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天人合一”?“天者,自然之谓也”([晋]郭象《庄子注》)。自然又是什么呢?从字面解释,“自”就是“本来”,“然”就是“这样”,“自然”就是“本来这样”。也就是说,“自然”是自在的、已然的存在,甚至是宇宙原初的全息。中华先民认为,宇宙万物是一个大生命体,人和自然不是孤立的存在,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是人类的朋友。因此,中华先民强调天道与人道、自然与人为的沟通、默契和感应。只有人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大自然才能给人丰厚的赐予和理想的生存环境。这就是中华民族天人合一的宇宙观。
中华古典艺术之中,在在可见“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以下,笔者分别从“法天象地”“收天纳地”“融天入地”“顺应天地”四个方面,对中华艺术审美中的“天人合一”分类梳理并举例。
图 1-1:[清]北京天坛祈年殿
北京故宫和天坛是现存中华古代“法天象地”最伟大的建筑。故宫政务区三大殿、三朝五门,取天数;生活区六宫六寝,取地数。政务区三殿分别叫“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太和殿有五条屋脊,垂脊上有九个脊兽,宫里房屋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点五间,都暗含九五之数。后宫三殿分别叫“乾清”“交泰”“坤宁”。“乾清”指清天朗朗,“坤宁”指大地宁静,天地交合是大吉之象,所以,居中宫殿称“交泰”。天坛地基上圆,象天,下方,象地。“大祈殿”用于合祀天地,嘉靖间改天地坛为天坛,改矩形殿为圆形殿,三重顶分别覆盖青、黄、绿三色琉璃瓦,寓意天、地滋生万物;改山川坛为先农坛,在城北偏东建地坛,与天坛南北对应。乾隆十六年(1751年),“大祈殿”改覆蓝瓦金顶,更名“祈年殿”(图 1-1)。圜丘上层中心的圆石象征太极,“九”是天数之极,所以,圆石外围铺九圈白石,每圈石块都是九的倍数,四面台阶也是九级。步入天坛,只见苍松翠柏,天地肃穆,围墙低矮,空间空旷,面积是紫禁城的三倍以上,人的视野与凡界隔断而与“天”通连。回音壁、回音石昭示人们,人的一言一行“天”都知道,都有回应。天坛全部的建筑语言,都在突出天的浩瀚、庄严和肃穆,给人向天境走近的心理感受。
建筑之外,“法天象地”这一根本法则贯穿在中华一切艺术活动之中。古人认为天圆地方,良渚文化遗址出土的玉琮,造型为外方内圆,用于祭祀天地(图 1-2);各地新石器文化遗址出土的玉璧,造型为一虚一实两个圆形,用于祭天。《考工记》记,“轸之方也,以象地也。盖之圜也,以象天也。轮辐三十,以象日月也。盖弓二十有八,以象星也” ,正是说,舆之制乃取象天地。先秦有一种四山镜,圆形,方钮,象征天圆地方,镜面有四个山字左右旋转,象征天地旋转不息。秦朝统一钱币,从此,铜钱外圆内方,象征天圆地方,阴阳抱合。古琴里有天地之象:“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宫也,象五行也。”([汉]蔡邕《琴操》)围棋棋盘方,棋子圆,棋子一半白一半黑,走棋如行天地之道,阴与阳相生相克。中国筷子用竹、木加工成首方足圆的造型,暗合天圆地方,手握不滑,进嘴圆转,符合中国人使用习惯,与尖而短、适合戳取食物的日本筷子,冷而硬、造型扁平的韩国筷子,各自表现出不同的民族个性。
图 1-2:[新石器时期]玉琮,良渚文化遗址出土,南京博物院藏
