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抗突厥的军营里,因为燕王秦珣掌权,军营上层大多是年轻将领,老将多在军营中任指挥、调度或者后勤之职。
军营里也不乏争权夺势,只是较别处更为简单纯粹一些,裴君如今在军中一人之下,全赖于这七年来几乎场场作战都身前士卒,实打实的战功。
她跟郝得志一行分开,去主军帐中处理完军务,忙完,时辰已经不早,便起身回她的营帐中换衣服。
一路上遇到巡逻的士兵,脸上全都带着轻松和笑意,没有从前时刻备战的紧绷与阴郁。
士兵们停下向她行礼,裴君也都驻足回礼,无一例外。
“将军!”守帐的两名卫兵抱拳行礼。
裴君颔首,掀开门帘,便见一个姑娘笑盈盈的脸,她皮肤不算娇嫩,甚至因为常年随军,有些许黑,她是阿酒,木军医的女儿,是全军称颂的好姑娘,好军医。
阿酒只着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胸前后背绑着皮甲,冲着裴君微微福身,优雅地不像是个军医的女儿。
“阿酒,你何时回来的?”
阿酒走过来替她解甲,柔声道:“回将军,近来休战,受伤的将士们皆活泛,比平时不听话些,才从医所回来没多久。”
裴君自个儿拎着家挂在架上,随口问道:“鲁肇他们过去了?可有找你麻烦?”
阿酒听到这个人名,眼神淡漠,回避地摇头,“先前那次是我粗心,不小心扯到鲁将军的伤口,否则鲁将军哪会与我这样的小人物计较。”
鲁肇那人,虽盛气凌人,确实也不是那种仗势欺辱的人。
裴君放下心,让阿酒将她的轻甲找出来。
“将军,都没有战事了,您还着甲吗?”
裴君看向手边的腰刀,淡淡道:“一日不离北境,一日不解甲。”
阿酒拿起轻甲的手一顿,随后沉默地捧过去。
裴君没让她帮忙,自己穿轻甲,问道:“阿酒,班师回朝之后,你有何打算?”
阿酒眉眼温柔,没有犹豫地说:“当然是随您一同回京了。”
“你与我同岁,今年也二十一了,可有想过婚事?或者,你可有意中人?你的名声因我受影响,我总归是希望你能幸福的。”
阿酒摇头,“我并无意中人,能一直跟着将军,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自从裴君积累战功,地位迅速上升,得燕王殿下恩准单独住一间帐篷,阿酒便与她同住一帐,一张巨大的屏风隔出两间,她在左,阿酒在右。
从前没有阿酒这个自小随父从军的女军医,军中只有一种女人——军妓。
裴君上位后也不能对抗规则,能做的,只是约束这些粗鲁汉子不要太凶蛮,再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稍稍改善生活环境的同时得到些许尊重。
这在军营中已是极不容易,毕竟连年征战,连裴君自己都不能说她没有问题。
裴君和阿酒,算是相互照顾,裴君护着阿酒,阿酒帮她遮掩,因为战争,频繁的受伤和不规律的月事……
其实,阿酒对裴君的帮助更多一些。
她们之间有极深厚的情谊。
因此,裴君邀请道:“你要跟我回乡吗?我准备入京后便请求解甲归田,回乡过平静的生活。”
“您要回乡?”阿酒惊讶极了,“您不留在京城?”
裴君点头,认真地说:“你若是跟着我,看你的意愿,无论是做裴家的媳妇还是结拜为义兄妹皆可,若你将来有了意中人,我也都会为你送嫁。”
阿酒下意识地摇头,手指绞在一起,不平静道:“是了,您……回乡更好些,我……我……”
“不急,我都尊重你。”
裴君看出她的为难,善解人意道:“差不多到庆功宴的时辰了,我先去主帐,可能会闹到很晚,你早些休息。”
阿酒点点头,一直送她到营帐外。
主帐前便是校场,裴君到时已经点起巨大的篝火,篝火旁已有士兵在烤肉,而主帐内,早已摞起一坛坛的酒。
“将军。”众人纷纷起身,抱拳行礼,而京官们则是行的拱手礼。
鲁肇、曹老虎不在,腿伤和剌道口的也都不在。
裴君压压手,示意他们坐下继续,随后走到主座落座,和姜侍郎寒暄。
她也不是个爱应酬的人,只是身在其位,必须要担起责任。
不过裴君的应酬也很单一粗糙——
“诸位,尝尝北境的吃食,跟京城定然大有不同。”
“还有这酒,烧刀子,酒如其名,一口下去,火从嗓子烧到肚子,兄弟们就靠这一口酒熬冬。”
“来来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将士们喝烧刀子,要么提壶要么上碗,郝得志那些武将就给京官儿们也都上了大碗。
酒一倒上,光味儿就刺鼻极了,姜侍郎等京官儿们便面露难色。
偏偏武将们大口喝完碗里的酒,还起哄,“喝!”
