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1862—1945),字友霍,号淇泉,晚号兼巢老人,亦署红豆馆主。浙江嘉兴人。清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曾任甘肃主考、陕西学政。善诗文,工书法,晚年寓居上海鬻字,名播江南,被推为翰苑巨擘。其兄沈翰(1849—1900),字厚安,号藻卿。为沈钧儒父。江苏知县。善画花卉、翎毛、草虫,无师承,不多作,兼擅篆刻。沈卫乃沈钧儒之十一叔。沈卫在陕西学政任上,沈钧儒随从使署,担任文书,且从学于沈卫。自“嵩山草堂”与“梅景书屋”坐落于嵩山弄,这最后一位晚清翰林院庶吉士也是该弄的客人了,只是自己的身影不太出没于弄堂。沈卫与冯超然、吴湖帆的联系交往,大多是通过朋友来进行的。时沈卫为唯一的翰苑巨擘,名声太响,墨迹一脱手便引得求者蜂拥,洛阳纸贵之势,乃是不言而喻。
先读兼巢老人七十高龄时录写的一段北宋大家黄庭坚自谦之辞:“余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故异于今人书者,不狃提容止强做态度耳。山谷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书毕后之落款为:“辛未(1931)七月晦日之夕,归自玉佛寺。小雨初歇,凉意弥襟,翦灯书此。沈卫年七十。”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县)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为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时黄庭坚与苏轼齐名,并称“苏黄”,与杜甫、陈师道和陈与义素有“一祖三宗”之称,与张耒、晁补之、秦观都游学于苏轼之门,合称为“苏门四学士”。学问文章,天成性得。尤长于诗,瘦硬奇崛,又书法独树一格,著有《山谷词》。观沈卫的书迹,可见其运笔之一丝不苟,恭谨严肃。实际上,他的书法是从颜真卿入手,取颜书的端凝沉厚、方正雄浑。在颜书基础上,又取欧阳询笔中的雄健雅致和法度严谨。沈卫楷书、行书极其在意形式上的美感,不少书坛人物称沈氏追求“唯美”,然亦有认为其追求之美,实际上还是在笔画的井然有序中注入灵动,虽不注重夸张与变形而平整中和,但在其墨迹中时时透出的飘拂,亦是书家学向修养的体现。这种唯美,是秀雅,而非妩媚;是平衡和谐,而非哗众取宠。
沈卫直接在吴湖帆或冯超然之绘画作品上的题跋不多。依年龄而言,沈卫光绪二十年(1894)入翰林院时,吴湖帆方呱呱落地,冯超然也仅是孩童。然时光飞逝,待沈氏自号兼巢老人时,冯超然和吴湖帆已在书画界获不同凡响之名声。据陈巨来之兄陈左高的回忆,父亲陈渭渔七十寿辰时,几位好友的厚礼乃是一绘画作《五松图》。沈卫贺寿之题写为:“不种五株柳,曾依十亩榕(君居闽中最久)。有儿侪四桂,此老傲三松(吴潘奕隽自号三松老人)。荫可巢元鹤,封应谢祖龙。更携双不借,惟许孟光从。渭渔姻仁兄先生以七十画像,属赵叔孺补衣衫,吴湖帆补五松树,翛然若神仙中人。为赋四十字,以侑介雅之觞。丙子十二月兼巢老人沈卫并识于四红豆馆,时年七十五。”时年丙子(1936),沈老高龄 75,吴湖帆也已43。画品不单仅两家的诗、书、画,夏敬观、金兆蕃、杨云史、陈夔龙、龚心钊、胡士莹、张菊生等亦纷纷题诗,如张菊生诗云:“卌年回首滞京华,君去河阳试种花。历尽沧桑归作客,相逢头白共无家。”“精神矍铄须眉古,喜见高年有此容。共约岁寒贞晚节,此身长作后凋松。”