中华先民认为,万物同情同构,人、自然生物与人造物之间有一种冥冥的联系,人造物也被中华先民认为自有灵魂与生命。中华有一种器皿叫“象生器”,模仿葫芦、石榴、蒜头、南瓜、竹节乃至人体造型,不是截取部分,而是完整地模拟活体生命的自然形态。其中对人体的效仿,集中体现了中华“巧法造化”的造物原则。即使是抽象形器皿,也往往模拟人体的整体和谐和左右对称,将器皿局部比附为人的器官,称口、颈、肩、腰、腹、足、耳、鼻、舌等,器皿被中国人赋予了生命意味(图 1-3)。
图 1-3:[明永乐]甜白釉刻花缠枝莲纹梅瓶,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华古代音乐“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礼记·乐记》)。古代线装书书页上方叫“天头”或“书眉”,书页下方叫“地脚”,左上角叫“书耳”,页心的点叫“象鼻”,中间对称的三角形叫“鱼尾”。古代书画家总是以人体的生命要素来比附书画。苏轼说,“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成为书也”(《论书》);清代书法家周星莲说,“字有筋骨、血脉、皮肉、神韵、脂泽、气息,数者缺一不可”(《临池管见》)。没有生命的汉字,被中华先民创造成为生命意象和自然景象合一的中华艺术形象。
中华古典建筑讲究在有限的空间里收纳无限。汉字“屋”与“宇”字意相近,整个宇宙就是中华民族的房屋,“天”就是中华民族的屋顶;建筑则是一个小宇宙,与大宇宙息息相通。所以,“竹林七贤”里那个刘伶,在家里不穿衣服,别人到他家他还振振有词地说:天地是我的房子,你怎么钻进我的开裆裤里来了?中华民族特别重视居所要“接地气”,居家而能够有“天地入吾庐”的审美快意,就是说,房子里的人要与天地共生息。
中华古典建筑往往有一个中介空间。如殿式建筑,殿前往往有宽阔的露台,四边往往有走廊,叫“副阶周匝”。走廊和露台就是为让人的视野能够“收天”。人站在露台或是走廊上,凭栏远望,自然生出对天地、对历史、对人生的无穷感怀与追问。中式民居往往有天井、庭院等中介空间,使人居家仍然与天地息息相通,相依相托。江南的格扇门,首先是为了打开吸纳自然。漏窗、挂落、花罩、栏杆、美人靠……使中华民族的建筑空间有主有从,虽隔犹通。有了这么多中介空间和模糊空间,中华古人就可以居家而能“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明]计成《园冶》),与宇宙大生命息息相通。
中华古代村庄没有整体的设计,却胜似今人的整体设计,妙就妙在村民都知道珍惜自然,千方百计将自然引入居所,与自然相依为命。徽州村庄正像古诗写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唐]孟浩然《过故人庄》):徽州宏村的南湖,水波不惊,荷叶田田;月沼岸边的房子高低错落,黑白块面有松紧,有藏露,有横竖,岸上画面清晰地倒映在水里,水里也是同样绝妙的画面,水中岸上,恍若镜照,移步换景,处处入画(图1-4)。楠溪江芙蓉村中心有池塘和方亭,村民在方亭里闲话桑麻,尽情地享受“山间之清风,与江上之明月”([宋]苏轼《前赤壁赋》);楠溪江埭头村村口,大树几人合抱,浓荫遮天蔽日(图 1-5)。几千年来,中华村民不用契约约束,就是这么自觉地维护他们赖以生息的自然。
