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曼德维尔游记》的重要性不在于其整合了其他文本,那么,与此前的其他旅行书写相比较,它提供了何种独一无二的知识系统?该问题涉及了游记叙事者结构异域空间的具体方法。我们需要在文本及其借用的重要原初资料之间加以比对、分析。《曼德维尔游记》关于印度和中国的记叙,所采纳的最重要的材料来自鄂多立克的东方记录 [1] 。前文已经指出,印度和中国真正构成了欧洲观看异域的实际期待与想象世界的参照框架,而文本的这个部分主要借鉴了《鄂多立克东游录》 [2] 的相关内容。接下来本文将在这两个文本间往返穿行,在互文关系中确立《曼德维尔游记》把“东方”作为“表象” 去把握的具体方法与范型。
《鄂多立克东游录》是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向欧洲传播亚洲知识的重要文献,它受欢迎的程度“仅次于马可·波罗的游记” [3] 。传统研究依然在经验的知识立场上评估《鄂多立克东游录》的重要性,主要体现于两个方面:首先,它是蒙元时代诸多欧洲传教使团中唯一留下的完整记述 [4] ;其次,这些记述对后世研究中世纪中西交通意义重大 。在具体内容上,《曼德维尔游记》走笔至“印度”时,对《鄂多立克东游录》几乎是亦步亦趋。《曼德维尔游记》成书与流通的时期,蒙古帝国已经进入外忧内患的衰退期,“蒙古和平”的终结也是欧亚陆上贸易的终结。成吉思汗的精锐铁骑踩踏出来的跨越欧亚大陆的通衢或关闭,或改道。14世纪的商队与使团(包括鄂多立克及其随行者) [5] 前往亚洲时,多选择经由君士坦丁堡 [6] 艰难地开辟欧亚交通,以维持其贸易活动。与此相应,《曼德维尔游记》开篇讲述了从英格兰到君士坦丁堡的历程,随着叙事者离开“世界的西边” [7] 并渐行渐远,终于“踏上”鄂多立克曾走过的路线。达到边界模糊且印象神秘的印度后,两部游记“同时”注意到胡椒的生产,当地人对牛的崇拜,妻子自焚殉夫的习俗,圣多默的尸体,偶像教徒的献祭仪式,苏门答腊岛上的公妻制、食人族,爪哇岛上的王宫,产出面粉等食物的怪树,狗头人等各种博物奇观,然后是“蛮子”地区(《曼德维尔游记》里面是“大印度”[Greater India])的大城市如广州、杭州等,最后是大汗的宫廷和统治。这种大篇幅笔墨的重合,竟致使早期的研究者认为二人在游历东方时是“结伴而行” [8] 的。我们不妨在两部游记内容所重复的部分,对其涉及的地域场景作对比。
两部游记在盛产胡椒的梵答剌亦剌和僧急里 城邦开始重合。在《鄂多立克东游录》里面,相关的地理空间依次是:梵答剌亦剌和僧急里——波朗布——马八儿——南巫里——苏门答腊——雷森科——爪哇——八丹(塔纳马辛)——死海——占婆——尼科弗朗——锡兰——朵丁——(上印度的)蛮子(辛伽兰——刺桐——福州——杭州——金陵府)——塔剌伊河——扬州——明州——哈剌沐涟河——临清——索家马头——汗八里(大都) [9] ……作为旅行书写,沿途经历的路线似乎必不可少。和《鄂多立克东游录》相同,《曼德维尔游记》也提示了地理空间的转移。在《曼德维尔游记》中,相关地理空间依次是:梵答剌亦剌和僧急里——波朗布——马八儿(卡拉米[Calamye])——南巫里——桑莫博尔(Sumobor)——比滕伽(Betemga)——爪哇——八丹——死海——卡伦纳(Calonak)——卡弗罗斯(Caffolos)——另一个岛——米尔克(Milke)——塔拉克达(Tracoda)——尼科弗朗——锡兰——朵丁——其他岛屿——(大印度的)蛮子(广州[Latoryn]——杭州——金陵府)——塔剌伊河——扬州——明州——哈剌沐涟河——临清——索家马头——大都 [10] ……从涉及的异域空间名称看,《曼德维尔游记》在印度和大印度之间的地方,多出了很多岛屿的记述,但更关键的是,方位之间过渡、衔接的方式。相同的路线和内容,在《曼德维尔游记》中是完全不同的叙事与结构。
虽然现实的空间位置之间的地理间隔是一致的,但在想象的空间位置之间的地理联结却是两样的。从波郎布到马八儿,《鄂多立克东游录》如此衔接:“从这里走出十日的旅程就到了另一个叫作马八儿的王国。” [11] 关于这个间隔,在《曼德维尔游记》中,叙事者则以第二人称强调了路途之遥和间距之大:“从这个国家到达马八儿,您需要十天的旅程,穿越许多的边界。” [12] 前往南巫里时,《鄂多立克东游录》对两地之隔依然轻描淡写:“离开这里向南穿过海洋,我用了五十天到达一个叫做南巫里的国家。” [13] 《曼德维尔游记》则是另一幅全然不同的笔墨,在受众的接受心理上大大拉伸了两地间的距离:“从我前面述及的国家出发,您要走过52天的旅程,穿越大洋和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岛屿和国家,方才到达一块大陆地南巫里。这之间的旅程太过漫长,无以言表。” [14] 我们暂时跳过两部游记略有偏差的路线,继续对比从爪哇到八丹的转折叙述。《鄂多立克东游录》里面告诉我们后者在前者“近旁” [15] ,《曼德维尔游记》却取消了二者的毗邻感:“从这座岛屿出发渡海,您将发现另一座叫作八丹的大岛。” [16] 离开印度,继续向东,就进入了南中国,即“蛮子”地域。《鄂多立克东游录》这样记述:“在海上向东航行多日后我来到高贵的蛮子省,我们称之为上印度。” [17] 《曼德维尔游记》一如既往地强调漫漫旅程:“在海上航行了很多天,您将发现很大的国土和王国,那就是蛮子。” [18] 在这里,我们注意到《曼德维尔游记》在路线“地标”上明显出现了断裂。两部游记都讲述了广州,但《曼德维尔游记》并不像《鄂多立克东游录》那样,依次把旅程向北推进,即由广州到刺桐,再到福州、杭州,而是出现了很多模糊的描述。比如,叙事者展示了广州的航船之多后,就不见了踪迹,转而含混地描写蛮子地区风物之盛,等衔接到杭州城时,不得不说“从这座城走了许多的路程,是另一座城杭州,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它是天堂之城” [19] 。这句话里面的“这座城”应该是指代前面述及的广州。
在蜻蜓点水般地掠过蛮子和契丹之间的几个“驿站”之后,两部游记终于到达了它们浓墨重彩的大汗的国土。《鄂多立克东游录》一如既往地简洁明快:“离开那里,我向东穿过许多城镇,就到了那座高贵的城市汗八里,它是契丹最著名的省份里的一座古城。” [20] 《曼德维尔游记》讲述了临清之后,先对契丹进行了概述:
契丹是一个伟大、高贵而富有的国家,那里商贾遍布。商人们到契丹寻找香料和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富足的各种商品。您应该知道,来自热那亚、威尼斯、罗马尼亚、伦巴第的商人们,经过陆路和海路要长途跋涉11到12个月,才能到达契丹省各部分的核心区域,即大汗统治的契丹岛屿。
您若从契丹出发,向东走很远的路程,您将发现一座极好的城池索家马头。这座城市中贮存着全世界最好的生丝和其他商品。然后,您继续向东走,将到达契丹省内的另一座旧城大都。…… [21]
接着就是关于大汗奢华的宫廷及其威严的权力记述——两部游记在这项内容上几乎又是重合的。
[1] Lach, Donald F. 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Vol.I —— The Century of Discovery, Book 1. Chicago :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1: 79.
