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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 您再详细讲讲久世导演吧。我觉得在七十年代，他其实一直都“在电视上玩”，而您就是跟他一起玩的人。我们就是看着各位玩出来的东西长大的。后来向田邦子老师、（堺）正章 [47] 老师等前辈也加入了。那些作品看得我们乐在其中，我们便认定电视剧就该是那样的。后来，向田老师朝着更严肃的方向发展了，当然这里面有复杂的原因。然后在1981年，她因为空难去世了。
而久世导演也在向田老师去世之后拍摄了“向田邦子新春系列” [48] ，稍稍脱离了以往的“玩”，渐渐走向了严肃。就在这时，您选择与久世导演诀别，继续走“玩”的路线。
树木 总而言之，我没往严肃的方向……
是枝 没往那个方向走。
树木 让自己的作品留存下来啊，这种感觉……
是枝 应该是没有的。但久世导演去世后，您好像也悄然发生了转变，只是没往严肃的方向去。我总感觉，您三位在分别接受各人的死亡之后，在选择作品的方式、个人状态等方面做出了改变。虽然您自己大概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树木 我完全没有这种意识。在演艺界、演艺活动中留下自己的作品啦，打造艺术作品啦……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当然，我也觉得好的东西就是好的，但不会主动往那个方向靠。
是枝 比方说，我感觉久世导演一直在琢磨“如果向田老师还在世，她会怎么做”，并且坚持创作这样的作品。而且在他去世前，还跟您合作了好几次。我认为他是跟您一起成长、一起享受了那些时光的同志。您现在会不会琢磨“如果是久世导演，他会怎么处理”呢？
树木 完全不会。不过我觉得，他要是看了你的电影，肯定会很眼红。但他绝对不会说自己眼红了，因为他不想告诉别人，所以肯定是叼着烟自我吹嘘一番：“我觉得那里啊……”（笑）他跟你不太一样，不是那种会真挚地深入作品的导演啦。虽然他有时也会那样，但我跟他靠的都是瞬间定胜负，不持久。他有本事，有能力，所以能拍出好东西来，可他放弃起来也很快，不太会深究某个场景该怎么处理。比起这些，美女朝他多看两眼反而更能让他开心（笑）。
本间孝志
是枝 （笑）是吗？
树木 无论褒贬，他兼具男人的无聊和有趣。所以我从没跟他深入探讨过演戏。
是枝 真的吗？
树木 嗯。只有过一次，大概是他去世前三个多月吧。因为我老公总怀疑我，嚷嚷着：“你跟久世肯定搞到一起了！”我都懒得否认了，所以也没跟他啰唆，只是打电话问久世导演：“我们怎么就没搞到一起呢？”（笑）我说：“我没那种心思，你应该也没有，但能搞到一起的机会有的是啊，却愣是什么都没发生呢。”结果他用很巧妙的说法告诉我，“你给我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同时他也表示，我们一起做的事情是十二分有趣的，所以不想因为男女情爱这种无聊的东西毁了这层关系。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联系，我还挺庆幸自己问了他。
演艺界有多到骇人的情色和欲望在涌动，但同时也有非常静谧、纯美的东西流淌着。“在这些东西仿佛纠缠不清的绳索一般的地方该如何活下去？”就是这么一个世界。当然，我不是为了活下去才演戏的啦。但是看看那些活下来的人吧，你就会觉得他们都恰如其分……觉得他们活下来是有道理的。所以才有意思啊。如果是像僧人修行那样要不断挑战极限的世界，我可受不了。但正因为这是个魑魅魍魉横行霸道的世界，我才觉得它好，才觉得它有意思。
回过头来看看，我们最终都站在了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上。久世导演、向田老师、森繁老师都的的确确有着足以风靡时代的魅力，能遇见他们也是我的运气呀。
很遗憾，我没有机会和久世导演面对面。不过与他的邂逅，确实在我迈进电视世界的“入口”发挥了重要作用。
请允许我分享一段自己的往事。那时我即将从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所有电视台的面试我都在第一轮被刷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家叫“TV MAN UNION” [49] 的节目制作公司。从某种角度看，那是创作者集中地，比起电视台更令我向往，所以我打好了如意算盘，如果他们要我，就立刻结束只会带来伤痛的求职。
TV MAN UNION的总部位于赤坂，在一栋面朝一木大道的大楼的三层和四层。在最终面试前，我被要求在休息室里阅读久世光彦的随笔，题为《活了五十年，一份工作干了二十五年，我却没有“脸”……》。
“（前略）将没有脸的耻辱归咎于自己的才能、做人的器量或者人生的贫瘠，那未免也太凄凉了。只能上吊算了。只能上吊自尽，再留张字条写明不用办葬礼。那样实在可惜，所以我想将年过五十却只有‘假’脸的无情归咎于这些年参与过的作品，归咎于这些年养活我的影视工作。（中略）能毫不含糊地说出‘拍电视就是玩’这样的台词，那还算好的。可我已经快结巴了。聪明的孩子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忙着自习了，我却在暮色中恋恋不舍地兜来转去，找寻伙伴，这是多么可悲的画面啊。（中略）我想要一张死时的脸。在适合玩的年纪拼命玩当然没问题，但我已经没法在清醒的状态下玩了。再这么下去，就成了漫不经心。电视有恩于我，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待电视工作，我过意不去。（后略）”