裴君听燕王殿下说过,姜侍郎不是外人,便出言解围道:“诸位尝尝便好,不必饮尽,我初时也喝不惯此酒,没少让他们笑话。”
几个京官儿端起来尝了一口,反应轻的呛了几口,反应重的,整张脸都红透了。
武将们看他们狼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热聊起来,气氛热烈,根本没人在意姜侍郎等人,丝毫没有先前说得那般不适。
“老郝我跟将军一块儿入营的,将军瘦胳膊瘦腿儿的,还是个童生!我当时就寻思着,还不得上了战场就丢命,没想到是个狠起来不要命的,啧。”
“老子也没想到,老子有一天会服一个读书的。”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个阿史那将军,几次对上咱们将军都大败,当初气焰多嚣张,哈哈……还不是被咱们将军一柄红缨枪取首级。”
“现在他亲兄长向咱们大邺俯首求和,痛快!”
“哈哈哈……”
武将们越喝酒嗓门儿越大,裴君无奈地对姜侍郎等人道:“武将性直,诸位莫见怪。”
姜侍郎举碗敬道:“下官听诸位将军们所言,实在敬佩,敬您和诸位将军。”
裴君没说什么“不敢当”的话,端起碗,一饮而尽,豪迈地抹去流到下巴的酒水,起身道:“姜侍郎自便,裴某去敬兄弟们酒。”
“您请。”
裴君走下去,聚在一块儿的就一起敬,单独喝酒的就单独敬,一直走到帐外。
老油条们经历的多,早习惯了有酒有肉,过一日便是赚一日的生活,入伍时间短的将士们却是一喝酒便控制不住情绪。
裴君一碗酒敬下去,好几个激动地红了眼眶,以拉肚子那位小将为首,竟是还哭起了鼻子。
“呜……”
“将军,末将没做梦吧?我们真的打胜仗了吗?”
“呜呜……将军,一个通铺睡的士兵,只剩下我了,我整夜噩梦睡不着觉……”
“将军,我想我爹,想我娘,呜呜呜……”
哭泣也会传染,呜咽声连绵,没多久,帐内的人也都安静下来。
因为这场长达七年的战争,往年邺朝征兵时繁复的审查简化,年龄要求降低,军队中充斥着年轻的脸庞。
裴君看着火光中,他们的脸,想起她离家时祖母和妹妹的脸,想起她第一次杀敌时鲜红的颜色沾满衣衫,想起熟悉的脸消失,陌生的脸孔又出现……
她也曾经夜夜惊醒,耳边听着别人压抑的啜泣,入不得眠。
裴君拎起一坛酒,一一看过每一个人,记住他们的模样,扬声道:“当年突厥入侵,北境十八州沦陷,我大邺边境百姓水深火热,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我、还有死去的兄弟们背后皆有亲友,我们若有丝毫退缩,身后的人便无法安眠。”
所以她,和他们不顾危险走上一条极有可能不归的路。
主帐内的人闻声走出来,鲁肇等人也站在不远处,静默地看着篝火前的裴将军,月色寒光,热血无双。
裴君举起酒坛,“今日之宴为庆功,这一坛酒,我先敬诸位,可喜可贺,我们赢了!我们戍卫疆土,守卫百姓,我们能回家,能和亲人团聚了!”
坛口一倾,裴君灌了一大口酒,酒水沾湿了袍子和轻甲。
将士们闻言,纷纷举起碗,向身边的战友大声道“恭喜”,碗口一碰,豪迈地饮下。
裴君再次举起酒坛,静默须臾,道:“这第二敬,敬死去的将士们。”
“他们虽死,然功勋卓著,英魂不灭。”一直未曾哭过的战神裴将军,声音一瞬地哽咽,“而你们,是活着的英雄。每一个士兵,我都会带回去,满身荣光归故里。”
英雄也是人,英雄喝着掺着泪的酒,哭的好大声。
情到深处,一碗酒饮尽,纷纷摔起碗,氛围达到高处。
裴君没阻止,等他们都消停了,才道:“军纪如山,摔碗的都自觉些,明日记得去账房那儿赔钱。”
“将军——”
控诉一片,连最年轻的士兵都忘了尊卑。
裴君捡起良心,装作极勉强道:“行行行,算在我账上,我替你们赔,可满意了?”
众将士喜笑颜开,嬉笑道谢:“谢将军!”
裴君轻笑,再次提起酒坛,畅快地大口喝酒。
今晚的庆功宴,裴君喝得有些醉,回帐便醉倒在床榻上。
这是第一次,她竟是十分享受这种微醺薄醉的感觉,多好啊。
“阿酒,边疆的月亮又大又圆,可我真的再也不想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