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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这一天,安娜整天都待在家里,就是说,待在奥布朗斯基家里。她没有接见任何人,虽然已经有几个熟人听说她来了,当天就来拜访她。安娜整个上午都是跟陶丽和孩子们在一起。她只是打发人送一张字条给哥哥,叫他务必回家来吃午饭。她写道:“来吧,上帝是仁慈的。”

奥布朗斯基在家里吃的午饭;谈的是家常话,妻子和他说话,又称起“你”,这是很久没有过的。夫妻之间原来的隔阂依然存在,但是已经不谈什么分离的话了。奥布朗斯基看到有交换意见与和解的可能了。

刚吃过午饭,吉娣就来了。她认识安娜,但不怎么了解她。所以吉娣来到姐姐家,不能不有点儿惶恐,不知道这位人人交口赞誉的彼得堡贵夫人怎样对待她。可是安娜很喜欢她,这一点她立刻就看出来了。安娜显然很欣赏她的美丽和年轻。吉娣还没有定下神来,便觉得自己不仅受到她的感染,而且觉得自己爱上了她,就像一般年轻姑娘爱慕已婚和年长的妇女那样。安娜不像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夫人,也不像有了八岁的孩子的母亲。要不是她眼睛里那惊动和吸引着吉娣的严肃而有些忧郁的神情,凭她那动作的灵活、她的娇艳以及凝聚在她的脸上,时而从微笑中,时而从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勃勃生气,她倒是像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吉娣觉得安娜十分纯真,什么也不掩饰,不过也觉得她另有一个崇高的,自己无法理解的复杂的、诗意的精神境界。

饭后,等陶丽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安娜就很快地站起来,走到正要吸雪茄的哥哥跟前。

“司基瓦,”她快活地挤着眼睛,对他画着十字,用眼睛朝门口指了指,对他说,“去吧,上帝保佑你。”

他领会了她的意思,丢下雪茄,走了出去。

等奥布朗斯基走过之后,她又回到沙发上,坐在孩子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是因为孩子们看出妈妈喜欢这位姑姑,还是因为他们自己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魅力,先是两个大的,然后像常有的情形一样,几个小的也学他们的样儿,在饭前就缠住新来的姑姑,再也不离开她。他们就像在玩一种游戏,看谁能坐得离姑姑近些,看谁能挨到她,谁能拉着她的纤手,亲她,玩她的戒指,或者至少摸摸她衣服上的皱边儿。

“好啦,好啦,咱们还像刚才那样坐。”安娜说着,坐到原来的地方。

于是格里沙的头又钻到她的胳膊底下,紧紧贴住她的衣服,脸上露出得意和幸福的神气。

“哦,什么时候举行舞会呀?”她问吉娣。

“下个星期。是一次盛大的舞会呢。在一些舞会上总是很快活的,这一次就是。”

“噢,有那样一种总是很快活的舞会吗?”安娜带着亲切的讥笑口吻说。

“奇怪是奇怪,不过是有的。在鲍布利晓夫家总是快活的,在尼基丁家也是这样,可是在梅日科夫家就往往很乏味。您难道没有发觉吗?”

“不,好妹妹,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快活的舞会了。”安娜说。于是吉娣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个没有对她开放的特别境界。“对我来说,只是有一些舞会叫人觉得不那么难受和乏味罢了……”

怎么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

又怎么不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安娜问。

吉娣发觉安娜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因为您总是最美呀。”

安娜最容易脸红。她红了脸说:

“第一,从来不是这样;第二,就算是这样,这对我又怎样呢?”

“这次舞会您去吗?”吉娣问。

“我想,我不能不去。你就拿去吧。”她对丹尼娅说。丹尼娅正在把很容易脱落的戒指从她那白白的、尖端细细的手指上往下捋。

“要是您能去,我就太高兴了。我多么想在舞会上看到您呀。”

“如果能去的话,一想到至少可以使您高兴,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格里沙,别揪头发,就这样已经够乱啦。”她说着,理了理格里沙玩儿的那一绺耷拉下来的头发。

“我想象您在舞会上穿紫色衣裳呢。”

“为什么一定要穿紫色的?”安娜笑着问。“喂,孩子们,去吧,去吧。听见没有?古丽小姐叫你们去喝茶哩。”她说着,从孩子堆里抽身出来,打发他们到餐室里去。

“我可是知道您为什么叫我去参加舞会。您对这次舞会抱着很大的希望,所以就巴不得人人都在场,人人都参加。”

“您怎么知道的呀?就是的。”

“啊!你正处在一个多么美好的时候呀。”安娜继续说下去,“我记得和熟悉这蔚蓝色的雾,就像瑞士那山里的雾一样。这蔚蓝色的雾笼罩着童年即将结束时那个幸福时代的一切,离开那又幸福又欢乐的广阔天地,路就越来越窄,等到走进那穿廊,那就有欢乐也有恐惧了,尽管那穿廊似乎也是光明和美好的……谁没有走过这条路呀?”

吉娣微笑着,没有说话。“可是她是怎样走过来的呢?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恋爱史呀。”吉娣想道,同时想起她丈夫卡列宁那俗不可耐的外貌。

“我知道一点儿事。司基瓦对我说的,我祝贺您,我很喜欢他,”安娜继续说,“我在火车站遇到伏伦斯基了。”

“啊,他上火车站去了吗?”吉娣飞红了脸问道,“司基瓦对您说了些什么?”

“司基瓦全说给我听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昨天是和伏伦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他母亲不停地对我谈他的事;他是她的宝贝儿;我知道,做母亲的都是偏爱,不过……”

“他母亲究竟对您说了些什么?”

“哈,说的可多呢!所以我知道,他是她的宝贝儿,不过还是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讲义气的男子……比如,她说他要把全部财产都让给哥哥,说他在小时候就做过不寻常的事,救过一个落水的女子。一句话,是个英雄。”安娜笑着说,同时想起他在车站上给人家两百卢布的事。

不过她没有说那两百卢布的事。不知怎的,她想起这事就有点儿不愉快。她觉得,这事跟她有点儿什么关系,有一种不应该有的意味。

“老夫人再三请我上她家里去,”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看看老人家,明天我就去看她。哦,感谢上帝,司基瓦在陶丽房里待了很长时间啦。”安娜补充一句,改变了话题,并且站了起来,吉娣觉得似乎她因为什么事感到不愉快。

“不,是我第一!不,是我!”孩子们喝完茶,吵吵嚷嚷地朝安娜姑姑跑来。

“大家一齐到!”安娜说完这话,便笑哈哈地迎着孩子们跑去,把这一堆闹哄哄的、快活得直叫的孩子搂住,并且一起倒在地上。 Z8Y2ypZCRUhpWEhpV/TpENI8xBUSJXJN06OMprwg6iaMd/OrTg9j6SpfYHnVye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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