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纽约,曼哈顿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之一。记得从中学开始,我常常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前往这座艺术的圣殿。渐渐地,许多常年在此展出的画作,就成了我智慧而熟悉的老友。和老友一样,有时候你正想着它们,它们却没法出现在你跟前。记忆中不知有多少回,当我兴冲冲地回到平时最爱去的展区,想再看一眼德·基里科 、霍普 或克利 备受推崇的作品时,却发现它们被借去外展了。看不到这些作品,我当然感到失望。不过,有时候为了让自己开心点儿,我会在脑海里构想这些作品:那幅画里有哪些人和物?这些人和物的位置关系如何?作品的尺寸如何?主色调和主题是什么?构想完成后,我会在附近的博物馆商店里找到复制品,看看自己回忆得有多准确。
如果人们熟悉一幅画,他们记住的会是画上的哪些内容?法国画家苏菲·卡勒(Sophie Calle)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为了解答自己的疑问,她设计了一个在自然环境下开展的记忆实验,并在其中加入了一定的艺术技巧。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内,一些画作被搬离原来的位置,博物馆不同岗位的工作人员描述了他们对这些作品的记忆。作品留在记忆中的“画魂”,通过忆者的语言描述,被重新刻画在纸面上。最令人吃惊的是,大家对于这些作品的记忆各不相同。有的人只能回忆出某种主要的色调或是某个物体,而有的人能记住非常微妙的细节,如作品在形态、空间和人物上的细微差异。
卡勒的发现表明,对于日常生活的环境,不同的人记住了不同的方面。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大脑并不像照相机或复印机那样工作,科学家对此表示赞同。在事情发生后,哪些内容会被记住?每一位认真思考过记忆与遗忘本质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都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多数时候,即使追溯到遥远的古希腊时代,当学者沉思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时,他们会赋予记忆某种空间形态。希腊哲学家将记忆比作一块蜡版,经验被刻画其上,甚至以此方式永久保存;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和威廉·詹姆斯推测,记忆应像摆放在一座房屋的各个房间中的物品;甚至有一位博学之士称,记忆其实是个垃圾场,里面包含的乃是各类随意弃置的物品。
我们的经验被忠实地记录在脑内,以便在将来的某些时刻以原样重现——这种观点被认知心理学家乌尔里克·奈塞尔称为“重现假说”。然而奈塞尔并不赞成这样的想法。他认为,在我们接收的所有信息中,仅有一部分得以保存,而且是以碎片化的形式。这些得以保存的经验碎片,是回忆过程中重建往事的原材料。这和古生物学家用一堆骨头的化石重新拼出恐龙很像。“通过一些遗存的骨片,”奈塞尔说,“我们能回忆出一只恐龙。”
奈塞尔的这一想法与一位以色列画家埃兰·沙金(Eran Shakine)的画相互映照。在沙金的作品中,他将一些老照片的碎片和文字拼贴在一起,并用乳白色颜料在其上作画,《哈达萨》(Hadassah)是他在这类艺术表现中的典型之作(见图2-1)。沙金在作品中表达了这样一种矛盾的感受:自我作为人类精神存在的基石,却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从经验中遗留的模糊的记忆碎片。人们对于自我的信念,往往取决于他们记得怎样的过去。如果记忆能像录音机那样就好了。这样一来,我们过去的经历就能以精确的细节重现,我们能通过和过去精细比对,来检验自己的信念。可惜在现实生活中,对于过去,我们不得不仰赖于记忆所赐予的碎片和点滴。
图2-1 埃兰·沙金,《哈达萨》,1992。12×16''。材质:油彩,拼贴画,清漆胶合板。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一小片老建筑和几乎无法辨认的家庭照片呈现了艺术家个人生活的不同阶段,而如今那些记忆都变成了模糊的碎片。
记忆由碎片化的经验构建而成。这个大原则能帮助我们理解回忆主体回忆体验的关键特点,以及记忆的歪曲和内隐记忆效应。这些内容会在后面的章节中介绍。眼下要紧的是理解这些经验的碎片如何形成,以及如何重建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