人,你就当着众人说一句实话,咱俩去年离的那场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玉河见李雪莲又提这事,不禁恼了。他没料到李雪莲再问这话,是为了了结这事,李雪莲想得到的,就是他一句话;反以为李雪莲再问这话,又要旧事重提,重新折腾一番。他闷着头答:
“是真是假,你不是到法院告我了吗?法院是咋说的?”
李雪莲:
“法院判我输了。今天我不管法院,也不管别人,我就想问问你,法院判的对不对?去年离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玉河更看出李雪莲是要纠缠下去,仍要折腾个鱼死网破,问这一句话,还不定今后当啥使呢;她身上不会藏着录音机吧?便黑着脸说:
“我不跟你胡搅蛮缠,是真是假,法院已经判了,你还有什么话,还去法院告我吧。”
李雪莲不禁哭了:
“秦玉河,你真没良心,你咋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你咋能说话不算话呢?去年离婚时明明说好是假的,你咋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变了呢?你变了没啥,还与人合伙陷害我;明明是假的,咋就说不成假的呢?”
见李雪莲哭了,秦玉河更火了:
“谁陷害你了?我陷害你,从法院到各级政府也陷害你吗?李雪莲,我还劝你,事到如今,你就别胡搅蛮缠了;再胡搅蛮缠,一件事,就变成另一件事了;就算我冤枉你,从法官到法院专委,从专委到法院院长,从法院院长到县长,再到市长,都在冤枉你吗?现在你不闹,事情还小,只是被拘留;再闹下去,事儿就大了,说不定还要蹲监狱呢!”
又说:
“你现在是与我作对吗?从法官到法院专委,从专委到法院院长,从院长到县长,再到市长,你都与人家作对,你想想,你会有好果子吃吗?”
李雪莲来找秦玉河的目的,本来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就为得到秦玉河一句话;正是秦玉河这番话,把李雪莲的火又点着了。秦玉河已不是过去的秦玉河了,秦玉河变了。秦玉河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个货车司机,虽然也耍过浑,但还是讲道理的,遇事也让李雪莲三分;没想到一年过去,他们就成了仇人,他就变得浑不吝了。如不是浑不吝,他也不会另找一个老婆;如不是浑不吝,也不会把两人要说的话,非当着众人来说。比这更气人的是,说话之间,他把法官、法院专委、法院院长、县长、市长,都拉到了他那一边,好像是他们家亲戚,使李雪莲这边,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但一个月的事实不正是如此吗?法官、法院专委、法院院长、县长、市长,不都跟秦玉河站到一起了吗?比这更气人的是,秦玉河说完这些话,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抄起酒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李雪莲身上没带刀子;如果带着刀子,就会马上扑上去,杀了秦玉河。倒是秦玉河的朋友老张,这时站起来劝李雪莲:
“雪莲,这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还是先回去吧。”
李雪莲没走,而是又哭了:
“秦玉河,我们好歹是夫妻一场,你的心咋就这么狠呢?”
又哭:
“官司的事我不管了,县长市长我也不管了,我只是想问问,趁着我怀孕,你跟人胡搞,你还有没有良心?”
秦玉河见李雪莲提他胡搞的事,更加恼羞成怒。秦玉河仰脖子“咕咚”“咕咚”又喝了几口啤酒,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这事你问不着我,该问你自己。”
李雪莲一愣:
“啥意思?”
秦玉河:
“要说跟人胡搞,我早吃着亏呢。”
李雪莲:
“啥意思?”
秦玉河:
“嫁我的时候,你是个处女吗?新婚那天晚上,你都承认,你跟人睡过觉。”
接着又补了一句:
“你是李雪莲吗,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
李雪莲如五雷轰顶。如果不是伸手能扶着墙,李雪莲会晕到地上。她万万没想到,秦玉河会说出这种话来。今天之前,她折腾的是她和秦玉河离婚真假的事,没想到折腾来折腾去,竟折腾出她是潘金莲的事;本来她折腾的是秦玉河,没想到折腾到自己身上。李雪莲当姑娘时算漂亮的,有许多男的想跟她好;在李雪莲与秦玉河结婚之前,李雪莲谈过几回恋爱;有两个跟她好到了一定程度,就发生了关系。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成,最后嫁给了秦玉河。新婚晚上,秦玉河发现李雪莲不是处女,追问这事,李雪莲就如实说了。可如今天底下,十八岁靠上的女人,有几个会是处女?当时能看出秦玉河不高兴,但别扭几天,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事一直存在秦玉河心里,八年之后又旧事重提。还不是旧事重提,而是张冠李戴。潘金莲与西门庆勾搭成奸是在与武大郎结婚之后,李雪莲与人发生关系是结婚之前,那时与秦玉河还不认识;更何况,李雪莲并没像潘金莲那样,与奸夫谋害亲夫,而是秦玉河另娶新欢在陷害她。李雪莲也能看出,秦玉河说这话也是一时冲动,说这事不是为了说这事,而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尴尬和恼怒;或者,为了摆脱李雪莲的纠缠。正因为这样,李雪莲觉得这事突然变大了。因为,秦玉河说这话时,身边不是就他们两个人,周遭还有一大群喝啤酒的人。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明天早上,李雪莲是潘金莲这事,就会传遍全县,后天就会传遍全市;因为告状,李雪莲已经在全县全市成了名人。潘金莲这事,可比离婚真假有趣多了;离婚真假,马上就显得不重要了。比这些还重要的是,如果李雪莲成了潘金莲,不管秦玉河与她离婚真假,都情有可原,谁愿意跟潘金莲生活在一起呢?换句话,有李雪莲成了潘金莲垫底,秦玉河干什么都是应该的。李雪莲马上由原告变成了元凶。这话毒还毒在这个地方。李雪莲来的时候,本来是要结束过去开辟未来,开始找新的丈夫;如今头上戴着一顶潘金莲的帽子,想开辟未来也不可能了。世上还有谁,愿意娶一个潘金莲呢?见李雪莲在那里扶着墙打晃,化肥厂的老张倒呵斥秦玉河:
