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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他人的乐趣

是枝 我有个疑问,是关于山田太一 [27] 老师的笠智众三部曲 [28] 之一的《今朝之秋》 [29] ,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回答。剧情大概是这样:父亲矿造(笠智众 [30] 饰)来探望癌症晚期的儿子隆一(杉浦直树 [31] 饰),遇见跟情夫跑了的前妻阿泷(杉村春子 [32] 饰);之后父亲带着儿子回到蓼科的家中,前妻、儿媳(倍赏美津子 [33] 饰)和女儿也赶了过来。您扮演的是在前妻阿泷开的小饭馆上班的美代。

树木 没错。

是枝 您在剧里戴了假发吧。无论是在小饭馆,还是进病房的时候,您的表演都体现出美代惦记着假发。但剧本上并没有提到假发,那是您想出来的点子吗?

树木 不是什么点子啦。我直接戴着假发去的片场,不会请示导演的。

是枝 不会吗?(笑)

树木 戴着假发去片场,在镜头前稍微挪一挪,就这么简单。

是枝 那部作品里的登场人物都是很严肃的。主人公已经癌症晚期,时日无多了,其他人物都是他的亲人,只有您饰演的角色有那么一点不合群。所有人都在走向死亡,只有您在演绎一个普通人,那种状态特别有趣。您是不是看透了作品的整体基调,所以想“在没有血缘关系的自己存在于这个空间时,稍微往‘生’的那边靠一靠”?在前往蓼科别墅的途中,您还带着牛奶吧。还说“大家一起喝”呢。

树木 对,在牧场给大家喝的。然后还对着马喊“太郎”呢(笑)。

是枝 剧本里也没有“太郎”吧?

树木 没有(笑)。

是枝 相较杉浦老师走向死亡的严肃表演,您保持了平衡,与他背道而驰,这种演法是您思考之后的决定吗?

树木 说思考不太贴切,我就是自己这么演了而已。

是枝 是您自己的主意,不是深町导演的指示啊。

树木 但导演也说那样演“真不错呢”,还把我喊“太郎”那段拍下来了。

是枝 我也觉得把那场戏保留下来真好。

树木 第一次见到老板娘(杉村春子饰)的前夫(笠智众饰)时,我会稍稍表现出“哦,原来她跟这样的男人好过”的心思,也会去琢磨小饭馆的帮工遇到这种情况会做出什么反应。怎么说呢,我就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做着跟向田老师、久世导演和森繁老师一起做过的那些事吧……

跟森繁老师聊天可有意思了。他说有一次坐车的时候,一辆自行车一头撞了过来,他立刻跳下车问骑车人:“喂,你还好吧!?”那人出了点血,也不知是哪里受伤了,念叨着:“这是我昨天才买的啊……”一心只惦记着车(笑)。“好好好,我知道了。人没撞坏吧!?”“可,昨天刚买的自行车……”来来回回都是车。森繁老师就对这种事感兴趣,他的至交好友山茶花究 [34] 老师去世时也是这样。去医院探病时,他鼓励人家说“要加油啊!”,然后人家说着“啊,阿繁”,伸出手来。他告诉我:“拉我的手可使劲了,还说‘咱们一起走吧’。我跟他再要好,也不能跟他走啊。”

是枝 (笑)好欢乐哦。

树木 森繁老师无数次言传身教,让我领会到了观察他人的乐趣。家庭题材的故事尤其需要这样的观察吧。不是刻意演成什么样,而是像自然而然的呼吸一样存在于那里。

是枝 您跟森繁老师首次合作的《七个孙子》也是当时同为新人的向田老师和久世导演的成名作,久世导演也写道,他在这部电视剧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比如,森繁老师看厕所设计图的那场戏里,森繁老师突然说:“把夏目漱石全集拿来!”然后把漱石全集摆成了和式便池前挡的形状对吧?