再看沈卫与吴湖帆于同一扇的书与画。癸酉(1933)年,沈卫落款为“七二翁”,时年龄 40 的吴湖帆,正是于探索山水画艺术的长夜已见曙光,竖起海派山水画崭新旗帜的发轫时期。读画已见吴湖帆之落笔出入中国传统而亦古亦今,墨色丰腴,典丽超逸,自创风格。而年过七十的沈卫之书体愈加清秀逸致,骨格劲健而更显功力,被推为翰苑巨擘,自不为过。吴湖帆夫人潘静淑逝世后,吴以《绿遍池塘草》广征书画与题咏,沈卫为之题曰:“南浦伤离日,西堂入梦时。自来春草色,最足系人思。鸿庑孟德耀,欧波管仲姬。有怀今不见,并做断肠词。悼亡在中岁,我亦过来人。每诵安仁句,能伤奉倩神。玉箫期再世,锦瑟怅前尘。定有吴装笔,添毫为写真。吴潘静淑夫人善画工词,丰才啬寿。湖帆姻世仁兄以悼亡之切,就遗作‘绿遍池塘草’名句绘图征题,率尔应教。己卯秋七十八岁叟沈卫。”书体儒雅中见遒劲,得神逸之气。
沈卫为“绿遍池塘草”所作诗句
吴湖帆山水画与沈卫楷书合作之扇
沈卫在其书法作品中常钤一朱文印“对策第五”。所谓“对策”,为古代科举制度一种考试方法,又称“策试”,明清则称为“殿试”。对策即进士经策试后,按成绩高低分一甲、二甲、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称传胪(也就是第四名,但在明代,二三甲的第一名都称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统称进士。沈卫所处的清代殿试时一甲为三名:第一状元、第二榜眼、第三探花,而沈卫没得到二甲的第一名传胪,仅是二甲的第二名,殿试中仅是排名第五。而当年之状元为张謇,榜眼为尹铭绶,探花为郑叔进,传胪为吴筠孙,沈卫仅点翰林。此亦就是沈卫的“对策第五”印之出点了。沈卫点翰林后,在翰林院官编修,历官至陕西学政,又出任甘肃乡试主考。辛亥(1911)年清亡,沈卫在上海做寓公,尽管仅鬻字自给,却名播大江南北。
说起沈卫为何未获状元,自然想起了“补白大王”郑逸梅所说的沈卫与张謇争状元的故事。这里将逸梅老之故事的前两段转载如下:
抗日战争前,沈淇泉为海上寓公,孙筹成和他有戚谊,很是契洽。有一天,汪柳门(汪鸣銮)之子某,托筹成转请淇泉写一小幅,筹成踵门代求,淇泉说:“这是狭路相逢的冤家。”筹成莫名其妙,问其究竟,才知道淇泉本有状元之望,却被汪柳门一言丧邦压抑掉。当时淇泉撰有《佹失记》,自鸣不平,奈记中牵涉许多名流,褒贬左右,未免有所顾虑,因此藏诸私箧,秘不示人。淇泉既逝世,该手稿被王蘧常所获。筹成和蘧常为表兄弟,便借录一通。曩年襄园茗叙,筹成出所录副本假我一阅,虽寥寥数页,却属绝好科场掌故。
淇泉为清光绪己丑恩科,受知于顺德李芍农、衡山陈伯商,始膺乡荐。庚寅二月,北上应保和殿复试,四书文题《耕者九仕者世禄》,试帖诗题:《经涂九轨》,得“经”字。淇泉结联:“车同钦盛世,机巧黜重溟。”因其时维新人士,提倡筑铁路,而顽固派反对甚力,该卷大为汉军徐荫轩所赏识,置诸第一,且进呈光绪,亦颔首称善,一时朝贵争相延誉,期以大魁。不料在此紧要关头,淇泉忽得母病急电,即仓促南下,三年丧服满,再度入都,先补贡士,复试列一等,继补殿试。这时衡文阅卷的大臣,都喜培植自己的得意门生,借此夸耀。黄慎之颇思擢拔淇泉,阅卷一过,向淇泉翘着拇指说:“好好!”