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老式的,很大,列文虽然一个人住着,但整座房子里都生了炉火,都占用着。他知道这是没道理的,而且也知道这样不好,违反他现在的新计划,但这座房子对列文来说就是整个的天地。他的父母过去就生活在这个天地里,死在这个天地里。他们过的生活,列文认为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生活。他梦想跟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重新过一过这样的生活。
列文几乎不记得他的母亲。有关母亲的概念成为他的神圣的往事。在他的想象中,他未来的妻子应该是一个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又美丽又圣洁的理想女人。
他不仅无法想象婚外对女人的爱,而且他往往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后才是帮他建立家庭的女人。所以,他对婚姻的看法也就和大多数朋友的看法不一样。大多数朋友认为,婚姻不过是社会生活中许多事情之一;列文却认为这是终身大事,关系着一生的幸福。现在他不得不抛弃这一套了。
他走进平时喝茶的小客厅,在他的安乐椅上坐下来,拿起一本书,阿加菲雅给他端了茶来,并且照例说一声“老爷,我坐了”,便在窗口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说也奇怪,他觉得他并没有脱离他的梦想,而且没有这些梦想他就活不下去。跟她也好,跟别的女子也好,反正这梦想是要实现的。他看着书,想着书里说到的事,有时停下来听絮絮叨叨的阿加菲雅说话;而同时家业和未来家庭生活的种种情景乱纷纷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在自己内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渐渐放慢速度,渐渐停住,渐渐稳定下来。
他听阿加菲雅说普罗霍尔怎样忘记上帝,把列文送给他买马的钱拿去拼命喝酒,还把老婆打得半死;他一面听,一面看书,一面回想着看书引起的种种思想的全过程。这是丁铎尔 谈热力的一本书。他想起他曾经批评丁铎尔,认为他在实验的熟练方面太自满,认为他缺乏哲学观点。忽然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高兴的想法:“再过一两年我就有两头荷兰牛了,而且巴瓦可能还活着,别尔库会有一打儿女,那就为这三头好牛锦上添花,太美了!”他又拿起书来。
“是的,电和热是同一种东西;但在解方程式时能不能用一个数来代替另一个数呢?不行。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切自然力之间的联系凭本能也是可以感觉到的……特别令人高兴的是,巴瓦的女儿已经是一头红花斑牛了,一群牛呀,再加上这三头……太好了!我带着妻子和客人们去迎接牛群……妻子会说:我和康斯坦丁就像照应孩子一样照应这头小牛。客人会说:您怎么对这种事这样感兴趣呀?她会说: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我都感兴趣。可是,她是谁呢?”于是他想起在莫斯科的事……“唉,怎么办呢?我并没有错。不过现在一切都要重新做起了。说这样不可能,那样不可能,都是胡说。要奋斗,就能生活得更好,比原来好得多……”他抬起头,沉思起来。老狗拉斯卡还没有充分享受主人回来的欢乐,跑到院子里叫了几声,就摇着尾巴,带着清新空气味儿跑了回来,走到他跟前,把头伸到他的手底下,委屈地叫着,要他抚摩。
“它就是不会说话。”阿加菲雅说,“虽然是狗……可也知道主人回来了,知道主人心里不快活哩。”
“怎么说我不快活呀?”
“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老爷?我应该知道老爷的心思了。从小就在老爷家长大。不要紧,老爷。只要身体壮实、良心清白就行了。”
列文凝神看着她,觉得很奇怪,她怎么知道他的心思。
“怎么,再给您来杯茶吧?”她说过,拿起茶杯,走了出去。
拉斯卡一个劲儿地把头往他的手底下伸。他抚摩了它几下,它马上在他脚边蜷成一个圈儿,头枕在伸出的一条后腿上。为了表示现在一切都好,一切都称心如意,它微微张开嘴,吧嗒了几下嘴唇,用黏黏的嘴唇把一口老牙盖好,便安静下来,露出一副幸福而安详的神气。列文仔细注视着它这个最后的动作。
“我也应该这样!”他在心里说,“我也应该这样!不要紧……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