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卧室门外的地上,侧着脑袋,把干枝一根根朝门下的缝里塞,如此工作了很久。他知道我在里面,但不闹,用这个方式寄托对我的想念。
叩叩小时候特别恋我,一会儿不见,他就“爸爸”“爸爸”喊得震天响,满屋子找。我在书房里工作,偶尔出来倒开水或者上厕所,他看见了,必欣喜地问:“你在找我吧?”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来找我。有天晚上,他要尿了,竟端着尿盆,从客厅走到书房来,说:“爸爸看叩叩尿尿。”我赶紧出来。他坐到尿盆上,说:“爸爸抱宝宝看叩叩尿尿。”当然,我立刻把玩具宝宝找来,一起观摩这个重大事件。
沙发上,他依在妈妈怀里,听见我走出书房,他一骨碌爬下沙发,坐到地毯上,朝我喊道:“叩叩在这儿呢。”红抨击:“真会演,装作没人爱的样子。”他欢呼着扑进我怀里,我也欢呼着把他搂紧,红评论说:“这两人每天要表演多少次久别重逢。”
傍晚,我从工作室回来,他看见我,有时激动得容光焕发,举起双手,做一个漂亮的亮相;有时眼中射出惊喜的光,然后仰头看天花板,以这个姿态朝我走来。他真是一个生动的小人儿。有一天,晚上七时我仍未结束工作,红来电话说:“你的儿子一直在房门口等你。”我赶紧回家,问他:“宝贝想爸爸啦?”他说:“嗯,想哭了。”我感动,把他搂进怀里。
红说,叩叩和我在一起,就像过节一样。的确如此,不过,这是我们父子两人的节日,我的快乐不亚于他的。我喜欢和他玩,全身心地投入,不管他的主意多么离奇,我都竭诚合作,乐在其中。
玩的时候,他是当然的主角。按照他的设计,我跟着他爬行、跪行、跌跤、静坐、与镜子亲吻,诸如此类,无奇不有。且说有一个夜晚,我俩下楼,时值中秋第二天,月亮分外明,月光下的空地上,他带我玩起了跌跤的游戏。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让我也照办。已是夜晚十时,院子里无人,只有我们一老一小,在脏乎乎的地上不停地坐下又站起。接着,在他指挥下,我俩把一堆鹅卵石搬到东,搬到西。我建议他赏月,可是一岁多的幼儿怎会有这迂阔的爱好。他敷衍我,抬头看一眼明月,同意我的“真亮”的判断,然后继续兴致勃勃地玩我们的可笑游戏。
有几天连续下雨,闷在屋里,他很烦躁,我便带他去户外。我一手打伞,一手抱他,在雨中漫游。他低头看地上的水和雨点儿打出的纹,抬头看伞罩,眼中满含惊喜。地上有一滩滩积水,我抱着他用力踩水,溅起水滴,他咯咯大笑。
我虽是配角,却也积极主动,会想出些游戏的新花样。比如说,一本日历,我把活页拆散,一把把朝空中撒,纸片散落下来,落满一地。我告诉他,这叫撒传单。他非常喜欢,仿照我也拿几页朝上撒,力气小,撒不开。最快乐的是看我撒,他非常激动,让到一边,紧张地盯着。高潮在最后,我把剩下的一大把用力一抛,满屋纸片飞扬,他举起双臂使劲欢呼。
叩叩小时候恋我,原因很简单,只因为我是他的一个好玩伴。
他精力充沛,晚上不肯睡。我又工作又和他玩,一天下来,也有累得撑不住的时候。
夜晚,我疲劳,躲进书房,锁了门,躺在小床上看书。我听见门外有动静,是他试图开门,接着门下有棍子捅的响声,我没有理睬,后来就睡着了。十二时半,我醒来,红说,他刚睡着,在试图开书房门未成之后,他把花瓶里插的干枝取出,摘掉上面的绒球,撒在地上。红问他:“棍棍呢?”他说:“去找爸爸了。”他趴在卧室门外的地上,侧着脑袋,把干枝一根根朝门下的缝里塞,如此工作了很久。他知道我在里面,但不闹,用这个方式寄托对我的想念。
其实他很乖的。我和他玩,打了一个呵欠,他会说:“大狗狗,你睡一觉吧。”然后真的离开我,自己去玩,或者去找妈妈了。
我出差的日子,是他伤心的日子。
他满周岁不久,那天,看见我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来指着我,着急地叫唤。红给他穿衣,抱他送我。一路上,他一直要我抱。出胡同口,我把他交给红,上了一辆出租车。他见状大惊,哭喊起来,表情是焦急、恐慌甚至绝望的。我真想冲下车去啊。到机场后,给红打电话,红说,当时她立即抱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商店,我乘的车夹在等候绿灯的车队里,他不断地扭头看这辆车,从商店出来,他还使劲朝刚才车停留的方向看。红议论道:“这么小就这样多情,怎么办哪。”以后我每次出差,他觉察到不对头,就和我寸步不离,我离去后,必定哭一场。
他两岁的时候,一次我出差,他求我:“大狗狗不要走。”我们一家人下楼,在楼门口遇见来接我的人,那人带我离去。红后来告诉我,他一直盯着我的背影,沉默无语,神情十分悲伤,然后轻声说:“大狗狗走了,我没劲,妈妈抱抱吧。”我听了不禁落泪。那几天里,他常常突然问:“大狗狗哪里去了?”他把手放在嘴旁,边走边做出寻找的样子,不停地喊大狗狗。我回京,红带两个孩子来接,他在来的途中睡着了。到家后,他仍未醒。我听见卧室那边传来他的声音,赶紧去,只见他闭着眼,却在大笑,合不拢嘴。我抱起他,在屋子里走,他不时睁眼看我一会儿,又闭眼,然后张嘴放声大笑,如此反复。其实他仍在入睡状态。红说,他知道爸爸回来了,太高兴了。
