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无一字无来处”,替代了“无两字无来处”,又被改为“无一字无来历”;由提倡饱读诗书、融会贯通走向专门的“句法之学”,再上升为诗文写作之标准。至于何时从文学蔓延到史学领域,成为某些人津津乐道的一种评判尺度,甚至法脉准绳,真的还说不太清楚。南宋史绳祖《学斋占毕》卷三:
先儒谓韩昌黎文无一字无来处,柳子厚文无两字无来处,余谓杜子美诗史亦然。惟其字字有证据,故以史名。
呵呵,传播史常是这般有趣,孙莘老与贤婿黄庭坚的“两字”“一字”,竟这样被派上用场!但史绳祖强调杜诗反映社会现实,推重其“诗史”特色,或给此语进入史学领域搭了一道桥梁。
进入清朝,当朝名儒或大文人如王士祯、纳兰性德、屈复、沈德潜、梁章钜、郑珍、俞樾等对此语都有过引用,也在不知觉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同的声音也存在,赵翼曾以此比较苏黄优劣,《瓯北续诗话·黄山谷诗》:
东坡随物赋形,信笔挥洒,不拘一格,故虽澜翻不穷,而不见有矜心作意之处。山谷则专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寻常语,而无从容游泳之趣。且坡使事处,随其意之所之,自有书卷供其驱驾,故无捃摭痕迹。山谷则书卷比坡更多数倍,几于无一字无来历,然专以选材庀料为主,宁不工而不肯不典,宁不切而不肯不奥,故往往意为词累,而性情反为所掩……
分析得很是中肯。山谷不乏佳作,但“意为词累”,为字词的来处所累,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唐代史学大家刘知几谓“作史有三长,曰才,曰学,曰识”,乾嘉间钱大昕则提出“诗有四长”,增加一个“情”字。实则历史著作也须倾注感情,今人以为畛域分明的文与史,初无差别。钱大昕以治经的方法治史,训诂以求义理,也拈来“无一字无来历”,以期打通诗文与经史的关系,《潜研堂集》卷二六:“含经咀史,无一字无来历,诗之学也。”这样说来,此语由作诗到论史,也就顺理成章地实现了跨界。
然则有了来历就够了吗?就可宣称学术严谨、成就良史信史吗?
至此,我愿稍费笔墨,写一件自身经历之事。两年前为撰写乾隆帝禅让时期的大清朝政,搜集考索史料时,笔者对通行的宠臣和珅之绝命诗出现疑惑,诗曰:
五十年来幻梦真,
今朝撒手谢红尘。
他时水泛含龙日,
认取香烟是后身。
太上皇弘历于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驾崩,和珅即被逮治抄家,赐死后其绝命诗流传坊间。据说此诗写于衣带之上,故又称“衣带诗”。见于今人所编《清通鉴》,根据《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而吴晗先生又是从原文献中抄录,来历分明,以故引用者极多。
这首诗又被称作难解之谜,第三句的“水泛含龙”,四字真言,不知是何来历?于是索解歧出,多论为和珅对朝廷怨恨诅咒,甚至扯上慈禧太后和大清沦亡:有的说用“夏桀龙漦”典,是一个女子祸国的典故,隐指后来的西太后;有的在字面上下功夫,以“水泛”为黄河决口,而“含龙”是说泛滥的洪水中孕育着真龙天子。孟森先生还将第四句的“香烟”解释为洋烟卷儿,说和珅与慈禧可能都有烟瘾,再过三十余年和珅的后身慈禧在滔滔洪水中降生,葬送了清廷。
太扯了吧?
