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以作家傅大成的婚姻爱恋为主线,情节上并无奇诡繁复的设计,如唠家常,如话桑麻,起承转合一气而下,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
起 写出身寒素的傅大成爱好创作,高一时听从父母安排,与年长五岁的白甜美结婚,很快有了一子一女,后来读大学,到外地工作,长期分居后一家团聚,妻子贤惠勤勉,儿女读书上进,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文学创作上也名声渐起。
对于这桩包办婚姻,傅大成难免耿耿于怀,而妻子的心底也始终潜存着忧虑戒惕。作者写傅大成很少归家,写白甜美眉头常锁和沉默寡言,写了儿子小龙的读书癖,以及他为爸爸回家写诗和朗诵《卖火柴的小女孩》,也写到女儿小凤在倾听时的哭泣嘶喊:
小凤只比哥哥小一岁半,她听了小龙背诵《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一段话:小女孩儿只好赤着脚走,一双小脚冻得红一块青一块的。她的旧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手里还拿着一把,这一整天,谁也没有买过她一根火柴,谁也没有给过她一个钱。这时小凤受不了了,她突然喊了几声:“让她暖和一下!”“暖和一下!”“暖和暖和她!”在家乡,人们说暖和时候的发音是“攮活”,最后一个活字读轻声的话,更像是说成“攮嚯”或者“攮花”……
这是一家人难得团聚的时光(本想说“幸福时光”,斟量之下,复将“幸福”删去),写得十分自然与动情。八岁的小龙聪颖好学也有些敏感早熟,他在诗中为何添加“爸爸为我穿棉袄”的乌有之事?为什么选择朗诵《卖火柴的小女孩》?作者不言,为读者留出想象空间。
看到大成对儿女的疼爱,甜美似乎找回了信心,这个家庭在Z城也真的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那是特殊时期的个例,是整体匮乏时代的生存技能和智慧。朋友拎着一瓶伊犁大曲来访,作者用了“居然”二字,一下子让我辈忆起其在地瓜烧流行的当日该多么隆重,而家中毫无准备,“在傅大成狼狈不堪之际,甜美找出一根剩油条,一根大葱,半个萝卜,一块姜,还有一节酱腌乳黄瓜,居然还有一个鸡蛋松花,白氏土造,三切两拌,撒盐滴油,十分钟后,二人小坐小饮,其乐融融,其味幽幽”。大约就是今天所说的“小确幸”吧?改革开放后,两个孩子考上大学,甜美的生意风风火火开了张,大成的创作也声名鹊起。
承 是大成的婚外恋,在京沪与女作家杜小鹃相遇相知,鱼雁往复,并由此引发白甜美的警觉与试图阻止,小龙小凤的恳求诘问。大成确曾想切断这段感情,但未能做到。
这是两个作家的爱情,是惺惺相惜,应也是傅大成久远缺憾的突兀补偿,可书中浓墨皴染的却是他的犹豫、躲闪、排拒和负罪感,是相会时的热烈忘情和分别后的复归冷静。王蒙写不擅女红的小鹃手织手套相赠,写甜美的洞察秋毫和采取熔断措施(告知子女),写大成对小龙小凤的否认遮掩……小龙说的“您如果做出不合适的举动,您会毁了这一家,您一定会先毁了妈妈,毁了您自己,毁了阿凤与我”,小凤说的“如果你对不起妈妈,就别想着我们还能对得起你”,都是那样痛切,让他猛醒,“决绝地停止了与小鹃的通信,而且寄去了一封信,信纸上只写了一个‘不’字,加一个惊叹号‘!’”。婚外情的主导者是京城作家杜小鹃,紧追不舍和一往情深,而文学又为此插上翅膀,兹引其《只不过是想念你》第一段:
只不过是想了想你,
没能忘记,
没希望、没要求、没什么戏,
想着你到底是
想我了还是真的没想,
听着你没声儿没语。
傅大成的确是“没声儿没语”,可命运操弄,之后他应邀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柏林行,本已打听过名单中没有杜小鹃,结果竟意外相逢,你侬我侬,七天下来已是难解难分。
转 是傅大成与白甜美的离婚过程,一场持续数年的司法拉锯战,大成遭到舆论谴责,被逐出家门,在家乡被甜美的娘家人痛殴,不得已离开Z城到京师。而法院最后还是判离,大成与小鹃终成眷属。
作者给了白甜美极大同情,特特细记她在法庭上的着装,“英国原装苏格兰式蓝方格乳白底色外套,细薄山羊绒内衣,肥肥大大的亚麻褐色休闲裤子,而且她穿了一双北京市内联升手工千层底坤千缘鞋,纯黑色板绒鞋帮鞋面,耸起的两道埂子,襻口上是一小块朱红线花锁住,纯朴优雅高尚古典”,更主要的则在于她的气势如虹:
“你请的律师说咱们俩互相没有说过好听的话,你说说,做完摘除胆囊手术,你说过好听话没有?你说过人话没有?你说过实话没有?你说过要对我一辈子好的话没有?你只要说是从来没有说过,我现在就签字,同意接受你的离婚心愿,嘛条件也没有!”傅大成五迷三道地点头不止。
此乃本书最沉郁的章节,家庭破碎,亲人反目,使得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黯然失色,使傅大成再无回旋的余地,也成为他心中的不解之痛。
合,或曰尾声 是白甜美在商业上取得很大成功,但无法消解离异带来的伤痛,后因病而逝;而大成与小鹃情感渐趋平淡,和平分手,在孤寂中思念甜美和痛悔过往。
最后一章《不哭》,八十岁的傅大成在重阳节去给白甜美扫墓,“这一天是甜美的八十五岁冥寿,他准备献白菊花,在甜美墓前长跪,能跪多久就多久,就这样跪死也随缘”。其是一种从年初就开始期盼,“甜美的在天之灵当然会感觉到,会像天使一样地敲打他也疼爱她,也许终于救赎了他。他还隐秘地盼望着,在梦里能见到甜美,他相信甜美一定会来到他的梦里”。而大成到了墓地,在挨挨排排的墓碑之林好不容易找到前妻的名字,又被一侧闹嚷嚷的工人干扰,“没好好哭成,也没有跪踏实”,一场酝酿已久的痛悼潦草收束,准备好了眼泪竟无由滴沥。
造化无工,是为化工。作者在从容平淡的记述中,让主人公傅大成完成了灵魂的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