“老秦,过分了啊,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
又呵斥:
“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又劝李雪莲:
“雪莲,这事儿会越说越乱,你还是先回去吧。”
李雪莲撸了一把鼻涕,转身就走了。她走不是听了老张的劝,而是一个新的主意,又产生在她的心头。既然开辟不了未来,只好还纠缠过去。过去纠缠过去是为了证明离婚的真假,现在纠缠过去还为了证明她不是潘金莲;过去说这事纯粹为了惩罚秦玉河,现在说这事还为了证明李雪莲的清白。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李雪莲是不是潘金莲这事,是由她跟秦玉河离婚的真假引起的;或者,为了证明李雪莲不是潘金莲,先得回头说清楚离婚的真假。两件事情本来没有联系,如今让秦玉河这么一说,两件事扭成麻花,就搅到了一起。老张那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的话,也刺激了李雪莲,可见大家已经把秦玉河的话当真了,已经把这当成她的“短处”了,已经把她当成潘金莲了。本来她不准备闹了,不准备折腾了,现在又要重新折腾。可到哪里折腾呢?该折腾的地方,她过去已经折腾了,从县里到市里,能告状的地方,她已经告遍了,也让她得罪遍了;过去告了,没用;重新告,也不会有用,说不定还会被关起来;她突然下定决心,要离开本地,直接状告到北京。这件事说不清楚,李雪莲难活下去。本地都是糊涂人,北京是首都,北京总该有明白人吧?本地从法官到专委,从法院院长到县长,再到市长,都把假的当成真的,北京总能把真的当成真的吧?或者,总能把假的当成假的吧?真假不重要,关键是,我是李雪莲,我不是潘金莲。或者,我不是李雪莲,我是窦娥。
李雪莲去北京没去对时候。她不了解北京,北京也不了解她。她去北京告状的时候,正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期间。两件事本来毫无联系,因为时间撞到了一起,也就有了联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北京不准闲杂人等进入。何谓闲杂人等,没有明确规定,凡是不利于大会召开的,皆属闲杂人等。过去在北京街头捡破烂的,乞讨的,偷东西的,在发廊卖淫的,还有就是告状的,一夜之间,统统都不见了。李雪莲去北京坐的是长途汽车。本来她想坐火车,因火车票比长途汽车票贵十五块钱,她就坐了长途汽车。摇摇晃晃,坐了一天半夜,长途汽车到了河北与北京交界的收费站,李雪莲终于知道北京在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因为收费站停了十几辆警车,警车上闪着警灯;每辆进京的汽车,都要接受检查。路边停满了被拦下的长途汽车、货车、面包车和小轿车。李雪莲乘坐的长途汽车,也被拦在路边。车太多,接受检查也要排队。排了两个钟头,终于有两个警察,上了李雪莲乘坐的长途汽车。警察上来,挨个检查乘客的证件、行李,盘问去北京的理由,盘查去北京的证明。乘客回答去北京的理由五花八门,有出差的,有做生意的,有投奔亲戚的,有看病的,还有一个是寻找丢失孩子的……盘查一番,有的乘客过了关,有的人被警察赶下了车。被赶下车的,也都默不作声。李雪莲看了半天,没弄清警察放行或赶人的标准。终于,一个警察检查到了李雪莲。先看了李雪莲的身份证,又问:
“到北京干什么去?”
李雪莲知道自己不能回答出差,也不能回答去北京做生意,也不能回答去北京找孩子,她看上去都不像;更不能回答去北京的真实原因:告状;便随着前排一个乘客说:
“看病。”
边回答,边将头靠到窗户上,做出病恹恹的样子。警察盯着她:
“看啥病?”
李雪莲:
“子宫下垂。”
警察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接着问:
“去北京哪家医院?”
李雪莲有些蒙。因为她没去过北京,更没去北京看过病,不知道北京都有哪些医院,及各医院的深浅,便随口答:
“北京医院。”
李雪莲答“北京医院”是顾名思义;警察看了李雪莲一眼,接着往下盘问;李雪莲松了一口气,知道北京确实有家“北京医院”。警察又问:
“你的病历呢?”
李雪莲一愣:
“病历,啥病历?”
警察有些不耐烦:
“你去医院看病,过去的病历呢?”
李雪莲灵机一动:
“我这是第三回去北京看病呀,过去的病历,都落在北京医院了。”
警察看李雪莲半天,不再纠缠“病历”的事,又问:
“你的证明呢?”
李雪莲:
“证明?啥证明?”
警察又开始不耐烦:
“你咋啥也不懂?现在是‘人大’期间,凡是去北京的,都得有县以上政府开的介绍信;不然你说你去北京看病,谁给你证明呀?”
李雪莲傻了,她确实不知道“人大”召开期间,去北京要开介绍信,而且是县政府的介绍信;就是知道,她去县政府开介绍信,县政府也不会给她开;便说:
“不知道要开‘人大’,把这事忘了。”
警察终于抓住了李雪莲的漏洞,松了一口气:
“那不行,没有证明,你不能去北京。”
李雪莲:
“耽误我看病咋办?”
警察:
“‘人大’开会,也就半个月。半个月后,你再去北京。现在下车。”
李雪莲的犟劲上来了,坐在那里不动:
“我不下车。”
警察:
“别人都下,你为什么不下?”
李雪莲:
“我子宫都垂到外边了,耽误不起。”
警察脸上的肌肉又抖了一下,接着喝道:
“两回事啊,别胡搅蛮缠,也就半个月。”
李雪莲站起来:
“要我下车也行,你得负责任。”
警察一愣:
“我负什么责任?”
