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大家充分理解回忆的主观体验的巨大影响力,我决定列举以下三个故事,它们无一例外地展示了回忆人生这一能力非比寻常甚至无与伦比的意义。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和弗兰科·马格纳尼(Franco Magnani)无止境地沉溺于对往事的追忆,并通过艺术手法表达这种不懈的求索。另一位以姓名首字母GR为人所知的意大利画家,先是丧失了全部的人生记忆,后来又奇迹般地恢复了过来——没什么比这个记忆失而复得的故事更能让人领会拥有回忆多么重要。
没有哪一部文学作品如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In Search of Lost Time) 一般关心人类的记忆。普鲁斯特对追忆往事的沉迷之深,怎么描述都不为过。《追忆似水年华》洋洋洒洒八大卷,普鲁斯特于1908年前后动笔,直至1922年他去世前几个月才完成,写作过程历时将近15年。整部著作有3000多页,其主要的内容是通过各种尝试回想往事,以及对记忆本质的思考。写作这本书时,普鲁斯特心无旁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社会隔绝,并饱受疾病和疲劳之苦,他以这种方式创造了一个时间的世界,以此取代了空间的世界。从普鲁斯特对过去的执着中可以看出,他热切地相信,只有理解记忆与时间,才能理解人类经验。
文中有一个与回忆密切相关的片段引人注目:小说的叙述者马塞尔去探访母亲,他的母亲拿出茶和一种叫小玛德莲蛋糕的点心招待他。他将一块玛德莲蛋糕泡在茶汤里,然后吃掉——就在这时,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而不知名的幸福感所浸没。“这无比强烈的幸福感,究竟从哪里来的?”他自问,“我感觉它与茶和蛋糕的味道有关,但绝不只是这些味道而已,它本质上完全不同于味觉。它究竟来自哪里?又意味着什么?我该如何把握它、理解它?” 他又尝了几口茶和蛋糕,想要再次体验到那种感觉。但每多吃一口,感觉便弱了几分,于是他得出结论,这种体验“并非源自杯中的食物,而是我自身”。他推测茶和蛋糕合在一起的味道不知何故激发了他对一些过去的回忆,并好奇自己最终能不能有意识地将它们回想起来。
后来,在一个神奇的闪念间,回忆自动浮现,谜团自动化解。“原来,我住在康伯雷(Combray) 时,每周日的早上会去利奥妮(Leonie)阿姨那儿给她请安。她总会拿一小块玛德莲蛋糕,在茶汤中蘸上一会儿给我吃。”在马塞尔的印象中,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尝到过像阿姨家中的这两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也是为什么这两种味道能如此独特地唤起这段模糊而顽固的记忆。“从长远的时间角度来看,没有什么能够幸存。人会死去,事物会破损、消亡。然而在这堆过去的废墟中,气味与味道如同灵魂一般长久而沉默地蛰伏着,回忆,守候,期待,更脆弱但是更持久、更顽固、更接近灵魂、更坚定自如。在它们微妙难言、无法触及的本质之中,不屈不挠地深藏着记忆的广阔图景。”
在玛德莲蛋糕记忆浮现的时刻,作者同时见证了记忆的脆弱和记忆的力量。这些能被特定的气味或味道勾起的回忆是脆弱的:由于少有机会能使它们浮出意识的水面,它们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但那些留存下来的记忆却具有惊人的力量:在长时间的休眠之后,一旦偶然被某种气味或味道唤醒,那些看似早已消失的过往又历历在目。这真是令人感到惊奇。
玛德莲蛋糕的回忆的另一个启示是:我们能否重历往事,往往取决于与一些事物的偶然相遇——这些事物是重启记忆之门的钥匙,错过它们,记忆将可能沉陷、被永久封锁。马塞尔意识到,这种自发的回忆难以把握,它们通常只能持续短短数秒,而且只能寄希望于与某些特定气味或场景的偶遇。他因此决定转移回忆的焦点。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他寻求自我理解的方式越来越依赖于主动地、有意识地回想过去。 在小说的最后一卷《重获旧时光》中,有一个展现他通过主动回想探索自我的关键场景:在一场老朋友的聚会中,马塞尔对着多年未见的朋友们,竭力回想他们的身份,并将他们一一对应到回忆出的过去场景中。以这种方式将过去和现在放在一起之后,他对自我有了更深的认知。
