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出版时,爱德华·摩根·福斯特才29岁。在此之前,他已经发表过两部小说了——《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1905)以及《最长的旅行》(1907)。
可事实上,他是在写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前半部(以意大利为背景),将之搁置了一段时日后,才写的上述两部作品。待这两部作品完成后,又回头接着写以英国为背景的下半部,最终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完成。
这位英国小说家45岁宣告退休,在将近20年的小说创作生涯中,只创作了6部长篇小说以及为数不多的短篇小说。除了1913年完成的《莫瑞斯》(碍于当时的社会风气,这部描述同性恋的爱情传记延至1971年才出版)以外,其他5部小说(包括后来让他真正受到广泛关注的《霍华德庄园》与《印度之行》)的命名都含有“地方”的意味,也或多或少透露着一种对出走的向往。
尽管创作量不大,但福斯特在这些作品中表露的倾向,或许已足以展示他对于“处境”有着强烈的自觉。福斯特出生并成长于维多利亚时代中后期,他那不算长的创作生命则主要处在爱德华时代(6部小说中的5部都成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那是英国的黄金时代,不仅工业、文化、政治、科学与军事都大力发展,大英帝国的版图同时也大幅扩张。爱德华七世继位后,这位外向的君主引领了受欧洲大陆艺术影响的时尚潮流,市场景象一片繁荣,帝国有充裕的海外储蓄,自由主义者也在英国重新执政并进行改革,全国各地的便利设施不断增加,劳工和女性的政治参与度日渐提高。
纵然社会发展欣欣向荣,但在维多利亚与爱德华时代,英国的社会风气十分保守,阶级制度极其森严。福斯特作为一名建筑师的儿子,父亲在他未满2周岁时病故,之后他随着母亲从伦敦搬到赫特福德郡郊区生活。可以想象,福斯特家的社会地位大概与《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的汉尼彻奇一家不相上下,而福斯特母子恐怕还不会像汉尼彻奇家那样幸运,“在可能获得的最佳社交圈子里扎下了根”,并被周边富裕的名门邻居所接纳。
而在夏街,住在风景绝佳的临风隅中,尽管那不是一栋豪宅,却有好几个仆人可以使唤,汉尼彻奇太太尚且还会生出“老天存心要她贫穷”的感慨呢。
1901年大学毕业后,福斯特与母亲一同到欧洲大陆旅行(母子俩也去了意大利,在佛罗伦萨待过)─这情形倒是让人想起了小说中“和母亲在罗马安静地度过了一个冬天”的谢西尔─那时候福斯特便动念要以意大利为背景写一部小说。事实上,福斯特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上学时,在那里加入了一个秘密社团——“剑桥使徒”(正式名称为“剑桥交谈俱乐部”)。社团的成员秘密会面,经常就哲学和道德问题展开讨论,并且对自由主义、怀疑论、南欧和古代文明十分崇拜。
这些剑桥使徒的成员,后来组成了英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布卢姆茨伯里派,福斯特也是其中一员。布卢姆茨伯里派强调爱、同情、敏感、美的创造和享受、追求知识的勇气,也就是流行于上层知识分子中的人文主义精神。
我们不难想象,怀着对南欧文化的崇尚,年轻的福斯特站在佛罗伦萨街头或领主广场上,兴许就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那一位女性小说家拉维希小姐一样,会大口大口呼吸,说出“人们到意大利来并非为了追求舒适,而是要寻找生活的气息”这样的话来。当然,拉维希小姐比当时的福斯特年长多了,而且她在小说里可不是个讨喜的角色,更奇怪的是,她越是强调自己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对意大利的热爱,便越是表现出她对其他英国同胞的鄙夷以及她性格中刻薄和虚伪的一面。她是如此不讨人欢喜,甚至曾一度对她抱有幻想的小说女主人公露西,在从意大利回到英国后,提起拉维希小姐时,也不免要说“一个可怕的人”。
