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米勒也是影响我写作最多的人,是我的文学英雄。亨利·米勒对我来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当我写作出现瓶颈的时候,我读得最多的是亨利·米勒。他能让我放松,打开我自己。
他元气最足的一本书就是《北回归线》。
亨利·米勒的小说非常另类,没有故事、没开头、没结尾,你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读起,在任何一页停止。他把回忆、事件、各种情绪就像石头一样扔进你心海,激起一圈圈涟漪。这类写法非常少见,之所以能撑住,在很大程度上靠亨利·米勒看问题独特,敢于跟所有的传统观念对立,这确实让很多人不舒服,但他的坦诚有价值。
亨利·米勒先在纽约打各种杂工,后来或许觉得纽约没文化,到了巴黎,用吃软饭的方式在巴黎混了蛮久。《北回归线》几乎就是他真实生活的记录。这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的开头:
我在亚运村以北的小村里租了一个房,每天读书、思考、嫖娼。
亨利·米勒笔下的巴黎生活大致也如此。巴黎之后,亨利·米勒又回到了美国,没有回到他的故乡纽约,而是来到加利福尼亚海岸的大瑟尔,靠别人救济,弄了一个风景很好的小破房,然后就这么待下来了。他一待又是挺多年,最后死在洛杉矶北边一点,活了八十几岁。
他的所有小说,都可以看成他某种形式的自传。从《北回归线》到《南回归线》再到《黑色的春天》,他都是写的自己。
他把自己当成媒介,老天通过“我”想表达什么,那就表达什么;“我”这辈子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表达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他一直着重当下,着重自我。
《北回归线》是亨利·米勒的第一部小说。1934年,他接近40岁的时候,《北回归线》在巴黎问世。但近三十年之后,1961年才在他的祖国美国获准发行。
《北回归线》自传性很强,以作者回忆录的形式记录了生活在巴黎的年轻艺术家的成长经历。一个人在巴黎,从一个床单滚到另一个床单,从一个公寓滚到另一个公寓的故事。但它的主题是打破和毁灭,“向上帝、人类、命运、时间、爱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裤裆里踹上一脚”,听到他们一声号叫。打破才能建立,打破才能看见真相。
小说用一些超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夸张、变形来揭示人性,探究年轻人如何在特定的环境中一步一步从底层文艺青年成为艺术家。
从内容上,我们就能看出《北回归线》充满了争议和矛盾。
从女性读者的角度看,对亨利·米勒最大的诟病可能是他毫不掩饰地物化女性。在小说里,女性都没有特别的面目,或许有不同的名字,但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伟大的肉体。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亨利·米勒也毫不介意女性物化男性。男性也没有什么个性、特点。他非常偏颇、绝对地强调了人生中重要的东西——性。性是人天生的能力、权利和责任。性无处不在,却又容易被人低估、扭曲和忽略。
亨利·米勒的小说没什么情节,没什么人物性格塑造,但他有群像,有丰富浓郁的气质、气氛,靠一股纯阳之气,故事还能立住。
亨利·米勒对人世间所谓正常的三观、规则、伦理、道德、一切看上去神圣的东西,都是反叛、不屑、厌恶的态度。他就像一个在人世间流浪的生活简单、思想复杂的人,厌恶一切,破坏一切,站在世界的对立面,而不是站在自然的对立面。可能他是热爱这个世界的,但又觉得这个世界的很多规则、规矩都是不对的,是需要认真考量的。
《北回归线》里没有具体人物,但有群像,就是底层文艺青年。因为有文艺,世界才更美好。
在年轻的时候,在我也是底层文艺青年的时候,我觉得世界充满了美好。我可以因为一句话、一个段落、一个篇章写得好,而感受到简单的快乐;可以跑到大街上找个副食店,买瓶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面对着夕阳,或者面对着月光喝一口,再喝一口,然后拍一下马路牙子说,其实我写得还是不错的。
底层文艺青年有美好的生活,理想比天还大,世界比梦还远,总能一步步朝向理想,总能一步步跟着梦想去看看世界。
北岛在散文《波兰来客》里说: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底层文艺青年到后来或许混出来了,或许没混出来,有一点是共同的:我们都老了,世界可能也变了;或者世界没变,只是我们变了。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们不必要有故事,但是一定要有生活。这种生活,性可能是其中很重要的部分。或许我们没有在巴黎,我们在北京,在广州,在深圳,在上海,在东莞,在某一个街道的角落,在某一个公寓的床上,我们有性,有快乐,有无奈。这就是我们。
《北回归线》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巴黎,但对巴黎没有任何具体的描写,亨利·米勒不在乎这些。亨利·米勒在乎的只有两件事:一、滚床单;二、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想法。
亨利·米勒创造了混乱中带着一种美好的巴黎气氛、巴黎的盛宴,从一个肉身到另一个肉身,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从一个床单到另一个床单,从一个脏乱差的房子到另一个脏乱差的房子。人就像动物一样生存着,人就像“人+动物+神”一样思考着。
每一扇门、每一个肉体、每一个灵魂,似乎都是地狱,但似乎也都是天堂,就是这种状态和气氛。这或许就是巴黎,是一个人成长必经的环节,是人类某种一定会长期存在的状态。
亨利·米勒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是一个有绅士风度、文雅的人,但在文字里就不是。他把他的流氓,绝大多数扔在了文字里。
在我看来,亨利·米勒既是“文化的暴徒”,也是饱学之士。他只是深深地感受到文化的基础里有非常愚蠢的地方。
亨利·米勒写作以唠叨为特点,不厌其烦地写幻觉和梦想、现实与幻觉、梦想与虚构,难解难分,给读者一种非理性的直觉感。
理性、结构、规矩,我们看得太多,但是非理性、直观、直觉,我们看得太少。
人们现在明白,天堂的理想如何独占人类的意识,从根部被击倒的所有精神支柱如何仍旧屹立。除这片沼泽之外一定还有一个世界,那儿的一切都是一团糟,很难设想这个人类朝思暮想的天堂是怎样的。那儿无疑是一个青蛙的天堂,瘴气、泡沫、睡莲和不流动的水,它就坐在一片没有人打扰的睡莲叶子上呱呱叫一整天。我设想天堂大概就是这样的。
亨利·米勒的唠叨都充满了神奇和魅力。没有了人类与动物、现实与理想、大地和天堂的区别,没有了未来,没有了现实。未来的悲观和现实的绝望并无差别。
亨利·米勒的文字既“丧”又乐观,你会受到很多正能量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