李雪莲:
“其实北京我也不想去,钱花光了,病也不见好,早不想活了。你要让我下车,我不等半个月,我下车找棵树就上吊。”
警察愣在那里。李雪莲盯住警察胸前的警号牌:
“我记住了你的警号,我会在遗书上,写上是你逼的。”
警察更愣了,嘴张着,半天合不拢。待合拢,朝窗外啐了一口唾沫,嘟囔一句:
“你这娘儿们,倒难缠了。”
又摇头:
“刁民,全是刁民。”
皱了皱眉,越过李雪莲,开始盘问下一排座位上的乘客。
夜色中,李雪莲往窗外舒了一口气。
李雪莲头一回进北京,到了北京,有些晕头转向。她首先觉得北京大,比村里、镇上、县城和市里都大,大得漫无边际。坐在公交车上,走走是高楼大厦,走走又是高楼大厦;走走是立交桥,走走又是立交桥。另外她在北京转了向。李雪莲从小学课本上就学到,天安门在长安街的北边,当她坐着公交车从天安门广场穿过时,却发现天安门在长安街的南边;用村里的方位校正半天,还是没有矫正过来;看来在北京期间,就要以南为北,以东为西了。比这更要命的是,李雪莲来北京是为了告状,待到了北京,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告状,该向谁告状;这些该去告状的地方在哪里,能够接受她告状的人,又住在哪里。幸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了,李雪莲知道,“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而人民大会堂,就在天安门的西侧;当然,在李雪莲看来,是在东侧;“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的地方,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去的地方,而且不是一般的有头有脸;李雪莲灵机一动,决定在北京待下之后,趁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到天安门广场去静坐;一静坐,说不定就能引起在大会堂里开会的有头有脸人的注意。
为了在北京待下来,为了安置自己,李雪莲投奔了一个中学同学。这个中学同学叫赵敬礼,当年在班上,与李雪莲坐前后桌,坐了六年。赵敬礼长颗大头;大头正头顶,又凹进去一坑,成了葫芦形。“赵敬礼”是赵敬礼的大名,但班上无人喊他“赵敬礼”,都喊他“赵大头”。久而久之,喊“赵大头”有人答应,冷不丁有人喊“赵敬礼”,赵敬礼自个儿,都不知道在喊谁。初中三年,两人没说过话;从高中一年级起,李雪莲知道赵大头对她有意思。赵大头从小没有娘,他爹是镇上一个裁缝;赵大头有三个弟弟;一个爹,整天踏一台缝纫机,养活赵大头哥儿四个,家里并不宽裕;但从高中一年级起,赵大头三天两头给李雪莲带“大白兔”奶糖,从课桌后悄悄递过来。也不知他的钱从哪里来的。“大白兔”糖送了两年多,也不见赵大头有什么表示。还是高中快毕业了,一天在上晚自习,李雪莲出教室解手,从厕所回来,赵大头在教室门口候着。看看左右无人,赵大头说:
“李雪莲,我想跟你说句话。”
李雪莲:
“说吧。”
赵大头:
“得找个地方。”
李雪莲:
“找吧。”
赵大头把李雪莲领到学校后身打谷场上。周围的夜是黑的。李雪莲:
“你要说啥?”
赵大头啥也没说,上来就抱李雪莲,接着就要亲嘴。由于动作太直接,中间也没个过渡,李雪莲有些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下,本能地推了赵大头一把。赵大头脚下一绊,跌倒在地。如果换一个男生,爬起来还会亲李雪莲;几经纠缠,几经掰扯,哪怕李雪莲说“我要急了”,“我要喊了”,仍继续撕扯,好事也就成了;没想到赵大头跌了一跤,从地上爬起来,看了李雪莲一眼,愣愣地说了一句:
“我以为咱俩已经好了呢。”
又说:
“千万别告诉其他同学。”
转身就跑了。赵大头跑了,李雪莲气得“咯咯”笑了。搂她亲她她没生气,转头跑了,李雪莲就生气了。第二天两人再见面,赵大头低着头,红着脸,不敢再看李雪莲。这时李雪莲知道,赵大头是个老实孩子。李雪莲赌气,也不理赵大头。接着高中毕业,李雪莲没考上大学,赵大头也没考上大学;李雪莲回到了村里,赵大头的一个舅舅,在省城一个宾馆当厨子,赵大头就跟他舅舅到省城学厨子去了。后来他舅舅被调到这个省驻北京的办事处当厨子,赵大头也跟来了;后来他舅舅退休回了老家,赵大头就一个人留在了北京。李雪莲到北京举目无亲,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赵大头在北京,于是便想投靠赵大头。但中学时候,她吃了两年多赵大头的“大白兔”,打谷场上,又将赵大头吓了回去,她担心赵大头记仇。李雪莲也想好了,如赵大头不记仇,她就有了落脚处;如赵大头记仇,她转头就走,另寻一个住处。这个住处李雪莲也想好了,就是火车站。虽然北京火车站她没去过,但她知道,普天下的火车站,一到晚上,屋檐下都可以睡人。
虽然知道赵大头在省驻京办事处工作,但李雪莲找到省驻京办事处,还是几经周折。李雪莲打听着,换了八回公交车;有三回还倒错了,走了不少冤枉路;清晨到的北京,一晃到了晚上,才找到那个省驻京办事处,赵大头当厨子的地方。办事处是一幢三十多层高的大厦。到了办事处,却发现这个大厦她进不去。大厦前脸有个院落,院落门口有座牌坊;沿着牌坊,拉着警戒线;警戒线处,有五六个门卫守着,不让人进。原来这里住着这个省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一百多名代表。李雪莲走上前去,门卫以为李雪莲是来住宿的;打量她的衣着,又不像住得起这大厦的人;但一个门卫仍客气地说:
“别处住去吧,这里住着人大代表。”
李雪莲终于明白,自己与“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又一次撞上了。但她并无惊慌,看着里面说:
“我不住宿,我找我亲戚。”
另一个门卫问:
“你亲戚也来开人代会呀?”
李雪莲摇头:
“他不开人代会,他在这里当厨子,他叫赵敬礼。”
这个门卫低头想了想:
“这里的厨子我都熟,没有一个叫赵敬礼的人呀。”
李雪莲愣在那里:
“全县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做饭呀。”
接着开始着急:
“咋会不在这里呢?我跑了两千多里呀。”
见李雪莲着急,另一个门卫加入帮着想:
“后厨咱都熟呀,确实没有一个叫赵敬礼的。”
李雪莲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他还有一个名字,叫赵大头。”
一听“赵大头”,五六个门卫全笑了:
“原来是大头呀。”
一个门卫说:
“你不早说。你等着,我给你喊去。”
五分钟之后,赵大头就出现了。穿着一身白制服,戴着一顶高筒白帽子。大模样还有中学时候的模样,只是胖了几圈——上中学时,赵大头是个瘦子,一根麻秆,顶个大头,现在成了个大胖子;头倒显得小了,缩在高筒帽里。走在街上,李雪莲肯定认不出这是赵大头。赵大头一见李雪莲,先是一愣,接着马上认了出来,猛地拍了一下巴掌:
“哎哟我的娘啊,你咋来了?”
开始咧着大嘴笑。李雪莲放下心来,知道十多年过去,赵大头没记中学时代的仇。李雪莲:
“我去东北看俺姑,回来路过北京,看你来了。”
赵大头上前一步,抢过李雪莲的提包:
“快进去喝水。”
没想到一个门卫伸手拦住李雪莲,对赵大头说:
“大头,有话外边说吧,正开人代会呢,陌生人不准入内。”
赵大头一愣;李雪莲也一愣,担心进不去大厦;没想到赵大头愣后,一把推开门卫:
“日你娘,这是我亲妹,是陌生人吗?”
