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诊:1998年8月3日。
杨某,20岁,未婚。
经前7~10天发热已3个月经周期,每晚8时后体温上升,达37.7~39.3℃;伴出汗,脊柱及肩关节疼痛。直至经潮,发热消退。每次均用抗生素点滴,依然如此。经量较多,色鲜红。现为经前1周就诊。舌淡红,苔薄白,脉细。
学生诊断:经行发热(营卫不和证)。
治法:调和营卫。
方药:桂枝6g,炒白芍10g,炙甘草6g,大枣6枚,生姜3片,黄芩10g,葛根15g,瓜蒌皮6g,7剂。
老师诊断:经行发热(阴虚血热)。
治法:养阴清热。
方药:青蒿鳖甲汤合犀角地黄汤加味。青蒿10g,鳖甲12g,知母12g,生地黄15g,牡丹皮12g,生白芍12g,水牛角(先煎)15g,柴胡10g,荆芥10g,地骨皮12g,白薇12g,紫草15g,5剂。
服药之后,经前发热消失。
【释疑解惑】
1.学生问难:患者有“发热”“汗出”“脊强”的症状,且“舌淡苔白、脉细”,类似“伤寒表虚证”误用“汗法”,以桂枝汤治疗错在何处?
老师解答:首先分析你开的处方。你的处方其实并非桂枝汤,而是含有两张仲景方药,一张是桂枝加葛根汤,另外一张是阳旦汤,是在两张经方合方的基础上再加瓜蒌皮。由于患者出现发热、出汗、脊肩疼痛,你的处方是依据《伤寒论》中的“太阳病,项背强 ,反汗出恶风者,桂枝加葛根汤主之”来选定的。至于为何加用黄芩、瓜蒌皮,并无明确指征。
伤寒与温病,可谓一脉相承。虽同为外感疾病,但伤寒是受之于寒邪,寒多热少,始于足太阳经,寒邪由肌肤毛孔而入,按六经传变,最易伤阳。温病是受之于热邪,热多寒少,始于手太阴经,温热病邪由口鼻而入,按卫气营血或三焦传变,最易耗阴。
该案虽有“发热”,但无“恶寒”;虽有“汗出”,但非卫阳不固,而是热迫津出;虽有脊肩疼痛,但不同于“项背强 ,反汗出恶风”。依发热而论,虽有发热,但发热时间只在经前;虽发热在经前,但不在白天,而是在晚上8时之后。况且患者发病之前,并没有典型的外感症状。因此,该案并非伤寒,亦非温病已明了可知。因此,选用桂枝汤是不合适的。
2.学生问难:老师是怎样分析患者的发热情况的?
老师解答:该案发热,既然不属外感,必为内伤。内伤发热,通常分为阴虚发热、血虚发热、气虚发热、气郁发热、血瘀发热。阴虚发热的主要特征是午后潮热,或夜间发热;血虚发热的主要特征是热势多低,面白少华;气虚发热的主要特征是劳累后发作;气郁发热的主要特征是随情绪波动而起伏;血瘀发热的主要特征是午后或夜晚发热。阴虚发热与血瘀发热均在午后或夜间,两者又如何鉴别呢?对于经行发热者,前者经色红,后者色紫夹块;前者舌质或红,后者舌质或紫。
3.学生问难:老师是怎样解释阴虚型经行发热的病因、病机,又怎样解释经行热退的现象?
老师解答:为何阴虚会出现周期性的经前晚上发热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宋代的《太平圣惠方》提出“夫妇人者,众阴之所集”的观点,《圣济总录》亦有“妇人纯阴”的论述。由于女性属阴,阴血对于女性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而月经的产生,来源于行经之前的阴血下注胞宫。正常的女性,阴血下注胞宫并不构成疾病,对于阴血不足的女性,就会出现暂时性的阴血相对不足,阳气相对偏亢的状态,破坏了《素问·生气通天论》“阴平阳秘”的平衡状态。《素问·调经论》称“阳虚则外寒,阴虚则内热”,这便是患者出现发热的内在原因。此外,热逼津出而为汗;热煎津耗,筋失濡养,则颈肩疼痛。
通常人的身体具有一定的自我调节能力,譬如该案,经前阴虚阳盛,导致发热。随着经血的来潮,部分血分之热随着经血的排泄,得到缓解,患者经量较多,血色鲜红,便是热象外泄的表现。一旦阴阳又重新达到暂时的平衡,发热便会退去。这与某些发热患者随着衄血的产生而热退的机理同出一辙。
4.学生问难:老师是如何拟定治法和方药的?
老师解答:《素问·六微旨大论》有“亢则害,承乃制”的论述,意为亢盛之极为害,必须抵御这种亢盛之气,令其节制,方能维持事物的正常状态。虽云是运气,但亦指导临床。
由于该案的发病机理是阴虚发热,由此推导出来的治疗法则是养阴清热,使用的方药是青蒿鳖甲汤合犀角地黄汤加味。青蒿鳖甲汤出自吴瑭的《温病条辨》,是治疗“暮热早凉”的方药;犀角地黄汤出自《备急千金要方》,具有良好的凉血清热的作用。加用地骨皮、白薇、紫草,入血分凉血清热;加柴胡、荆芥,增强退热效果。其中的柴胡是一味入血分的药物,《金匮要略》治疗热入血室,便用小柴胡汤治疗,后人用柴胡拌鳖血,是清退阴虚发热的良药。由于青蒿鳖甲汤已经使用鳖甲,就无须再拌鳖血了。
5.学生问难:为何患者的发热,使用抗生素治疗无效?