中华古典园林从始创之日开始,就体现出收天纳地的设计思想。“丘陵为牡,溪谷为牝”(《大戴礼记·易本命》),山是阳,水是阴,阴阳交合,成为中华古典园林的基本骨架。明清,园林成了“壶中天地”,士大夫“不出户而壶天自春” ,清代戏剧家李渔称自己的私园为“芥子园”,“取芥子纳须弥之意”(《笠翁一家言文集》),“纳须弥”就是纳天地;苏州尚存晚明《长物志》作者文震亨设计的园林“艺圃”,小而能够收天纳地(图1-6)。江南园林明明匠心精巧,人力所为,又处处巧借天工,掩盖人为,明代计成《园冶》总结为“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图 1-4:徽州黟县宏村村口
图 1-5:楠溪江埭头村
图 1-6:[明]苏州艺圃
中华民谚说,“曲生吉,直生煞”。这不是什么迷信,而是中华先民对造型规律简洁形象的艺术表述。曲线容易与环境融合,方形、三角形容易与环境冲撞。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指导着中华先民,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恭恭敬敬地对待天地,人不可冲撞天地,造物亦不可与天地冲撞。
中华艺术史上,有三个时期的器皿造型有永远的典范意义。一是原始彩陶,往往呈外扩的圆造型,给人真力弥满的审美感受。半山彩陶瓮(图 1-7)造型雍容又不滞重,图案以点、线、面组合,有节奏,有旋律,白色的菱形纹样在黑色的围裹之中分外地响亮。二是商周青铜器,其主要的造型语言是方,又不乏圆的辅佐,美感坚实凝重。三是宋代瓷器,方中有圆,圆中藏方,既方且圆,既圆且方,既有人情味,又庄重大气(图 1-8)。可见,方圆之道是天地大道,也是中华器皿造型的大道,以方、圆为基本造型语言,器皿便容易融入环境。明清,器皿造型曲线太多,便显得柔媚有余,力度不足。总之,中华古代造物远离没有感情的纯几何形,始终在方、圆二字中求变化,以圆为主调,即便使用方形,也往往抹去棱角使之圆浑,以减少视觉的坚硬感和对环境的冲击力,器皿被中华先民赋予了自然韵味。
图 1-7:[新石器时期]彩陶瓮,甘肃半山文化遗址出土
图 1-8:[南宋]官窑仿古琮形瓶
中华传统的殿式建筑,大屋顶飞出来,屋身收进去,台基向地面延展,形成整体的曲线造型,加上若干装饰构件,外轮廓呈非常柔和的天际线,与花花草草的自然环境达到了高度融合。曲线造型使沉重的大屋顶像是在展翅欲飞。《诗经》写周宣王的宫室“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小雅·斯干》),姚鼐《登泰山记》形容山上“有亭翼然”,都是赞美中华大屋顶的动感之美、曲线之美。中华园林建筑尤其讲究“曲”,曲廊、曲径乃至曲屋“化”在充满曲线的花木之中。如果中式园林里冒出一条笔直的马路、一座四角斩方的高楼,园林立马索然无味。
中华古典建筑构件和家具构件既有结构作用,又有装饰作用,丰富的曲线与自然界达到了高度融合。华表直冲蓝天,工匠就雕刻横向的日盘月盘插在华表上方,减弱它直刺天空的冲击力;牌坊的冲天柱刻上毗卢帽,桥梁栏板间的望柱头雕一只蹲狮,都是为了不让柱子直指天空;建筑的台基甚至城墙的台基、佛像的底座、工艺品的底座等雕刻成中部“束腰”的须弥座,“直”被巧妙地化成了“曲”,冲撞立马变成了和谐相处。大式建筑屋顶正脊两端的螭吻、垂脊上的脊兽、屋檐下的斗栱与门旁的抱鼓石,内院的垂花门(图 1-9),大殿内顶的藻井(图 1-10)和柱子下的柱础(图 1-11),大厅枋柱间的雀替和内顶的轩,房屋大门和仪门上的砖雕门罩……都是通过“曲”使刚性的建筑圆转柔和,成为元气周转的“一”。徽州呈坎罗东舒祠堂宝纶阁,每根金柱上方都有一对镂雕云龙纹的枫栱,大厅里像一对对小鸟在展翅欲飞,给静止的建筑带来了动感和生气。太原双塔寺无梁殿的穹窿顶,用“叠涩法” 一砖一砖叠出弧形,工匠化直为柔的方法是多么聪明!徽州豸峰成义堂的牌楼门(图 1-12),简直是一群疯子般的工匠拼斗出来的!中华古代的工匠就是这样,一凿一凿地雕,一根一根地斗,不用一根钉,就把一块一块构件通过一个一个榫头拼合成为完整的建筑。格扇门必须用方造型,聪明的中华工匠抹去格扇门装饰区的四角,让它像丝结一样柔和,并且给它起了个柔软的名字,叫“绦环板”。绦环者,中国结也。用中国结形容刚性的建筑构件,多有人情味!中华先民就是这样,用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功夫,硬是把刚性的建筑化成了充满人情味的曲线构成。