这个门卫:
“这是规定。”
赵大头照地上啐了一口:
“看门当个狗,还拿鸡毛当令箭了,里边住的都是你爹?你爹坐月子呢,怕招风不能见人?”
那门卫脸倒红了,也有些想急:
“大头,有话好说,咋骂人呢?”
赵大头:
“我骂你不是不让我妹进,是骂你忘恩负义。你天天去厨房,我让你占过多少便宜?昨天我还给你切过一块牛筋肉呢。我不骂你,我打你个王八羔子。”
扬巴掌就要打他。这门卫红着脸,一边说:
“你等着,我回头汇报领导。”
一边捂着头,往牌坊前的石狮子身后躲。其他几个门卫都笑了。李雪莲看出,赵大头小时候是个窝囊孩子,现在变了。
赵大头领着李雪莲越过警戒线,进了院落;但他并没有领李雪莲进大厦,而是领她沿一条小路,绕到大厦后身。后身有一座两层小楼,当头一块牌子:“厨房重地”。进了重地,又领李雪莲进了一间储藏室;储藏室里有床铺;李雪莲明白:原来这里是赵大头的住处。赵大头解释:
“也是领导的信任,边住宿,边看仓库。”
接着让李雪莲洗脸,又给她倒茶,又去后厨,一时三刻,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打卤面。吃完喝完,已是晚上九点。赵大头问:
“到北京干啥来了?”
李雪莲没敢说自己来告状,仍说:
“不是给你说了,去东北看俺姑,回来路过,顺便玩玩,我没逛过北京。”
赵大头搓着手:
“逛逛好,逛逛好。”
又说:
“你晚上就住这儿。”
李雪莲打量:
“我住这儿,你住哪儿?”
赵大头:
“这里我熟,能住的地方有十个,你不用操心。”
又说:
“洗洗早点睡吧。我还得去给人大代表做夜宵。”
晚上李雪莲就住在赵大头的床上。赵大头晚上住哪儿,李雪莲就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李雪莲还没起床,外边有人“嘭嘭”敲门。李雪莲披衣起身,打开门,赵大头一脸着急:
“快,快。”
李雪莲以为自己住在这里被人发现了,要赶她走,一惊:
“咋了?”
赵大头:
“你昨天不是说来逛北京吗?我请了假,今儿带你去长城。咱得早点去前门坐车。”
李雪莲松了一口气,但接着又一愣。她来北京并不是来逛,而是来告状;但昨天顺口说过“逛”,没想到赵大头当了真;又看赵大头这么当真,一怕拂了赵大头的好意,二是昨天刚刚说过的话,不好马上改口;一改口,再露出告状的马脚,事情就大了;再说,告状也不是一天的事,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要开半个月呢;正因为不是一天的事,也就不差这一天;便急忙刷牙洗脸,与赵大头去了前门,又一块儿坐旅游车去了长城。一天逛下来,李雪莲满腹心事,也没逛出个名堂,没想到赵大头逛出了兴致。第二天,又带李雪莲去了故宫和天坛。天坛门口有个美发厅,又带李雪莲去烫了个头。头发烫过,赵大头打量李雪莲:
“利索多了,马上变成了北京人。人土不土,就在发型。”
自个儿“嘿嘿”笑了。李雪莲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烫过头发,赵大头又请李雪莲吃“老北京涮肉”。火锅冒着热气。吃着涮肉,李雪莲突然有些感动,对热气和火锅对面的赵大头说:
“大头,我来北京这两天,耽误你不少时间,又让你花了这么多钱,真不好意思。”
赵大头一听这话,倒有些生气:
“啥意思?拿我当外人?”
李雪莲:
“没当外人,就是说说。”
赵大头高兴了,用手拍着桌子:
“事情还不算完。”
李雪莲:
“咋了?”
赵大头:
“明天带你去颐和园,那里能划船。”
当天夜里,李雪莲躺在赵大头床上,开始睡不着。前两晚睡得挺好,今晚竟睡不着了。从去年到今年的种种变故,从上个月到现在的告状经历,都涌上心头。没想到一个告状这么难。没想到把一句真话说成真的这么难。或者,与秦玉河离婚是假的,没想到把一个假的说成假的这么难。更没想到为了一句话,又牵扯出另一句话,说她是潘金莲。更没想到为了把话说清楚,竟一直告状到北京。到北京告状,还不知怎么个告法,只想出一个到天安门广场静坐;到天安门广场静坐,还不知静坐的结果。赵大头虽好,赵大头虽然比自己在北京熟,但别的事能跟他商量,这件事倒不能商量。不由叹了一口气。又突然想起自个儿的女儿。自上个月告状起,一直在另一个同学孟兰芝家托着。送去时两个月大,现在已经三个月大了。事到如今,也不知孩子怎么样了。自孩子生下来,只顾忙着跟秦玉河折腾,只顾忙着告状,还没给孩子起个名字。又想着自己到北京是来告状,并不是来闲逛,别因为跟着赵大头闲逛,耽误自己的正事。虽然李雪莲不懂告状,但知道告状像任何事情一样,也是赶早不赶晚。翻来覆去间,突然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李雪莲心里一紧,身子也一紧。黑暗中,看到门悄声开了,接着闪进一个身影。看那胖胖墩墩的轮廓,就是赵大头。李雪莲知道,两天逛北京的结果,终于出现了。李雪莲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觉着赵大头蹑手蹑脚到了床前,接着趴到她脸上看。这样僵持了五分钟,李雪莲索性睁开眼睛:
“大头,别看了,该干吗干吗吧。”
黑暗中,李雪莲突然说了话,倒把赵大头吓了一跳。接着李雪莲打开灯,赵大头尴尬地站在地上。他只穿着内衣,上身一件背心,下身一件衬裤,凸着个大肚子。李雪莲让赵大头“该干吗干吗”,赵大头倒有些手足无措。也许,正是因为李雪莲这句话,把赵大头架在了那里,赵大头下不来了。赵大头满脸通红,在地上搓着手:
“瞧你说的,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慌忙假装在储藏室找东西: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找酵母。半夜发面,早上还得蒸油旋呢。不瞒你说,咱省的省长,最爱吃我蒸的油旋。”
李雪莲披衣坐起来:
“让你干你不干,你可别后悔。”
赵大头愣在那里。李雪莲:
“要不然,这两天,不是白逛了。”
这句话,又把赵大头架在那里。赵大头指天画地:
“李雪莲,你什么意思?逛怎么了?我们同学整六年呢。”
李雪莲这时说:
“大头,明儿我不想去颐和园了。”
赵大头:
“你想去哪儿?”