在1922年的一封信中,普鲁斯特借用了光学中的概念以类比的方式描述时间和记忆。“在我的构想中(尽管不太完美),望远镜最能充分体现回忆的特殊性质。回忆是一架时光望远镜。望远镜能让人看见肉眼不可见的星星,而回忆使得那些深藏于过去、被彻底遗忘的、处于无意识状态中的经验,重新在意识中浮现。”
普鲁斯特进一步运用光学概念以类比的方式表明,回忆过去的体验并非单纯地将记忆画面召回心灵;这种体验应该在两个画面的比较之中产生:一个源于过去,一个源于当下。正如对三维世界的视觉体验需要结合两只眼睛接收到的信息,借回忆感知时间时,我们需要集合过去和现在的双重信息。研究普鲁斯特的知名学者罗杰·沙特克(Roger Shattuck)解释说:“普鲁斯特意在让我们看见时间……光是记住一件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它与记忆之间的相互映照。正如眼睛之于视觉,回忆基于过去和现在——两者浑然一体,共同构成现实的深度。” 普鲁斯特察觉到,回忆体验是过去与现在之间微妙的相互作用。如此深刻的洞见,在此后整整半个世纪都领先于科学研究。
普鲁斯特通过写作展现了回忆原始而强大的力量,而艺术家马格纳尼则通过绘画持续捕捉关于往昔的记忆。 马格纳尼强迫性回忆的对象是他童年时居住的村庄庞蒂托(Pontito),位于佛罗伦萨(Florence)以西65公里的意大利山脉卡斯特尔维奇奥(Castelvecchio)附近。1934年,马格纳尼出生于此地,并一直在此生活直至1958年外出谋生。他在外四处闯荡,后来在旧金山定居了七年。此后不久,他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使他持续低烧、神志不清,承受了身体上以及精神上极大的折磨。在病中的夜晚,马格纳尼开始反复做梦,这些梦都与庞蒂托有关。在梦境中,他的幻觉非常强烈,许多关于庞蒂托的景象以无比清晰的细节涌现,这些细节是在他清醒时根本无法回忆出来的。马格纳尼此前从未认真作过画,这一次,他铺开画布,拿起画笔,试图留住这些睡梦中光临的意象。大量奇特的记忆中的图景开始不请自来,侵入式地自动涌现在马格纳尼的脑海中。
1967年,马格纳尼完成了他第一幅关于庞蒂托的油画。此后,他整个生活的重心都放在描绘记忆中的庞蒂托上。“他经常迫切地感觉到,必须马上把脑海中的场景画下来,”他的好友迈克尔·皮尔斯(Michael Pearce)回忆,“有时他在酒吧和我们喝酒喝到一半,就跑回去速记,他这一点在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 马格纳尼以精细的笔触,勾画在他记忆中的庞蒂托的房屋、街道和旷野。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人物出现,它们散发出一种古典宁静的气质,魔力般地让你在其中丧失时间感。1988年,位于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的探索博物馆为马格纳尼的作品举办了一次展览。馆内的一名摄影师苏珊·施瓦岑贝格(Susan Schwartzenberg)曾去过庞蒂托,并拍摄了一些马格纳尼画中的景物。她试图从作品的角度进行对照。探索博物馆将苏珊的照片与马格纳尼的作品并排展出。结果,马格纳尼对庞蒂托的记忆之精准令人称奇,有时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另外,我们也可以通过画作和照片的对比看出,马格纳尼笔下的庞蒂托更美、更具有对称性、更完整,那些现实中的瑕疵被他理想化的记忆过滤掉了,他在脑海中创造了一个现实无法企及的天堂(见图1-3a、图1-3b)。
图1-3a 弗兰科·马格纳尼,《路过莫扎小巷弗兰科家的房子》(Via Mozza,la casa del nonno di Franco),1987。14×10½''。油画画板。图片由画家本人提供。
图1-3b 苏珊·施瓦岑贝格,照片《位于莫扎小巷弗兰科家的房子》。图片由摄影师本人提供。
