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金吾卫衙门,与旁日十分不同,点卯换职的时间,金吾卫们却都在校场和衙门外的空地上列队,少见的大部分都正襟肃立,没有吊儿郎当不像样子。
其实金吾卫初建之时,并非如此,也同其他京城卫军一样,个个都是精兵。不过先帝亲勋贵,京中大半卫军都被勋贵把持,许多勋贵以及勋贵一系的子弟都在各卫当差,以至于各卫皆乌烟瘴气。
明帝以铁血手段登基,壮年时十分霸道强势,虽说并未直接打击勋贵,却是先重用世家削弱勋贵的势力,后又提拔以丞相颜淳为首的寒门官员,形成官场三足鼎立之势。
各卫亦是重新选拔,其他卫皆肃清,唯独这金吾卫将官之中,半数以上皆是各家不成器的纨绔子,而剩下的半数,才是正经当差的人。
因此,金吾卫的人数也是极多,是先帝时的一倍。
昨日裴君教训鲁阳的凶悍劲儿以及各家长辈的叮嘱,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不过仅限于震慑那些家世稍弱的。
宋乾和鲁阳,一个是大皇子的亲侄子,一个是大皇子的表弟,按理来说应是沆瀣一气,可俩人既同流合污又别苗头。
宋乾得知鲁阳被裴君吓得尿了裤子,今儿一来,便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看得鲁阳恼怒不已,才贱兮兮地瞄他的下摆,问:“今儿你这裤子干爽了?”
鲁阳哪是个好脾气的,当即便拎着他的领子,举起拳头。宋乾也不甘示弱,一手抓着鲁阳的手腕,另一只手挥向鲁阳。
不过他们两个半斤八两,再有人上来拉架,半天没真正碰到对方一根指头,弱鸡互啄,不外如是,偏偏两人还都极来劲儿。
“鲁阳,来啊!”
“宋乾有种你别躲!”
“谁躲了?”
“谁应声说的是谁!”
万江和曹申坐在中堂之中,一听外头的声音,便知是谁吵闹,万江装作没听见低头喝茶,曹申则是瞥了他一眼,起身出去。
“吵什么?成何体统!”
然而两人根本不理会他,眼里依旧只有对方。
堂内的万江嘲讽一笑,忽听衙门外骚动起来,有人喊道:“裴将军到了!”
校场上,鲁阳下意识地松手,可宋乾还没收手,一脚便踹在他大腿内侧,差一点点就踢到命根子。鲁阳顿时大怒:“宋乾!”
宋乾也没想到会真的踢到,但让他承认错误是不可能的,不止不承认错误,反而还洋洋得意地抬起下巴。
鲁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顾不上再跟他计较,转头望向衙门外。
衙门外,原本列队的一众金吾卫一分为二,让出一条路来,不多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中间。
“将军,到了。”
车夫对马车内禀报一声,不过先一步出马车的是郝得志,他见衙门里外都列队站满金吾卫,便昂首挺胸、装模作样地站在马车边。
其实骑马要更威风一些,不过裴君和郝得志在京城百姓之中恐怕会引起骚动,便没有以此出行。
裴君走下马车,便见到万江、曹申等一众人迎面过来。
“裴将军,您来了。”
万江的态度与昨日在朝堂上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只因为裴君授官金吾卫上将军。
辞官的裴君只是一个不慕名利的英雄,有威望无权力,可不辞官的裴君,军中威望、百姓拥戴以及权力,尽握于手。
众金吾卫纷纷抱拳行礼,裴君对万江等将官以及左右的普通金吾卫皆颔首示意,简单认识了一下几位高阶将官,随后便手握腰刀,光明正大地踏进金吾卫衙门的大门。
这一次,无人敢拦。
曹申和郝得志跟在她身后,和众边军将士们一样,目光始终不离将军,眼神敬仰而骄傲。
裴君在众人的视线中径直走到最前方,然后回身面对众金吾卫,第一眼便瞧见了鲁阳以及他身边的宋乾。
两人的领子歪七扭八,袖子上翻,衣襟也都皱巴巴地,鲁阳的下摆处还有一个脚印。
裴君皱眉,严厉道:“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整理好!”