李雪莲不好说明天要到天安门广场,便说:
“明天我想去商场,给孩子买点东西。”
赵大头兴致又上来了:
“商场也行啊,我陪你去。”
李雪莲:
“我不想耽误你工作。”
赵大头:
“我不说过了,我请假了。只要你在北京,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李雪莲又将自己的外衣脱下:
“大头,你就别忙活了。你要想干啥,现在还来得及。”
赵大头张眼看李雪莲。看半天,又蹲在床边抽烟。突然说:
“瞧你说的,就是想干啥,也得给我点时间呀。”
见他这么说,李雪莲“噗啼”笑了。十几年过去了,赵大头看似变了,谁知还是个老实孩子。便说:
“大头,明儿我想一个人出去,你就让我一个人出去吧。俗话说得好,也给我点私人空间。”
见李雪莲这么说,赵大头也不再坚持了,也笑了:
“你要真想一个人出去,你就一个人出去。其实,陪你跑了两天,厨师长也跟我急了。”
李雪莲又笑了。扳过赵大头的脑袋,照他脸上亲了一口。
第二天一早,李雪莲换了一身新衣服,走出赵大头的屋子,走出“厨房重地”,要去天安门广场。换新衣服,也是为了跟天安门广场相符;如一身邋遢,像个上访的,说不定还没进天安门广场,就被警察抓住了。一个月前决定告状时,李雪莲买了身新衣服,一个月没用上,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在老家没派上用场,在北京派上了用场。但刚转过大厦,来到前院的花池子前,被一人当头喝住:
“哪儿去?”
李雪莲吓了一跳。扭头看,是一中年男人,粗胖,一身西服,打着领带,左胸上别着办事处的铜牌,看上去像办事处的领导。李雪莲以为自己在赵大头这里偷住被他发现了;又听他问李雪莲“哪儿去”,并没问她“住在哪儿”,又有些放心;但回答“哪儿去”,匆忙间也不好回答,因为不能告诉他实话,说自己要去天安门广场静坐;一时也想不出别的由头,只好答:
“出去随便遛遛。”
那人生气地说:
“别遛了,赶紧搬吧。”
李雪莲愣在那里:
“搬啥?”
那人指指花池子台阶上四五捆纸包,又指指大院门口:
“这些材料,快搬到车上,不知道今天要做‘政府工作报告’呀?”
又说:
“快点快点,代表们马上要去大会堂开会了。”
李雪莲这时发现,大院门口警戒线外,一拉溜停了七八辆大轿车。大轿车发动着,上边坐满了人。这些人在车上有说有笑。大概这中年男人看李雪莲衣着干净,北京发型,又从大厦后身转出来,以为她是大厦的工作人员。李雪莲也知他误会了,但见他支使自己,也不敢不搬花池子上的纸包,怕由不搬纸包,露出在这里偷住的破绽。再说,白搬几个纸包,也累不死人。李雪莲弯腰搬起这四五捆纸包。不搬不知道,一搬还很重。搬着走着,把纸包搬到了末尾一辆大客车上。一上大客车,车上又有人喊:
“放车后头。”
李雪莲打量车上,车上坐着这个省一部分人大代表,戴着人大代表的胸牌,在相互说笑;李雪莲打量他们,他们却没人注意李雪莲。车下看着车上人很满,上了车,才知道车的后半截是空的。李雪莲又把四五捆材料往车后头搬。待把材料刚放到空着的一排座位上,车门“吱”的一声关了,车开了。大概司机把她也当成了人大代表。车上的代表只顾相互说笑,没人去理会这事,大概又把李雪莲当成了大会的工作人员。李雪莲倒是吓了一跳,转过身,想喊“停车”;突然又想,这车是去人民大会堂;人民大会堂就在天安门广场西侧,当然,在李雪莲看来是东侧;搭这车去天安门,倒省得挤公交车了,也省下车钱了;到了天安门广场,他们去大会堂开会,李雪莲去广场,谁也不耽误谁的正事;便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正是上班时分,街上除了车就是人。但一溜车队,在路上开得飞快。因一溜车队前,有警车开道。车队到处,所有的路口,红灯都变成了绿灯。别的车辆和人流,都被拦截住了。十五分钟后,一溜大客车就到了天安门广场。到了天安门广场,李雪莲才知道“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得隆重。不是一溜车队前往人民大会堂,全国三十多个省市自治区,三十多溜车队,从不同方向开来。大会堂前几十个警察,在指挥这三十多溜车队。这些警察倒有经验,三十多溜车队,几百辆大客车,一时三刻,就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外,停靠得有条不紊。接着从几百辆大客车上,下来几千名人大代表,胳肢窝下夹着文件包,说说笑笑,往大会堂台阶上走。李雪莲看得呆了。直到车空了,身边的四五捆材料也被人拿走了,李雪莲还站在车里,四处张望。这时车上的司机仍以为李雪莲是人大代表,扭头问:
“你咋不进去呢?”
一句话提醒了李雪莲。如能跟人大代表一块儿进到大会堂,她这状可就好告了。今天要做“政府工作报告”,肯定会有许多国家领导人,也来开会。能见到这些人,跟他们详叙自己的冤情,比自个儿一个人在天安门广场傻坐着强多了。于是不顾别的,慌忙跳下了车,跟上进大会堂的人流。因李雪莲是乘人大代表的车来的,大客车已经越过了层层警戒线,也就无人再理会李雪莲。李雪莲也就顺利地踏着大会堂的台阶,一步步来到了大会堂门口。
但人大代表进大会堂,在门口还要通过安全检查。当时的安全检查,还是人工的;许多大会堂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像网球拍子的仪器,在大家身上扫来扫去。几千人同时安检,熙熙攘攘,大会堂的工作人员只顾安检,没大注意代表的区别。李雪莲裹在其他代表中间,也就乱中通过了检查,随着人流,往大会堂会场走去。刚到会场门口,门口一个警卫拦住了她。这警卫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便服,倒十分客气,笑着指指李雪莲的前胸:
“代表您好,请把您的代表证,别到胸前。”
看来他也把李雪莲当成人大代表了。李雪莲自进了人民大会堂,就被大会堂的气派给震住了。大会堂金碧辉煌,因在开人代会,到处是鲜花,又显得花团锦簇。李雪莲自生下来,没见过这么气派和庄严的场面,心里怦怦乱跳;突然又被人拦住,心里更慌。但她强作镇定:
“代表证呀,出门时忘宾馆了。”
那中年人仍一脸温和:
“那不要紧,请问您是哪个团的?”