树木 对,为了调整高度。他饰演的会长把漱石全集摆成前挡的样子,以便确认安装的位置。如果老老实实用木头,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但用了漱石全集,就能体现出会长也是吃过苦的,是学过很多东西的。森繁老师就这样在方方面面提建议,说:“久世呀,不该这么搞。”即便是一件小道具,他也会说:“这个不对啊。”所以拍到最后,美术组的一把手户张师傅一听到森繁老师说“阿张,你瞧这里啊”,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了,会立刻准备得妥妥当当,别提有多默契了。

话说回来,那部电视剧拍完以后,森繁老师说想拍一部叫《爷爷和女佣》的剧,不过最后没拍成。

是枝 那真是太可惜了。

树木 拍了《我想成为贝壳》 [35] 的TBS局长石川甫 [36] 老师特地跑来文学座 [37] ,求剧团说“我想借这个人用用”。借我这个文学座的新人哦(笑)。但我推辞了。

是枝 为什么啊?

树木 因为不合算啊。从那时开始,不合算的事情我就坚决不做了。 是枝 您觉得森繁老师为什么特别喜欢您呢?

树木 为什么呢?天知道。不过拍《七个孙子》的时候,他会故意等别人的戏份拍完,都走光以后,安排只有我们两个人留下的戏。我演的是帮工嘛,比方说他就会等人走后立刻安排一场帮工跟会长一起吃饭的戏。我稍微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都会哈哈大笑,然后渐渐摸向我的手,抓着不放。我总跟他说,“我可是新剧 [38] 的哦”。

是枝 这样啊。

树木 我说:“森繁老师,我可是您最讨厌的新剧的人哦。”因为他把新剧视为眼中钉嘛,所以我们私交不深。

是枝 只在片场打交道?

树木 嗯。这又是乖僻的性格作祟吧,我是觉得自己太卑微了。层次差那么多,单看片酬都是天差地别,我无法容忍自己跟这样一个人走在一起,所以才没有靠近。只有在演戏的时候,才会边说“来啦”边凑上去(笑)。

是枝 那您觉得森繁老师是认为有您在,他的表演会更鲜活,还是他有意栽培年轻人呢?

树木 演员基本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嘛。他大概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如果能顺便让人进步,那就帮一把吧。

是枝 那他是为了激活自己的表演,才把您这样的人安排在自己周围吗?

树木 没有那么刻意。大概只是碰巧来到他身边的我用起来还算顺手吧。再说了,森繁老师的表演也不需要别人来激活,他一个人就能把场面撑起来,无论有谁在,无论那个人做什么,他都无所谓。

……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喜欢我。虽然脸色总是很难看啦,说什么“啊,新剧的又来了”。讨厌归讨厌,却仍然惦记着,我对他来说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吧。现在回头想想,我真庆幸自己刚开始做演员就结识了森繁老师啊。要是没结识他,我肯定无法在《今朝之秋》里演出一个 仅仅是存在于那里 的人。在开往蓼科的车里,我肯定会跟大家一起,心怀感伤望着牧场。

是枝 在您心目中,《今朝之秋》中合作过的杉村春子老师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也算是您在文学座的大前辈了。

树木 她其实是个很有少女情怀的人。在小津(安二郎) [39] 导演的电影里,她看着可凶了,会说“你给我等等!”这种话,但现实生活中的她不是那样的。我觉得她的演员气质是一种天性。

因为她尊敬每一位导演,不管人家年纪比她小还是怎样,遇见的碰巧也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她不会主动去构思什么,不会去琢磨“这个角色在这个位置,所以要这样”,而是顶着那张脸,带着那身气场往那儿一站,然后说台词,仅此而已。单看画面,你根本看不出来,会以为她是自己琢磨过一番才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处理。但你要是了解平时的她,就会意识到那并非故意所为。我绝没有贬低她的意思啊。她是一个能把自己当成一支颜料交付给导演的人。无论是黑泽(明) [40] 导演的作品,还是小津导演的作品,我都没见过她回一个“不”字,听到什么指示都说“好”。这应该是因为她觉得责任不在于自己吧。