可是翁同龢却拟擢拔张季直(謇),于是季直成为淇泉敌手。淇泉向慎之探季直卷,慎之说:“不兴不兴!”过了三天,淇泉至乾清门往听胪唱,忽有人从稠众中拍淇泉肩,长揖道贺,其人自言江西徐姓,素喜相法,特来访觅状头,并谓:“己丑曾相过李盛铎,认为可登高第,李果然中了榜眼。今日相君,紫气布满天庭,必获首选无疑。”淇泉笑着道:“状元已有人定去。”便拉了徐某往访季直暗相之,徐左右环视,退谓淇泉:“此君秋气满面,必分刑部,即翰林亦不能得,遑言状元,请放心可也。我寓鸿升店某号,明日请我吃喜酒,不验打招牌。”一笑而散。淇泉当然很得意,以为状元可稳稳到手。岂知在评定甲乙之际,翁同龢力诋淇泉卷,盛誉季直。张之万不赞成,认为“季直卷字迹干枯,无福泽,其人必老迈,不宜为多士之魁。”翁乃商诸汪柳门,汪谓:“沈淇泉为了母丧,是庚寅补殿的,如庚寅得状元,那么新科没有龙头了,不妥不妥。”并把这理由直陈张之万,最后便决定取季直卷为第一,以淇泉补殿试故,抑之又抑,而把尹铭绶、郑叔进、吴筠孙递升为榜眼、探花、传胪,淇泉仅点翰林。读逸梅老上述文字,可略知沈卫未获状元仅点翰林之事端的来龙去脉。
另一种说法的故事情节颇具色彩,抄录如下:“本来阅卷官翁同龢推荐最好的三本试卷时,将沈卫放在第一本,张謇放在最后。西太后审核时看了第一名沈卫的卷子,觉得他的字体纤秀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再审核其他两本看到第三名张謇的卷子觉得字体刚劲,顺手放在第二本上面。时逢一位贝勒爷晋见太后谈点状元之事。西太后即说沈卫字体纤秀,似曾相识。贝勒回答:‘前几日请您过目的那几首诗便是进士们在八大胡同所写。不知是不是此种字体。’随即找出对照,发现字体一模一样,显然出于同一人手笔。西太后心有顾虑:‘这种风流学士纵使中了状元,恐怕也无法成为国家的栋梁。’又拿着原来第三名的卷子说,‘张謇的字体刚劲个性耿直,恐怕难以驾御。’正当慈禧犹疑不决时,贝勒进言:‘现在国势凌夷,正需要刚毅正直的人出来服务社会。’第二天西太后再决定时,三本卷子只剩两本,沈卫那一本遍寻不着。她就点了张謇的卷子由第三名变成第一名。沈卫也因字体纤细而无缘状元。”然读此段文,好似可信度不高,点状元既然全凭慈禧认定字体之纤秀与刚劲,则失去不失去沈卫之考卷何必在此提及?又主考官翁同龢看重张謇,却把沈卫卷放在三卷之首,亦是有悖于常理也。还更有喜剧性说法的是,当年张謇以第 60 名贡士身份参加考试,主考官翁同龢对张謇很赏识,就向慈禧建议:“今年就以第 60 名贡士为状元,以示太后 60 寿辰之庆。”正好这样,张謇便成了那场科考的最幸运者,成了恩科状元。原来有根有据的史料记录,经过多个嗜好加工之后人的加墨点彩,虽趣味更浓,情节愈发精彩,可信度反而低了。
沈卫对当年全凭自己下苦功勤奋进取,从而获得声誉的冯超然有相当的好感。他曾为冯超然作《嵩山草堂记》一文,作为《冯涤舸先生画集》中的序言。文曰﹕“昔陆渭南(陆游)居斗室﹐命曰‘烟艇渺然’﹐有江湖大泽之思﹐余尝读其书而疑之。一日﹐楼居会大雷雨﹐以风屋栋皆振﹐霤瀑潮涌﹐如戕猋之摧帆决撞﹐如惊涛之四起﹐駴水之迸集﹐负吾楼而趋也。又或春夏之际﹐雾晨延望﹐万室蒙蒙﹐栏楯轩较之下﹐皆成烟海﹐则又俨然峨嵋之雪,黄山之云也。哲人言‘即意造境﹐意之所在﹐境由是生’。故渭南之室﹐可以为艇﹐而吾之楼亦可以涉海﹐而为桴陟山﹔而为团瓢﹔为草阁矣。吾友武进冯子超然淡于仕进﹐尝却强藩之娉。工诗文﹐尤工绘事﹐笼宋﹑元人之绝境而有之﹐顾欿然犹以为未足﹐尝欲举天下之奇情壮态纳之丈幅尺帙之中﹐意有所极﹐天趣随之。