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之所以伟大、迷人、博大精深,都是因为孕育出了莫高窟这样的世界文化艺术宝库。敦煌有了莫高窟,天地才变得空前宽广,才变得如此空灵,如此神秘而安详。
我对“天下名山僧占多”这种说法总有一点儿意见,因为当初祖师们开山建寺时,选的都是一些偏僻清净的地方,只不过随着寺院的建成,山也就因此变得有名罢了。莫高窟也是一样,当年的修行者为了能有一个清净优雅的环境栖身安心,最终在敦煌的鸣沙山下、宕泉河旁建窟修行。水是万物的源泉。祖师们之所以看重莫高窟这块地方,是因为有了宕泉河。只有有了水,才可以在林下水边长养圣胎,所以,有了宕泉河才有了莫高窟,西千佛洞、榆林窟无不如此。当我们到达敦煌时,当年潺潺流水的宕泉河只剩下一股细流,从石窟南方曲曲折折地流经整个莫高窟,潜入沙碛之中。这股泉水,使崖上和崖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景色:崖上是一片黄沙,荒凉满目;崖下则是绿树成荫,清泉萦回。错综在灰色崖壁上的石窟群,彩画纷披,错落有致,掩映在绿树丛中。
莫高窟的对面,是三危山。传说,舜流四凶,“迁三苗于三危”,怎么莫高窟一开始就如此古老又神秘?莫高窟始建于公元4世纪的十六国时代,最早记载这一历史事实的文献,目前所看到的是唐武周圣历元年(698)的《李君莫高窟修佛龛碑》,碑中说:
莫高窟者,厥初秦建元二年,有沙门乐僔,戒行清虚,执心恬静,尝杖锡林野,行至此山,忽见金光,状有千佛,遂架空凿岩,造窟一龛;次有法良禅师,从东届此,又于僔师窟侧,更即营造。伽蓝之起,滥觞于二僧。
秦建元二年(366)的一个黄昏,云游四海的乐僔和尚手拄锡杖,疲惫地行至三危山下。茫茫大漠,何处可以作为归宿呢?他在踌躇怅望中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顶放射出万道金光,其中恍惚有千佛闪现。刹那间,他激动万分,他怔怔地站着,被眼前的佛光所融化,他的周围只剩下璀璨的金光。他醒悟了,这是佛陀的启示,多年苦苦寻找的佛国圣地竟在眼前。于是他放下锡杖,虔诚地跪在佛光前,发愿要在这里修窟造像。三危山对面的鸣沙山崖壁上,这才有了乐僔开凿的第一个洞窟。接着,法良禅师又在乐僔和尚所开的窟旁边开凿了第二个洞窟。从此,上至王公,下至平民,都纷纷来到这里开窟造像,把自己的信仰与祈求都装进洞窟,于是莫高窟便显得神秘莫测,而又空灵万分。
到莫高窟时,已是上午九点多了,我没有看到三危佛光的奇景,但是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我到了莫高窟。那天,游人本来就不多,到中午时,莫高窟便恢复了沉寂,我漫步在窟前的绿荫道上,凉风习习,心中的烦恼乱意也一下子被这宁静与空灵的意境所净化。其实,即使没有三危佛光的启示,祖师们也会在这里坐禅修行,只不过大自然这不经意的一招,更增添了人们几百年乃至千年求索的信心。天地苍苍,如虚如幻,世事沧桑,弹指千年,当我们站立在壁画前,一切时间与空间都在这里凝固,化作永恒。
由于身体素质较差,再加上水土不服,所以我到兰州后便开始感冒,到敦煌时,我的身体已经是最差的状态。去莫高窟的那天早晨,我上完早殿后,便蒙在被窝里,一直到有人喊“出发了”,才从床上爬起来。在没来莫高窟前,我已经把莫高窟的画册翻了好几遍,并且读了一些有关壁画艺术的书,我怕自己成为只是来听那些本生故事的听众。
大巴车载着我们离开敦煌市区,大家显得很兴奋,毕竟对莫高窟向往已久。我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只是将目光转向窗外,茫茫的戈壁滩上,触目都是无际的黄沙。眼光四处寻觅,希望那神圣的宝地能一下子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车子走着,老觉得走不到终点。心像飞旋的流沙,在半空悬着,没个着落。
来到莫高窟,茫然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十几天疲劳的身心终于有了归属感。随着人流走上悬崖,进入洞窟,先是感受到一阵清凉,然后是四壁框住的幽暗,借助十几支电筒的幽光,才可以看清洞窟里的一切。人,虽然喜欢游荡,但是内心深处无不会渴望拥有归宿,此刻在狭小的洞窟里,不但可以藏身,也可以安心。大家挤在狭窄的洞窟中,听着讲解员讲着许多耳熟能详的本生故事,在壁画前伸颈仰首,探索观摩,一直感叹着这惊人绝世的艺术。