在马格纳尼1987年完成这幅画作时,他已经近30年没有看到过这座祖父的房子了。可他画出来的石径小路的长度和轨迹,两栋建筑的连接处与上面雕像的位置,以及所有窗户和门的位置,都与真实的情况异常贴合。当然,这幅画的风格还是相当浪漫的,回忆的内容也有形变之处。比如,通过画面的这个角度,那片花圃和好看的屋顶原本是看不到的;左侧墙壁上拱形的门道也被略去了;并且画作呈现了一种整体的秩序、完满之感,这是照片所没有的。
这与神经学家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对马格纳尼所描绘的记忆所持的看法一致,“尽管它们精确到令人震撼,但终究是通过想象重新构造出来的,而非对现实的生硬的复制”。
和普鲁斯特一样,马格纳尼对过去的关注从艺术创作领域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除庞蒂托外,他很少思考或者谈论别的东西。他无休无止地回想,因此失去了不少朋友。他绝少出门,更别说出远门。简而言之,他就像萨克斯所说的那样,退化到了“仅有一部分存在于当下”的状态。
1993年夏天,我第一次前往旧金山市郊拜访马格纳尼时,体会到了他的一些习性。进家门前,我就注意到了他的强迫性特点:他的门前挂着一块自制的门牌,上面写着“庞蒂托”这几个字,房子的砖墙风格使我联想到他的作品。他走出车库(也是他的工作室),又高又瘦,看上去45岁上下,顶多50岁,但实际上他当时已经快60岁了。他向我展示自己如何改造厨房的橱柜、砖瓦和壁橱,以使它们看上去和庞蒂托的相像。他试图仅凭一人之力完成这项耗时的工作,后来意识到这项改装非常费钱,自己没有足够的资金将之改造完毕,乃至最后把厨房搞得他完全用不上了——在讲起这项光荣的任务时,他仍旧笑得很开心。他也曾尝试创造一个三维空间,将记忆中的庞蒂托安置于此,从而使之变成这个继续运行的世界的一部分。 在向我介绍他挂在墙上的作品时,他简直是以叫喊的方式谈论与之相关的回忆,直到最后回忆完毕,他才放松下来,回到现实当中。在这次拜访的过程中,回到过去的氛围如此浓烈,以至于我感觉到自己被时间的狂流裹挟,似乎亲眼看到了普鲁斯特第一次品尝玛德莲蛋糕的画面。
画展之后,马格纳尼曾两次因故回到庞蒂托。村庄发生了令人不快的改变(那里几乎已经无人居住),有些地方与他的记忆大相径庭,他为此感到吃惊,甚至是失望。然而,哪怕只能看到或触摸长期存在于睡梦和记忆中的庞蒂托,他也感到满足,有时沉迷其中。如今马格纳尼仍在继续描绘他的老庞蒂托,不仅仅因为这些生动的回忆满足了他的感官体验,他还有更大的决心:他想为其他人保存对庞蒂托的记忆,将他非比寻常的记忆化为某种可见的形式,打动和丰富更多人的生活和记忆。“这个任务是没有尽头的,”萨克斯认为,“它不可能在哪天被完成,走到结局。”
如果说马塞尔·普鲁斯特是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尽力回忆,弗兰科·马格纳尼是在睡梦和强迫性侵入的图像中体验回忆,那么在医学史上以其姓名首字母GR而闻名的一名意大利男性则是不由自主地被带入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世界。GR是位诗人、画家和艺术评论家。1992年3月19日,病发前他一直在埋头处理一些文化方面的事务,结果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处于一种非常混乱的状态。他的右手不能动,连讲话也变得非常困难。更可怕的是,他回忆不出自己的任何事情,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谁。他被立即送往医院,脑部扫描的结果显示他中了风,左侧丘脑因此受损。
时间一天天过去,GR始终不能记起自己的职业。他认不出自己画的画,也想不起自己手头正在创作的一本书的主题。尽管他能认出妻子和儿女、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想不起任何与他们有关的事情来。当他看到自己在艺术展览上的照片时,或当其他人向他讲起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时,他自己一点儿都记不得。米兰曾是他非常熟悉的城市,可现在对他而言却陌生得很。他无法回忆人生中的任何经历,这被神经心理学家称为逆行性遗忘(retrograde amnesia)。这一病症通常由中风、脑部损伤或其他心理和生理创伤引起,病人通常不能回忆自己以前的一些经历。GR同样不能记住当下发生的事情,神经心理学家将之称为顺行性遗忘(anterograde amnesia)。