老师解答:抗生素治疗发热,是针对细菌感染引起的,由于患者的发热并非由于细菌感染所致,所以使用抗生素治疗会无效。根据患者周期性在经前发热,应该属于机体体温调节功能障碍引起的发热范畴。这种发热,中医药的治疗具有独到的疗效。
(高楚楚)
初诊:2009年12月10日。谷某,36岁。
经行发热5个月,体温37.8~39℃,持续2天。月经周期30天,经期5~7天,经量多,色红,夹血块;痛经持续3天,腰酸;带下量中等,色白,质稀,无异味;纳便正常。曾行腹腔镜下左侧卵巢囊肿摘除术。B超检查示右侧卵巢囊肿56mm×40mm。血常规检查正常。舌淡红,苔薄白,脉细涩。
生育史:1-0-0-1。
妇科检查:外阴无殊,阴道通畅,宫颈中度柱状上皮外移,宫体后位,正常大小,活动差,质地偏硬,有压痛,两侧附件压痛不明显。末次月经11月11日来潮。
学生诊断:经行发热(血瘀型)。
治法:活血化瘀,通络泄热。
方药:桃仁10g,桂枝6g,生甘草5g,柴胡10g,大黄6g,栀子10g,牡丹皮9g,香附10g,蒲黄10g,五灵脂10g,4剂。
老师诊断:经行发热(血瘀型)。
治法:调解退热,活血化瘀。
方药:柴胡桂枝汤加味。桂枝9g,炒白芍9g,炒黄芩9g,党参9g,炙甘草6g,半夏9g,大枣6枚,生姜5片,柴胡15g,延胡索10g,川楝子10g,蒲黄10g,五灵脂10g,益母草30g,7剂。
二诊:2009年12月18日。月经12月13日来潮,无经行发热,无痛经。B超复查示右侧卵巢囊肿47mm×43mm。舌淡红,苔薄白,脉细。
治法:活血调气,清热软坚。
方药:消癥汤(自制方)。三棱10g,莪术10g,半枝莲15g,白花蛇舌草15g,皂角刺12g,石见穿20g,牡蛎30g,海藻20g,荔枝核12g,橘核12g,制乳香4g,制没药4g,7剂。
【释疑解惑】
1.学生问难:患者反复经行发热,病因何在?是否与瘀血有关?
老师解答:这是一则瘀热蕴结冲任引起发热的医案,属于内伤发热。为什么这样说呢?患者之前曾经有过腹腔镜下左侧卵巢囊肿摘除史,就诊时复查右侧卵巢又发现了一个56mm×40mm大小的囊肿。无论何种腹腔手术,都是一种创伤,与古代的金创无异,极易留瘀为患,况且新发现癥瘕也属于瘀血为患,加上患者经多夹块、痛经、脉细涩,因此瘀血积结冲任是无疑问的。通常瘀血内结日久是可以化热的,而化热日久便可能导致瘀血发热。如果瘀血程度严重,患者的发热可能是长期不消的;如果瘀血的程度较轻,患者可以没有发热,或者只是在经期发热。为何经期发热?因为经期经血下注胞宫时,瘀积加重使然。
2.学生问难:柴胡桂枝汤是《伤寒论》治疗太阳和少阳并病的名方,患者无寒热往来,又无“恶风、汗出、四肢关节疼痛”,老师为何用此方加味治疗本病?
老师解答:此案的发热病因是瘀,既然瘀是病因,柴胡桂枝汤又非活血化瘀的方药,所以在该案中并不是一张治本的方药,而是一张纯粹退热治标的方药。在临床上,柴胡桂枝汤是一张治疗功能性发热疗效很好的方剂,而患者就诊时经期在即(离行经日期实际只有3天),所以,治疗必须以预防发热再度发生为主,就选用了该方以治标。由于瘀血是经行发热之本,所以方中我又加用了延胡索、川楝子、蒲黄、五灵脂、益母草以活血化瘀止痛。我的处方是一张标本同治,以治标为主,以治本为辅的方药。经期过后,我又重新回归到活血化瘀治本的方法上来。
《素问·标本病传论》中说:“有其在标而求之于标,有其在本而求之于本,有其在本而求之于标,有其在标而求之于本。故治有取标而得者,有取本而得者,有逆取而得者,有从取而得者。故知逆与从,正行无问。知标本者,万举万当;不知标本,是谓妄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有的病在标就治标,有的病在本就治本,有的病在本却治标,有的病在标却治本。在治疗上,有治标而成功的,有治本而成功的,有逆治而成功的,有从治而成功的。所以懂得了逆治和从治的原则,便能进行正确的治疗而不必疑虑;知道了标本之间的轻重缓急,治疗时就能准确无误;如果不知标本,治疗就盲目。看来,“治病必求其本”是一个原则问题;急者治标,缓者治本是一个方法问题。
3.学生问难:老师用柴胡桂枝汤,而我用桃核承气汤,用药似有相近,皆有柴、桂、失笑散等,差距在哪里?
老师解答:虽然我们两方均有桂枝、柴胡、失笑散与甘草,但是,你的方中还有活血化瘀的桃仁与牡丹皮、行气的香附、清热攻下的大黄与栀子。所以,你的治法是活血化瘀,通泄内热。我的处方是以小柴胡汤合桂枝汤退热为主,加上活血止痛的延胡索、川楝子、蒲黄、五灵脂、益母草为辅。因为我偏重于退热,所以我的桂枝用量为9g,你的桂枝用量只有6g;我的柴胡用量是15g,你的柴胡用量只有10g。所以,我们两张药方看起来貌似,但重心不同,实则是神离。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因为临证时你没有把握好“标本缓急”的问题。活血虽然是治本,但是到了患者即将发热的时候,治疗必须以预防发热为主。
老子《道德经》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伊尹也竟然把治国用烹调作譬喻。如果我将治病与跳舞相比较,起步时脚步就乱了,这舞一定跳不好,不是绊脚,就是摔跤。
(高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