李雪莲灵机一动,答出她是她那个省的代表团的。中年人:
“请问您的姓名?”
李雪莲这时答不出来了。她能答出自个儿的姓名,但她知道那姓名不管用;代表团里别人的姓名,她一个也不知道,于是便愣在那里。
中年男人又催:
“请问您的姓名。”
李雪莲只好横下一条心,看能否蒙过去:
“我叫李雪莲。”
由于心虚,回答得有些结巴。也许说别人的名字她不结巴,说自己的名字反倒结巴了。中年男人笑了,说:
“好,李雪莲代表,请您跟我来一下,核对一下您的身份。”
又说: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大会的安全。”
李雪莲只好跟着他走。中年男人带着李雪莲,向大会堂大厅左侧的一个通道走去。边走,中年男人边抄起手里的步话机,悄声说着什么。待转过弯,又是一个长长的通道,这里安静无人;这时李雪莲发现,她的四周,开始有四五个穿便衣的年轻人向她靠拢。李雪莲知道自己露馅了,忙从口袋掏出自己的诉状,顶在头上喊:
“冤枉。”
没等她喊出第二声,几个年轻人像猛虎一样,已经将她扑倒在地。她被压在几个小伙子身下。嘴被人捂住了,四肢也被七八只手同时捺住,一刻也动弹不得。
这个场面也就三四秒钟。正厅里,进会场的代表,说说笑笑,谁也没有注意到。大家顺利进了会场。九点铃响,会场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人开始做“政府工作报告”。
这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议程是:上午做“政府工作报告”,下午各代表团分组讨论。李雪莲这个省的代表团下午讨论会的会址,安排在大会堂一个厅。在大会堂讨论,并不是代表们上午听了报告,下午还要接着讨论,担心代表们跑路;这样安排,大家恰恰多跑了路,因中午大家还要回驻地吃饭,平时大家都在驻地讨论;而是按照事先的安排,今天这个省的代表团的讨论会,有一位国家领导人参加。领导人参加讨论会,一般情况下,半天时间,要相继参加好几个代表团的讨论;所以哪一个代表团的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会址便改在人民大会堂,便于领导人串场。
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和没领导人参加,这场讨论会的结果就不一样。领导人一参加,讨论会马上能上晚上的《新闻联播》。结果不一样,讨论会的开法也不一样。领导人参加这种讨论会,一般是先听代表们发言,最后做总结性讲话。为了开好讨论会,这个省的代表团做了精心安排,指定了十来个发言人。发言者的身份,尽量区别开,有市长,有村长,有铁路工人,有企业家,有大学教授……各行各业都涵盖到了。发言者的发言稿,事先都经过多次修改。发言的长度也有规定,一个人不超过十分钟。讨论会下午两点开始,下午一点半,代表们就到了人民大会堂。代表团里有几位少数民族代表,让他们都穿上了本民族的服装。代表们入会场坐下,一开始还相互说笑,到了一点五十分,大家安静下来,等候领导人的到来。但到了两点,领导人没有来。领导人一般是不会迟到的。但领导人日理万机,偶尔迟到也是有的。大家都静心等。到了两点半,领导人还没有来,会场便有些躁动。省长储清廉敲了敲茶杯,让大家耐心等候。两点四十五分,门开了,大家以为领导人来了,都做好了鼓掌的准备,但进来的是一位大会秘书处的人。他快步走到储清廉身边,趴到储清廉耳边耳语几句,储清廉脸上错愕一下。待秘书处的人出去,储清廉说:
“领导临时有事,下午的讨论会就不参加了,现在咱们自个儿开起来。”
会场有些躁动。但事已至此,谁也改变不了领导人的决定,大家只好自己开起来。代表团自个儿在一起开会,跟领导人参加又不一样了。大家都在一个省工作,相互都熟,再由指定的发言者正襟危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马上会显得做作。省长储清廉提议,改一下会议的开法,大家自由发言,谁想发言,谁就发言。会场的气氛,倒一下活跃起来,马上有十几只手举了起来,要求发言。大家要求发言虽然踊跃,但真到发言,大家的发言,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拥护“政府工作报告”,结合“政府工作报告”提出的要求,联系当地实际,或联系本部门本企业的实际,找出自己的差距,再列出几条整改措施,要迎头赶上去。六个人发过言,已到中场休息时间。省长储清廉正要宣布休息,会场的门开了。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国家另一位领导人走了进来。几台电视摄像机也跟了进来,大灯开着。按照事先安排,这位领导人并没说参加这个省代表团的讨论,没想到他突然走了进来。大家惊在那里。反应过来,会场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位领导人满面红光,先向大家招手,又用手掌往下压大家的掌声:
“刚听完一个团的讨论,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
会场里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领导人健步走到会场中间,坐到省长储清廉身边的沙发上,一边接过女服务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脸,一边对储清廉说:
“清廉呀,会接着开吧,我来听听大家的高见。”
又指着大家:
“事先说好啊,我今天只带了耳朵,没带嘴巴,我是不讲话的。”
省长储清廉笑了。大家也笑了。领导人来了,中场也就不休息了,大家接着开会。因领导人到了,会议的开法又得改一改,又改回会议初始的开法;事先指定的发言人,又派上了用场。等于会议又重新开始。领导人从秘书递过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大家的发言。发言的代表见领导人来了,又掏出本记录,虽是事先准备好的话,冠冕堂皇的话,但比自由发言,还情绪高昂。也有讲到一半,脱离讲稿的,开始汇报起自己地方的工作,或本部门本企业的工作。领导人也听得饶有兴味,甚至比刚才听冠冕堂皇的话还有兴趣,不时点头,记在自个儿的笔记本上。省长储清廉见领导人感兴趣,也就没打断这些脱稿的话。终于,指定的代表都发完了言,省长储清廉说:
“现在请首长给我们做重要指示。”
几台摄像机的大灯又亮了。会场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人先是笑:
“清廉啊,我有言在先,今天不讲话呀。”
会场的掌声更热烈了。领导人又笑了:
“看来是要逼上梁山了。”
大家又笑了。领导人正了正身子,开始讲话。领导人讲话,轮到大家记录。领导人先谈“政府工作报告”,对报告所讲的一年来的成绩和不足,及明年的规划和打算,他都赞成。他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牢牢把握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推进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改善党的领导,加强民主和法制建设,加强团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增强主动性和紧迫性,取得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说过这些,像刚才有些代表发言脱稿一样,他也撇开“政府工作报告”,开始讲题外话。首先讲国际形势。从北美、欧洲,讲到南美和非洲。在非洲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因他刚从非洲访问回来。接着又讲到亚洲。从国际拉回国内,又讲了目前国民经济的真实状况。从城市讲到乡村,从工业讲到农业,讲到第三产业,讲到高科技……说是脱题,其实也没脱题。大厅里,只响着领导人的声音和代表们记录时笔尖的“沙沙”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说完这些,又说:
“当然,整个局势,对我们都是有利的。下面我也说说不足。”
又讲工作的不足。不足也讲得很诚恳。大家一边记录,一边觉得领导人求真务实。由工作的不足,又扯到干部作风,扯到不正之风,扯到贪污腐化。领导人指指几台摄像机:
“下边就不要拍了。”
几台摄像机马上放下了。领导人:
“贪污腐化,不正之风,是让我最头疼的东西,也是广大人民群众意见最大的方面。日甚一日,甚嚣尘上呀同志们。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两颗毒瘤不摘除,我们的党和国家早晚会完蛋。”
领导人说的是严肃的话题,大家也跟着严肃起来。领导人:
“我们党是执政党,我们党的宗旨,要求我们时刻要把群众的利益放到首位。但有些人是不是这样呢?贪污腐化,不正之风,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了党和群众的利益之上。他当官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给人民当公仆,而是为了当官做老爷,为了发财,为了讨小老婆。凡是揭出来的案子,都让人触目惊心。我劝还往这条路上走的人,要悬崖勒马。还是毛主席说得好,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呢?我说的对不对呀同志们?”
大家齐声答:
“对。”
领导人这时喝了一口茶,转头问省长储清廉:
“清廉啊,XX县是不是你们省的呀?”
储清廉不知领导人接着要说什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有些慌乱;但XX县确是他这个省的,他忙点头:
“是,是。”
领导人放下茶杯:
“今天上午,就出了一件千古奇事。一个妇女,告状告到了大会堂。我的秘书告诉我,她就是这个县的。清廉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呀?”
储清廉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省的这个县,竟有人告状告到了大会堂,还趁人代会召开期间。这不是重大政治事故吗?但他确实还不知道这件事,忙摇摇头。领导人:
“要不我也不知道,她被警卫人员,当作恐怖分子抓住了。一问什么事儿呢?也就是个离婚的事。一个农村妇女离婚,竟搞到了大会堂,也算千古奇事。这么小的事,怎么就搞到大会堂了呢?是她要把小事故意搞大吗?不,是我们的各级政府,政府的各级官员,并没有把人民的冷暖疾苦放到心上,层层不管,层层推诿,层层刁难;也像我现在的发言一样,人家也是逼上梁山。一粒芝麻,就这样变成了西瓜;一个蚂蚁,就这样变成了大象。一个妇女要离婚,本来是与她丈夫的事,现在呢,她要状告七八个人,从她那个市的市长,到她那个县的县长,又到法院院长,法官等等。简直是当代的‘小白菜’呀。比清朝的‘小白菜’还离奇的是,她竟然要告她自己。我倒佩服她的勇气。听说,因为人家告状,当地公安局把人家抓了起来。是谁把她逼上梁山的呢?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说到这里,领导人脸色铁青,拍了一下桌子。会场上的人谁也不敢抬头。省长储清廉,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湿透了。领导人接着说:
“这个‘小白菜’的冤屈,还不止这些,她到大会堂告状,还想脱掉一顶帽子,那就是‘潘金莲’。当地许多人,为了阻拦人家告状,就转移视线,就张冠李戴,就无中生有,就败坏人家名声,说人家有作风问题。一个‘小白菜’,就够一个小女子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潘金莲’,这个妇女还活得活不得?她不到大会堂告状,还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去联合国吗?是谁把她逼到大会堂的?不是我们共产党人,仍然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领导人转头问储清廉:
“清廉啊,这样当官做老爷的人,我们要得要不得呀?”
