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的西北,有几支少数民族,其中一支叫冷幽族,以说笑为生,周游列国,居无定所。族中一人笑话说得最好,叫花大爷。花大爷说笑话,听者笑,花大爷不笑,甚至问:这好笑吗?花大爷爱说的一个笑话叫“向日葵”,向日葵天天迎着太阳转,突然一天不转了,太阳停下问:怎么不转了?向日葵:脖子断了。太阳:看你脖子还可以呀。向日葵:脖子可以,里面的轴断了。太阳急了:组装的呀,假的呀?花大爷说笑话时,爱用“不在话下”四个字。花大爷:这向日葵果真是组装的,不在话下;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不在话下;这人与狐狸成亲,几年后儿女成群,不在话下;这好汉一时性起,一刀搠去,那无赖应声倒地,也不在话下。到了宋元时期,话本中爱用“不在话下”四个字,源头就在这里。
花大爷领着族人,这天转到了活泼国。冷幽族在集市上说笑话,众人笑;进宫说笑话,国王笑,满朝文武笑;国王邀请他们到家里说笑话,王后妃子笑,王子王孙笑,其中数国王的四儿子笑得欢,笑得前仰后合。国王:
“花大爷,你看,这儿的人都活泼,爱听笑话,你们就别周游列国,在这儿住下吧。”
又说:“俗话说得好,笑话好说,知音难求。”
又说:“留下来,等于冷幽族也有了一个故乡。”
花大爷与族人商量:“这里阳光普照,雨露滋润,政通人和,国王邀请,要不,我们就留下吧?”
大家也是奔波累了,纷纷说:“听花大爷的。”
“不然一年四季在外边奔波,何时是个头哇。”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于是冷幽族在活泼国定居下来,造屋建院,生儿育女,也不在话下。
话说十年过去,国王驾崩,四儿子继位。谁知四儿子不喜欢笑话,改国号为“严肃”。新国王登基,开宗明义:
“从此,希望大家都严肃起来。”
又说:“让嬉皮笑脸见鬼去吧。”
这时有大臣出班上奏:“现国内有一冷幽族,整日挑唆大家嘻嘻哈哈,怎么处置?”
新国王:“嘻嘻哈哈败坏民风,嘻嘻哈哈败坏人心。”
又说:“这是深仇国和大恨国蓄谋已久的阴谋,这是他们派遣的第五纵队。”
下令屠族。官军连夜围封冷幽族,该族男女老少一百多口子,如砍瓜剁菜一般,脑袋都被剁了下来。花大爷临受刑之前说:
“谁能想得到哇,当年给老国王说笑话时,数他笑得欢。”指的是新国王了。
“原来是装的,全天下数他会装。”
“这是老国王也没有想到的。”
“我说了一辈子笑话,这才是最大的笑话。”
冷幽族被屠,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逃了出来。被屠那天晚上,他们两个没在家中,跑到野外野合去了。野合完回城,听到街上议论纷纷,冷幽族已经被屠,二人哭都没敢哭,商议:我们逃吧。女的问,逃到哪里呢?男的说,前几天在集上,我碰到一说书人,颇懂说笑,老家是延津的,要不我们去延津吧。正说间,街上人喊马叫,官军在搜捕冷幽族的余党,把两人也冲散了。冲散之前男的喊:
“延津渡口见。”
女的:“知道了。”
这男的十八岁,叫花二郎;女的十七岁,本名叫柳莺莺,从这天起,改名花二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不说花二娘如何历经艰难曲折去的延津,单说花二郎一路向东,历经战乱、霍乱、疟疾和荨麻疹,三年五个月零二十三天,终于也来到延津。到延津时,已是傍晚。来到渡口,花二娘已回车马店歇息,那时没有手机,花二郎不知道花二娘是否到达延津,三年多之中,路途上是否遇到闪失;看着滚滚东去的黄河水,心中烦闷。这时感到肚子饿了,踱进岸边一家饭馆。店老板坐在柜台后,手支着头,正看酒缸前两只花猫打架;花二郎:
“大哥,店里有什么好吃的?”
店老板:“既然到了黄河边,当然得吃一条黄河大鲤鱼。”
便带花二郎去后院鱼池旁挑鱼。鱼池里,十几条大鲤鱼在水里游动,还有一条翻起白肚,已经死了。花二郎:
“别人都在游,它怎么死了?”指的是那条死鱼。
“气的。”
“因为什么?”
