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是一部智慧之书,《说山训》此处,讲的是趋利避害与和光同尘,兹多引几句:
将军不敢骑白马,亡者不敢夜揭炬,保者不敢畜噬狗。鸡知将旦,鹤知夜半,而不免于鼎俎……是故不同于和而可以成事者,天下无之矣。
大意是:将军不敢骑太显眼易招致攻击的白马,逃亡者夜间行路时不敢举着火把,酒保不敢喂养咬人的恶狗。公鸡凌晨报晓,白鹤半夜鸣叫,却不免会成为砧板上的肉。所以说过于招摇,不懂得与环境相契合,不知时时处处保持谨慎低调,便做不成大事。《道德经》的“和其光,同其尘”,《晋书·宣帝纪论》所谓“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具体到战场上,具体到领兵打仗的将军,从来都是凶险无比,故《孙子兵法》开篇即强调用兵关系着生死存亡,必须极为慎重,“多算胜,少算不胜”,又说: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逸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始 计篇》)
在许多经历战阵的将军看来,在淮南王身边的智者眼中,主帅骑一匹白马,立于帅字旗下,使对手一望而知,最是一种招祸取死之道。事物的复杂性在于,公孙瓒并未折于阵上,乌桓铁骑虽然认准了“白马长史”,也没奈何其一根毫毛;而他后来自杀于围城之中,与向来行事夸饰、不体恤属下不无因果关系,也能窥见白马将军的风光幻象。
这位白马将军是一个妄人,却也缘此由史入文,在小说戏曲中都有一席之地。《三国演义》对他的描述与史传略同,只有写到“白马”时采用王粲《英雄记》的说法,事在第七回:
次日,瓒将军马分作左右两队,势如羽翼。马五千余匹,大半皆是白马。因公孙瓒曾与羌人战,尽选白马为先锋,号为“白马将军”;羌人但见白马便走,因此白马极多。
而在接下来与袁绍的交战中,他的白马兵团没占到任何便宜,身边的执旗将被敌将麹义斩杀,“大红圈金线帅字旗”也被砍断,“公孙瓒见砍倒绣旗,回马下桥而走”,麹义则紧追不舍。若非新来的赵云挺枪跃马冲出,格杀麹义,并直取袁绍,必然会是一场惨败,公孙瓒也将性命难保。简简一段叙事,也为“将军不敢骑白马”作了一个鲜活的注脚。
在罗贯中笔下,白马将军公孙瓒只是一个过场人物,所领白马铁骑一触即溃,所谓“白马义从”一字不提,而对常山赵子龙则浓墨渲染。不少文章写赵子龙身列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三国演义》未及此事,甚至不去写其坐骑的毛色,重在描绘他的深明大义和忠勇。应该指出的是:书中猛将如云,骏马无数,号称“白马将军”的仅公孙瓒一人,表现得庸碌不堪;而作者也未见对白马有何特殊偏爱,吕布的赤兔马,曹操的爪黄飞电马,刘备的的卢,甚至蛮王孟获的卷毛赤兔马,都明显比公孙瓒的白马高一两个等级。
曾有努尔哈赤父子从《三国演义》学习兵法一说,难辨真伪,以反间计害死督师袁崇焕,应有一些影子。但该书中绝多的阵法实在并不高明,总是两军相对列阵,总是主帅乘马立于大纛之下(诸葛亮则是坐四轮车,羽扇纶巾),总是要先互相辩论或骂上几句,也总是各出一员大将斗勇斗狠……这是真实的战争吗?那些个弓箭手只会看热闹吗?那还是十连弩、车弩、床弩不断被发明并装备部队的时代,不怕被射中吗?曾就这个问题向李庆西兄请教,他认为应是受了戏曲的影响。宋元南戏、元杂剧皆有取材“三国故事”的剧目,民间书会也有“说三分”话本流行,都会影响到罗贯中的写作;而《三国演义》刊行后,也带动了一大批“三国戏”的诞生,尤其以京剧为多,脍炙人口。也就是在长时间的互动过程中,丰富深邃的战争思想变为简单的程式化表演,血腥味淡远,英雄气浓重,真实的残酷的战争演为纸上和舞台上的对垒。这种文学与艺术呈现自有价值,也构成了古典小说戏曲特有的审美韵致。
《三国演义》毕竟是一部鸿篇巨制,作者罗贯中毕竟阅历深厚(据说曾进入张士诚的幕府),是以其写战争也有许多纪实之笔。第五十八回“曹阿瞒割须弃袍”,虽然不无戏剧化,却也写出主帅被对方盯上的危险。书中也不止一次写到白马,大多非记其雄健,而在描写其丧败:六十三回,刘备将所骑白马让给军师庞统,埋伏的敌军指称“骑白马者必是刘备”,“箭如飞蝗,只望骑白马者射来,可怜庞统竟死于乱箭之下”;七十一回,曹操白马金鞍,立于高阜看两军争战被魏延一箭射中,“折却门牙两个”,幸得庞德救下;而就是这个“南安庞德”,七十四回“青袍银铠,钢刀白马,立于阵前”,结果是被关公俘获后斩首。敢于骑白马的还有几位,情况都不太妙。
文学中的白马将军,令读者印象深刻的并非公孙瓒,而应数《西厢记》里的杜确。他与该剧主人公张生一样,都出于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所不同的是:原作写杜确为廉使(相当于明清的按察使),与张生并不相识,王实甫则让二人成为同窗好友、八拜之交,复称杜确为“白马将军”,“官拜征西大将军,正授管军大元帅,统领十万之众”。如此改编,显示了作者对此一称号的推重,既为张生日后求兵弭乱做铺垫,也在老夫人那里极大地挣了面子,可顾此失彼,漏洞很多——
其一,张生二十三岁,其同窗结拜兄弟应年龄相仿,纵然是武状元,岂能暴得大将军之类高位?
其二,崔莺莺一家困居普救寺,孙飞虎起意抢亲,派一队亲兵前来带回即可,又何须全军出动?更为可笑的是大兵到后,“围住寺门,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要“掳莺莺小姐为妻”。
其三,孙飞虎被张生派人转告几句话,就乖乖退出“一射之地”,静等三天,哪里还有一点抢亲的架势,更不像一个乱军之悍将。
其四,孙飞虎有“半万贼兵”,白马将军杜确也只是发兵五千,两边各引卒子上场,“骑竹马调阵”,甫一交手,孙飞虎即被“拿绑下”。
其五,元稹写张生赴试不利,淹留京师,而剧中的他则是一举折桂,遮蔽了古代科举之途的万般艰辛,也开启了戏曲人物取功名如探囊之先河;更觉胡闹的,是在张生中状元之后,即任河中府尹,“今朝三品职,昨日一寒儒”,完全无视文官体制的明确规定。
谁能否认《西厢记》是一部伟大的戏曲佳构呢?凡此种种,都是剧中存在的不合情理之处,呈现出一种无视历史真实、消解观众思维判断的反智化倾向。该剧写了缠绵悱恻的爱情,并以之作为唯一主题,所涉及的变乱与平乱情节,皆为烘托崔张二人的魂灵之爱而设。拈出上述几条,与其说是作者的疏失,不如说其意不在此。但白马将军显然是王实甫精心设计的一笔,着墨不多,全须全尾,也是崔张爱情的保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