她眼神一过来,鲁阳便想躲闪,可头刚一偏便反应过来,胸腔一股火霎时烧上来,怒气冲冲的瞪回去,然而眼睛刚对上裴君冷淡的眼,仿佛一下子一盆水浇下来。
“整就整,神气什么。”
裴君的气量,不至于为他的语气而生波动,平静地转向宋乾。
宋乾没动,他身侧的罗康裕扯了他一下,见宋乾还是一副“我没听见”的架势,赶紧冲身后的一个跟班儿命令道:“还不帮宋世子整理。”
那跟班儿连忙上前,笨手笨脚地为宋乾整理军服。
裴君视线落在罗康裕吊着的左臂上,又瞧了瞧后头几个鼻青脸肿的年轻金吾卫,目之所及,所有人都站得越发挺直。
而边军调入的那些犯错士兵,脸上仅有些小青肿,显然是在殴斗中占了上风。
先前曹申便已经跟她说过正经金吾卫与这群纨绔金吾卫之间的差距,更别说与边军这些真的杀过人的士兵们比。
只一个照面,裴君便对纨绔里的最大的几个刺头的性格有了大致认识,军营里的刺头从来都不少,收拾刺头,她有的是耐心。
等所有人都正好衣冠,裴君扫了一圈儿,意有所指道:“看来你们运气不佳,竟是到了我手底下。”
昨日当着裴君的面儿嚣张的,诸如鲁阳等纨绔,霎时便联想到裴君公报私仇的种种可能,如临大敌。
其他老实当差的金吾卫也都隐晦地看向他们这一行人。至于宋乾,依旧是满脸桀骜,天不怕地不怕的熊样儿。
裴君扔下一句教人莫名其妙的话,便对一旁的长史孙休道:“点名吧,先点今日当值的金吾卫。”
“是,裴将军。”
孙长史捧着名册上前,一一点名,被点到名的金吾卫便会站出来,然后再退回去,待到今日当值的金吾卫全部点完名,裴君点头,让他们离开金吾卫衙门去当差。
之后点的是昨夜当值的金吾卫,大部分都是站在衙门外的,后来慢慢点到校场上,随着官级和人名对上,裴君的手指忍不住敲刀柄。
在边军,向来都是能者居之,只要才能,无论是燕王还是她,从来都不吝于提拔,可这金吾卫里,五品的郎将和七品的校尉,竟是以纨绔巨多,正经做事的反倒都被压的出不了头。
孙长史点完所有人,侧身拱手道:“裴将军,金吾卫在册两千六百五十人,悉数到场。”
“嗯。”
一声轻轻的“嗯”之后,便没有下文,将一众金吾卫晾在那儿,但也没人敢动。
半晌,裴君才出声:“将参与殴斗的金吾卫名单给我。”
来了!
所有人立时打起精神,皆想知道她预备如何偏袒边军士兵们。
裴君看了眼名单,让他们上前来。
边军的士兵极听话,乖乖地上前一步,而参与殴斗的其他金吾卫犹豫片刻,看向宋乾和罗康裕,宋乾满脸都是“能耐我何”,吊儿郎当地走上前,罗康裕等人这才上前站成一排。
裴君随意看向众人,确定人齐,便随手将名单扔在身后的桌案上,淡淡地说:“全都杖十。”
“将军?!”
所有人皆是一惊,郝得志更是不甚理解,倒是曹申,虽有疑虑,却并没有出声。
而其他人认准了裴君定要找茬,可她这样一句不问,先全都打十大板的路数,实在出乎意料。
不过满心莫名其妙也不耽误宋乾不平,“凭什么!”
裴君环臂,手中腰刀竖在身前,叫出一个人的名字,“鲁阳,告诉他们。”
鲁阳被她的忽然点名吓得一激灵,想起昨日裴君收刀时说的话,眼神一闪,又想起自己耻辱地趴在地上,不愿意说话。
这时,后头一个金吾卫大胆地说:“将军说,大邺将士不准将武器刺向自己人!”
众人恍然大悟。
边军士兵们其实对将军的责罚也有些委屈,只是习惯服从将军的命令,所以保持沉默。如今有人道出将军的真意,以校尉郭响为首的犯错士兵们,刷地全都跪在地上。
十来个人纷纷解衣,然后将脱下的金吾卫制服小心地放在身前,领罚,“末将知错,请将军责罚。”
所有金吾卫的目光紧紧定在他们身上,有些还忍不住小声惊呼起来,皆因他们衣服一脱,没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好皮子,个个身上都不止一道疤,郭响胸前甚至有一条一指宽贯穿整个上身的刀疤。
宋乾等纨绔侧目,瞧见的一瞬,瞳孔皆是一缩。
这样的勋章,几乎每个边军将士都有,裴君也不例外。
他们见得太多,习以为常。
“打。”
裴君的声音毫无波动,淡漠的教人发寒。
宋乾心里一凉,色厉内荏地喊:“你敢打我?!我是安平侯世子!我娘是二公主!”
“陛下将金吾卫交给我,金吾卫便由我裴君说了算,要么领罚,要么滚出金吾卫。”