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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阅读是个体的改革开放

陈为

我从小喜欢读书,也因此认识不少爱书之人。论起读书之多、之勤、之细,就我所见所知,没有超过田涛老师的。

他的祖父是他阅读的引路人,在他少年时就不断指点和训诫他背诵《古文观止》,啃线装本的《三国志》,他却最痴迷于《聊斋志异》和《西游记》,因此没少挨祖父的巴掌和呵斥。他当音乐老师的二姑和身为篆刻家的二姑父,又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经常私下借给他一些那个年代的“禁书”:《莎士比亚戏剧集》《普希金诗选》《莱蒙托夫诗集》《少年维特的烦恼》,以及外国政治家、科学家、企业家、艺术家的传记等。在物质极端匮乏的少年时代,他的精神世界却很充实,也奠定了他一生对书的痴迷。青年时代,他对读书几近偏执,经常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为的是完成他自己设定的目标:两天啃完一本书。他说:大学于他而言,最神圣的殿堂是图书馆;一座城市于他而言,最具吸引力的是大大小小的书店。后来,红尘打滚,商海浮沉,他也一直保持读书的习惯。数十年过去,到今天,每回去田老师家,桌上的书总有变化,信手翻看,常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注释与笔记。

田老师的阅读量巨大,兼之认真郑重的态度,堪称职业读书家。

田老师读书,博览之中有精选,跟随课题变化。为了研究长征,他买了147本书,精读了其中十几本。我曾向他讨教,构筑他思想大厦的四梁八柱是什么。他告诉我,他最看重的还是经典原著,有些书他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不同译本的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他看了6遍;《资本论》、《国富论》与《物种起源》,多年来他也反复研读;不同版本的《圣经》他也读过多遍。这几年,他啃得最多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套“科学史译丛”,尤其推崇《科学与宗教的领地》与《圣经、新教与自然科学的兴起》这两本探讨西方科技起源的经典著作。

在现实世界和理念世界两个领域的耕耘,让他锻造了一把锋利的思想利刃,以此来拆解时局与商业谜题,常能如庖丁解牛。记得有一次跟田老师交流,他提出中美可能会部分脱钩。其实当时还没有这方面的迹象,那时初识田老师的我和在场的同伴心里对此都颇为怀疑,但一年后的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2020年3月初,疫情在国内暴发不到3个月,他就撰文指出:疫情不过是加速了经济衰退的到来,全球范围内将会出现一次持续时间比较长的经济危机。他在文中用了“漫漫长夜”这个词。2021年7月,和田老师交流共同富裕话题,当时众说纷纭,企业界颇多焦虑。他那时就指出,我国的基本国情是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是中央几十年来一以贯之的理论表述。正因此,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也不会动摇。到了当年12月上旬,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定调,重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此种案例多矣。

田老师曾寄给我一本他1995年出版的书《中国:现时代——二十世纪末的中国社会与中国人》。这本书主要是对经济社会思潮的观察与文化流变的反思,当时读完后,我和另一位读过的朋友交流心得,都颇感惊讶:他用以解析复杂现实的“宰牛刀”,在20多年前就已基本锻造成形了。

20多年来,田老师作为华为顾问,对华为这棵大树的发育成长,依他的说法,“仅仅有一些边角料的思想贡献”。对身边的年轻人,他也多有精神鼓励与思想引导。我有幸与田老师多次交流,每回走出他的书房与客厅,总像从一个藏满功夫秘籍的山洞里出来,自觉功力提升不少。心里同时有两种感觉升腾,一种是惭愧,一种是鼓舞,鞭笞我从现实的喧嚣与热闹里抽身而出,回到书房的冷板凳上,读书、思考、作文。

有这样的良师益友,是人生大幸。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

这根芦苇,应该把根扎得很深,应该向着天空生长,应该饱览近旁和远方的风景,这样才是一根幸福的芦苇。生而为人,也应该让自己的思想体系同时向着高度、广度、深度三个维度不断开掘,这样才能看清世界,认识自己。

现代知识体系的高度分工,让很多知识人陷于不同的“科目”里而不知“体系”,他们沉迷于茶杯里的风暴、螺蛳壳里的道场,作茧自缚、坐井观天却不自知;传统商业体系的熏染,让不少经营者只重视物理世界的追求而忽视了理念世界的耕耘与更新。但纵观中外商界,真正的大商奇才无不是认知先进与理念旗手。真正优秀的人物能打通各学科门类的边界,畅行无阻,也能融会物理世界与理念世界,自由穿越。

任正非说,在公司里,思想权与文化权是最大的管理权。张一鸣说,对事情的认知是最关键的,你的认知越深刻,就越有竞争力。马斯克说,大家可以学习每个领域的基础知识,然后思考如何将不同领域的知识融会贯通,这样很容易产生奇思妙想。

这就显现出读书的“无用之用”:它是建构一个人思想、理念、价值观的优质原料。一个人经由读书建构理念大厦的过程,一方面能够牵引现实,另一方面也能自得其乐。思想家经过头脑里的艰苦奋斗有所突破后,那种创造与发现的纯粹乐趣并不亚于科学家发现了自然界的规律,或艺术家完成了非凡的作品。

读书有法。我发现,不少高手从酷爱读书、贪婪求知到形成深刻洞见、新颖理念,大都修炼了一种“打通”的功夫。任正非几乎不看商业管理类的书,除此之外却广采博收。田涛老师也很少“在商言商”,他试图熔中外古今于一炉,从文明、人性、理念的角度来探寻与把握商业的底层逻辑。

这和他的读书特点与方法是分不开的。一个具备打通能力的人,才是一流的读书人。

打通文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要有所涉猎。

打通古今:现实是历史的延续和投影,在历史中隐藏着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

打通中外:客观理性的人不会被立场、距离、情感蒙蔽认知,真正开阔的视野都是中西合璧的。

打通知行:知行合一,思想与实践互相作用,深刻地认识世界最终是为了积极地改造世界。

田涛老师海量读书,写书却不多。

听出版界的朋友讲,他有限的几本书,市场和口碑都很好:《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华为》《理念·制度·人》《我们为什么要做企业家》。

因此,当田老师愿意与我合写一本书,且以《理念》为名时,我惶恐又欢喜。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观念水位与这位我最为尊崇的前辈实在相去甚远,珠玉在前,不敢献丑。但我也知道,鼓励、成全与照拂晚辈后学,对于他,也是一种习惯。

我不自量地想到两个故事,且用以安慰自己。

一个是胡适的故事。胡适回忆自己第一次写诗,很不自信地给前辈写了一首送别诗,问对方像不像诗。对方却夸赞有加,还回了一首相和。从此以后,“我就发愤读诗、写诗,想要做个诗人了”。后来,胡适写有一首著名的《小诗》,只有三句,却意味深长:“开的花还不多;且把这一树嫩黄的新叶/当作花看罢。”

还有一则波斯故事。有一个流浪者捡到了一块泥土,这块泥土气息芬芳。流浪者问泥土:“你是宝玉还是香膏?”泥土说:“都不是,我只是一块泥土。”“那你为什么有这样的芳香呢?”“朋友,如果你要我说出这个秘密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曾经和玫瑰花在一起。”

2022年4月
于北京 jQlgKpmftsviZfoCuIGcR/yVe9Q9C9krdk9IU8JL4jWmbUtIUW/R6G9ymPR32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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