图 1-9:[明]北京故宫内院垂花门
家具又是怎么通过装饰构件减弱它与环境的冲撞的呢?明式家具桌面的四边是不露毛边的,必定要用木料封边成“冰盘沿”,“冰盘沿”要用花刨刨出“灯草线”“皮条线”“瓜棱线”等花式不一、宽窄起伏的线面——西方人往往称“一号线”“二号线”“三号线”,中华先民名物也要模仿自然。家具面面交接,不许有尖角戳手,而要通过“倒棱”磨圆,使手摸触感温润。桌腿与桌面之间,用“枨”使直角相交变为弧形相交;桌腿做成“内翻马蹄”“外翻马蹄”,使之与地面柔和地交接。明式家具的坐椅,工艺就更绝了:扶手和搭脑或出,或收,或搭脑从后背绕成扶手,刚性的木材到了工匠手里,似乎像藤条一样弯曲有弹力。“气”就这样周转在明式家具的构件之间,若干个构件浑融为天衣无缝的“一”。中华古人还用天然材料琢成文玩,打磨圆润,握在掌心把玩,称“暖手”;我看还可以再送它一个雅号,叫“暖心”。
图 1-10:[宋]山西应县净土寺大雄宝殿藻井
图 1-11:[清]山东聊城山陕会馆大殿柱础
中华传统器皿外露的部分,往往用自然形态的花卉、禽走、山水、林木作为装饰,疏远几何图案,因为花草禽走等题材的自然纹样曲线丰富,代表着宇宙大生命生生不息的美。中国人喜欢用龙凤纹作为建筑、器皿图案,除了图腾意味,更主要的原因在于,龙一伸一曲,凤翅膀一张一合,龙凤的体形具备了任意变化的丰富曲线和优美旋律。用龙凤装饰圆形合适,装饰长方形也合适,装饰什么样的形都能填满,都能合适。龙身很长,赵州桥栏板很短,聪明的工匠就让龙身“穿”到栏板背面去;宣纸不长,画家画龙,就用云雾半遮半掩。云与水最轻柔最富于变化也最澎湃最张力弥漫,最能够传达宇宙大生命永恒律动的美感,并且可以与任何题材搭配,可以将任何形状的装饰空间填满,所以,云、水图案也成为中国人表现生命意象的经典范本。
图 1-12:[清]徽州豸峰成义堂木雕牌楼门
《考工记》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也就是说,中华造物讲究顺应天时地气,材料取自自然,适当加以人巧。天时、地气、材美、工巧成为中华几千年来造物活动的总法则。
材料取自自然。中华古代乐器用天然材料土、木、丝、竹、金、石、皮、葫芦做成;家具、竹篮、漆器、藤编……皆是天然材料,用坏皆可以化为泥土,甚至粪便可以肥田,树叶沤烂成泥……一切在合于规律地循环,没有大自然消化不了的人造垃圾。
造物利用天时。中华古代漆器用天然树汁大漆髹涂,大漆在温暖潮湿的情况之下才能干燥,战国时期楚国的气候温暖湿润,适合髹漆,所以,楚国的漆器制造最为发达。而在北方,自然条件难以使涂层干燥固化,本着节约能源的宗旨,农业社会的工匠不备人工加湿加热的荫室,而备四季暖湿的地窨。
造物利用材料天性。《考工记》记,做箭杆要选圆的树干,圆的树干中要选重的,重的树干中要选没有节疤的,没有节疤的树干中要选颜色深的:都是为利用材料天性,达到最大限度的省工节约。荀况记工匠“ 以为轮”的工艺过程说:行驶于沼泽地的车轮,要木心向外 制轮牙,轮牙才比较柔滑(见《荀子·劝学》)。古代烧造陶瓷,选择木材大有讲究:有瓷器烧窑时间要长,就用纹理缜密、耐火的阴木;有瓷器烧窑时间要短,就用纹理疏松、不耐火的阳木。多么合理节约的造物观!