但拉维希小姐实在没有露西说的那样可怕。她在书中毋宁是个喜剧人物,比起其他更装模作样(这点连露西本人也难以避免)的英国人,尤其是压抑的上流社会淑女们,她大多数时候都敢于发言,勇于表达自我,作风新颖大胆,常有“出格”之举。若说她偶尔表现得小眉小眼,或是出言尖酸刻薄,又或者在强势者面前畏缩,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其实那更多是出于人性上的弱点,即便不在当时的英国上层社会,而是换在今天,恐怕这样的表现也是时有所见的。
作为一位小说家,福斯特对他作品中这一位与他本人一样崇尚南欧文化与艺术,也热衷追求自由的“同行”表现得不可谓不苛刻,嘲讽时一点不留情。我们细细读来,《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虽被广泛认同为“通过对照意大利和英格兰两地的差异,来讽刺和批评英国社会的传统陋习,以及压抑虚伪、令人窒息的环境”,书中出现的英国人大多难逃福斯特的讽刺,被这支笔刻画得最深刻的几乎都是女性——不仅仅是拉维希小姐而已,在福斯特笔下,书中几乎没有一个英国女性角色(小女孩明妮·毕比除外)不显现出一点扭曲的性格和面貌来。
从小说的第一章第一页开始,贝托里尼膳宿公寓那位靠不住的女房东——说着一口考克尼方言的伦敦人,试图表现出南欧人的优雅亲善,还把公寓布置得像布卢姆茨伯里一家舒适的膳宿公寓,完全不伦不类、画虎类犬。接下来,露西的表姐夏洛特小姐更是这些“性格扭曲的女性”的佼佼者,她在三十年前便已加入了那支“蒙昧的大军”,成为其中一个“既不依从心灵,也不听从头脑的指挥”的人。关于这支大军,福斯特说:
“这大军里满是愉快而虔信的人。但是他们屈服于唯一要紧的敌人——那内在之敌。他们违反了激情与真理,而他们为追求美德所做的斗争终将流于虚空。随着岁月流逝,他们遭受非难。他们的愉悦与虔诚出现裂痕,他们的机智幽默变成了愤世嫉俗,无私成了虚伪。无论他们到哪里去,都会惶惶不安,也会让别人苦恼。”
表姐夏洛特对露西影响至深,在露西的成长过程中一再给她灌输女人当有的价值观,而在露西需要她时,又无法对这位涉世未深的表妹回馈以真情,以致表姐妹俩在一趟意大利之旅中关系渐趋紧张,几乎无法继续走下去。回到英国后,露西变得“成熟”了,与表姐之间俨然有了一个隐形的战场,彼此互使心计,有点勾心斗角起来。而在佛罗伦萨时天真直率的露西,这时候也多少变得比以前矫揉作态、表里不一。她穿上了“谎言的盔甲”,不仅对每一个人撒谎,也欺骗她自己的灵魂。
小说中其余的女性,除了性格爽直(但没什么学识)的汉尼彻奇太太,拉维希小姐也好,两位艾伦小姐也好,无不有点喜剧人物的意味,可在福斯特笔下都不是什么可爱的人。反而是小说里的男性,包括艾默森父子,一老一少都是性情中人;还有毕比先生,一个友善睿智、心胸宽广的社区牧师,甚至露西的弟弟弗瑞迪,也是个坦率爽朗、“生活端正、思想正直”的小伙子。就连满身中古时代遗风、态度傲慢而思想行为拘谨可笑的谢西尔,在露西要求解除婚约的那个晚上,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得真心实意,谦卑诚恳,即便不是绽放出“人性的光辉”,至少还真表现出高尚可敬的绅士风度来了。
倘若把《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当作一幅图景,放大了看,虽说作者批评20世纪英国社会的用心十分清晰,对上层人士的假道学、虚情假意和各种陋习极尽讽刺,但是这幅图景中,显而易见,被这传统社会压抑得最厉害、性格也扭曲得最严重的人,其实都是女性。这是必然的——未婚少女如露西者,出个门都得有监护人伴随,而外头有太多事情非淑女所当为,而所谓淑女,就连什么时候该吃惊、什么时候该沮丧,都有一套行为准则。按表姐夏洛特的解释:
“并非因为女士比男士卑下,而是因为女士和男士不同。她们的使命是激励别人去获得成就,而不是自己去争取成功。凭着灵巧的手腕和无瑕的名声,一个女士可以间接地取得巨大的成就。可如果她自己加入战场去冲锋陷阵,就会被谴责,继而被鄙视,最终被大家弃之不顾。”
