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的女儿叫啾啾，儿子叫叩叩。我写过一本书，书名《宝贝，宝贝》，记录了啾啾的童年。现在这本书，记录的是叩叩的童年，就用主人公的名字做书名吧。

在我此生的经历中，最大的幸运是上天给了我一双可爱的儿女。奇妙的是两个孩子性格迥异，相映成趣。啾啾是一个小淑女，内向，安静，时常有点儿忧郁。叩叩是一个十足的阳光男孩，欢快，乐于交往，充满正能量。可是，在看得见的性格下面，其实都潜藏着相反的因素。我们没有料到，这个小淑女内心燃烧着烈火，后来会成长为一个个性鲜明的前卫艺术家。我们也没有料到，这个阳光男孩如此不能适应今天的教育体制，成长的道路格外艰难。

叩叩的性格真是阳光灿烂，本书主要篇幅记叙了他小时候的种种生动、好玩、可爱的表现，我相信谁读了都会开颜一笑。他的童年，入学之前也是明亮快乐的，入学之后就开始乌云密布。一个阳光男孩，何以会有如此艰难的童年？这个尖锐的问号始终刺痛着我的心。本书靠后部分对此进行了思考，我希望与关注教育的读者朋友共同探讨。

最期待这本书的是叩叩自己。

《宝贝，宝贝》出版时，他三岁，电视台做了一些访谈节目，该书的主人公啾啾自己颇为淡漠，而他是这些节目最热心的观众，每播必看。有一回，他正看着，突然问：“怎么只说姐姐，不说我呀？”电视里展示啾啾小时候的画，他见了，嘱咐我说：“把我的画也拿到电视上去。”他如此羡慕姐姐，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是一定会给他写一本书的。

他八岁时，有一天，他和两个邻居孩子在我家里疯玩，小朋友走后，他问我：“爸爸，你什么时候写我？”我一愣，说：“其实我一直在写。”我是指我一直在日记里记录他的言行。他露出惊喜的神情，说：“西西说她要买一本，让你签名。”西西是那两个邻居孩子之一。他这么看重这件事，我决定认真对待。他画画很棒，我和他商量，我们俩合作，我写书，用他的画做插图，尽快出版。他听了喜出望外，问：“要不要签名？”我出书后有时举办签名售书活动，他知道，所以这样问。我回答：“当然要签，到时候我俩一人一张桌子，到你那里签了，再到我这里签。”他惭愧地说：“我签得太慢。”我说：“是呀，我这里都签完了，你那里还排着长队。”他大笑不止，又问：“出书后钱多吗？我想给自己买个iPhone 6。”我笑了，说稿费两人平分，应该够的吧。他马上想到的是签名和稿费，啾啾在旁听见，讥笑他看重名和利，但我知道他实在是一派天真。

我答应立即动手，然而，杂事羁绊，写写停停，一拖再拖，我让宝贝失望了。他十一岁时，有一回说起此事，我就和他拉钩，保证明年一定写完。一边拉钩，他一边苦笑着说：“这话可信的可能性，我认为只有百分之一，所以你不要再说。”他妈妈当时录了像，铁证如山，而我的确又失约了。现在，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这件早就应该做的事。我把这本童年记录赠给已是少年的他，希望他喜欢，并且原谅爸爸的拖延。

经常有读者向我表示，从《宝贝，宝贝》中看到了我是怎样教育女孩的，既然我又有了一个儿子，就很想知道我是怎样教育男孩的。可是，世上哪里有统一的教育男孩或教育女孩的方法呢？每一个男孩都是他自己，每一个女孩都是她自己，和别的男孩或女孩都不一样。你所能做的是爱这个不一样，理解这个不一样，让这个不一样成为价值。对父母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来自陌生国度的客人，你对这个客人是全然无知的，必须细心体察，慢慢了解，寻找最适合他或她成长的方式。

当然，我有了一双儿女，就会有比较，对男孩和女孩的不同会有感受。但是，我不能断定这种不同具有普遍性，所能谈的仅是我自己的经验，主要有三点。第一，在男孩的成长中，父亲的陪伴特别重要。叩叩小时候，我是他的主要玩伴。男童是战士，喜欢玩打仗之类的游戏，这是人生战斗的预演，有助于培养男子气，而这类游戏和母亲是玩不起来的。第二，男孩好动，自制力弱，如何既不压抑好动的天性，又逐渐培养和增强自制力，是男孩教育中的难点。自由和规则都必要，困难在于把握好两者的度。在这方面，我承认我做得并不好，偏于自由而疏于规则。第三，男孩生长节奏慢，心智成熟晚，对此要有充分的认识和足够的耐心，不可急于求成。事实上，男孩远比女孩难于适应现行教育体制，往往在小学和初中阶段成绩差，要到高中阶段才后来居上。我认为现在中考分流的政策有极大弊端，会使相当数量天赋优异的男孩失去深造的机会。

我是一个在爱上很投入，在教育上不太用心思的家长，从来不曾有计划地培养孩子。我不刻意培养。我小时候，谁培养我了？我对教育认真思考过，也熟悉各种教育理论，但我决不机械地把这些思考和理论套用到自己孩子的教育上。在我看来，在孩子的教育上，最重要的是两点：一是给孩子一个好的家庭环境，其特点是宽松、平等、互爱、心情舒畅；二是父母自己必须有好的心态，不焦虑，不盲从社会潮流。我相信，熏陶是最有效的教育，孩子自会受我的影响。如果这个影响没有明显的结果，我也顺其自然，让孩子顺应自己的禀赋生长吧。心灵的生长有广阔得多的空间，父母不能也不应该为之设定范围。在我的孩子身上，我最欣赏的正是他们和我的不一样。现在啾啾已经让我看到了她的精彩的不一样，将来叩叩一定也会如此，我对此坚信不疑。

周国平
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