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风歌》和《盛京赋》,我们能感受到刘邦与弘历的浓浓乡情,很动人,却不宜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更重要或曰更有感染力的,个人认为应在于作品中家与国的合一,在于其强烈的家国情怀,也在于其流露出的焦灼、忧虑、牵念和期待。两人都是名垂青史的帝王,谁能说他们不自信呢?可我们分明能读出那种心里没底,尤其是《大风歌》的第三句,前面还在渲染自己的不世之功与荣归故里,一转而无尽苍凉。
“为君难”三字,见于《论语·子路》,是孔子在鲁定公问政时的回答。清雍正帝对此感悟痛切,即位不久就亲书此三字,制成匾额,悬挂于他办理朝政的养心殿西暖阁,并命镌刻私玺一枚。他曾说:“皇考以大位付朕,朕念皇考四十五年顾复深恩,勉承大统。仰荷贻谋之重大,夙夜祗惧,不遑寝食,天下几务无分巨细,务期综理详明。朕非以此博取令名,特以钦承列祖开创洪基,仰体皇考付托至意,为社稷之重勤劳罔懈耳。古云:‘为君难。’若只图一身逸乐,亦复何难?惟欲继美皇考之治,则忧勤惕励,莫难于为君矣!”刘邦不喜读书,不一定读过《论语》《孟子》,但其为开创大汉基业,经历过千难万险,自也不在话下;此时已得天下十二年,昔日部下封王封侯,仍是接连地扯旗造反,身为皇帝的他还得御驾亲征,战场上还会被流矢射中,也为“为君难”作了注脚。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用以形容历史上那些有为之君,也很恰切。刘邦与弘历自然是各有各的忧虑,但又能构成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作为开国皇帝,汉高祖想的是政权稳固与选择合适的继承人;作为继位之君,乾隆帝考虑的是如何守护祖宗打下的江山,光大帝业。清代的南巡、东巡都备受批评,讥为劳民伤财,实际上也有天子巡守、体察民情、识拔人才等意义。这次在盛京期间,乾隆帝登上讲武台大阅军伍,见盛京兵军容整齐,骑射精良,心情很喜悦,谕曰:“盛京乃我朝肇基之地,人心朴实,风俗淳厚。朕此次恭谒祖陵,巡幸至此,见其兵丁,汉仗俱好,行围演武,均属熟练整齐。至其淳朴旧俗,百余年来未尝少失,朕甚嘉悦。国本攸关,最为紧要!”他要求盛京将军与副都统等高官,不仅要抓好军事训练,也要兼理地方事务,关心民生,教育兵民,维护社会秩序,保持淳朴旧习,像爱护自家子弟一样惠爱旗人。
与历次东巡相同,弘历于途中也曾多次举行围猎,参加者有经行之地的蒙古王公,也有随扈的亲王贝勒等,多数人的表现令皇上严重不满。就在返京的前一天,乾隆帝御大政殿,赐随从王大臣等宴,发表了长篇谕旨,全是指责训斥,《清高宗实录》卷二〇二:
尔等得与朕在清宁宫内祭祀,皆祖宗所赐之福,亦系满洲之旧例也。今观满洲旧例,渐至废弛。且如怡亲王弘晓不佩小刀,是何道理?朕敬阅实录内载皇祖太宗谕曰:“今宗室之子弟,食肉不能自割,行走不佩箭袋,有失满洲旧俗,后之子孙何所底止?”是太宗当时教训诸子,早念及后之子孙遗弃旧俗矣。况怡贤亲王昔时恪守制度,尔等之所共知,弘晓纵不顾祖宗成宪,独不念及乃父乎?……此次除庄亲王外,其余王等皆不能手格一兽,由不自奋勉习学所致,乃反以为从朕远行,致罹罪戾。又如朕食肉未毕,而
亲王、和亲王便放碗匙默坐,惟达尔汉王俟朕食毕始放碗匙,方见遵循旧习。且满洲、蒙古、汉人,皆有一定之理。即以汉人文学而论,朕所学所知,即在通儒未肯多让,此汉人所共知者,亦由朕于书文勤加披览,不染委靡之习故耳。尔等皆系太祖太宗一派子孙,乃至如此,朕心深为愧惕。嗣后尔等宜以朕今日教导之言,常如祖宗在天之灵亲临告诫,革除陋习,恪守旧章,以仰荷祖宗眷佑于奕禩,可不勉乎?可不慎乎?
这番话是对王公贵戚与宗室人员讲的,可证弘历日常对臣下观察之细、要求之严。由赴宴时不佩带小刀,到围猎时晃晃悠悠、一无所获,再到宴席上不遵旧规,均一一指出,殷殷告诫,叮嘱他们要坚守传统,不忘满洲旧俗。
就在同一天,弘历写成了《盛京赋》,文中贯穿的,仍是对先祖创业艰辛的追述和缅怀:
盖尝考千古之兴替,稽百代之历数。拒符瑞之难谌,信仁义之堪守。斥逐鹿之蛊说,审神器之有授。乃知帝命不时,眷清孔厚也。不有开之,何以培之?不有作之,何以得之?夫其披荆棘,冒氛霾,历艰辛,躬利害,无嬗代之迹,而受车书之来者,盖《书》所谓“于汤有光”、《诗》所谓“民之攸归”矣。
而在全篇的最后一句,弘历表达了作为一个守成之君的态度,“敬之敬之,翼翼惴惴。于亿万岁,皇图永绵”,即深知江山得来不易,心中惴惴不安,举措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