在小津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秋刀鱼之味》 [41] 里,我作为她的跟班一起去了片场。那天的拍摄工作是从一大早开始的,明明在我看来很顺畅的一场戏,却重拍了一次又一次,连片场的气氛都变得凝重了。小津导演也不说哪里不好,只让“再来一次”。拖着拖着就到了中午,剧组叫了外卖,杉村老师是跟我一起吃的,只听见她“哼哼哼……”的,竟然在哼歌,完全没给自己找借口。她也不是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出懊恼,就这么一副“哎呀,都该吃午饭啦”的样子。她就是这样一个很有少女感的人,率直又爽朗,打从心底里尊敬导演,把自己完完全全交付给导演,所以在导演眼里,她才显得格外可爱吧。而且她绝不是故意巴结导演。我可没那样的本事啊。

是枝 我以前说过,您继承了森繁和杉村两位老师的DNA。

树木 没有的事(笑)。森繁老师跟我说过,“瞧你,把我的演技全拿去了”。不过啊,我的确从杉村老师的那种态度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呢。

大概三年多前,我邀请山田太一老师来我教课的大学做嘉宾。大家听他讲了一个半小时,受益匪浅。之后,我们几个讲师就跟他一起找了家店,开了场“慰劳会”。太一老师与向田邦子老师齐名,是备受尊敬的编剧。现在他近在眼前,我不免有些激动,便兴冲冲地问起了希林老师在《今朝之秋》中的表演。谁知话音刚落,素来温和的太一老师竟面色一沉:

“那集播出以后,我给深町导演打电话提意见了。”

事情要从这部电视剧的十一年前说起。

当时有部太一老师撰写的电视连续剧,题为《樱之歌》 [42] 。久世-希林组合无视太一老师的剧本,接连即兴发挥,气得太一老师都投诉了,以至于后来两人再也不即兴发挥了。希林老师明明有这样的“前科”,却仍那样对待《今朝之秋》,在某种意义上,她正是“明知故犯”。我也算是个会写剧本的导演,自认懂得两边的心思。确实,希林老师饰演的小饭馆帮工一会儿理理假发,一会儿摆出假发戴着很闷的样子,显然不契合整部作品的“高格调”。如果我是导演,也许至少会把表现假发的部分剪掉。至于她即兴发挥的那句“太郎”,都过去三十年了,太一老师好像还是无法接受。他的这种心情我也特别能理解。

不过,如果让我从自己的角度为希林老师辩护,我会说她脑子里装的大概是(小津)《晚春》 [43] 中的杉村春子。重看《晚春》之后,我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晚春》将父亲(笠智众饰)和即将结婚离家的女儿(原节子饰)的分别,以及父女二人为对方着想的心境,描写得异常“神圣”(这里“神圣”不是“柏拉图”的意思,其实正相反)。片中,杉村老师饰演田口雅跟哥哥(笠智众饰)一起前往鹤冈八幡宫。参拜完后,她捡到了一个口金钱包,迅速塞进胸前,见警察朝自己走来,便一路小跑着逃开了。这样一个人物正是作为“俗气”的化身存在的。在我看来,《晚春》之所以成为杰作,一半的原因在于杉村春子饰演的田口雅站在神圣父女的对立面,释放了现实感。也许希林老师想要在《今朝之秋》中实现的,就是这种杉村春子式的“俗气”吧。

至于出问题的牧场戏,剧本上只写了这么几行字:

蓼科 牧场

租来的车停着。矿造、隆一、阿泷、美代下车看景。几乎无人开口。

实际在电视剧中,车开到牧场之后,希林老师扮演的美代离开驾驶席,独自跑去跟其他人不同的方向,用托盘端回一杯杯雪白的牛奶,边递给大家边说:“来来来,这牛奶可浓了……老爷……给……”矿造(笠智众饰)接过杯子,快活地应了一句:“这得干杯啊……”这些都是剧本里没有的。只有美代反其道而行,说了很多。

《今朝之秋》里有不少精彩的台词,我抄录过很多,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老父亲(笠智众饰)对将死在自己之前的儿子(杉浦直树饰)说的那句:就算多少有先后之分,大家迟早都要死的,所以你“别搞得自己很特殊似的”

这句话既像安慰,又像责备(剧本上写的是“特別 ような”,但笠老师说成了“ ”)。恐怕(当然这只是我的主观臆测)希林老师就是接触到这句台词时,决定始终站在“不搞特殊”的那一边吧。家里人都守在时日无多的男人身边,试图在仅剩的三个月里,“不搞特殊”地扮演好爸爸、好妈妈、好妻子的角色。所以希林老师的角色不能靠演技,必须存在于演技之“外”——她应该是这么想的。

剧情发展到高潮,大家放烟花时,矿造大喊一声:“我就是忘不了啊——”唱起了Pinky & Killers的《恋爱季节》 [44] 。据说阿泷离家之后,矿造经常在醉酒时唱这首歌。大家开始跟着矿造的声音合唱。当家里人都聚在套廊附近看烟花时,美代独自走开,拍了拍自己的上臂,一边嘟囔“真是的……净叮我了”,一边赶蚊子。这句台词和这些动作,在剧本里都是完全不存在的。前面有个镜头拍到了点着的蚊香。为了看烟花,面朝套廊的玻璃门被打开了,而这段情节发生在夏天的蓼科。搭景棚拍的情况下,大家往往想象力受限,但换作希林老师肯定会这么想:“是不是该有个人惦记着蚊子呢?如果有的话,那就非我莫属了……”在纵观作品整体的基础上,以绝妙的平衡感找准自己的位置,在我看来,这种塑造角色的方式正是希林老师的过人之处,所以我想对她在这里的举动做出高度评价。至少她想通过这个角色走到自己曾经跟过的杉村春子对面,和她一决胜负。然而遗憾的是,打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演过太一老师的作品。

“要是能有机会导演您笔下的希林老师就好了。”

在地铁早稻田站的楼梯上分别时,我发自内心地对太一老师说道。果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森繁久弥口述、久世光彦笔录而成的《后知后觉:大遗言书》 [45] 一书中,提到了森繁老师对希林老师的评价。虽然有点长,但我还是想引用一下:

“那孩子很聪明,比寻常人聪明得多。她的聪明是在表演里用得上的那种,要说她像谁呢,大概像三木则平吧。不过到现在我才敢说,则平都比不上她。她的表演思路很好,会从出人意料的地方突然冲过来,而且间隔也把握得好。处理得当,衬托对方的表演。最关键的是,跟她合作起来很舒服。压过别人的家伙有的是,能衬托对方的表演,并且反过来提升自己表演价值的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她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我觉得那孩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放眼其他领域,山藤章二 [46] 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也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但在表演的世界,这样的人相当罕见。我最佩服的是,无论打扮得多么稀奇古怪,无论扮演的角色多么惹人厌,走出镜头之后,她都能将那份女人的可爱留在观众的记忆中。大多数演员在镜头前都会粉饰的。大概这就叫余韵吧。那孩子就是能做到这个境界的演员。”

“所以我现在想跟树木希林一起演戏。”最后,森繁老师用这句话收尾。之所以夸到久世导演都嫉妒的地步,恐怕是想向他施加无声的压力,让他拍部两人合作的电视剧吧。久世导演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写道:“可能要轮到我出场了。” BuQifmQqk7o1TiEvYKBlU2a8UJfSDlHjHKV/dWvrx4BRDkmkqeEz/NgGUeL2Omm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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