“在池子里待了半个月,没人相得中,没人买它。”
三年五个月零二十三天,花二郎头一次笑了。
花二郎就着泡饼吃鱼间,又进来几拨顾客。渡口沼泽地多,蚊子也多,旁边桌前一个顾客,啪的一声,打死一只蚊子:朋友,见不着你妈妈了。另一只蚊子急忙飞走了。这人:给它妈报丧去了。花二郎又笑了。知道他来延津来对了,这里的人,像当年的活泼国一样,爱讲笑话。这时又进来一人,邻桌的人问那人:又是吃过来的?又是不喝酒?花二郎知道是朋友间说笑,但对这来言如何应答,他是冷幽族的后人,也想不出好的去语;没想到进来那人悠悠地说:吃过昨天的了,不喝假酒。花二郎佩服之余,拊掌大笑;没想到他忘了正在吃鱼,一根三叉鱼刺,卡在喉咙里,吐吐不出来,吞吞不进去;一时三刻,竟被这根鱼刺给卡死了。或者,竟被一个笑话给卡死了。众人施救不及,饭馆老板也慌了手脚,虽然花二郎是被鱼刺卡死的,但人死在他的饭馆里,他对这死也脱不了干系。刚才听口音,花二郎像是外地人,老板便对众人说,事不宜迟,我带他去看郎中。扛起花二郎,便往外走。走出一里多地,看看左右没人,来到黄河边,说:大哥,既然你是被笑话卡死的,趁着刚才笑话的热乎气,到极乐世界去吧。“扑通”一声,把花二郎扔到了黄河里。
三千多年来,花二娘一直以为,或许因为战乱,花二郎死在了延津之外;三千多年来,花二娘立足延津,望延津之外;或立足延津,忘延津之外;其实,这个该望和忘的人,就在延津;当然,也不在延津,随着黄河水滚滚东去,去了东海。
三千多年来,许多延津人知道这事,但没有一个人敢对花二娘讲。特别是,不敢在梦里当笑话讲。
这才是延津最大的笑话。
江西九江有许多渔户,祖祖辈辈,在长江上打鱼为生。清晨出江,傍晚归来,将捕到的鱼虾,卖给集市上的鱼贩。渔户之中,有一姓陈的汉子,人称陈二哥,这天傍晚正要收船,看到船头江水涌动,泛起白浪,以为遇到一群顺江归海的鱼群,大喊一声:惭愧,该我捞着。对着白浪,又撒了一网。收网时,觉得这网比平日沉重,心中暗喜,原来是些大鱼。奋力将网拽起,大吃一惊,网中网起的不是鱼,而是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小媳妇打量陈二哥的衣帽穿戴,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
“大哥,你们这是哪朝哪代呀?”
“宋朝哇。”陈二哥答。接着问:“你是谁呀?”
“我叫樱桃。”樱桃知道自己顺着流水回到了宋朝。
“为何要跳江呀?”陈二哥问。
“一言难尽。”
岸边有一酒家,店主姓宋,老宋的浑家叫老马。陈二哥把船摇到岸边,将樱桃领到店里。老马见陈二哥领进一浑身湿漉漉的小媳妇,便问:
“陈二哥,从哪里拐来个小媳妇?”
陈二哥:“不是拐来的,是从江里捞上来的。”
历朝历代,不想活的人都大有人在,在长江边生活的人,对跳江这事也就见怪不怪,老马便说:“既然救上来了,赶紧向火。”
“向火”,在宋朝,就是去炭火盆前“烤火”的意思。“向火”之前,老马又拿出自己的一身衣服,让樱桃去里间换上;樱桃从里间出来,赶忙施了一礼:
“多谢大嫂。”
向火间,老马问樱桃:
“听口音,你是外地人呀?”
“不远万里,来到此地,还望大嫂多多关照。”
“好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在这里给你找个婆家可好?”
“全凭大嫂主张。”
“那你不想家吗?”
“如果想家,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为何不想家呢?”
“一言难尽。”
“你家在哪里?”
“不说为好。”
老马知道这小媳妇有难言之隐;没有难言之隐,谁会跳江呢?便不再问;突然想起什么:
“事到如今,你吃饭没有哇?”
樱桃:“跳江之前,没有吃饭。”
老马吩咐伙计:“去捉一条活鱼,给小娘子熬个鱼汤,让她先暖和暖和身子再说。”
樱桃又赶忙施礼:“多谢大嫂。”
伙计便去后院鱼池捞鱼。这时一人头戴方巾,迈着四方步,进店里来。一个书童,捧着笔墨纸砚,跟在他的身后。这人是老马的表弟,九江一个秀才,老宋老马都不识字,春节之前,表弟来给表姐家书写春联。捉鱼的伙计,捧着一条活鱼,从后门进来,不偏不倚,撞到书童身上,鱼也不偏不倚,跳到书童脸上,书童“哎呀”一声,把手中一方砚台,砸在樱桃前胸上。樱桃“哎哟”一声,倒在地上。老马一边埋怨伙计:
“你这后生,好生莽撞。”
又埋怨书童:“你一读书人,也恁地毛手毛脚。”
一边将樱桃搀起:“小娘子,砸得要紧不要紧?”
樱桃是平胸,捂着胸口:“大嫂,不妨事,就是心口有些痛。”
老马便将樱桃搀扶到里间,让她躺在床上歇息。
樱桃歇息间,听到外间那书生和几个渔夫,在分析刚才砚台砸到樱桃前胸上的后果。大家七嘴八舌,说,砚台砸在平胸上,会出现三种情况:一、胸被砸得更平了;二、胸被砸凹下去了;三、胸被砸得还能肿起来点儿。
樱桃不由得生起气来,老娘被砸成这样,你们还拿老娘开涮,是何道理?宋朝人也忒不讲究——要冲出去与他们理论;但转念一想,这倒是一个连环笑话,而且连环之中,又是一句一个笑话。又想起,按阎罗的规矩,一个一句一个的笑话,顶五十个普通笑话;现在连环中皆是一句一个笑话,连环套连环,又顶五十个一句话笑话了。樱桃转怒为喜,便把这笑话记在心中,想着回头学给阎罗,她人也就转生了。被人开涮和转生比起来,还是转生重要啊。爷,我逃不出您的手心,但我会给您讲笑话。接着不由得感叹,小娘子从延津辗转到武汉,又到九江,历经波折,风风雨雨,没想到重生却在这里;也没想到,最后救她的,竟是宋朝人。
这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