遗忘症持续好几个月后,丝毫不见好转的迹象,GR的感觉很糟糕,幸福随记忆一并消失掉了。“他感到非常抑郁,对自己的症状非常绝望,他甚至不再画画,”他的神经科主治医生说,“因为如他自己所说,他‘现在根本没有自我需要去表达’。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或在对外界不闻不问的麻木状态中度过。”如果你告诉他一些关于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做过哪些事情的信息,他能够记住其中的一部分,但这些却成了关于他个人经历的二手信息,而并非他自己原有的记忆。尽管在讲起这些往事时,GR能讲出一些对自己过去的看法,但他毫不客气地将这些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关于自己的信息称为“重新学到的知识”,完全没有真正回忆的感觉。
在中风大约一年后,GR的心跳变得不太规律,医生决定给他植入起搏器。他被局部麻醉,但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仍能保持清醒。他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当外科医生在他的胸前做植入起搏器的准备时,他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然后,在令人无法置信的一瞬间,GR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曾有过一次非常类似的手术经历,那大概是在25年前,他当时因为疝气做了次手术。短短几秒钟之后,他想起了关于那次手术的其他事情。紧接着,他过去经验的种种图像和想法像洪流一样注入,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混杂的回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GR被他所称的“倾泻的回忆”裹挟,除了不断诉说他对过去的回忆之外,他什么也没做。一开始,他的记忆是混乱的,但它们很快按照时间的顺序重新排列组合。他一边整理这些驳杂而丰富的往事,一边在回忆中理解它们,终于,GR感到中风前的那个自我又回来了。
GR的经历几乎史无前例。逆行性遗忘是一种常见的脑损伤后遗症。有时,随着病人从脑损伤或其他病理性状态中恢复,那些丧失的记忆也会逐渐恢复。然而像GR这样,彻底地忘记自己的全部过去,又因为某个特定的刺激全部回想起来,这样的例子真是非常罕见。GR的记忆功能并没有全部恢复,他仍旧很难记住当下发生的事情。但至少他已经把他的过去找回来了,同时也找回了他的自我。正如普鲁斯特小说中,一块玛德莲蛋糕开启了童年回忆之门,在医生给GR做手术时,他所感所想的某些方面也开启了他如洪水一般的记忆之闸。神经学家将GR记忆的恢复称为“小玛德莲蛋糕现象”。
没人知道为什么GR对单独一件事的回忆使他的所有记忆得到恢复。治疗他的神经科学家认为,脑损伤暂时性地损坏了储存个人记忆的神经网络,打个比方,就像一个压缩光盘被拉成了鸡蛋的形状之后,因此其中的信息无法被读取。但不知何故,GR对单独某件事的回忆使紊乱的神经网络得到重置,从而恢复到原来的正常形式。哪怕事情真如专家所言的这样,不可否认的是,GR是在整理了自己的记忆之后,即在确切感受到这些记忆是他个人的体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找回了可以表达的自我。
上述这三位的时光望远镜(对于普鲁斯特和马格纳尼而言是以年为时间单位,而对于GR则是不同寻常的几天)启示我们:尽管一般人的日常体验不会和他们的一样极端,但道理是类似的,即记忆对于人的自我认知意义非凡,我们对自我的感受强烈依赖于回忆个人经历的主观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