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黄庭坚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所说“无一字无来处”传播甚广,历代皆不乏欣赏激赏、引录引申者。清前期号称文坛盟主的王士祯即其一。他在缕述北宋诗坛名家后,独推宋祁(谥景文)之作,依据正在于此:“予观宋景文近体,无一字无来历,而对仗精确,非读万卷者不能,迥非南渡以后所及。今人耳食,誉者毁者,皆矮人观场,未之或知也。”(《香祖笔记》卷十)渔洋先生所指“矮人”,当是那些才具平平、知其一不知其二、见表象而不及内涵的凡庸之辈。古往今来,文坛与学界活跃的多属此类人等,众矮成城,结成帮会与利益联盟,“虫人万千,相互而前”,气势也足以骇人。王渔洋不是嗤笑“矮人观场”么?设想若由武大郎主事,先将场内高人逐出,再派壮矮数名把门,不许高人入内,则满场中又谁是矮人?
乾隆时敕修《四库全书》,著录了《东坡诗集注》,托名王十朋编纂,卷首有署名赵夔的序,写全书细分为五十类:“凡偶用古人两句、用古人一句、用古人六字五字四字三字二字、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对,止用古人意不用字,所用古人字不用古人意,能造古人意,能造古人不到妙处,引一时事,一句中用两故事,疑不用事而是用事,疑是用事而不用事,使道经僻事、释经僻事、小说僻事……无一字无来历……”天啊天啊!可怜的坡翁,毕生呕心沥血之作,竟被一帮子矮人零割碎剁成这般景象。幸好《四库全书》主纂诸公多为高人,在提要中指出:不光王十朋之名出于书肆伪托,就连赵夔的序可能也是假的。王十朋状元及第,仕至龙图阁学士,赵夔曾任荣州知州,所注苏诗为宋孝宗收藏诵读,应都算是当世高人了;而所注经三家村秀才一番割裂重组,编纂体例明显受到“无一字无来历”的影响,则显得颠倒舛乱。
南宋时另一位高人、名头更响的朱熹夫子,也对山谷此语很认可,加以引用。在与门人杨履正的复信中,朱熹说:
若看得本文语脉分明,而详考集注以究其曲折,子细识认,见得孟子当时立意造语,无一字无来历。不用穿凿附会,枉费心力,而转无交涉矣。 (《晦庵集》卷五十九《答杨 子顺》)
朱熹将“无一字无来历”的范例,由杜韩提前到孟轲,由诗文扩展至亚圣的学说,也由句法之学增加了“立意”(即写作主旨)的内容,而他所反感的“穿凿附会,枉费心力”,大约仍在于寸寸铢铢、文辞字眼的钩索比附与强作解人。后文中,朱熹对一些观点逐条驳正,见出他的这位弟子虽也下了很大气力,识见依然不高。
再回到本节开始的王渔洋。作为诗歌“神韵说”理论的推助者,渔洋先生所称“无一字无来历”是否包括立意的成分?很难论定。但其所盛赞的宋祁,的确能做到立意与句法兼善。这位因佳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被戏称“红杏尚书”的大学问家,为《新唐书》两总纂之一,年辈先于苏黄等人,有一篇传为佳话的《鹧鸪天》,词曰: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书写的是一次途中“艳遇”,以及所受到的心灵激撞。其中有毫不掩饰的抄袭,却恰恰能写照胸臆,情思绵长,的是绝妙好词!此际已出现石延年与胡归仁的“集唐诗”,宋祁的高明之处,在于或信手拈来,或翻新前人名句,要在为我所用,而浑然一体,了无扭造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