中华古代,北方大量可见的是生土建筑。所谓“生土建筑”,就是不用烧砖,而用黄土敲成土坯砖,砌成房子。陕北、陕西、豫西、陇东的生土窑洞,有地坑院,有靠崖窑,还有平地垒砖而成的锢窑。它们就地取材,冬暖夏凉,不破坏自然生态,且地坑院有下陷的庭院,可供人采光生息。新疆和宁夏的生土庭院,围墙不高,屋面低平,以减少风害;门特别大,以方便骡马进出;墙体很厚,只开天窗不开壁窗,以抵御昼夜温差和风沙灾害。福建山区的土楼,环形房屋群共用一个大门,围墙里住了许多人家,每家各据扇形楼层,合中有分,分而有合,有非常好的防卫功能。
苗族、傣族各取天然材料制造房屋。湘西吊脚楼是苗家省钱省力、适应山地的创举,竹竿木棍高高低低地插在山坡上,木板一架就成了房子。它仿佛深情地偎依着湘西山水,与山水达到了水乳交融,浑然如一。西双版纳潮湿炎热,傣家竹楼就地取材,楼下四面透空,人住上层,潮气不到,虫蛇不入,大阳台四面透风,大披檐遮挡了烈日。某体育馆仿傣族竹楼又有新创:上层通透,供来宾观礼,下层封闭,供运动员更衣——民族文化活在了当今。
砖、木、石灰等自然材料,手摸上去触感温暖,给人可亲可近之感。江南人用“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格扇窗”形容当地民居。南京秦淮河两岸,河房栉比鳞次。每当夏日的夜晚,推开临河的排窗,清风徐来,明月当空,波光粼粼,画船箫鼓,桨声灯影,真有“天地入吾庐”之感(图 1-13)。徽州山坳里有一丛丛农舍,像是从山里长出来似的,灰墙黑瓦与青山绿水是那么谐调,墙上的石灰经过风雨剥蚀,有水墨晕章般的美感。人们喜欢江南小镇,就是因为木、砖、瓦等材料与自然是如此地谐调,烟雨之中的江南到处像水墨画,赋予人亲和感与家园感。
图 1-13:[清]南京糖坊廊河房
中华古代文化是内陆农耕文化,中华先民每日感受到的是天地混沌,四时交替,阴雨明晦。年复一年,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每日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顺应大自然的四季轮回、昼夜交替也就是阴阳律动而作息,人与自然形成了特殊亲密的关系。这种与天地特殊亲密的关系,使中华古人无比敬畏天地。孔子说“天、地、君、亲、师”,对天地的敬畏在对君、亲、师的敬畏之上。这种对天地的感恩、敬畏代代相传,积淀为民族心理的深层结构,积淀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它支配着中国人整体、连续、动态地观察天、地、人,重视与天地和谐共存。
尽管夏商先民对于天地的崇拜已经孕育了原始阶段的“天人合一”思想,而“天人合一”作为一种学说,肇始于春秋战国时代。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庄子·徐无鬼》);孟子说,“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荀子说,“大乐与天地同和”(《乐论》)。儒家与道家都强调人与天的相感相通,天尊人卑,人必须合天,不同在于:儒家立足于人,道家立足于天;儒家强调人的能动性,道家提倡顺应自然。
在中华古代哲学典籍中,《易传》最早也最多地论述了天、地、人之间的动态共生,所以,《易传》被班固列为六经 之首。班固认为,其他五经“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源)。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汉书·艺文志》),推《易》为其他五经之源,认为不读《易》则无以论乾坤。如,《易传》说人类活动应该“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也就是说,人类活动应该遵循大自然运行的规律。大自然运行与人类社会变化发展的规律是什么呢?“兼三材而两之。”“三材”指天、地、人;“两之”指兼取阴阳。天、地、人都在按阴阳相调的规律运行,人享有与天、地共生的崇高地位。不仅世间万物必须效法天地,人的立身行事也应该效法天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易传》将道家的天道与儒家的人道糅合了起来,推天道以明人道,观天文以成人文,成为儒、道各家理论的原点。中华先民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整体观照的思维方式、中华古典艺术浓厚的形而上意味和宇宙大生命感、中华民族朴素的辩证法乃至世界观、人生观、艺术观,莫不可以从《易传》找到源头。