到了两岁半,我出差,他说他也要去,我向他解释,爸爸去很远的地方讲课,去好几天,宝贝跟爸爸去,就好几天见不到妈妈了。他通情达理,不再坚持。那些天他常说:“小狗狗已经长大了。”他的确懂事了。
他问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在家里工作?”马上自己回答:“在家里他老想跟我玩是吧。”他说得对,但他更是这样:只要我在家,他就不要别人,只想和我玩。我在家里工作,他不断来书房取东西、放东西,每次都笑着说:“又来打扰了。”口气是调侃却貌似抱歉。哪天我不去工作室,他就开心地说:“是不是工作室今天放假呀。”红说他缠我,其实我也缠他。经常的情况是,我整理好书包,准备去工作室,他看见了,就阻止我,说:“爸爸不要去工作室。”红和啾啾竭力转移他的注意力,可是,在很大程度上,我是故意让他看见的。于是,在母女俩的批评声中,我带他下楼了。
他上幼儿园之前的两年里,我成了一个经常旷工的人,我没有老板,我旷的是自己的工。我去工作室的时候少,呆在家里的时候多。我带他外出,开始时去公园多,后来,他对我的工作室产生了兴趣,就带他去工作室。但凡看见我在屋门口穿鞋,他就径直走到门口,坐在小椅子上,自己埋头穿鞋,说:“叩叩也去。”工作室离家不远,我骑车或者乘公共汽车带他去。当然,有他在,我在工作室也不工作了,只是和他玩。
在工作室,他和我聊天,问我:“你来工作室不工作呀?”我说:“小狗狗在这里,我就不工作。”他接着问:“你不喜欢工作吗?”我说:“我喜欢工作,但更喜欢小狗狗呀。”他说:“大狗狗,我长大了帮你工作。”我连声道谢。
一进工作室,他就像小主人一样忙开了,给他自己和我接饮用水,把零食放在茶几上,招待我和他一起吃,给植物浇水,然后开始游戏。我俩的游戏,大多是他想象一个场景,我跟着他进入,边玩边编造情节,比如远距离打电话,开船去海上,用枪打鲨鱼,等等。我在工作室里给他准备了一座玩具儿童屋,韩国制造,有小滑梯、小秋千之类的装备,他有时也玩,但最感兴趣的却是我未及扔掉的两只包装空调的大纸箱。那只长而宽的,他说是游泳池,带着他想象中的宝贝在里面游泳,邀请我也参与,还在两端竖立的纸板旁假装淋浴。那只扁而小的,侧放着,他钻进去,躺在里面,看不见影儿,成了他的秘密卧室。我一再发现,他不太爱玩买来的玩具,偏喜欢在这种废品材料上玩自由想象力的游戏。
我俩在工作室玩,红怕太耽误我的工作,会给我打电话,约时间来接他。这是他最怕的事情,他和我玩得这么投入,多么不愿意妈妈把他带走。电话铃响了,他知道是妈妈,不让我接。红到达了,喊门,他不让我开。红自己用钥匙开了门进来,他紧紧拉住我的衣服,不肯跟妈妈走。不过,他最后多半会服从,不情愿地离去。
他渴望和我玩的时候,会排斥妈妈。一岁时,有一天,红出去买东西,他要我带他找妈妈。我抱起他,准备下楼,红回来了。我说:“妈妈回来了,叩叩还去找妈妈吗?”他说:“这个不是妈妈。”这句话,他重复了许多遍,并且当真对红毫无兴趣,看也不看。很显然,他是想让我仍带他下楼。接着,他又耍了一次这个把戏。那天保姆带他从外面回来,他看见我,要我带他去找妈妈。我和他都不知道,其实红在家里,我们正要走,在卧室里看见了她。他一看见妈妈,立即说:“这不是妈妈。”我问:“还找不找妈妈?”他说:“还找。”然后一再重复说:“这不是妈妈。”他显然是有意否认事实,把诡辩用作了一种手段。
两岁时,一天晚上,我在书房里,他找我,红哄他说我去工作室了。后来,我出书房,到客厅,他看见了,欢呼起来:“爸爸没去工作室!”他脸上是幸福的表情,在屋子里跨着大步,五音不全地唱着歌。红问他:“妈妈喜欢谁?”他回答:“爸爸喜欢叩叩。”红重复问,他回答:“妈妈喜欢姐姐。”红问:“妈妈还喜欢谁?”他回答:“还喜欢妈妈。”就是不说妈妈喜欢他,好像要划清界限似的。
一般规律是,他精神好的时候,想玩,就要我;困倦的时候,想睡觉了,就要妈妈。在前一种场合,他会赶妈妈走,在后一种场合,他会赶我走。婴幼儿的睡眠,每一次都是向母亲子宫的回归,不许俗人打扰。在这个时刻,爸爸也是俗人。
早晨,他半醒,卧室里传出他喊妈妈的声音。我走进去,他看见了,喊:“不要你!”妈妈及时赶到,我自愿闪到阴影里。一会儿,他醒透了,呼唤“大狗狗”,我步入光明。
对此他有一个解释。另一天早晨,看见我进去,他又喊:“不要你!”红去给他冲奶粉了,他立即说:“妈妈有事我陪你,妈妈没事我不陪你。”表示允许我留在卧室里,但居高临下地说成了是他陪我。
他临睡前对我下逐客令,渐渐有了一个固定的格式,如此简练地说:“晚安,拜拜,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