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风歌》,首先让人感动的是那种丰沛的故乡情结,那是一个游子回到家乡后,原本紧绷着的神经的暂时放松,是乡音乡情、亲人故人带给一个身心疲惫的帝王的欣慰喜悦。《史记·高祖本纪》: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这是在刘邦称帝后的第十二个年头,是他在御驾亲征、平叛过程中顺道返乡,也是他生命倒计时进入最后半年。叛乱尚未彻底敉平,刘邦就返回首都,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即身带箭伤。但他仍拐一个弯来到故乡,与亲朋相聚,击筑高歌,慨然起舞,感伤流泪,心情应是极其复杂的。乾隆帝的评价是“情至斯动,直己陈德”,亦即到家乡后激情迸发,亲自登场酣歌劲舞,把握解析得很准确。
乾隆帝的《盛京赋》以及《盛京筵宴世德舞辞》,也是返回故乡、感怀深挚之际的即兴之作,与《大风歌》在时间上相隔1938年,而意绪相接。那是乾隆八年七月初八日,弘历奉皇太后从京师起驾东巡,经承德、内蒙古之地前往盛京;九月十六日起,依次往永陵、福陵、昭陵隆重祭祖,然后在盛京驻跸;九月二十五日,御大政殿赐宴,发布《御制盛京筵宴世德舞辞》;十月初一日,在凤凰楼前大宴宗室,发布《御制盛京赋》;次日回銮。他在盛京待了半个月,与刘邦在沛的时间差不多。
所谓“世德舞辞”,是弘历专为东巡盛京、宴集宗亲撰写的一组乐章,主题只有一个——缅怀祖宗之恩德。他在小序中说:“乾隆八年秋,朕奉皇太后恭谒祖陵,还至盛京,受朝锡宴。夫汉高过沛而歌大风,情至斯动,直己陈德,况予小子,觐扬光烈,能无言之不足而长言之哉?爰作世德舞辞十章,章八句。”明确陈述自己在抵达旧都、拜谒祖陵之际,想起了汉高祖返乡时写的《大风歌》,以及刘邦击筑而歌的忘情场景,追怀先祖创业艰难,心潮激荡,欲罢不能,将十节歌词一气呵成。
《清会典事例·乐部》载录了这部乐章,较少有人关注研究。乾隆帝此作缕述像一部史诗,韵节铿锵,胜过原有的《盛京筵燕舞辞》多矣,是以一出即取代前者。如其反复染写自己回乡祭祖的心情,“元孙累叶,维祖之思。我西云来,我心东依。历兹故土,仰溯始谋”,“余来故邦,瞻仰桥山。慰我追思,梦寐之间”,情感真实挚切。至于追忆祖辈开创之艰,可以第五章为例,“丕承太宗,允扬前烈。倬彼松山,明戈耀雪。以寡敌众,杵漂流血。惜无故老,为余详说”。往事如烟,就连太宗朝之事已无人能说清楚了,令弘历深为遗憾。
刘邦起于陇亩,在此之前也曾数次回到故乡,在这里娶妻生子,在这里召集子弟兵起事,在这里初尝部属背叛的滋味,也在这里几乎被敌人追上,慌张之际丢下一双子女。对帝王之举或不可以常理常情衡量,可在故乡让他深受感动的、所作《大风歌》最能打动人心的,还是人之常情。弘历的东巡略有不同,身为龙种,长于紫禁城,辽东只是其祖先的生存与拼搏之地,是他概念上的家乡。可他一旦踏上这片土地,身临太祖、太宗的陵墓,进入立国初年兴建的宫阙,即油然而生一种缅怀之情,同时也深感肩负之重。
这是乾隆帝的第一次东巡,皇祖康熙帝曾有三次东巡,而父皇雍正帝却没有来过。弘历显然认为这是一个缺憾,撰作《盛京赋》时特地加以解释,他说:父皇在位期间,朝政面临全面改革,每日忙于批阅奏章、处理繁杂事务,又遇上准噶尔在青海和西域作乱,备极辛劳;加上父皇做皇子时,曾奉皇祖命拜谒祖陵,已经来过盛京,是以在位十三年中没能举行东巡之典。
祭祀,乃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东巡的主要目的是谒陵,也兼有其他内容,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东巡至吉林,在松花江检阅水师,就是为用兵黑龙江、驱逐入侵的哥萨克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