如果说汉代大儒董仲舒将东周诸子对天人关系的论述推向了“天人感应”,宋代儒家则将儒家的政治学说引向了道德和审美。宋儒张载首先写下了“天人合一”四个大字,提出了“民胞物与”的命题。“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西铭》),老百姓是我的同胞,万物是我的朋友,天地万物与我是一个大生命。《礼记·中庸》说“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已经有了强调人参与天地运行、帮助天地化育众生的意思;宋儒邵雍说得更好,“与天地参”要“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人既然参与大化流行,就应该参与天地化育众生,担负起《周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的使命(邵雍《皇极经世·观物内篇》)。宋儒告诉人们,天地自然化育众生,人应该帮助自然,化育众生。这“众生”包括了一切弱势群体、一切生灵。这是何等博爱的情怀啊!张载又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语录·中》),将为天地为生民看作人生的最高使命。这可是全人类永久的使命!从汉儒的“天人感应”到宋儒的“天人合一”,中华先民完成了哲学重心从天到人的转移,哲学走进了道德境界和审美境界。
晚明,士子们掀起了一股情感美学思潮。他们接过宋儒天人合一的旗帜,在合天的旗号下,行张扬天性、解放个性的实质:泰州学派代表人物李贽写《童心说》;戏剧家汤显祖提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记题词》);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叙小修诗》):晚明士子标举的“天人合一”,则指向了张扬人欲。
以上可见,“天人合一”的内涵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哲学家们对“天”的解释随之越来越宽,有指宇宙,有指自然,有指天理,有指天性,有指命运,“天”成为一切非主观人为因素的总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里的“天”,正是指种种非主观能够控制的因素。冯友兰先生将中国人对“天”的理解归纳为五个方面:物质的、主宰的、运命的、自然的、义理的,提出“中国的哲学特别突出地讲人。它主要讲的是人有与天地参的地位,最高的地位,怎样做人才无愧于这个崇高的地位” 。“天人合一”成为中华文化对世界文化最为杰出的贡献。
有学者说,“天人合一在实际上又是不可能的,人创造了文化,人与天就分离了” 。是的,从科学的角度说,天是天,人是人,“天”与“人”怎么可能“合一”呢?然而,中华民族的“天人合一”不是科学,而是一种人生理想、一种道德境界、一种审美情怀。中华先民重视精神层面的自得自足,人在与大自然“合一”的过程之中,自身修养到了“合天”的境界,由此获得最大限度的审美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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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过往的活动之中,将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主宰,无度地糟蹋自然,无度地戕杀其他生灵,因此被大自然推向了道德法庭。今天,炎黄子孙们终于重新觉醒,重新发现了本民族的传家宝——“天人合一”,觉悟到了只有人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自然才会给人健康的生命、轻松的生活和无尽的收获。季羡林说:“东方文化之精髓在于‘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只能为友,不能为敌。‘敌’‘友’二字之分,实即东西方文化根本区别之所在……如能弘扬此种思想,实能济西方文化之穷,并使东方文化为人类造福,为人类未来造福,使人类免于破坏大自然之灾难,其意义不可说不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