所居海上嵩山路﹐颜曰‘嵩山草堂’﹐春秋佳会﹐论诗读画无虚日。过其门者﹐往往闻歌声出天外﹐指目为神仙中人。超然及门甚或﹐而其甥张君穀年尤杰出。穀年暱近余﹐因乞为草堂之记﹐余惟超然以高隐为画师﹐其淡荡绵邈之意﹐或有出渭南烟艇外者﹐则闤闠之间﹐又何尝无奇情壮态﹐足为笔墨之助推此意也。广衢可以为大川﹔曾廔可以为山岳﹔人马可以为鱼鸟﹔高突可以为浮图﹐即谓嵩山之堂,犹之在嵩高可也。谓三十六峰环峙于堂之左右亦可也。谓岩壑泉林﹐千态万状﹐齾齾然献技于堂之前﹐后亦无不可也。故有高世绝俗之心﹐则海上争利之薮可容大隐﹐否则终南嵩少适为假隐﹐自名以诡禄仕者矣。吾闻嵩高太室﹑少室之间﹐仙人所居﹐多魁畸长生之士。超然虽不能至﹐而往来寤寐﹐其亦一相接者与﹐则余昔之自拟于乘桴入海﹐登黄山﹑峨嵋之巅﹐以求大适者﹐将于超然证之矣。今年超然政六十﹐余作此记﹐即为嵩高之颂﹐可乎﹖辛巳暮冬﹐兼巢老人沈卫撰。”然据近代著名书法家王蘧常的门弟子、近代金石书法家王京簠之次子王运天先生的讲述,此序言《嵩山草堂记》,乃是兼巢老人将自己所要阐述之要点告知其甥王蘧常,文字由王蘧常组合,再经兼巢老人之审读,满意后方才交予冯超然门弟子张穀年的。
沈卫在奖掖后进、嘉惠学人方面堪称表率,于右任即是其得意门生之一。于右任曾参与反清革命,危急时全靠沈卫之护佑。《民国书画家汇传·沈卫》记:“当氏(指沈卫)任陕西学政时,三原于右任先生,因参加革命而遭清廷之嫉,将有捕捉解京说,沈知之而纵之。”故于右任每每抵沪,第一看望者定是这位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沈老夫子。沈卫对报界张季鸾之提携,是另外典型一例。沈卫担任陕西学政时,某年主持科试,一日赴考者全已归号,且闭门停入炮亦放毕,然一考生提着考篮恳求特准入关。沈卫便问缘由,方知此考生虽已尽力赶时前来赴考,但仍稍晚。而令人惊喜的是此考生谙熟经史,更喜研究边防实学,甚至问及长城各险口,竟也无不对答如流,沈则允之入围。发榜后方知此人姓名为张季鸾,后张季鸾深得沈卫器重,嗣后数十年间,师生情谊弥笃,成为翰苑佳话。读兼巢老人写予冯超然的序言,字里行间表露对冯氏不争名利之隐士风度的欣赏。尽管字句并非亲自撰写,但成文之意全然按其所授,这也是一个沈氏嘉惠后学的实例。
沈卫所撰《嵩山草堂记》
辛巳(1931)年小雪后五日(11 月 27日),年已八十高龄的兼巢老人沈卫又为冯超然作诗曰﹕“节侯家世负清名﹐艺苑文坛迭主盟。手揽烟霞供吐纳﹐胸藏邱壑想纵横。草堂魏野千秋事﹐居士嵩阳万里情。比似倪迂清祕阁﹐篝灯夜夜过三更。(云林诗篝灯染笔三更后,远岫疏林亦耐看﹐君每作书画必以夜午﹐故云。)辛巳小雪后五日﹐为涤舸先生题,慑于方家矜持可哂。八十老人沈卫。”题后并钤“兼巢延年”印。元代大家倪云林曾有题画诗曰:“笠泽依稀雪意寒,澄怀轩里酒杯干。篝灯染笔三更后,远岫疏林亦耐看。”沈卫在其律句中除了称誉冯超然的绘画风貌及人格修养外,还借用倪云林诗的后两句描叙冯超然之绘画习性。“篝灯夜夜过三更”倒确是冯超然每日运笔挥毫的最勤时间段。当年的画坛均知吴湖帆与冯超然乃是习惯半夜檠灯读诗研画、运笔挥毫的。也许是半夜安静能凝神冥想而拓宽思路,即便临摹,亦可汲取新的滋养,故两家的作品都避免草率而力求完美,体现出专业画家所应遵循的职业道德风尚。
沈卫作七律诗赞冯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