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敢骑白马,揭示出冷兵器时期战争的残酷性,体现了古代战争思想的智慧与务实,也凸显了古代文学作品,包括一些古典名著描写战争之谫陋。可话又说回来,那也只限于血腥厮拼的战场,只要离开了死亡威胁,回归和平环境,置身于巡游与庆典活动中,又有何不敢!白马,常被视为权势与财富的标志,且莫说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将军,兰陵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也有一匹白马,也爱骑着它在小县城的街巷中行走。
不是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吗?诚然。切近生活的《金瓶梅词话》提供了例证,只要兜里有钱,如西门庆之类市井光棍,也可以弄一匹白马骑骑。而不管是王子还是光棍,爱的都是白马之神骏,骑在上面也都显得潇洒放逸,都会吸引女子的目光。《金瓶梅》开始时未写西门庆有马,是以在街巷步行,才会被潘金莲的叉杆打在头上,引出一段恶姻缘。至第七回,想是为了娶那富孀孟玉楼,手头尚拮据的他咬牙跺脚买了一匹大白马,骑着先去杨家姑姑那里送礼,求得她的力挺,再去与玉楼相会,果然一举拿下。顺便说几句:一些读者因西门庆凶横淫恶,将之设想得丑陋不堪,实则大不然。在素来挑剔的潘金莲眼中,他是“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而阅人甚多的李瓶儿,对之也是一见倾心,抵死缠绵。白马,是那个时代的劳斯莱斯。西门庆骑着白马在清河县城招摇过市,赴宴会友,洽谈生意,寻花问柳,约会情人,也成为一些女子的梦中情人。若仅就长相,西门庆应不输于通常所说的王子,而以该书所产生的嘉靖隆庆两朝设譬,不多几个皇子皇孙,在形象上皆远不如小说中的他。
该书第三十一回,写西门庆做了提刑副千户之后,“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那份气势自与往日不同,当地官衙和亲朋邻舍都来拜贺,“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作者以四句诗抒发感慨:
白马血缨彩色新,
不是亲者强来亲。
时来顽铁皆光彩,
运去良金不发明。
前两句出自南宋时所编《名贤集》,原为:“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明初戏文《杀狗记》第二出,将首句改为“白马黄金五色新”。微有差异,皆在讥刺人情之势利,实乃一种人人厌憎又大都难免的永恒叹息。
第三十八回,写东京蔡太师府的翟管家因西门庆赠送美女,回赠他一匹骏马,爱显摆的他立刻骑着去衙门,下班时与正职夏提刑有一番对话:
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到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西门庆道:“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
接下来,夏提刑在啧啧叹羡后话头一转,说自己的马病了,只得借别人的马来骑。西门庆当即表示要送给他一匹黄马,而且是到家后就让小厮送去,至于白马,却不相送。几日后西门庆往东门外玉皇庙,骑的又是白马——高头点子青马虽来自西夏,善能长行,毕竟不如白马引人注目。
公孙龙不是提出过“白马非马”吗?妙极趣极,却也发人深思。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历史著作中,白马,都被较多地赋予了一种象征意义,作为地位与财富的标志物,也颇能传递出主人之心性修为。因为胯下是一匹白马,几乎所有的白马将军都染上一层传奇色彩;而“将军不敢骑白马”的格言,在文学世界也未被全然遗忘,让那些艺不高人胆大的白马将军在混战中杀进杀出,也让他们猝然丧身,蒙上一层宿命的阴影。白马非马,已与它的主人浑然一体,团凝成一种丰沛的审美意象。
2020年夏月于京北两棠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