“水泛含龙”究竟有何来历?查阅一些史学家的书,包括几部有影响的乾隆传、嘉庆传与和珅传记,多有征引,多认真注明出处,也多不作解析,仿佛毋须考证。而实为传闻转抄之讹,是一个由两次抄录错讹造成的语词怪胎,根本没有这个典故,自然也无从索解。先说第二个错误,即在于清史泰斗孟森。这首诗的来处是《朝鲜王朝实录·正宗大王实录》卷五一,而查对吴晗辑本,作“水汛含龙”。再核《朝鲜王朝实录》原文,也是“水汛含龙”。此条来自朝鲜使臣徐有闻回国后呈进的“闻见别单”,其中记述和珅之死:
正月十八日,赐帛自尽。珅临绝作诗曰:“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遂缢而死。 (《朝鲜王朝实录》第47册,《正宗大王实录》卷 五一)
朝鲜国当时制度,凡使臣出使清朝,应将亲历和闻见之事及时上奏。和珅死后不久衣带诗即开始流传,徐有闻也算有心,记录下来,成为此诗的最初记载。诗中的“汛”,与“汎”(今通作“泛”)形似,孟森转抄时出现了失误。清代黄河经常决口,朝廷对治河极为重视,设置河道、厅、汛、堡四级监管机制,汛,通常由所经州县的副职负责,流域较长者再分为上汛、下汛。这个错谬,造成了理解上的巨大偏差。
第一个失误,则出现在朝鲜人那里:或是徐有闻录写时偏差,或是《李朝实录》整理时误判,先将原诗中的“睢”,以音似误书为“水”;复将“合”,因形似误书为“含”,四字实应是“睢汛合龙”。这是当时朝廷一件大事:上年夏多雨,黄河来水甚多,六月间睢州下汛即出现险情,八月二十九日夜睢州上汛先是大水漫溢,接着冲决大堤,形成一百五十多丈的口门,奔腾下泄。原拟在年前堵闭,可东河总督司马
于腊月间上奏,称睢口(睢工大坝口门)虽仅留十八丈,可连日大雪严寒,积聚了大量冰凌,请求暂缓合龙。太上皇老病兼至,已不再阅批奏折,嘉庆帝做出批谕,允许等日暖开冻后再行合龙。
一个敞开口子恣肆流淌的黄河,实乃压在皇帝心头的大患。而黄河决口的每一次成功合龙,对朝廷都是极大喜讯,照例要钦派侍卫驰送大藏香二十支,隆重祭祀河神。此两句诗应是“他时睢汛合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大意为:等待睢口合龙那一天,祭神的袅袅香烟中,会看到我的忠魂。哪里有一丁点儿怨恨诅咒?分明是一腔的忠诚国事,这才符合和珅的身份与聪明。
该诗还有着另一个版本,多书皆见收录,实属不罕见,惜乎竟未见史学家关注。梁章钜《浪迹丛谈·睢工神》:
余记得嘉庆初在京,日阅邸抄,是时和珅初伏法,先是拿问入狱时,作诗六韵云……赐尽后,衣带间复得一诗云:“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梁章钜为嘉庆七年(1802)进士,曾任军机章京,所记和珅临终情形与衣带诗较为可信。第三句以“睢口安澜”代替“睢汛合龙”,所指也完全吻合。其字面上的差异,当是传抄造成的。后来叶廷琯《鸥陂渔话·和珅诗》、史梦兰《止园笔谈》等书,所记略同。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告知我们仅有“来历”是远远不够的,若不合乎情理,再不经过考证斟量,很容易造成笑谈。即使是故宫文献与一史馆密折、军机处录副,也有着大量虚假信息,有许多有意欺瞒与唯心颂赞之作,有不少胡编乱造的场景与数字(如鸦片战争期间奕山、奕经二将军的前线战报)……若一见即信以为真,忙不迭抄入书中,引以为证,便着了道儿。
历史研究(也包括其他研究)当然要强调严谨,要注意史料的出处,却不必去扯什么“无一字无来历”。观念或措辞的偏执夸张,实乃学界沉疴之一。此语作为诗文写作尚落于二义,施用于治学治史,借之以高自标榜,可不慎乎?
2018年7月
于京北杏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