年过五十的久世导演意识到，自己渐渐对制作电视剧这种团队作业提不起兴趣了。那是他发自肺腑的感慨。
后来，我被叫进会议室。十二个左右被称为“成员”的导演和制片人坐成一排。
他们问我看完随笔以后有什么感想，我如实回答：
“我的感想是，久世导演也老了啊。”
我针对“电视导演想要半途而废，告别团队作业”这种态度发表的感言或许称不上轻蔑，但的确带有几分否定的意味。坐在我正对面的光头男人目光炯炯，厉声喝道：“这么说对电视界的前辈太没礼貌了！”（他姓碓井。四年后，我负责的一档常规节目被毙，正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是他把我介绍给了富士电视台 NONFIX [50] 节目的制片人，所以他是我的恩人。）我明知那是面试，却还是一派二十四岁青年的狂妄劲，一气之下开始胡言乱语：
“不受限于制作者的面孔、名字等作者性因素，正是电视的魅力所在，也是电视不同于电影和小说、之所以是电视的关键所在不是吗？难道TV MAN UNION不是本着这样的哲学看待电视的群体吗？”
（估计我当时说的还不如上面这段条理清晰。）在那些大人看来，我就是个只会讲大道理、态度也不好的家伙。如果让现在的我去当面试官，这样的人一定会被刷掉。
（啊……这下肯定没戏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群人可真教人来气。）
我带着这样的念头踏上归途，谁知几天后，合格的通知来了。高兴那是自然的，但心情也非常复杂。不知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反正这次“合格”让我走上了电视而非电影之路。在我看来，这也是“多亏了久世导演”。
在之前提到的那篇随笔的后半部分，久世导演引用了小池光 [51] 的短歌——“死去的萤火虫孤零零地坠落，秋天到来了，小草何去何从”，然后继续写道：
“在电视剧这方面，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不应季的萤火虫。在夏天似乎也闪过那么几回，可如今，那仿佛也成了黑夜里转瞬即逝的幻影。还记得穿着凉爽浴衣、手拿蒲扇的人们把我捧上了天，但那也许是一场梦。竞相发光的伙伴们如今也各奔东西了。萤火虫迟早会有孤单凋落的一天。然后秋天便来了。”
我早就过了五十岁，如今要是再有人问我对这篇散文做何感想，我绝不会说“他老了”。我会这么回答：“久世导演大概很孤独，很寂寞吧。”希林老师跟他绝交了，向田邦子已经不在人世，二十四岁的我缺乏对这份哀伤的想象力。在写下这篇散文的第二年，久世导演推出《昭和幻灯馆》 [52] ，以作家身份出道。萤火虫脱胎换骨，绽放出了新的光彩。
很久以前，我做过一档回顾日本电视综艺史的节目 [53] ，当时重看了不少希林老师和久世导演合作的电视剧。
可惜《七个孙子》没有留下影像资料，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最老（年轻）的希林老师是《时间到啦》 [54] 里面的“阿浜”（不过1966年播出的《敏子阿姨》 [55] 最近刚出了DVD，那是希林老师主演的连续剧，渥美清老师在剧中作为她曾经的相亲对象登场，在小插曲层面也有继承《七个孙子》的部分，所以可以通过这部作品想象出她在《七个孙子》里饰演的“阿敏”）。
《时间到啦》于1970年作为系列剧开播，不过在1965年，TBS的“东芝周日剧场”播出过它的雏形，仅一集。剧本由桥田寿贺子 [56] 操刀，据说播出后好评如潮，所以才决定拍成连续剧。然而，根据《制作〈时间到啦〉的男人——久世光彦的电视剧世界》 [57] （加藤义彦著）一书的说法，起初选角时敲定了冈本信人 [58] 和泽田雅美 [59] ，但久世导演对制片人山本和夫说“我有个主意，想换人”，愣是让制作方把演员换成了堺正章老师和希林老师。冈本与泽田都参演了当时广受欢迎的正统派家庭剧《大胆妈妈》 [60] ，后来又成了桥田编剧的《冷暖人间》 [61] 的常规班底。如此想来，就能清楚地认识到久世导演想要在这部《时间到啦》中追求什么了。
久世导演执导了该系列第一集，为两位演员准备了大量剧本上没有提到的场景，供他们自由发挥。桥田看完实际播出的版本就罢工了，只写到第三集，可谓大事不妙。然而从结果看，她的退出反而让这部作品成了七十年代最新潮、最流行的家庭剧，造就了一大潮流，真是万万没想到。
久世导演出过一本书，名叫《家之味，城之音》 [62] ，其中收录的一篇题为《话说〈时间到啦〉》的小散文中提起了这部剧第一集的剧本。儿媳第一次上门，饰演婆婆的森光子 [63] 见儿子遇事都护着她，如此说道：
“本以为儿子娶了媳妇，家里就多了个人，没想到是少了个人呢。”
我并非桥田电视剧的忠实观众，不过这句话着实让我印象深刻。久世导演也在文中写道，“这是句经典台词”。
但是考虑到久世导演与桥田老师在那之后再也没合作过，我就不由得想，也许久世导演并不需要这样的“经典台词”。我觉得，至少他是想用不同于以往的“戏剧”与“电影”的角度去把握电视剧和电视剧的剧本。在这方面最能与他产生共鸣的人，就是希林老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