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的语言日新月异,每个年龄段都不一样。和幼儿相比,成人的语言往往陈旧而不变,像是一片干涸滩涂上的贝壳。
潮涨潮落,在海滩上不断卷来又卷走许多贝壳。幼儿期的语言就像海滩上的贝壳,岁月的潮水把它们不断卷来又卷走。在后一年的海滩上,你很难再捡到前一年海滩上的贝壳。幼儿的语言日新月异,每个年龄段都不一样。和幼儿相比,成人的语言往往陈旧而不变,像是一片干涸滩涂上的贝壳。我是一个拾贝者,在幼儿每个年龄段的海滩上拾取闪闪发光的贝壳,把它们珍藏起来。我庆幸我曾经那么辛勤,因为若不是及时拾取,多么美丽的贝壳也早已被潮水卷走了。
下面记录的是叩叩两岁时的片言只语。
用词准确而简练。
他躺在床上,尿湿了裤子。红问:“叩叩尿床了?”他纠正:“尿裤裤了。”红说:“叩叩尿得好。”他纠正:“鸡鸡尿的。”
他的一把玩具枪,是我放的,他问放哪儿了,我说:“仓库。”他纠正:“是警察局。”我说:“我放错了。”他纠正:“是说错了。”
我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看报,他走进来,关掉床头灯,屋里一片黑。他说:“爸爸黑了。”接着,又开灯,说:“爸爸亮了。”这样重复玩了一会儿,他自己躺到床上,说:“爸爸也关我。”用动词“黑”“亮”“关”,直接把爸爸和他自己当作灯,没有废话,一步到位。
冬天,啾啾从积雪的山坡朝下滑,他在下方,着急地喊:“姐姐不要滑叩叩!”也是用一个动词把想法说清了。
表达生动。
他剪纸,形容说:“我在给小草剪指甲呢。”剪纸是一件细致的工作,比喻得贴切。不过,他所谓的剪纸,只是把纸剪成碎片而已。我叮嘱他小心,不要剪到手。他说:“剪到手怎么办?我变成一个纸了,纸说疼。”真会调侃。
夏天的公园,他看见风吹皱了满湖的水,觉得新奇,问我是什么。我说是波浪,给他解释:风大,水被吹得高,是浪;风小,水被吹得低,是波。一会儿,他看见风吹得树叶摇晃,说:“这是树上的波浪。”看见天上滚动的云,说:“这是天上的波浪。”很能举一反三。
听见一种很悦耳的鸟叫声,他说:“我闻到鸟妈妈叫的香味了。”用嗅觉形容听觉,大人能吗?
他让妈妈帮他把剥了皮的橘子的筋也扯尽,然后,看着这只剥干净的橘子说:“光屁股了。”
他脚上有一个蚊子包,很小,妈妈问在哪里,他说:“你看不见,蚊子看得见。”
红看报纸,惊呼起来,他问:“报纸上怎么啦?”红说,一辆大客车翻了,死了许多人。他归纳说:“许多人死在报纸上了。”
看山寨版《鼹鼠的故事》,形象和情节比较弱智,红称之为傻蛋。看到一半,我抱他送一个来访的朋友,出门前,他转头看一眼屏幕,说:“这两个傻蛋还在演。”
童趣之言,无意中说出了真理。
红问:“叩叩怎么进妈妈肚子里的?”他答:“爸爸抱进去的。”一语中的。
啾啾告诉我,在院子里看见一只死蜻蜓,许多蚂蚁在吃它。他接着叙述:“是一只蜻蜓爸爸。”我问:“蜻蜓妈妈呢?”他答:“在家里,还有蜻蜓宝贝,还有新爸爸。”我笑了,说:“你真是了解人情世故啊。”
红用橡皮泥给他捏了几只蜗牛,一会儿,他把它们全毁了。我问:“是谁把蜗牛打死了?”他脱口回答:“猎人。”
他给我讲阿拉丁的故事:“魔法师的武功厉害,比阿拉丁的还厉害。”接着说:“我的武功最厉害。”我问:“你能帮阿拉丁吗?”他说:“可是他在书里面呢。”
我问:“妈妈漂亮吗?”他点头。我问:“姐姐漂亮吗?”他点头。我问:“爸爸漂亮吗?”他犹豫,然后说:“胳膊不漂亮,屁股不漂亮。”我追问:“脸蛋呢?”他摇头。我问:“爸爸哪里漂亮?”他答:“裤子。”
他告诉我,蚊子咬他了,是蚊子妈妈咬的。我说:“蚊子妈妈真是坏蛋。”他同意。我问:“蚊子爸爸是不是坏蛋?”他说是。我再问:“蚊子宝贝呢?”他说:“也是坏蛋。”没有被“宝贝”这个词绕进去。
也有被绕进去的时候。他议论说:“姐姐不美。”啾啾假装哭,他仍坚持。啾啾问:“叩叩美不美?”他答:“美。”啾啾逗他,说:“叩叩不美。”他喊:“美!”啾啾说:“叩叩不漂亮。”他喊:“漂亮!”啾啾说:“叩叩不难看。”他喊:“难看!”大家笑,他生气地说:“你是坏人!”
