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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学批评界曾经热议“意识流”的写作方法，王蒙的《夜的眼》《春之声》等小说，被称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而在这部新作中，尤其是在傅大成形象的塑造上，王记“意识流”仍像是如影随形，不择地而生。
小说一开篇，春夜的风中裹挟着女孩子的笑声，恍兮惚兮，令一个高中生的青春幻想（也包括幻听）喷发升腾，乃至于“两眼发黑，大汗淋漓，天旋地转”。类似的晕眩在傅大成一生中多次出现，究其原因，大约都由于意识的涌流量过大。定下神来，大成写了一首关于春风和女孩笑声的诗，想象挥洒，任凭青春的迷思在夜风中漫流，漫过一个中学生的“作家梦”。
在北京中青年作家会议上，傅大成满目新奇，满怀欣悦，“百感交集，往事翻飞。就在这个时候，傅大成两眼发黑，周围的一切开始越来越快地旋转，周围一切像是浸在深深的暮色里，渐渐变成黑影剪影，笑声吵闹声突然远去，渐渐变成呻吟与蚊子的扇动翅膀，不好，傅大成晕眩过去了”。优秀作家大都是思绪翻飞，而意识流过强导致的眩晕或曰无意识，似乎是大成的个人特色。
第六章，被京师万象整晕，被诸般美馔整出胆囊炎的傅大成，感动于甜美的倾心照料与吐露隐衷，钻到妻子怀里，哭得鼻涕眼泪直流，意识又止不住奔流：
让自由恋爱的人自自由由地去爱去抱去离去骂去乱去下药去动刀闹它个天翻地覆出窍涅槃吧；让没有得到自由的爱的人也爱他或她的能爱，搂他或她的能搂，舒服他或她的能舒服，抱怨他或她的想抱怨，哭着骂着也还要抱在一块儿，得了便宜也还要卖乖，窝囊着也还要尽兴吧。
或也只有这般密集拥塞的文字，才最能呈显大成此刻的纷乱意绪。他爱上妻子了，即使在睡梦中，也陶醉在迟到的深爱中，呓语着“我爱白甜美”，让妻子哭得个稀里哗啦。
第十章，上海之行归来，大成与小鹃的私情被甜美觉察，小龙小凤一起找爸爸谈话，大成先是给孩子大讲文学，接下来感伤流泪，想到自己的不得体，然后，居然是——
想起了与小鹃在一起的大上海快乐时光、欢笑时光，对话机锋，诗歌小说，旁征博引，尤其是翩翩起舞。与小鹃共舞的快乐如同进入了神仙世界，音乐响起，节奏清晰，美女在怀，美情在心，美步在足，美意在搂抱的手，文质彬彬，文明优雅，文思如酒，文学与音乐，朋友与社交感每分每秒都令人骄傲陶然，也不无飘飘然。
怎么办呢？不管是意识的顺流、溯流、横流，又怎么控制呢？大成的思绪再陡然一转，流向妻子白甜美——
是一个无知却又聪明，无教而又忠诚，无恋爱而又温暖如夏天的风，无尊贵意识却自有道理、自有主意、精明如商、技能武装、顶天立地、绝非等闲的角色。是一个时时让他敬、让他畏、让他依靠、让他馋嘴的大媳妇儿，又是一个永远无法与他对话与他交流与他互触灵魂的纯洁得贫乏、天真的愚蠢、忠诚的简单、廉价的好使好用少情欠趣的媳妇。
第十七章，被法庭驳回起诉的傅大成回到故乡，心中已做好离不成婚的准备，“认真打一次离婚，是他对小鹃的道义责任，是他必须的担当，败诉驳回，头破血流，也好，他们当然必须听法律的听国家的听权威的，他只能服从。干脆败诉，听命于败诉，哈哈，其实不见得不是”，而就在这种“摇摇摆摆”欲走还留之际，白家的大队人马来了，将他一通痛殴。作者写道：
挨完揍，他一下子怔住了。突然，他重新意识到了什么是现代化，为什么需要现代化，还有什么是前现代与半现代化。调解、调解，既然是调解，为什么上来了殴打？承认情，其实是为了融解与泛化爱情，讲恩爱是为了把爱情变成施恩与报恩的社会义务，最终是为了压抑与解构爱情……
一场群殴堵塞了大成的退路，使他变得决绝。走笔至此，王蒙先生不免感慨叹息：“可怜的白甜美啊，她在这个关键的时期，恰恰犯了一个许多自觉冤屈的女性多半会犯的大错误。”
与小鹃结合后，大成并不全是快乐的，常会想起前妻，想到原来的家，偶尔会发出一种奇特的怪叫惨叫，并伴随着大小规模的颤抖，应也是意识流作祟。第二十四章，小鹃的私生子前来认母，仪表堂堂，学业有成，唤醒了小鹃的母爱，令她激动迷醉，找来大厨为儿子做饭，而大成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再什么大厨什么四十一年未见的亲儿子什么哭哭笑笑什么花了一万八千，做出来的菜也赶不上白甜美随手一拨拉的白菜粉条与肉片烧茄子，一边待着去吧，菜肴里的灵性天机，与学历与职业教育证件与工钱无关，与出手大方更不相干，甜美的手艺你们谁能摊上十分之一呢？他的想法使自己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端坐时的灵魂出窍、应酬间的思飞天外，魂灵之爱与魂灵之痛，已然在意识的溪流中混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