[2] 本文使用的版本为“The Travels of Friar Odoric of Pordenone”(Yule, in Colonel Henry. Trans. and ed.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1 . London: The Hakluty Society,1866),其中的地名翻译采用何高济译本(《海屯行纪·鄂多立克东游录·沙哈鲁遣使中国记》,何高济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3] Lach, Donald F. 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Vol.I —— The Century of Discovery, Book 1. Chicago :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1: 41.
[4] Lach, Donald F. 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Vol.I —— The Century of Discovery, Book 1. Chicago :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1: 40.
[5] 根据亨利·玉尔的说法,鄂多立克前往东方时,是“从君士坦丁堡到特列比松”。Yule, Colonel Henry.“Friar Odoric of Pordenone: Biographical and Historical Notices”, Yule, Colonel Henry trans. and ed.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1 . London: The Hakluty Society,1866: 6.
[6] Lach, Donald F. 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Vol.I —— The Century of Discovery, Book 1. Chicago :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1: 47. [美]布莱恩·莱瓦克等:《西方世界:碰撞与转型》,陈恒等译,上海:格致出版社,2013年,第196页。
[7] Coleman, E. C. ed. 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 Gloucestershire: Nonsuch Publishing Ltd., 2006: 21.
[8] Lach, Donald F. 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Vol.I —— The Century of Discovery, Book 1. Chicago :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1: 78.
[9] “The Travels of Friar Odoric of Pordenone.”Yule, Colonel Henry trans. and ed.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1 . London: The Hakluty Society,1866: 75-127.
[10] Coleman, E. C. ed. 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 Gloucestershire: Nonsuch Publishing Ltd., 2006: 161-201.
[11] “The Travels of Friar Odoric of Pordenone.”Yule, Colonel Henry trans. and ed.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1 . London: The Hakluty Society,1866: 80.
[12] Coleman, E. C. ed. 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 Gloucestershire: Nonsuch Publishing Ltd., 2006: 165.
[13] “The Travels of Friar Odoric of Pordenone.”Yule, Colonel Henry trans. and ed.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1 . London: The Hakluty Society,1866: 84.
[14] Coleman, E. C. ed. 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 Gloucestershire: Nonsuch Publishing Ltd., 2006: 171.
[15] “The Travels of Friar Odoric of Pordenone.”Yule, Colonel Henry trans. and ed.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1 . London: The Hakluty Society,1866: 90.
[16] Coleman, E. C. ed. 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 Gloucestershire: Nonsuch Publishing Ltd., 2006: 171.
[17] “The Travels of Friar Odoric of Pordenone.”Yule, Colonel Henry trans. and ed.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1 . London: The Hakluty Society,1866: 103.
[18] Coleman, E. C. ed. 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 Gloucestershire: Nonsuch Publishing Ltd., 2006: 193.
[19] Coleman, E. C. ed. 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 Gloucestershire: Nonsuch Publishing Ltd., 2006: 195.
[20] “The Travels of Friar Odoric of Pordenone.”Yule, Colonel Henry trans. and ed.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1 . London: The Hakluty Society,1866: 127.
[21] Coleman, E. C. ed. 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 . Gloucestershire: Nonsuch Publishing Ltd., 2006: 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