有趣的小场景。
停车场,他指着一辆车问:“这是什么车?”我说:“这是普通的汽车嘛。”心里犹豫,觉得他不会懂“普通”的含义。没想到他朝众多的车做了一个手势,说:“这都是普通的汽车。”接着说:“我们家的……”我估计他要抬高我们家的车了,并不,他提高声音,仿佛有意强调:“也是普通的汽车!”
那个看车员逗他,向他敬礼。因为穿着制服,他以为那人是保安,告诉我:“一个保安敬礼,没有好多保安,他们去别的地方敬礼了。”
一个留白山羊胡子的老人坐着不动,他说:“这个老爷爷像是假的。”老人听见了,站起来让他看,证明自己是真的。
童言无不雅。
蒙田说:“国王和哲学家要拉屎,贵妇人也如此。”蒙田的著作中经常出现屎、尿、屁股、鸡鸡之类的词。幼儿和这位法国哲学家一样,对人体没有偏见,某些愚蠢的大人认为不雅的人体器官和现象,幼儿谈论起来也是毫不避讳。
叩叩推玩具小羊车,自称是小羊的妈妈。上厕所,自嘲说:“这个妈妈有小鸡鸡。”
他问:“妈妈,你怎么没有小鸡鸡?”妈妈说:“把你的给我,好吗?”他回答:“我的太小了,到超市给你买个大的吧。”保姆喂饭,他不想吃了,说:“屁股都饱了。”
他放屁,红说香。他委婉地反驳,问:“妈妈你放的屁香吗?”他讲对自己内脏的感觉:“肚子里有各种管子,吃饭的管子、拉臭的管子、尿尿的管子。”
有些天,无论看见什么,他都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比如:这是什么盘子?这是什么面包?诸如此类。那天晚上,我在厕所小便,他闯进来,硬是挤到我跟前,低头看我尿,问道:“爸爸尿什么尿?”他的求知欲可真是太过头啦。
疑似哲学。
他告诉我:“有个小宝宝病了。”我故作惊奇,问:“小宝宝也病了?”他平静地回答:“人都会生病的。”一个真理。
他问:“妈妈,你的爸爸呢?”妈妈答:“变天使了。”问:“那怎么办呢?”答:“没办法。”问:“有梯子吗?”一个好问题。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问我:“叩怎么只有两条腿,叩怎么没有好多腿?”我回答不了,心里想,这种问题只能去问造物主。
他正和妈妈玩,突然问:“妈妈你是人吗?”她答:“我是人啊,怎么会不是呢。”问他是人吗,他犹豫,然后说:“我是宝贝。”
他告诉妈妈:“叩没有见过动物。”红问他,叩见过狮子没有,叩见过大象没有,等等,回答都是肯定的。但是,问到最后,他仍坚持:“叩没有见过动物。”
幼儿眼中只有具体的个别事物,不能理解抽象的一般概念,比如“人”“动物”,这很正常。平时说话,叩叩也会说出“人”这个词,比如“这个人”“这里没人”等,但那是不假思索的。当他提出“妈妈你是人吗?”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已经在对个别和一般的关系进行思索并且感到困惑了。
他指着我,大喝一声,我说你指爸爸吗,他看自己的手指头,问:“这手指头是爸爸吗?”我心想,能指与所指,也是哲学啊。
两岁的叩叩发明了一个词——大布大,或者,布大布大。
他自称“爸孩”,意思是男孩。可是,问他姐姐是不是“妈孩”,他却否认。也许他认为“妈”这个词是妈妈专属的,不能让姐姐分享。继续问他姐姐是什么,他回答:“姐姐是布大布大。”
他吃蛋糕,挖起一块东西,问我是什么。我说是果冻,他说不是。我问是什么,他想了想,说:“是布大布大。”
他遐想:“叩长大了要上学,背书包,自己过马路,让老师讲课。”问他老师讲什么课,答:“大布大课。”
他拿过啾啾的一件东西,问他放哪里了,他想不起来,说:“在布大布大的地方。”
他站在床沿上宣布:“妈妈是好蛋,你们都不是。”我问:“我们是什么呢?”他说:“你们都是大布大。”他不想说我们是坏蛋,就以此搪塞。
红给他三只橘子,他说:“我没有手拿了。”我说:“是啊,宝贝只有两只手,只能拿两个。谁有三只手?”他答:“大布大人。”
看来,这个他自创的词,是专门用来糊弄人,逃避他不愿或不能回答的问题的。可是,下面这个例子不同。
一本童书《我要是狗就好了》,讲一只猫想当狗,一只狗想当猫,都觉得当自己不好。他能举一反三,说了一连串。例如:天花板说,我要是灯就好了;灯说,我要是天花板就好了……最后是:“大布大说,我要是东布东就好了;东布东说,我要是大布大就好了。”大布大和东布东,他的童话的两个主人公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