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红楼梦》,毛泽东主席始终给予极高赞誉,影响所及,“十年动乱”中也出现过阅读和评论的高潮,史称“评红热”。一般人印象中,这本书应是与查封焚烧无缘的。但是不,据其庸先生回忆,在1966年夏天那股嚣然而起的“大抄家”中,《红楼梦》也被当作“封资修大毒草”,遭到抄检和展览示众:
有一次,造反派要我们去看全校的“黄色”书展览,我看到我藏的影印庚辰本《石头记》也被展览出来了。我心想此风一起,刮向全国,《红楼梦》就要遭殃了。我想秘密抄一部,偷偷保存,以保全此书…… (冯其庸《残梦依稀尚 有痕》)
清朝嘉道间,行世未久的《红楼梦》即在安徽、江苏多地被禁,当轴者诋为淫书之首;后来的咸同两朝,《红楼梦》连同一批续书频遭厉禁。历史的厄运竟然重现,罪名还是“淫书”!
后来的局面更为严峻,老舍、陈笑雨等人自杀的消息传来,人民大学副校长孙泱(原朱德委员长秘书)也含恨自尽;造反派在学校的操场上大焚书,火焰灼天,那部庚辰本也被付之一炬。冯先生整天生活在恐怖屈辱的气氛中,而更让他忧虑的是一焚皆焚,是《红楼梦》等经典小说自此断绝。他发愿要手抄一部秘传后世,可自己正作为“反动学术权威”“中宣部阎王殿的黑干将”被批斗,关押在西郊新校区,有家不能回,家藏图书什么时候被抄的也不知道。一念之诚,只能默存于心底。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至1967年岁尾,学校两大造反派组织的冲突越发激烈,已不太顾得上那些被关押的“黑帮”了。冯先生等人时或还要接受批斗,但晚上可以回家,真是如获大赦。他千方百计托人借来一部庚辰本,精心挑选笔墨纸张,渴望已久的抄录计划开始缜密实施。他对庚辰本的抄录,从目录、正文到眉批、夹批,一切依照原本款式,就连原书的错、漏、空、缺和赘字,也一概照原样录写,忠实原本。凡遇脂砚斋等人的眉批夹批,则依原书用朱笔,并尽量摹仿其字体格式,双行小字皆存原貌,一丝不苟。真不敢想象,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期,先生竟能够如此沉静执着,如此心宇澄明,非有大信念大定力者,孰能为此?孰敢为此!
在那时,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其庸先生的抄录自也充满危险。庚辰别本中有一段附记:
以上五月十二日钞。昨夜大风撼户,通宵不绝,今日余势未息。
此处用隐语,记当时刚刚发生的一件校园悲剧:人民大学两派武斗愈演愈烈,两个中文系学生在冲突时被对方用长矛刺死。两个年轻好学的阳光男孩,投身“文革”后性情改变,未想到竟至死于非命。冯先生听说后深感痛惜,夜抄红楼时仍心绪难平,藉此隐晦表达悲愤之情。这句话以极细小字写于边框外,复用装订线封住,大环境之险恶,先生之忧惧警惕,皆在不言中。大风,指两派之间暴力相向的狂热风潮。“昨夜大风撼户”,“昨夜大风雨,冷”,是那些个荒诞岁月的斑斑血痕,曾在其庸先生的抄本附记中多次出现,皆有具体所指。
这就是其庸先生秘抄《红楼梦》的真实背景。
为了避人耳目,也为将来不连累家人,他总是在深夜妻女入睡后才开始抄写,视当日身心状况,或长或短,但从无间断。三个多月后,他抄完前四十回,全八册,以细笔小字写下:
自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三日起,至六八年三月十九日下午,钞讫上册,共四十回。用曹素功千秋光旧墨、吴兴善琏湖纯紫毫笔。
题记中的“上册”,当为“上函”。推想先生当年心态,大约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导致出现了笔误。经过半年多的夜深或“人静”时光,其庸先生终于将庚辰本全部文字抄完,在最后一页写下:“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二日凌晨,钞毕全书。”将近半个世纪逝去,仍让人感受到那份温情,以及言语之外的沉郁和侥幸。
其庸先生早岁即以诗文称名,处逆境而吟咏不绝,虽说只能潜存于心底,却也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支撑。第一次被押上高台,造反派正声嘶力竭地呼口号,忽然雷电交加,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台下的人很快走光,一场大批斗只好潦草收场。虽然也是浑身湿透,先生则不以为意,在心里默吟一首:
漫天奉谕读楚辞,
正是众芳摇落时。
晚节莫嫌黄菊瘦,
天南尚有故人思。
众芳摇落,最是“红楼十二曲”的精准概括,摹画出一众女子的青春凋零,亦可为“文革”的凄风苦雨写照,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