20世纪初,英国在埃米琳·潘克赫斯特 领导下,激进的女权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福斯特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让露西对此稍有醒觉,但她的醒觉不彻底,仅止于情感、爱与婚配的自由自主而已。(她曾斥责老艾默森先生“一副男人口吻——总以为女人一心想的都是男人”,换回来对方一句“可你就是那样”。)
露西真的就是那样。意大利让她开了眼界,启蒙了她,让她最终放下一切,追随所爱而去,而不是像她母亲汉尼彻奇太太所说的那样“与打字机和闩锁钥匙厮混在一起,还去搞鼓动,去大喊大叫,再双腿乱蹬地被警察带走……”,她甚至没有追随两位老太太到天涯海角去看世界,而只是解放了心中的激情,与乔治·艾默森“私奔”到意大利。
然而这样的选择终究影响深远,那意味着她必须从过去象牙塔般的生活里走出来,与一个铁路公司的小职员做一对寻常夫妻。小说出版50年后,福斯特写了一篇小文——《看得见风景,找不到房间》,谈论这一部作品中各人物可能有的经历和命运。79岁高龄的他站在历史的隧道中回顾,“看见”露西与乔治婚后过了好几年甜美的生活─露西带着一笔嫁妆,乔治谋得报酬较高的工作,加上表姐夏洛特将她的财产悉数留给了他们─小两口与老艾默森先生住在伦敦北郊一处好所在。随着“一战”爆发,乔治因反战而拒服兵役,失去了原来的工作;露西则因弹奏德国人贝多芬的乐曲而遭人举报。不久,老艾默森先生死去,夫妇俩带着三个小孩迁到乡下。
至于露西所眷恋的临风隅,在她的母亲去世后,被当医生(却不得意)的弗瑞迪继承。为了扶养众多的子女,他迫不得已将它出售。临风隅被拆掉,花园也被改建,从此,萨里郡再没有人提起汉尼彻奇这姓氏。
那以后还有“二战”呢,年届五十的乔治报名入伍,竟发现自己喜欢打仗,还会因为无仗可打而感到饥渴。就在这段妻子不在身边的日子,乔治难以保持忠贞。露西在英国教人弹钢琴维生,可住处被炮火所毁,全部家产尽付阙如。身在前线的乔治受伤被俘,囚于墨索里尼统治的意大利。在意大利崩溃时,他朝北走到佛罗伦萨,那城市被战争破坏了不少,他发现那一段河滨大道上的房屋都已换了门牌并重新建造,让人无法判断哪一栋房屋是过去的贝托里尼公寓。乔治写信给露西说:“风景还在,那个房间一定也在的,却是找不到了。”彼时露西已无家可归,却仍然为这消息感到高兴,并为她与乔治的未来感到安心踏实。
这篇文章最后也提到了谢西尔。令人诧异的是,福斯特一点不吝于表现他对这号人物的念念不忘。他说:“他(谢西尔)具有正直的品行与聪明才智,命中注定该搞机密工作……”并提出一件小小的轶事作为例子─在亚历山大港 郊区一个小聚会上,女主人因为害怕被“德国人的音乐”连累而不敢弹奏贝多芬的乐曲。一位青年军官便说“一位知情的内部人士告诉我,贝多芬肯定是比利时人”。他这么一说,女主人便放心了,于是《月光奏鸣曲》流泻在沙漠中,闪耀它的光辉。
福斯特说,那位青年军官提到的“知情者”必是谢西尔无疑。“那个既喜欢恶作剧又有文化修养的人是不可能被认错的。”─即便在战火纷飞的时代,谢西尔依然深受喜剧的缪斯所爱,也得到福斯特的眷念,容许他不改戏谑的本性,成为一个贯彻始终的喜剧人物。
福斯特善于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虽是他早期的作品,但已可以看见他的写作风格,包括优美精练的文字,以及幽默而微带讽刺的笔调,还有他观照社会和生活细节的敏锐,这点甚至得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赞赏。
最后,这本书的英文原著插进了不少意大利文,为了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受,均在文中予以保留,并伴有对应的中文翻译。至于本文提到的《看得见风景,找不到房间》,则参考了巫漪云的翻译。
黎紫书
2021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