我们顺次参观,历史也在随着我们前进,如同电影在屏幕上不断变化,以纪录片的方式向人们诉说着那个年代的故事。北魏所具有的原始粗犷,如同在那个战争频繁的年代,在沙场上驰骋的多是剽悍的壮士,内心的痛苦与身体的强悍一起流泻到壁画里。隋代的壁画线条流畅活泼,人物情容逼真,人们对南北统一的喜悦都融进壁画里。唐代,一个伟大的朝代,大佛上挂着千年不变的微笑,正是对那时代的赞叹。国家的统一,一个半世纪以来的相对安定和社会经济的长足发展,为来自民间的艺术家们提供了空前广阔的生活图景,启迪着他们的灵感。唐代是敦煌佛教艺术最为灿烂的时代,唐代壁画融合了西域艺术和外来艺术的表现技法,东西南北,博采众长,形成了统一的中国风格与中国气派。第71窟壁画《净土变》中的一身思惟菩萨,俯首支颐,眼神空茫,凝神默想,内心的澄静和外表的宁谧统一于美好的形象之中。第45窟开元年间的菩萨塑像,姿态婀娜,丰润健美,眉目间似笑非笑,表情含蓄,耐人寻味。五代继承了唐的遗风,由狂放走向沉着,由灿烂走向温存,佛教更走向了人间。宋代,一个渐趋下坡的朝代,一个民族的心理也逐渐衰老了,那些人仿佛被时代吓坏了,显得呆板;人们虽然在寻欢作乐,但是舞姿显得拘谨多了。元代,虽然版图扩大了,但是挡不住艺术的衰颓……
由于自己的信仰与专业的关系,我的目光在苦苦寻找着“西方净土变”,终于找到了!经讲解员的确认,我心中一阵窃喜:自己对壁画还是懂一点儿的!第220窟是贞观十六年(642)的《阿弥陀经变》,面积有十八平方米。人们将自己所理解的极乐净土用艺术的手段形象表达出来,一方面是为了便于修行者观想净土的庄严;另一方面是为了让老百姓认识净土,起教化众生的作用。壁画中部画着巨大的七宝池,四周环通,雕栏围绕。宝池中,阿弥陀佛结跏趺坐于中央莲花座上,双手作转法轮印。观音、大势至两大菩萨侍立左右。四周围绕着无数菩萨,有的长跪礼拜,有的静坐思惟,有的持钵供养,有的凭栏眺望。朵朵莲花,随波荡漾。宝池两侧,楼阁耸立。乐队列于平台,舞者挥巾起舞,同时孔雀、共命鸟、迦陵频迦等也振翼飞翔。宝池上,飞天凌空飞翔,天空中摩尼宝盖自行悬空,天花乱坠……在净土里,无尘无土,只有水和云的皎洁和轻盈。楼阁回廊,都呈现在流水潺潺间;奇花异木,也只在彩云下隐约地展现着。
净土是没有尘世的痛苦的。只要你拥有了生命,这一生一世你便是凡夫,便必须在尘世间流浪,但是当你心中有了净土,你的人生就充满了希望,于是你便能快乐地活着。莫高窟中的各种净土变,都表达了人们对未来无穷的追求,这正是中华民族至今仍屹立于世界之林的原因。
参观完莫高窟,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离开洞窟。我不停地回首,莫高窟已在绿树的掩映中变得隐约模糊,心想:它与别的小山坡有什么区别吗?
莫高窟之所以具有如此重大的意义,不仅在于它的壁画、彩塑,还在于藏经洞所发现的遗书,于是诞生了世界性的学问——敦煌学。所以,莫高窟在敦煌,但敦煌学的影响却超越了敦煌,超越了中国,走向了世界。
藏经洞在莫高窟第16窟甬道北壁,是坐北朝南的一个侧室,修建于晚唐,现在编号为17。没到敦煌前,我心中默想:一定好好地看一下藏经洞的样子,一个小小的洞窟竟令一个世纪的学问方兴未艾,它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可是当我看到眼前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洞窟时,心中的期盼顿时冷了几分。洞窟高仅有二米多,面积不过一丈见方。光绪二十六年(1900)发现这个窟时,洞内堆满了经卷文书法物。卷子都用白布包着,十来个卷子一包,重重叠叠堆放着,都是从魏晋十六国到北宋时的遗物。大部分是汉文卷子,还有藏文、回鹘文、突厥文、于阗文、龟兹文、粟特文、康居文、梵文的卷子,其中有关佛教的遗书最多,占全部遗书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敦煌遗书内容涉及宗教、政治、军事、哲学、文学、民族、民俗、语言、历法、数学、医学、占卜及中外文化交流等广泛的领域,是研究我国和中亚历史难得的文献。
正是这些在当时也许是一堆废物的东西,竟令全世界的学人兀兀穷年,更使中国学人为之魂牵梦绕,因为对于中华民族来说,那是一场悲剧。陈寅恪先生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但是,敦煌毕竟是属于中华民族的,是我们前人留下的文化遗产,陈寅恪先生又指出:“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一代代中国学者以弄潮儿的姿态前仆后继地在这学术的大潮中拼搏,从而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一次次敦煌学国际研讨会在敦煌召开,使“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的论调成为历史。
敦煌的每一片土地上、每一幅壁画里、每一张遗书中,都流着佛教徒的血与汗。可是,现在的敦煌已经离我们佛教界越来越远,更不要说研究队伍中能发现一两位身着袈裟的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