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黄庭坚此言一出,杜诗韩文便常与“无一字无来处”相捆绑;经其弟子、再传弟子、拥趸等一代代绎解烘托,所称“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一反本义,成了炼字功夫的推广语。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听听杜韩二人的说法——
杜甫一生志业,本在于用世与行道,却为前程和生存所迫,凄惶漂泊,其文学观与创作主张不遑或也无意整理,仅散见于诗行间。如《戏为六绝句》之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表达了兼收并蓄、反对厚古薄今的客观态度,以及对清新词句的赞赏喜爱。之六“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采用浦起龙之说,谓“前贤各有师承,如宗支之代嬗”,只怕是认差了路头。杨慎解曰“戒后人之愈趋愈下”,钱谦益指为“沿流失源”之讥,方不失本旨。反对因袭,提倡清新,批评一味模仿前人的做法,才是诗圣的创作原则。老杜诗句多情感贯注,沉郁顿挫,句法亦精妙,却不在于字字有来历。试想:他的“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那些千古警句,只能来自突发的生计遭逢与真切感受,又哪里可一一找到来处?
同题写作,因循剿袭,算是我国诗文史上的一个特色(国画界更如此),一大积弊,不知是否与“无一字无来历”的提法相关?沿此路径很难出现优秀作品,更不可能成就伟大作家。杜甫学识渊博,善于在经典中汲取营养,而妙在为己所化用。他瞧不起那些食古不化、“递相祖述”的人,也不可能在诗情勃郁时一字字顾及来处。
至于古文运动的重要推手韩愈,更是明确反对词句的剽窃因袭。元和间,新科进士刘正夫请教为文之道,韩愈的回答是多读前贤的作品,“师其意,不师其辞”,即学习他们的思想境界,不要一味追摹仿效其辞藻。韩愈提倡以前贤经典作品为法,要求能深入领悟其间精义,形成自己的风格。他举司马相如、司马迁、刘向、扬雄之作为例,提倡“自树立,不因循”,全不及炼字与句法,大概并非不重视,而是认为不在作文的第一层面上。
与“无一字无来历”相扞格的,还可见韩愈“陈言务去”的主张。他在《答 李翊书 》中说,如果心中有东西想写出来,一定要尽可能摒弃那些陈旧语词,其在写作实践中正是这样做的。至于晚年,他仍对创新孜孜以求,声明“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或在于是。王国维赞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移之以论韩愈,亦见贴切。
许多语句都是不可拔离语言情境的。完整阅读,黄庭坚对于外甥的说法仍蕴含“推陈出新”之意,但阐解不精,复强调过甚,易引发误解。前人已提出驳议,如袁枚《随园诗话》:
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元微之称少陵云:“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证二人生平所读之书颇不为多,班班可考;亦从不自注此句出何书,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难其自我作古,吐词为经。
设若山谷老人能得见此文,真不知作何感想?作何驳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