储清廉也脸色铁青,忙像鸡啄米一样点头:
“要不得,要不得。”
领导人缓了一口气:
“我的秘书还算一个好人。或者说,他今天落了一回好人。警卫人员把这个妇女当作恐怖分子抓了起来,我的秘书路过那里,问明情况,就让把人放了。据说,她在老家,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娃娃。我的秘书,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这不是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的态度问题,而是对人民群众的态度问题。我们现在不正开着人民代表大会吗?我们在代表谁呢?我们又把谁当恐怖分子抓起来了?谁恐怖?不是这个劳动妇女,是那些贪污腐化当官做老爷又不给人民办事的人!……”
说着说着,领导人又想发火,幸亏这时会场的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快步走到领导人身边,趴到他耳朵上耳语几句。领导人“噢”“噢”几声,才将情绪收回,缓和气氛说:
“当然了,我也是极而言之,说的不一定对,仅供大家参考。”
然后站起身,又露出笑容说:
“我还要去会见外宾,今儿就说到这儿吧。”
挥手与大家告别,出门走了。
领导人走后,省长储清廉傻在那里,大家也面面相觑。这时大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大家也忘了鼓掌。储清廉也突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他也忘了表态。当然,他就是想表态,领导人接着要会见外宾,起身走了,也没时间听他表态。
当天晚上,省长储清廉一夜没睡。凌晨四点半,储清廉把省政府秘书长叫到他的房间。秘书长进房间时,储清廉正在客厅地毯上踱步。秘书长知道,这是储清廉的习惯;遇到重大问题,储清廉就是不停地踱步。这个习惯,有点像林总,差别就是少一张军用地图。储清廉平日是个寡言的人。寡言的人,就是不断思考的人。起草文件,遇到重大决策,储清廉总要踱上几个小时的步。踱着步,不时迸出一句话。不熟悉他的人,往往跟不上他思维的跳跃,不知他思考到哪一节,突然迸出这么一句话。他不会解释什么,一切全靠你的领会。大会上念稿子,大家能听懂;单独与你谈话,他在踱步,不时迸出一句话,许多人往往不知其所云,如堕云雾之中。好在秘书长跟了他十来年,还能跟上他思考和跳跃的节奏。储清廉过去踱步,也就几个小时,但像今天,从昨天晚上踱到今天凌晨,秘书长也没见过。秘书长知道,今天事情重大。储清廉见秘书长进来,也不说话,继续踱自己的步。又踱了十几分钟,停在窗前,看着漆黑的窗外:
“昨天下午的事儿不简单。”
秘书长明白,他指的是昨天下午讨论会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看秘书长:
“他是有备而来。”
秘书长又领会了,是指领导人在讨论会上举例,说一个妇女告状,冲进人民大会堂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又停住:
“他是来找碴儿的。”
秘书长出了一身冷汗。他领会储清廉的意思,领导人在讲话中,讲到那个农村妇女,看似随意举例,其实并不随意;进而,按照会议的安排,这位领导人本来不参加这个省的讨论会,突然又来参加,看似偶然,“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秘书长又想到省长储清廉,这些天正处在升迁的关键时候,听说要调他到另一个省去当省委书记;又听说,对他的升迁,中央领导层有不同看法;由此及彼,秘书长张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停在窗前。窗外的北京,天已渐渐亮了。储清廉:
“向省委建议,把他们全撤了。”
秘书长一身冷汗没下去,又出了一身冷汗。秘书长领会储清廉的意思,是要把没处理好妇女告状的那些人,引起妇女冲进大会堂的那些人,昨天下午领导人举例提到的那些人,把一粒芝麻变成西瓜、把一只蚂蚁变成大象的那些人,也就是那个妇女所在市的市长、所在县的县长、法院院长等,通通撤职。秘书长嘴有些结巴:
“储省长,因为一个离婚的妇女,一下处理这么多干部,值当吗?”
储清廉又踱步,踱到窗前:
“我已经让秘书核查了,这案件与首长说的,虽然有些出入,但也确有其事。”
又转头踱到秘书长面前,两眼冒火地:
“他们把事情搞到这种程度,不是给全省抹黑吗?”
又咬牙切齿地说:
“昨天下午首长说得对,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是共产党人,他们不是人民的公仆,他们就是喝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们罪有应得,他们才是该千刀万剐的潘金莲!”
七天之后,省里直接下文:
撤销蔡富邦XX市市长职务,建议该市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史为民XX市XX县县长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荀正义XX市XX县法院院长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董宪法XX市XX县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建议XX市XX县法院,给审判员王公道予以行政记大过处分。
…………
文件下来,市长蔡富邦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事情缘何而起。待了解,才知道前不久市里创建“精神文明城市”时,他的一句话传达下去,错中出错,把一个在市政府门口静坐的妇女给关进了拘留所。由这个告状的妇女,到撤他的职,这中间的曲里拐弯,让蔡富邦哭笑不得。但他毕竟是市长,知道其中必有玄机,何况木已成舟,再说什么有什么用呢?你怎么去改变省里的决定呢?只好叹道:
“什么叫不正之风?这才是最大的不正之风。”
又叹:
“谁是‘小白菜’,我才是‘小白菜’。”
县长史为民、法院院长荀正义也大呼“冤枉”。县长史为民捂着胃大骂:
“文件就这么下来了?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明天我也告状去!”
法院院长荀正义哭了:
“早知这样,那天晚上,我就不喝酒了。”
指的是那天晚上与李雪莲见面,他喝得半醉,骂了李雪莲一声“刁民”,又骂了一句“滚”,把李雪莲轰走的事。不喝醉,他就会换一种处理方式。他平日不喝酒,给自己规定了五条禁令。
法官王公道被处理得最轻,因他本来就没有职务,谈不到撤职,只是给了个处分,但也憋了一肚子气,骂道:
“不是讲法吗?让我们讲,你们办起事来,咋又不讲了呢?”
唯一不闹不哭想得开的是法院专委董宪法,听完文件传达,转身往会场外走,边走边说:
“去,早不想跟你们玩了,我到集上当牲口牙子去。”
李雪莲从北京回来,先去同学孟兰芝家接回孩子,又去戒台山拜菩萨。买票进门,上香,趴到地上磕头:
“大慈大悲的菩萨,您可真灵,您下手比我狠,您把这些贪赃枉法的人都撤了职,这比杀了他们,还让我解恨呢。”
拜完这个,起身,又上了第二炷香,又趴到地上磕头:
“菩萨,您也不能顾大不顾小呀。这些贪赃枉法的人,您都惩罚了,但秦玉河个王八蛋,还逍遥法外呢!我是不是潘金莲的事,您还没说呢。”
因为一个妇女告状,某省一连撤了从市到县到县法院多名官员的事,被登在《国内动态清样》上。当天上午,曾去这个省人大代表团参加讨论会的国家领导人就看到了。看到之后,忙将秘书叫来,指着《国内动态清样》问:
“咋个回事?”
这清样秘书也已经看到了,便说:
“可能人代会期间,您去参加这个省的讨论会,批评了这件事,他们就雷厉风行了。”
领导人将《国内动态清样》摔到桌子上:
“乱弹琴,我也就是批评批评这种现象,他们竟一下撤了这么多干部,也太矫枉过正了。”
秘书:
“要不我打一电话,让他们再改过来?”
领导人想了想,挥挥手:
“那样,就再一次矫枉过正了。”
叹口气:
“采取组织措施,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为什么总爱抄近道呢?为什么不能深入思考这件事情的重要意义呢?为什么不能举一反三呢?”
又说: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参加他们的讨论会了。那天你也知道,本来四点我要会见外宾,外宾在去大会堂的路上,突然肚子疼,临时去了医院,就有了这点子空闲。说到那个妇女,也是举个例子嘛。”
说完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踱了几个来回,停住:
“这个储清廉,心机也太重了。”
接着不再说话,坐回办公桌后,开始批阅其他文件。
该省省长储清廉,本来近期要调到另一个省当省委书记;但一个月之后,另一个省的省委书记,在他们本省产生了。储清廉仍在李雪莲那个省当省长。三年之后,去了省政协当主席;又五年之后,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