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字无来历,本作“无一字无来处”,据笔者所见,最早出的“发明权”应属于黄庭坚。崇宁三年(1104)某一天,五十九岁的山谷老人在流放地宜州接外甥洪刍来信,附有所作文章求教,便在回信中阐释了对诗文写作的几点主张,即著名的《答洪驹父书》。这是一个文坛长者对晚进的经验谈,更是舅舅对外甥的悄悄话,应无意于公之于众、传播后世,否则便不会议论苏轼的“好骂”之病,叮嘱外甥不要走苏轼的路子。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黄庭坚钦敬老师的文笔犀利与才情酣畅,然经历过萧寂的边荒流放生涯,深知世道人心之险,不愿意外甥重蹈前辙。
山谷复信中所写,多为回应洪刍提出的问题,或点评其作文之偏,而为人引用最多的,是论杜诗韩文的几句:
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这段名言,如同多数各类名言,须联系上下文才能准确理解。山谷在前面简评洪刍诸文优劣,指出其追求“雄奇”与“词笔纵横”,“用字时有未安处”等时髦病,方作如此表述。重点谈的是读书与诗文写作的关系,指出独出机杼(即“自作语”)甚难,并以杜甫诗和韩愈散文为例,说二人遣词造句皆有所本,那些被认为出于自创的地方,皆因后人读书太少,无从悉知出处。黄庭坚还说自古文章高手,在于对世间纷繁物象的感知与陶冶能力,即便是采用吸纳前人陈言旧语,也可以点铁成金,给人焕然一新的印象。请注意:这里的“灵丹一粒”,是说作者“陶冶万物”之才,而非“古人之陈言”。
此前有过近似的说法么?有,且出自苏轼好友、黄庭坚嫡嫡亲亲的岳父大人孙觉,曾说过杜诗“无两字无来处”。孙觉,字莘老,学问淹博,治“春秋学”,历官多善政。南宋赵次公《杜诗先后解》曰:“余喜本朝孙觉莘老之说,谓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孙觉以“两字”为单位,应指杜诗中语词或典故,虽不无过甚,毕竟避开了诗中大量存在、无从且不必要检索的单字,是较为审慎的。黄庭坚走得更远,坚称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这应不是他第一次如此表达,亦不知孙莘老对爱婿的“发扬光大”有何感想,但通篇读来,知山谷此言虽意在强调阅读经典与积聚学识,讥刺那些读书不多、擅解杜诗韩文之人,与其“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之说法相合,却也并非文中论述重点。此话出于孤高执拗的黄庭坚口中,乃极而言之,不太经得起省思细究。试想,作诗撰文当然应讲究炼字功夫,可若真将诗文琐琐碎碎拆分到“字”,又哪一个字没有来处呢?诗中那些普遍存在的“之乎者也”,纵使追索到最初所出,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说他的意思是“字眼”“语词”,仍然难以说通。推想山谷所指,大约仍在于“用事”“缘情”,在于为后面的“灵丹一粒”与“陶冶万物”做铺垫——这才是他要对洪刍说的重中之重。
不得不指出,针对诗歌创作提出的“无一字无来处”,是一种诗化的追求极致的表述,而非严谨的写作理论。其中可看到山谷老人厌憎西昆体之浮靡文风,提倡领悟经典与古人佳作,可也与他本人“文章最忌随人后”的观念不无抵牾。以故说说听听可以,却是较不得真的。
此信写于黄庭坚贬窜宜州的第十年,也是其凄凉辞世之前岁。就在这年冬月,山谷老人偶见梅花绽放,触景伤情,诗意涌腾,一发而不可收束,吟诵出一首《虞美人·宜州见梅作》: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比起旧日那些过甚经营的滞涩之作,该词晓畅直白,虽于下阙用寿阳公主昼卧宫檐下、梅花飘落额间之典,而主旨则在于抒发贬窜穷边、岁华飞逝的郁结与悲凉。意兴所至,“自作语”随之汩汩而出,实在谈不上恪守“无一字无来处”的百丈清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