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号称“天下第一奇书”,我觉得“奇”在人情,就是让贾宝玉叹气摇头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个“人情”。读《金瓶梅》,你就了解了社会人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肚子里的花花肠子。
《金瓶梅》是我在情色方面的一个启蒙读物。作为一个人,你需要知道情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瓶梅》还有一情——“世情”,它非常真实地展示了资本主义萌芽、世风日下、民风浮夸的明代后期中国江南风貌。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们几部伟大的中文小说最初其实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比如《金瓶梅》《红楼梦》。因为有手抄的存在,才有自由的书写。
《金瓶梅》作者的真实身份是文学界的“哥德巴赫猜想”。作为普通读者,《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体会到其中的好处,能跳出来看大问题,看到这个时代、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金瓶梅》的作者,应该是山东南部、江苏北部、安徽东部这些地方怀才不遇的某个人,跟书商联系紧密,甚至可能就是书商。
《金瓶梅》好玩的是,它是著名的“同人小说”。从《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的故事演绎而来。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金瓶梅》跟同时的小说比,没有比它更好的。它拥有中国文学史上的许多“第一”:第一部由个人创作的长篇小说,第一部网状结构的长篇小说,第一部描写社会世情的长篇小说,第一部以写家庭生活为主的长篇小说……《金瓶梅》描写的当下有非常强的现实意义,是第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
我重读《金瓶梅》,感觉一股油腻感扑面而来,太黑暗,太悲哀无奈了。原来我认为《金瓶梅》强于《红楼梦》,但我这次再读,觉得不如《红楼梦》。
一个原因可能是我的年岁、智慧的增长。年少时对人情世故有一种好奇、渴望,以及想要掌握的心。初读《金瓶梅》,惊叹它把人情世故写得那么通透,每个人都带着一股混江湖的街头之气。对于在书斋里念《诗经》《史记》,念唐诗宋词元曲的不沾地气的我来说,似乎打开了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门,非常震撼。而过去二三十年,在知道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社会这点儿事后,我反而觉得人为什么不能在知道这些事的前提下,活得清爽一点。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发现《金瓶梅》情色描写得不足,太兽性、太本能了,不高级,不干净,不如《肉蒲团》。《肉蒲团》是直接、欢乐地描写性,非常像《十日谈》里弥漫的欢乐的肉欲的气氛。“食色,性也”,性作为人的原始大欲,涉及复杂的人性。复杂人性应该包括一部分神性、一部分人性和一部分动物性。《金瓶梅》的情色描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围绕着动物性,欢乐的人性很少,离地三尺、带着翅膀的神性几乎没有。
我喜欢干净、纯粹和有点儿精神劲的东西。情色不只是肉体,还能上升到灵魂。所以,我反对情色描写的两个取向。一个是谈很多因果报应。色就是色,空就是空,只要你色谈到极致,空谈到极致,色、空自己会通的。另一个就是太肉欲。我们有人类的温暖和神性的闪光。如果我们细细听,能听见一些超凡脱俗的、在肉体上荡漾的声音。如果只谈肉欲,我觉得俗了。
写《金瓶梅》这种整本书里没有什么好人的作家也是少见。英文里叫“Cult Writer”——“邪典作家”,这类作家写的东西不正常、不大众,但绝对有价值。这些不正常的“邪典作家”往往能够带我们探索未知,冲破界限。任何人都是井底之蛙,阅读、行路、学徒、做事,无非是成为井口更大的井底之蛙。“邪典作家”直接帮助我们打开“井口”。这包括《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包括《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
“邪典作家”如果太邪,你会产生强烈的厌恶感。我对兰陵笑笑生热衷描写的油腻人性并不是很喜欢。人的确有油腻的一面,但是作为万物之灵,人也有像草木一样丰美的地方,也能通过自身有意识的努力,避免成为中年油腻男或者中年油腻女。
《金瓶梅》为什么油腻?因为晚明的社会环境。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灿烂,儒学已经使官僚体系非常完善,有了一丝丝腐朽的味道。这是一个糜烂而开放的时代,在其他时代看是作恶的东西,在那个时候可能会被定义成风雅。明末江南夜夜笙歌几十年,人们当是风流,到了清初就只能是下流,不道德、违法。有些人怀念明末,比如钱谦益娶柳如是,文人歌颂陈圆圆、董小宛,放在其他时代似乎会被人诟病,但在那个时代就理所当然。
所以,我不认可大篇幅去描写油腻,作家需要稍稍跳出来,需要有一点恻隐之心,看一看沉沦在无尽轮回中的人们。《红楼梦》至少还有虚幻的、美好的成分,有情在,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无意义、悲观空洞之感。但是在《金瓶梅》这本书里,你看到的几乎是一锅油腻,甚至没有悲凉,更谈不上涅槃。
我从管理的角度读《金瓶梅》,站在西门庆的角度想,地头的生意怎么做,开药铺、放贷以及灰色边缘的事如何去管理。
作者兰陵笑笑生很有常识和经济头脑,熟悉商业活动的方方面面甚至意识超前。西门庆善于发女人财,更重要的是权钱交易,以权谋财,放高利贷。他似乎还明白如何搞股份制,结交十几个烂仔兄弟,采取直销模式。开铺子,不开则罢,要开就开专卖店、旗舰店,在最好的位置找到铺面扎根下来,这在现在都是先进的经营模式。
《金瓶梅》虽以北宋末年为时代背景,但它描绘的社会风貌有明显的晚明特征。西门庆是个暴发户式的富商,是新兴的市民阶层中的显赫人物。他依赖金钱的力量形成官商勾结,形成金钱和权力的循环:因为有钱,所以能有权;因为有权,才可以挣钱。
西门庆有这样的豪言壮语:“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楮镪,烧给阴间的纸钱。西门庆想:只要有钱,我就可以做一切,我只想为所欲为。所以他恣意妄为,纵情享乐,想谁是谁,尤其在男女之欲方面追逐无尽无休的满足。但是他肆滥宣泄的生命力,也导致了他最终纵欲身亡,也预示着他所代表的社会力量很难健康地成长。
《金瓶梅》的写实力量是前所未有的。曹雪芹是“追忆似水年华”,写了一个半童话的故事。但是《金瓶梅》彻底把读者拉回现实境况,说这就是世界,这就是小城镇,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